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7)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6月01日16:32:2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BY 嚴歌苓 他卻被攔在了門口。一個四十多歲的護士面無表情地向他要牌照。嬰兒的父母各有一塊和 嬰兒號碼相符的牌照。他們的爭執在回音四起的走廊里顯得吵鬧。我一聽着,等待賬結 完,我好過去為亞當幫腔。 亞當說:“我是孩子的父親。” 四十多歲的護士說:“哦,是嗎?所有嬰兒的父親我都認識。我想我不認識你。”護士正 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紀。 亞當說:“我只進去看一眼。。。。” 護士說:“我們這裡發生過嬰兒被竊的事件,你知道嗎?” 亞當不再優雅,嗓門粗大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會偷竊嬰兒?!” 護士說:“拿出牌照來,證明你不會。” 亞當說:“我瘋啦?要不是我的孩子,我碰都不會碰!我對別人的孩子一點興趣也沒有!。。。。” 護士說:“我打賭你看上去就對孩子沒興趣。” 亞當說:“那你還不讓我進去?” 護士說:“你想警報器全響嗎?沒牌照的人一進這個門,警報器全會響。警衛們在幾秒鐘 之內就會跑來逮你。我倒不介意他們逮你。警報器的聲音很討厭,孩子們都不喜歡它,會 哭個沒完。” 我及時調解了他倆。我證明亞當的確是菲比的父親。 護士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便宜這小子了,生孩子的幸虧他全錯過了。”她接過我 手上的出院手續,然後仔細核對了上面的條條款款,這才把菲比抱了出來。 “喏!”她說,“看好,襁褓是這樣。。。。這樣。。。包裹的。得緊,這才讓孩子感覺 安全。”她像西單商場模範售貨員綑紮糖果那樣,手勢果斷、快捷、每個動作都有最高效 率,並沒有一個動作是多餘的。在此同時,她還告訴了我們,多長時間餵一次奶,換一次 尿布。我的出院手續中包括一摞小冊子,上面有所有圖表、刻度,公式般精確。按這些公 式養大的孩子該不會有誤差,該比我們這些依生物本能撫養出來的人類要優等。 菲比哭了一路。我不斷換姿勢抱她,又把手伸進襁褓,看看是什麼讓她不適。我不知不覺 地對她喃喃說着什麼。我一點也沒意識到,那類母親和新生兒之間的喋喋不休,那類對任 何其他人不發生意義的甜蜜傻話,在我和菲比之間開始了。 我發現亞當車開得很壞,兩次闖紅燈。 我說:“要命,不知該怎樣她才不哭。” 亞當卻說:“她的哭一點也不打擾我。” “那是什麼讓你開車水平下降?” “你。你沒注意到你在不斷地說話?” “我在說話?!” “你一直在和孩子說話。” 我楞了一會兒,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種聯絡方式。一種幾乎是用暗號 秘語的單線聯絡。我的潛意識、我的本能發出這樣的喃喃低語,只有菲比的潛意識和本能 能夠完全地、正確地接受它。它使她與我在臍帶被剪斷後迅速形成另一條暗存的因而不會 被剪斷的紐帶。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和菲比都無能為力:我們已把包括亞當在內的一切人 排斥在外了。 亞當的不安正在於此。他完全沒想到兩天前還對菲比無所謂的局外人會變成一個真正的母 親,從內到外,徹頭徹尾。這個局面對他可不利。我眨眼間有了母親的名分、實質,還有 五萬塊。這不公平。 其實當我發現自己津津有味地做起菲比母親來,我的不安不亞於亞當。我還發現,自己險 些忘了菲比是怎樣來的,是“非正常”的途徑來的。一根無針頭注射器,把菲比身上屬於 亞當的那些局部送入我的子宮。我怎麼這樣健忘?亞當手捏着那管注射器,對我安祥坦然 地向浴室方向擺擺下巴:“該你了。” 我想,很好。亞當畢竟是明智之人,早些離間我和菲比的關係,大家都方便些。我忍住不 去理會菲比的哭喊,及時制止那已滾到舌尖的喃喃低語。有時菲比哭着哭着會突然停下, 然後瞪着眼似乎在等待什麼。她等待我同她交流。她那麼快就適應了我們唯一的交流方 式,我嘰里咕嚕不知說了什麼,她卻是聽懂了。菲比臉上會出現一刻類似焦慮、失望的表 情,接下去她知道她等不來我的回應,哭得絕望極了,憤怒極了。像個迷失的孩子,喊母 親不應,只得瘋狂、漫無目的地瞎哭一氣,把自己消耗到最後一口氣。 菲比就這樣哭到奄奄一息。有時我會受不了,衝出自己臥室,但一見到亞當正圍着菲比的 小床打轉,我立刻冷靜下來。我意識到我跑來更主要是因為我需要菲比,是要止我自己的 心痛,是抱哄我自己。有時看見亞當以極彆扭的姿勢抱着菲比,大人孩子都那麼不舒適, 我抑制了自己上前糾正他們的衝動。菲比終將要和亞當生活,所有的不適她都得適應。一 個最初就不知舒適為何物的孩子,最終會把不適當成舒適。 