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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瓏 (1)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03日06:44:50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命運經常以消息出現。

  “卜總!”

  女秘書姜婭進總經理辦公室,飄起的一縷長發,被夾進門縫。

  卜繡文正在批往來的業務文件,頭也不抬地說:“不是告訴過你嗎,在我剛上班的第

一個小時內,任何人都不見,任何電話都不聽。”她沉下略顯出眼袋的臉。

  她要用最清醒的時間考慮最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擾。特別是今天,和商務對手匡宗元

有一場艱巨的談判,如同歌手的重要演出,她不願被任何其他事物分心。雖然姜婭平時很

得寵,卜繡文的音調還是帶出斥責。但總的來說,氣色還算平和,她不想一上班就批評下

屬。把自己的心情搞糟。對於一個舉手投足 都牽涉到決策和金錢的人來說,心情就是生

產力,是財富的基本支點之一。
  “早早病了!”姜婭並不被上司的臉色嚇住,急急說道。她確知,在女老闆心中,她

的獨生女兒夏早早,重於千筆生意。

  沒想到卜繡文面如秋水。她心裡有數,上學的時候,孩子還好好的,分手才一會兒,

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是出了車禍,那另當別論。但姜婭是訓練有素的秘書,即使

在慌亂中,她也說得很清楚:是病了而非其他。

  卜繡文鎮靜地問:“什麼病?不會有什麼大病的。”

  “暈倒。學校剛來的電話,說是冷不丁就暈倒了,不知為什麼。早早現正在回春醫院

搶救,醫院要親屬快去。”

  卜繡文依舊閒閒地說:“我馬上要處理一筆重要業務,同匡宗元打交道,失約就先輸

棋一着。找早早爸爸吧,他的時間比我寬鬆。”

  姜婭悄無聲息地退下,不一會兒又閃身進來了。

  “卜總,夏教授此刻正在課堂上……”姜婭很為難。“掙錢不多,時間還鉚得這樣

死……”卜繡文長嘆一聲,按說關於自己家人的牢騷,是不該顯露在外人面前,但卜繡文

奉行在“小圈子的範圍內,可以說真話”的政策。如果不管大事小事都要盤算一番,虛虛

實實難免太累。所以,有的時候,她口無遮攔,不像一個運籌帷幄的老闆。

“那好吧,我去。姜婭,你想一個穩妥的藉口,與匡宗元延期。”卜繡文說着,在文件上

簽了一個花式繁複的名字,站起身來。

  她把略帶僵硬的藏藍色套裝換下,穿上一身輕鬆舒適的便裝,匆匆出門。

  姜婭在卜繡文的身後凝目注視着,半是欽佩半是發愁。

  欽佩的是老闆知道孩子病了,非但不驚慌失措,居然還記得換衣服,難怪她的生意做

得這樣興隆,大事小事都胸有成竹。發愁的是怎樣對匡宗元解釋。本來編瞎話讓對方同意

改變計劃,是一個好秘書的基本功。但這個匡宗元生性多疑,謊話怎麼說得既不傷他自

尊,又給今後的會議留下和緩的氛圍,還真需費一點心思。

  早早今天是去參加學校的演出,童聲小合唱。那是幾首詞和曲子都很做作的歌,最近

一段時間,由於早早總在家裡練習,卜繡文也差不多能哼出來了。每天放學之後,早早也

還要在學校練一段,休息的時間就格外少。孩子們不在乎唱的到底是什麼,他們喜歡那種

聚在一起,放聲鼓譟的自由。

  猶如一群小青蛙,在濕熱的池塘里,對着天空呼出悶氣。

  校方的電話說,演出唱到一半的時候,夏早早突然在場上暈倒了,幸虧台上鋪着地

毯,孩子們又靠得很緊密,這才沒有跌得鼻青臉腫。學校趕緊把孩子送往醫院,一邊火速

同家長聯繫。如今各家都是一個孩子,擔不起的責任啊!

  卜繡文確信已走出自己公司職員的眼光範圍之外,神經和全身的肌肉就一下子揪緊

了。一路緊趕,進了回春醫院,扯住她看到的第一個護土,忙不迭地問:“我女兒在哪

兒?早早在哪兒?”

  胖墩墩的護土很生氣,她胳膊上的軟肉,隔着白衣,被這個精幹的女人捏得發痛。

  皮膚的不適和胖女人對瘦女人天生的嫉妒,使她惱怒:“誰知道早早是誰?什麼時候

來的?醫院裡的病人多了,你以為我是什麼?計算機嗎?克格勃嗎?”

  卜繡文發現自己的失態,調整了一下緊迫的眼神,討好地說:“夏早早,我女兒……

我急壞了,對不起……說是暈倒了,剛才打電話叫我們來人的……”

“噢,那邊。三號。”胖護士揉着自己的胳膊,不耐煩地甩開她。

  卜繡文兇狠地衝撞着,在人流中為自己劈開一條道路,全然沒有了平日的淑女風

范。

  看到急救室明晃晃的紅字,卜繡文顧不得牆壁上巨大的“靜”字,猛烈打門。門沒有

她想象得那樣沉重,很輕盈地旋開了,她幾乎撲到地面。

  屋內由於玻璃和不鏽鋼的器皿太多,處處反射着刺目和不真實的眩光。在一張高而潔

白的鐵床上,躺着她小小的女兒。夏早早輕鬆地微笑着,正在同身旁的護士說着什麼,看

到媽媽氣喘吁吁地衝進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大聲說:“媽,您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把

您急成這個樣子?”

  卜繡文迅即看出女兒沒有什麼大病,全身立即像酥魚一般癱軟下來,倚着牆說:

  “我的小祖宗!急死我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夏早早說:“沒什麼啊,媽媽。我不是跟您說過嗎,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有些

暈。”

  “對,我想起來了。”卜繡文撫着胸口說,“小孩子都是這個樣子,長大了就好了。

那是因為你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太快了,以後慢着點就沒事了……”

  夏早早撇嘴道:“媽,您老這麼說。我照着您的話做了,剛開始的時候管一點用,以

後就不管用了。今天早上起來,我頭特別暈,我想忍一下就沒事了。可上台之後,演出到

一半的時候,眼前就突然出現了許多小銀星星,好看着呢。可沒等我看仔細,它們就滿天

亂飛……再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就躺在這個床上了……”

  夏早早說着說着,猛然噎住。她知道媽媽為什麼到醫院裡來了。媽媽工作非常忙,早

早只得了這樣一點小病,就驚動媽媽,實在是對不起媽媽。她便很希望自己這一刻病得重

些,比如腿上破一塊皮,流出一汪血,這樣媽媽來一趟醫院,就不算冤枉了。

卜繡文定下神來,又仔細觀察了一下女兒,除了臉色比較蒼白以外,沒有什麼特殊的病

象。她看了一下表,計算了一下耽誤的時間,對守在一旁的護士說:“您看我是現在就把

孩子接走,還是再等一會兒?”

  護士戴着大口罩,睫毛濃密,使人不容易看清她的目光聚焦何處。白衣胸卡上的名字

是:薄香萍。

  薄護士用機器人一樣沒有起伏的聲音說:“夏早早的母親,您現在不能把孩子接走。

主治醫生要和您談一談。”

  卜繡文環顧四周,除了雪洞般的牆壁和閃亮的醫療器械,這間房子裡再沒有其他

人。

  “醫生在哪裡?能否快一些?我很忙。”雖說是在醫院裡,不是自己的地盤,卜繡文

還是部分地恢復了平日的做派。反正孩子也沒什麼大病,她對醫生的討好之心就打起折

扣。”

  “在醫院裡,醫生是最忙的人。”薄香萍忍不住回擊了一下這個傲慢的女人。“請到

醫生辦公室。魏醫生在那兒等你。”

  醫生辦公室還算整潔。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卜繡文的想象中,應該更整潔一些,

但是,不。比起新興的寫字樓和氣派十足的辦公間,醫院可以說簡陋寒酸。到處擺放着大

小不等的紙頁,紙質菲薄發黃,那是各種檢查和化驗表格,標準的格式和冷冷的小而細密

的黑字,讓人想起陳年賬簿。只不過賬頁結算的是金錢和物資,這裡盤點的是人的生命。

有很多病歷夾子堆積在辦公桌上,像一種古老巨型的餅乾。以一個老闆的目光來看,這些

桌子實在是有辱斯文。

  屋裡空無一人。

  “醫生到哪裡去了?”卜繡文東張西望,甚至往一張桌子下面看了看。當然醫生是不

可能躲在桌子下面的,她只看到地上有幾張揉皺了的化驗單。證明那個醫生在思考中舉棋

不定。

等了許久。卜繡文的焦躁一點點積聚起來,跑去問薄護土,醫生到哪裡去了?薄香萍只是

說,魏曉日醫生也許去看化驗結果了,請夏早早的家長在辦公室繼續等。

  “風風火火地打電話叫我們來。我們來了,醫生又躲着不見面。”卜繡文憤憤地自言

自語,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

  “誰躲着不見面了?”一個聲音在她後面搭了話。

  卜繡文回頭一看,一位青年男醫生進了門。他走得很快,工作衣下擺有一顆鈕扣未

系,於是衣襟就被行走的力度和速度,鼓盪的飄揚起來,使得運動員一般的長腿,顯出跑

步的姿態。

  “我是夏早早的母親卜繡文……因為生意忙,有什麼要交待的,請您快講。”卜繡文

自我介紹加解釋。

  “我是夏早早的主治醫生魏曉日,學校代辦了入院手續,有些情況我們必須與家長細

談。”魏醫生指了一張椅子,說:“坐下談。”不管對方如何,自己就率先坐了下來,面

朝卜繡文,目光聚焦在她臉上。

  按照通常的社交規則,初次見面,這樣瞄準一位女士是不禮貌的。但在醫烷里,一切

法則都另當別論。醫生習慣居高臨下地俯視眾生。本來卜繡文沒心思注意醫生的模樣,但

為了不示弱,她也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

  眉毛漆黑,挺秀的鼻梁從雙眉間拔起,收束於輪廓極為鮮明的上唇正中,令人想起凜

然的利劍和一把引而不發的彎弓。可惜這醫生的嘴唇在不講話的時候,抿得太緊,有一種

初出茅廬的緊張。

  人倒是英氣逼人,醫術不知怎樣?但願也這樣出色才好。卜繡文想着。

  魏曉日皺着眉頭,說:“請原諒我這樣打量您。我從化驗室回來的路上,就下了決

心,一定要好好看看夏早早的母親是個什麼樣子。想不到,您不像我想象的那樣……”

  他費了很大的勁,用唇把下文封住,但做得不高明。很輕易地就讓人判斷出咽下的是

一個貶義詞。

  “那樣什麼?”卜繡文追問。女人總是對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很感興趣。

“您非常想知道嗎?”魏曉日挑戰地問。他知道這已超出了醫生對病人家屬的談話範疇,

但他隱忍不住。也許和他剛剛從醫學院畢業有關,也許是因為那個名叫早早的女孩惹人喜

愛,也許是因為手中的單子讓他灼熱不安。

  卜繡文一愣:“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你很……遲鈍,”魏曉日本想說得客氣一些,但他的道行還不夠淳厚,一想

起那個稚嫩的小生命,在病痛中輾轉,而她的至愛親朋卻一點都沒有察覺,他就不由得要

代打不平。當醫生的,是要管病人向他們的親人討一個公道的。於是他不顧卜繡文臉上的

忿然,更堅決地說下去,“……或者說是愚昧。我看您挺有知識的,但您對女兒的態度,

就是一個沒有文化的鄉下女人也做不出來。”目光充滿譴責。

  “我的態度怎麼了?”卜繡文陷入了迷惑。早早是她的心肝啊!