一個夜晚,我突然驚醒,但不明確是不是被夢驚醒的。我悄悄向菲比的房間走。亞當不在 那兒。我在十瓦的燈光中走向小床,這才明白我驚醒的原因。出院後的第一次,乳汁溢出 乳頭,在胸口洇濕一大片。很奇怪,我已基本上拿定主意第二天離開這裡了,乳汁卻來 了。比醫生預期的晚了五六天。這些個晝夜,菲比哭喊,我認為我沒有理會她,其實不 然。除了這個高度理性的我之外,我其餘的一切:內臟,情緒,荷爾蒙都在對菲比的哭喊 做出反應。並且是多麼洶湧的反應啊;我的手剛將衣襟撩開,乳汁便噴射出來。荷爾蒙在 菲比的哭聲中激烈分泌,作用着我的身體,支配着我的乳房。此刻我跪在了小床前面,朦 朧的燈光中,兩個乳頭仰首以待,回答着菲比的每一聲哭喊。我不知道我怎樣已經把菲比 抱在懷前。菲比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咽,兩片柔軟無比的微小嘴唇,已合攏在我的乳頭上。 那一聲呻吟絕不是我幻想出來的,它像一個人在潛入水底前,垂死地大吸一口氣。菲比一 個猛子扎進乳汁,鼻息變得急促而緊張。原來就這麼天造地設,沒人教她,也沒人教我。 兩排柔嫩的牙床輕低住乳頭,她做得如此完美,竟懂得自己餵飽自己。 我便有了一種貫通感。一個循環這才完整了。 這時我感覺亞當從我背後走來。他夜晚上鬧鐘睡覺,兩小時起床一次,到冰箱裡拿一小瓶 混合奶液。冰箱的一個層格里並排放着六隻同樣大小的奶瓶,按教科書的定量預先注入奶 液。這件事總是亞當做的。他十分嚴謹,將大罐中的混合奶液倒進六個小瓶,再把它們一 個個對着光線舉起,看是否達到奶瓶上以紅筆畫好的刻度。他此刻更像一個化驗員,分毫 差錯都得排除。亞當就這樣拿着一小瓶定量精準的冰冷奶液,直着眼看我抱着菲比跪在那 兒。我的背影很好,完全恢復雌哺乳動物的原形。 我向他轉過臉。我臉上一定有什麼東西使亞當不敢貿然近來。雌獸那樣神聖的兇悍,大概 那一刻出現在我的神色中。亞當退到門口,有些畏手畏腳。我、他、菲比,三個人物的關 系,總是不能絕對準確,也就是,不能等距。我總是會有些新的招數,出乎他的意料地使 整樁事情陷入一種曖昧。我的任何隨心所欲的舉動,任何超出我們完善的理性規化的行 為,都是危險的,亞當是這樣看的。 我也不希望任何危險發生--會在我心裡留下巨大創傷的危險。而我這樣讓菲比躺在我臂 彎里,讓她如此安全踏實,每吮一口溫暖的乳汁,都發出一聲短促的滿足的嘆息。這樣的 每一次,每一次,都在培育那個危險,都是在餵養那個創傷。 某一天,亞當說:“可以和你談談嗎?” 我和他來到客廳,坐下。請他設計庭院的客戶,就這樣同他面對面坐下,然後雙方開始攤 牌。 “我想下禮拜一離開。”我先出牌。並是底牌。免去了他許多中聽的廢話。 他想了一刻,說:“謝謝你。”然後他拿出支票本,寫下他欠我的最後一串五位數碼。他 將支票放在我們之間的玻璃磚咖啡桌上,用兩根奇長的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推,意思是,它 比任何話都實在,都有力。這動作他做得極自信;買房子,買地皮,買他的銀灰色本茨, 都是這樣一推。沒有他買不下來的。我把它拈起,對摺,放入襯衫口袋。我對他說:“謝 謝你。” “別客氣。”他想忍,但沒忍住,“你最好不要帶走菲比的照片。”他眼睛在說:我是為 你好。 “謝謝你。”我確實有了點真實的謝意:亞當守信用。 他不知道我是謝他五位數的支票還是謝他言辭之外的體貼。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嘲諷的 意思。我的表情大概有點惡劣,但我不是有心的。 “該謝謝你。”亞當說,“為菲比哺了一個月的乳。” 我想起菲比出生之前,湖畔的那個下午,我為哺乳的事發了大脾氣。我的脾氣是因為亞當 的得寸進尺。而事情現在顛倒了過來:亞當感到哺乳的危險;我和菲比正順隨天性地緊密 相處下去,他將落個人財兩空。我當然明白亞當的不安。不過我主要是為我自己好,我已 經陷得不淺了。我想到小時候家裡的那隻母雞,特別愛抱窩,鄰居們拿了個雞蛋來塞在它 翼翅下,它便死心塌地地趴了一個月,孵出二十多隻不管是誰的雞仔。事情便出在這裡: 它從此不准任何人靠近這群雞仔,鄰居們只得依順它愚蠢的母性,或說乾脆利用它的愚 蠢,讓它去操勞,去帶領雞仔們度過最脆弱的生命階段。 亞當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笑我和那隻傻母雞挺相像。區別是我及時制止了那種荷爾蒙造成的愚蠢。 我收拾好行李,和來時一樣的簡單利索。然後便鑽入亞當的銀灰色本茨,我沒有去跟菲比 告別,她已經在剛到達的保姆懷抱中。她哭作一團,我也沒去看她一眼。這一眼很可能有 害於我的餘生。很可能,我會記住這一眼,直到死。那我收下的這五萬塊就大大不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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