  “您的女兒常常對您說她頭暈嗎?”魏醫生的口氣里有一種審問的腔調。

  “是的。這沒有什麼。我小的時候也經常頭暈的。”卜繡文敏感的心忽悠一下,覺察

到一個可怕的旋渦在向自己逼近,但是她不甘心,於是格外強硬地堅持事態沒什麼特

殊。

  “您說錯了。夫人。”魏曉日站起來,走動起來,他怕自己再這麼面對面地虎視眈

眈,會讓病人家屬壓力太大。他背對着卜繡文說:“您的頭暈和您女兒的頭暈是不一樣

的。她患有一種罕見的漸進型貧血症,現在轉入了爆發期。今天早上的暈倒,僅僅是一個

前奏。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療,夏早早就會……”

  “就會怎麼樣?”卜繡文像被一枚鐵打從天靈蓋楔進脊梁骨,直直地釘在椅子上,驚

恐萬分地問。

  “死亡。”魏曉日醫生像吐出帶血的牙齒一樣,把這兩個冷酷的字眼吐出來。

寂靜籠罩。時間艱難地流逝。卜繡文面無血色。魏曉日的心情,也像沒有定向的瘋草一

般,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用這種近乎抗議方式向家屬通報病情,無疑是不合適的。他

應該用很學術很平淡的口吻講話,應該不帶感情色彩和任何抑揚頓挫,應該是俯視和寧靜

的。什麼叫醫學權威呢?就是把正常人的感情打磨一光,歷經滄桑後水波不興,那才是真

正的大家風範。現在呢,你乳臭未乾,一古腦兒地和盤托出,雖說句句都是實話,可接下

來的活兒,恐怕就是在搶救女兒之後,再急救她的母親了。魏曉日這樣想着,十分不安地

再次坐下。

  屋內響起輕輕的笑聲。魏曉日很吃驚,下意識地用眼光四處掃描,誰在這樣嚴肅悲痛

的氣氛中如此不知趣?

  於是他看到了——卜繡文抽動着嘴角的矜持笑容。

  她說:“醫生,你不覺得自己太危言聳聽了嗎?我自己的女兒,她有什麼病,我當媽

媽的還不清楚嗎?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會一切如常歡蹦亂跳。你用不着嚇唬人,聽了

你們的,這世上就沒有一塊地方是乾淨的,就沒有一個人是健康的了。早早今年就要小學

畢業,功課特別緊,她又是一個好強的孩子,不願落在別人後面,最近一段,她是太累

了。好了,醫生,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感謝你們 ,而且提醒了我,要讓早早勞逸結合。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那麼,我就告辭了。再一次表示感謝。”

  卜繡文說完,斷然站了起來,一臉決絕神色。

  魏曉日醫生沒有站起來,他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輕輕地彈了彈桌面上的那沓化驗

單,好像那是一架破風琴的琴鍵。

  “夫人,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是否連這些最先進的儀器檢查出的結果,也一概

不信?請您耐着心看完它們,再走不遲。”魏曉日的語詞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和抑制

不住的惱怒。這女人是怎麼回事?神經是否正常?他甚至放肆地掃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間的

距離,要知道,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寬的。

  那女人的眉距此刻近乎是零。細長的眉毛緊緊地粘在一起,痛楚地抖動着。

  卜繡文不得不拿起那沓計算機打印出的化驗單。

她自然不懂醫學。但現代醫學考慮得很全面,在每一行數據後面都打印着相應的正常值。

她的眼光機槍一般掃射過去……

  天啊!她的親愛的孩子,她的早早,那個看起來同別人一樣的小女孩,在這該死的醫

院裡,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居然什麼都不正常了。幾乎所有的血液檢查項目結果,她都

比別人少,仿佛有什麼怪物在吸她的血,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摻了紅顏色的飲

料。
  “這……這是怎麼回事?你說!你今天非得給我說個明白!你休想就這麼完事!”卜

繡文歇斯底里地嚷起來。她的內心,先是大驚駭大恐懼,抖個不停。緊接着全身的顫慄電

光石大地轉化成沖天的憤怒,狂躁地 逼視着巍曉日,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師,是他讓

她的女兒變成了這個樣子。

  魏曉日沒有躲閃,依舊穩定地坐在椅子上。此刻卜繡文的暴怒,倒讓他感覺比較正

常。他把雙手交叉,用力向下按了按。對這一手勢,卜繡文一廂情願地作出了多項解釋—

—病人家屬你不要太激動……病情我們還是 會控制的……醫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靜了一點。

  “還有一項很重要的骨髓檢查沒有來得及做。但憑我們現在掌握的結果,也可確診夏

早早患有嚴重疾病。必須立即住院治療。”魏醫生堅持用一種更平穩的語調把話說完。

  此刻,醫生的平靜就是最好的安慰。

卜繡文把那些化驗單讀得沙沙作響。“不!這不是真的!”她篩糠般的抖動起來。

  魏曉日不再說話,保持靜默。此刻,沉默就是關懷。適應噩耗,需要時間。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卜繡文臉上墜落下來。

  “我為什麼這樣命苦?老天,你為什麼這樣不公?早早多可愛,她惹你了?你要這麼

和她過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結,就把她的病讓我得了吧!哪怕厲害十倍,一百倍,我

也心甘情願啊,讓我死了吧!老天,你為什麼要折磨我的女兒,要罰就罰我吧……”

  卜繡文意志大面積崩塌,眼淚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飾的淡妝,毀壞得不成樣子,一個平

凡絕望的中年婦女從華貴的軀殼中顯露出來,一敗塗地孤苦無依。

  魏醫生雙手抱着肘,一聲不吭。

  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這才是病人家屬應有的反應。

  以後的事態發展,經過老師的傳授,他比較地有把握。只剩下一件事——等待。這需

要足夠的耐性,心急是萬萬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屬交流,是一個令人不安和無章可尋的過

程。醫生在這種時刻的身份,常常很難明晰拿捏。是你把災難通知給他們,你是烏鴉和貓

頭鷹。又是你要擔當起拯救他們親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變重,家屬會怨

恨你的低能和不盡職,如果病情轉輕,他們覺得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們需要又被他們

怨恨,你被他們感謝又被他們怪罪。處理好和病人家屬的關係,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

門藝術。因為你們在一個陣營,必得同心同德,你們又必將發生數不清的矛盾。你的身

份,在他們眼中,有時是救世主,有時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們的關係,甚至比和病人

本身的關係還要緊密莫測。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 屬則桀騖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兒

童,你就得時刻和他的監護人打交道。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關係算完結了,但你同家屬

的關係,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假如他們有疑問和證據,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種嶄

新關係的開始呢!

  當然上面談的是造詣深厚的醫生所擅長,魏曉日還有待來日方長的實踐。比如面前這

位母親哭天搶地的時間,就比魏曉日估計得要短,一如他沒有估計到她在得知 噩耗之後

還有短暫的微笑。當她拭幹了眼淚之後,又變成惡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診斷萬無一失嗎?就不會出錯?會不會把別人的血當成我女兒的血標本?要是搞錯

了,我就要控告你們,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魏醫生不由得雙手抱肩,這使他身體的輪廓顯出一種抗拒和阻隔,具有憂鬱的沉

重。

  他不單是為夏早早的病情而沉重。一天見的各種病人多了,當醫生的要是對所有的人

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灘淚水了。這個當媽媽的表現出一種罕見的兇狠,令他

詫異。一般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是哀求醫生,但這個女人似乎更絕望,更抗爭,更有力

量。

  “當然,我很希望我的診斷是錯的,這樣我們大家就都輕鬆了。”魏曉日記起導師說

過,當醫生的,凡事要留有餘地。於是,他的口氣和緩了一些,但他不願給病人家 屬虛

幻的期待,接着說:“不過,事情恐怕不是這樣。長久以來,你沒有發現自己的女兒漸漸

蒼白嗎?”

  “她是有一點氣色不好。但是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有一點黃,是不是?我小的時候也是

這樣的啊……”卜繡文沒多大把握地說。由於醫生的鬆弛,她也平靜了一點,開始費力的

回憶和思索。她想起女兒的確是像秋天的樹葉一樣,越來越蒼黃了。

  “您沒有發現自己的女兒體力下降嗎?”魏醫生掏出筆,開始了簡單的記錄。這對於

寫病歷是重要的資料。

  “是的,她經常叫累。以前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我們帶她到公園裡去玩,我常常因為工

作忙,沒領她去過。後來我有時空閒了,要帶她去玩,她反倒說媽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

看功課。可是她也並不讀書,只是在床上躺着……我真該死,這就是有病了啊,我這個粗

心的媽媽啊……”卜繡文用一隻手狠掐另一隻手。要不是當着人,她也許會抽自己一個嘴

巴的。

  “這個情況大約有多長時間了?”魏醫生追問。

“大約有半年了。醫生,孩子的病好治嗎?”卜繡文眼巴巴地問。

  魏醫生知道面前的這位病人家屬,已經從反應的第一個階段順利地進入到第二個階

段,甚至第三個階段了。她已無法否認自己的親人有病,在憤怒的抱怨之後,現在該開始

考慮怎樣治療的問題了。使他略微有點驚異的是,這個女人走過這些過程的速度很快。當

然了,並不排除她的情緒出現反覆的可能。

  “貧血的診斷是毫無疑義的了。”魏醫生收起化驗單。

  “您的女兒夏早早的紅血球數量只相當於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這是十分危險

的……”

  魏醫生字斟句酌地說,他不想嚇着面前的這位母親,但必須把嚴酷的現實說清楚。

  “可是……早早今天還在上學啊……”卜繡文無力地呻吟着。一想到她的小女兒,不

知有多長時間,忍受着痛苦和無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絞。

  “是啊,您的女兒很頑強。”魏醫生由衷地說。

  “早早,你為什麼這樣能忍啊?你叫痛叫累,媽媽就可以早些發現你有病了……”

  卜繡文放聲痛哭。

  魏醫生從白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塊潔白的紗布,遞給人繡文說:“請克制一下。眼

淚回家去流吧。我還有幾個相關問題問您。您和夏早早父親的家族裡,有過類似的病人

嗎?”

  卜繡文用紗布胡亂地擦着眼睛,睫毛上掛着紗布絲,問:“您說的類似的病是指什麼

呢?暈倒?還是沒力氣?”

  “不。不是這些。這些都是症狀,不是某種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貧血。特別

是……難以治癒的……貧血症?”

  魏醫生謹慎地挑選者詞彙,既說清醫學的嚴酷性,又不致太嚇着當事人。

  “沒有。早早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雖說都去世了,可都是得心臟病腦溢血這些清

清白白的病去世的。從來沒有人得過這種怪病。”卜繡文急切地搖頭,好像這樣就能把籠

罩在頭上的陰影趕走。

  “好。我再問一個問題。夏早早是否易患感冒?”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點也沒受涼,她就發起燒來了,燒得可嚇人啦……”

  卜繡文邊回憶邊恐懼地說。魏醫生飛快地記錄着。正說到這裡,門突然被猛地撞開,

一個高大的男人闖了進來。“早早在哪裡?在哪裡?”他已經花白的頭髮,一綹綹貼在寬

闊的腦門上,眼睛兔子似地充着血。

  來人是夏早早的父親夏踐石。

  “早早在急救室,現在還不要緊。醫生懷疑她得了一種原因不清的貧血症,正在

查。”
  卜繡文對丈夫說。

  魏醫生對面前這個危難中的女人,產生了些許敬意。在悲痛震驚的時刻,她對丈夫描

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這麼簡練而清晰,層次分明。

  “您去看看孩子吧。我想同您的丈夫談一談。”魏醫生說。雖然面前的這個女人抵禦

災難的能力不錯,但是有關病人以後的問題,按照常規,醫生都是和家屬中的男性交

底。

  在傳統的認識里,男人的神經比較粗壯有力。

  在場的人都意識到即將進行的談話的嚴峻性。“不不不!”夏踐石連說了三個“不”

字,縮起肚子連連後退,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來。退到無路可退,

他抵着牆壁說:“還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見孩子。有什麼,您跟我的夫人談吧,她拿

的主意沒錯……你們說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踐石說着,弓着身軀向門口急速地運動,生怕誰把他強行留在屋裡。

  偌大的醫生辦公室又剩下卜繡文和魏曉日兩個人,兩個人眼睛乾澀地對視着,一時無

言。

  魏曉日明白,關於病人夏早早,今後要同這家的女主人長期打交道了。

住院對普通人來說,如同出國。特別是當你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的情況下,醒來後

到了另一個白色世界,仿佛經歷了一段飛行。

  夏早早覺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課和做作業了。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的

驚喜,讓她快樂了好幾天。當然,陌生的閃着藍光的盤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懼,

不過,還好。迄今為止,還沒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規模地使用它們。第二,醫生是一位長相

很酷的叔叔,特別是他穿着白大褂舉步如飛的樣子,像高傲的鶴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對來看她的同學們說,待她出院以後,會央告媽媽為自己買一件白色的風

衣。嚇得同學們直說:夏早早,你真要穿上這種風衣的時候,請預先通知大夥一聲。

  特別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霧的早晨,那樣我們也許把你當成倩女幽魂。第三,你會認識

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學校里,除了永遠板着臉的老

師,再就是和你一樣哀嘆作業水深火熱的同伴,難得有這麼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圍出

沒。所以啊,人如果有機會,還是抽空住住醫院,開闊眼界,增長見識。比如要是以後再

碰到“一個讓我敬佩的人”諸如此類作文題的時候,夏早早的人事檔案里,就會多了好幾

個候選人。

  當然了,住院證明你有病,這就是一件壞事。不過,夏早早不覺得自己的病,有什麼

了不起的。哪裡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點虛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樣。想到這裡,夏

早早又有些氣餒。為什麼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氣被誰偷走了呢?

  鮮血真是個好東西。

  只要一輸入到夏早早的身體,她慘白如雪的臉色有了桃花般的紅潤。輸血管子剛一拔

下來,早早就連蹦帶跳地下了床,鬧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輸血跟輸別的不一樣。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陣子就過

去了。血滲到哪兒就淤一片青,跟熊貓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針孔多按一會兒啊!

  薄香萍說是訓,口氣里還是充滿憐愛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頭說:“薄阿姨,我實在是躺不住啊。沒輸血的時候,渾身就和糖醋魚似的,

一點勁也沒有。我在地上勉強走幾步,肚裡就像有一窩小老鼠,跳個不停,只好趕快扶着

床欄杆回來。我猜那一窩小老鼠保證成了精,它們不吃糧食,專喝熱的血。血里一定藏着

一種叫做力氣的東西,要不我怎麼一輸了血,連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歡天喜地,頭仰得高高。

  薄護士聽得心酸。

  在醫院這麼多年,她總結出一條怪而準的規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相

貌都是上等。還個個職慧過人。不知是因為她們儀容姣好,上天要送她們一點磨難,以便

早日將她們收回到自己身邊?還是原本資質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飽受折磨,就格外

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經驗,得了這種病的孩子,就沒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不

定在哪個早上就被一把鐮刀割斷,真是殘忍的事仍,可你有什麼辦法?!沒有什麼人比護

士更知道醫學的有限和無奈了。

  薄護士也有自己的煩心事,大齡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個女婿,說明白

了就是靠她養老。這可好,婚事不再是兩個人的事,而成了四個人的事。有好幾回,她中

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燈拔蠟。一拖再拖的結果是——再高級的眼角防皺霜

嫩膚水晶露,也撫不平臉上的皺紋了。薄護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對着模糊不清的鏡子梳妝

的時候,(不是鏡子有什麼問題,是上班時間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門,不敢讓燈光太

明亮,怕打擾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麼叫“人老珠黃”——那就是女人一上了歲數,連

眼珠周圍的皮膚,都像使多了鹼的饅頭,由白皙變成蒼黃。雖說她知道字典上把那個

“珠”字,解釋成珍珠,還是篤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嘆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

老人,一輩子就是這個命了

遇到心緒特別不順的時候,她會跟病人發脾氣,尖刻地損病人,以泄怨氣。當護士的要呵

責病人,就像商場的保安訓斥夾帶商品的顧客,真是手到批來的事。醫院是穿白大褂的人

的領地,外人進了醫院的門,就像偷渡踏上了別國的土地,先就輸了理,心裡透着發虛。

再加上身體有了病,神氣不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戰戰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種唯唯

諾諾的樣,很容易誘發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們的願望。病人不懂得醫院的規矩,一般都擠

出滿臉討好的笑容,這種時候,如果你恰好窩火,又確知他們不是你的對手,在領導不會

解僱你的時候。你要是不向這些可憐蟲耍耍威風,讓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護土的苦衷,覺得護士就得跟鋼鐵戰士似的,永遠笑容可掬。要是沒有

一磕二碰的事,滿面春風也不太難,怕就怕的是你滿肚子委屈,還實對素不相識的人笑臉

相迎。但也不要把護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們脾氣好的時候,人類的普遍同情心,就會滋

長蔓延。特別是當那病人住的時間長了,如果長得順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

的;護士也會漸漸地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夏早早是一個幸運的孩子,爸爸媽媽賦給她一張可人的小臉,嗓音甜甜,嘴巴巧巧,

從一入院就讓薄護士心疼,隨着接觸的須密,薄香萍更對這個被死神包繞着的小姑娘,多

了幾分關切。

  夏早早當然不知道戴着大口罩的護士想了什麼,只是覺得自己有勁了而感到高興。

  她輕盈地在地上跳躍着,好似一隻剛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輕一點,早早。梁奶奶還在睡覺呢。”薄香萍提醒說。

  “噢,對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老奶奶,老人

家如一隻老貓,蜷在雪白的被子裡打呼嚕。

  卜繡文原本想要讓女兒包一間病房,雖然房費很貴,但她要讓女兒享受到最好的醫

療。魏醫生聽了她的打算以後,說:“孩子並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讓她單獨住在一間

病房裡,孤獨會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為小孩子就什麼都不但,疾病會教她很多

東西。長久下去,恐怕會很憂鬱……”

  “您的意見是讓她同別人住在一起?”卜繡文一點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較輕,性格又很善良溫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卜繡文

說。
  魏曉日當時沒表態,他覺得這女人有點頤指氣使的味道。這是哪兒?不是你的公

司。
  但靜下心來,也認為這位媽媽的考慮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歲的梁

王氏同住兩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每星期來看她一次。也許因為奶奶的病史久遠

了,該慰問的人都來表示過了,就很少再有人來探視她。平常的日子,老奶奶總是很安靜

地躺在床上,透過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爾飛過的灰鴿。

  “她得的是什麼病?”聽完魏醫生的介紹,卜繡文門。既然換房,要把新鄰居的情形

調查明白。
  “老人患的是慢性白血病。”魏醫生於巴巴地說。一涉及到專業領域,他就會用一種

特殊的沒有起伏的音調,連口水的分泌都隨之減少。

  “那是一種很危險的病啊,不是號稱血癌嗎?”卜繡文大驚失色。讓自己的女兒和這

樣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簡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於血癌的說法,都是那些蹩腳的電視劇,灌輸給大眾的想法,實際上

沒有那麼可怕。”魏醫生解釋着。

  “這麼說,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繡文關切地問。她知道女兒患的病也和骨

髓有關係,便認真搜尋每一點信息。

  “具體到每一個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論了。骨髓移植可以根治白血病,年齡越小,

手術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複雜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骨髓分型完

全合適的人,是非常困難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齡大大了……”魏醫生邊沉思邊說,突然

意識到離題太遠,轉回話頭,“梁奶奶的病,一般情況下不會有大危險。我看她倆合住,

比較適宜。

  卜繡文偵察兵似的先到梁老太的病房查看了一下。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床上,面色有一種溫婉的如同舊瓷器的蒼白,看起來精神還好,

嘴角上翹。卜繡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嘴角上翹,騎馬坐轎。這老太似乎沒享到那麼

大的福分,病號服下的黑毛衣有一處已開了線,墜下小小的線穗。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正在

給她削海棠果。海棠顯然是優良品種,猩紅亮澤,如小乒乓球般泛着光。但對於想把它的

皮完整地削下來的企圖,體積還是嫌小,削皮的動作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秉俊,甭削皮了。我就囫圇着哈,挺好。我都這麼吃了一輩子了。”老人眯着年輕

時的雙層如今成了五層六層的眼皮,小聲說。

  “皮澀。”小個子男人不聽母親的指令,幹得很起勁。

  “我一直是這麼連皮吃的啊,也沒覺出澀。”老人家小孩似地爭辯。

  “一直做的事,並不一定是對的。

  “孩子,我是怕你太累了,太麻煩了。”老太太心疼地說。

  哦,那男人是她的兒子。

  “您從小給我洗給我涮,一針一線供我長大讀書,不是比這麻煩得多了。”男人低着

頭說,長長的柔軟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來。

  他們談得那樣專注,始終沒有抬頭看一眼站在門廊邊的卜繡文。卜繡文突然很感

動。

  她想,不知自己老了的時候,可有福氣和女兒這樣談心?

  熱淚一下子盈滿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還好,沒有人。她不願當着人流

淚。
  她同意了魏醫生的安排。

  住在一室,老人常常給早早講過去的故事,逗得孩子不斷笑得直拍打被子,就有飄渺

的棉塵飛揚在斜射的陽光里,隨着一老一少輕微的呼吸震盪。病房裡祖孫炳,顯得和諧而

愉快。

  夏早早躡手躡腳地在屋裡走着,小聲對薄香萍說:“阿姨,我肚子裡是不是有一條跑

血的蟲子啊?”

  薄護土嚇一跳,她在血液病房當了這麼多年的護土,還從沒見哪個病人生出這樣古怪

的問題。

“瞎想什麼啊?該打!趕緊吃中藥。”薄護土晃着藥瓶,裡面盛滿了和可口可樂一樣顏色

卻遠要渾濁的液體。

  夏早早苦着臉把藥湯咽下。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唇上粘着的一小根草莖。

  夏早早天真無邪的目光盯着薄香萍,問:“阿姨,您說我的病能好嗎?”

  幾乎每一個病人都曾這樣問過醫生護土。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惡劣的情形下,也總是舌頭不打捲地對他們說:“能好!

  一定能好的。”在這個問題上,她“說謊比說真話還斬釘截鐵。有的病人在她這樣回

答過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個病人詢問的時候,她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此回

答。


  但這一次,面對着無底洞一樣的雙眸,薄香萍心慌膽虛,佯作生氣轉守為攻道:

  “誰吃飽了撐的,說你不能好了?

  他有膽量,你讓他到我跟前說一個試試……“

  老奶奶不忍看着薄護士為難,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

紀了?閻王老子那兒,掐頭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們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這一唱一和的破綻來了。小姑娘沒那麼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緒

往下說:“可是我吃了這麼多的藥,我喝過的藥,比我從小到大喝過的所有汽水都多了,

可是我怎麼越來越沒勁了啊?一輸血就有勁,邪不邪門啊?

  剛開始我以為,輸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勁。可是不對啊,後來我輸了女人的血,我

也有勁……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壞了……“

  薄香萍倒吸一口涼氣,直辣嗓子。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氣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腦殼,說:“你想哪兒去了?男女還分得挺清,又不是上公

共廁所!再說啦,你怎麼知道給你血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啊?我這個當護土的,都不記

得!

  瞎猜!“

“怎麼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擰起來,“輸血的瓶子上,不是寫着獻血人的姓名

嗎,那個叫什麼志強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辭。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並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來的啊?”薄香萍頑強地反駁

着。

  “是啊,比如叫什麼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來,所以我就沒算他啊。”夏早早

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經輸了這麼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話一出口,頓生悔意。護士不該這樣問,會

刺激病人。因她一天忙着各病房轉,並不是單護理夏早早一人,所以胸中也無數。

  “是啊,我已經輸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夏早早了,變成了一個不

男不女的雜燴人了。阿姨您說是不是啊?”

  天啊!這孩子再住下去,原來的病好不了,腦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護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奶奶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別胡說。你當然還是以前的

早早了,還是你媽媽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長着長着,顏色由青變紅,個頭由小變大,

從澀變甜,熟了唄!可你能說這個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海棠果了嗎?”

  這都是哪兒和哪兒啊!薄護土苦笑,但此一招確實解了圍,小姑娘思緒轉移,“奶

奶,等我出了院,給您買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種,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愛吃海

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膩在梁老太的懷裡,好像小貓和老貓。

  “唉喲喲,你聽聽,小嘴多會說!一大筐白海棠,還不得把奶奶最後的一顆牙給酸倒

了?”老奶奶裝作得不償失。

  薄護土急忙掉轉身,想到別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慣例,這兩人,都沒有活着

走出醫院的希望了。

  “薄護士。麻煩您留一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臉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嗎?您哪裡不舒服?”薄護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早早,你到外面玩一會兒好嗎?”老奶奶布置道,顯出即將開始的談話不同尋

常。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們要偷偷說些什麼,可是你有什麼辦

法?

病房的門雖是虛掩着,但走廊里是人來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聽,她只好充滿遺憾地走

開。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兒子了。

  幫我打個電話,找他來看看我。

  這不是一個難滿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記上,都記載着家人的聯繫電話。

  “他不是前天剛來過嗎?走的時候還特意和我們說,他要到邊遠地區出差,一時半會

回不來。他沒和您說嗎?”薄護士說。梁奶奶的兒子探視的次數不是很勤,那是因為忙,

而不是不孝。

  “他都說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機號,一大堆碼子,撥了前

頭忘了後頭……”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樣,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護上想起自己的父

母,便有些遷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剛才悲天憫人的情緒還未完全消散,於是不曾發火,基於職責問道:“他給您留

下出差的地址和電話了嗎?

  “沒有哇。”老人低下頭,仿佛這是自己的過錯。

  “也沒有給我們留下。不過您甭急,一個大活人,終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着聽信

吧,我就去給您辦這事。”薄護士說着,走了。

  今天不是探視的時間,整個醫院裡顯得很寧靜。黃昏降臨了,籠罩醫院的白色加上夜

晚的發藍色,混合成一種沉悶的壓抑。幾隻烏鴉從遠處飛來,繞着高大的楊樹盤旋着,好

像在忽遠忽近地欣賞着自己建築在樹梢上的家。那些雜亂的小樹枝和舊毛線搭成的破筐似

的窩,實在與溫暖和精緻相差甚遠,但這也是家啊。無數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掃視過這些

烏鴉窩,由衷地羨慕它們。

  “真想回家啊。”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言自語。

  “真想回家啊。”一個稚嫩的聲音重複着。這是夏早早,薄護士一走,她就溜回來

了。

  梁奶奶嘆了一口氣。

夏早早也嘆了一口氣。

  梁奶奶突然意識到了某種責任。她打起精神說:“小小的孩兒,你嘆的什麼氣?

  夏早早反唇相譏:“那您嘆的什麼氣呢?

  梁奶奶說:“我想我兒子了。”

  夏早早如法炮製:“我想我爸爸媽媽了。”

  老奶奶說:“是你爸爸對你好啊,還是你媽媽對你好啊?”夏早早說:“要說好,還

是我爸爸對我好。他從來就沒大聲說過我。要是我考試成績不好,或是打壞了什麼東西,

闖了什麼禍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說。他總是跟我一夥,甭管出了啥事,反正會護着我。要

說我媽這個人,心裡也挺愛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從來不當着我的面親我,可是有一

天我半夜醒來,發現她正站在我的床前,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嚇了我一大跳,心想怎麼

啦?媽媽一看我醒來了,轉身就走了。

  後來我聽她對別人說,不能當着孩子的面親他們,要不他們就太嬌氣了。我覺得我媽

說得不對,要是我以後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親親他們。奶奶,您說是不是啊?“

  梁奶奶開始聽得蠻有興致,聽着聽着就變了臉。眉頭怪怪地皺成一個疙瘩,嘴角也不

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夏早早自說自話,並沒有注意到老人的異常。見老奶奶不回話,以為老人累了,也就

乖巧地閉了嘴。

  梁奶奶堅持着,努力不使自己發出呻吟,掙扎着按響了床頭的紅燈。護土翩然而

來。
  已換了另一位面龐黑黑的護土值夜班,她俯下身問:“您怎麼了?”

  “我……沒什麼……只是有些害怕……‘”梁奶奶又覺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己害得

護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內疚。吃力地說:“勞駕你,我只是想問一下,我的兒子什麼時候

能來?”

  護士說:“這事,薄護士交待過了,已經到處在找他,只是還沒能通知到。我們去抓

緊的。您還有什麼其他要緊的事嗎?”黑麵皮的護土特別強調了“要緊”。那言外之意,

便很明白。

飽經滄桑的梁奶奶,像鹹魚似的張了張嘴,遲鈍地搖了搖頭。

  護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經睡着了。每逢輸過血的第一天,她的精神準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外香

甜。

  梁奶奶又把床頭的紅燈按亮了。

  護士又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來。

  “您又哪兒覺得不舒服?”聲音已不是問候,帶着冷冷的刺激了。聽到這種語調,你

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發作,才對得起護土的辛勞。

  “我沒有哪兒……不舒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結結巴巴地回答。

  “那您兩次三番地叫我來,總得有點什麼理由吧?”護士的厭煩已經很明顯,要不是

老人家的滿頭白髮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着雪似的銀光,她就要給她上一課“狼來

了”。

  “我只是想問問我的兒子……”老奶奶的頭顛動着,眼睛執拗地看着窗外。

  “您兒子的事不是同您說過了嗎,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機一直沒有訊號,

也許到了山區……”護士提高了聲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讓我今天晚上……住在別的地方去?”梁奶

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個請求。

  “為什麼?深更半夜的,您跟誰換房間能成啊?怎麼也得等到天亮啊。”護上很驚

訝。

  “不為什麼。只是……我有些怕。”梁奶奶恐懼地說。

  “怕什麼呢?您是一個老病人了,又不是第一次住院,對這裡的情形不熟悉。不要

緊,睡吧。要是實在睡不着,我給您服一點安眠藥……”護土像哄小孩子一樣地說,心裡

巴不得老人會接受。要知道醫學用藥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見的。

  “不……我不要安眠藥……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仿佛突然下

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沖護上擺了擺手,就堅決地不再說什麼了。

黑面護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實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護主要是不忙,就像漁民捕不到

魚,百無聊賴了。但護土不能無價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護土為你忙,就忙得

其所,忙得心甘情願。要是你虛張聲勢,讓護土白跑腿,護士就會恨你不尊重她。

  護土恨一個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一定讓你儘快地感覺到,讓你知

趣。

  人若一把什麼事扯到尊重上,不但複雜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一個聰

明的兒子,她怎麼會不明白這一點呢?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放棄了再次打攪護土的決

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好像許多氣泡從一個瓶口擠出來,被吹向天

空。被風一掃,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個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腦袋,雖說這是很不衛生的,

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顧不了那麼許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叫她。

  這聲音潛進地的夢中,變成了一隻陷在泥潭裡的小豬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馬上就來救你!”睡夢中的小姑娘大聲地回答,但實際上她只是在床

上踢了一下腳,把被子踹開了。

  她伸出了手,把夢中小豬救到岸上了,泥巴濺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礦石的味

道。
  實際上,那聲音是梁奶奶發出來的。無數鮮血湧出了她的喉嚨,瀰漫在她的口鼻。

  她無力撳動牆上的緊急按鈕……

  梁奶奶有一種預感,她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兒子——他是她惟一

的親人。

她還有一個深深的顧慮,怕臨死前的掙扎,嚇壞了早早。所以她想換病房……但是護上忽

視了她的呼籲。她應該再三堅持這一懇求,可惜她沒有經驗。她感到事態有些不妙,但她

沒有死過,這世界上最有經驗的老人,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事。這就使得她對自己的生命

進程沒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個很不樂意麻煩別人的人,這種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幫了

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寶貝這個優點。但這一次,這一優秀品質,讓她不得不抱歉地死

在這間與孩子合住的病房裡了。對不起孩子啊……這是她臨失去知覺以前的最後一個念

頭。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這間房子的半邊空間,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沒有一點感覺。

  半夜,護士進行例行巡視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悲慘的局面。她雖說見到過許多死亡

的場面,還是被狠狠地嚇了一跳。梁奶奶的臉上布滿了血泡沫,好像有一隻巨大的紅蟹,

蠻橫地到此一游。她一時無法判定老人是否還有搶救的希望,趕忙去叫值班醫生。

  年老的女醫生粗略地檢查了一番,散淡地說:“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護上很緊張,病人畢竟是在她值班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液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儘管不停的輸血,病人表面上

還可像正常人一樣,但他們的生命是借來的,十分脆弱。關於這種結局,早在他們入院的

時候,就同家屬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會有人找醫院麻煩。

  俗話說,醫得了病,醫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會為你說話

的。
  “女醫生朝黑臉護上擺擺手。

  人們通常只知道官官相護,其實醫醫相護,更是司空見慣。說到底,也是自保。白衣

使者們可能會在小事上紅臉,到了這種需要槍口對外的時候,定會同仇敵愾。

  護士長吁了一口氣。她生怕有人說這是她的失職。

  “謝謝。”‘護土很感動。

  沒道理的話。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覺中死了,醫生什麼也沒幹。謝誰呢?好在千言萬

語,盡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醫院裡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嗎?死在家裡,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趕快把屍體

送到太平間去吧。儘快通知家屬……”醫生說。

  “正好。昨天覺着事情不大好,我們就到處找她兒子呢!

  有這鋪墊,他兒子可賴不着我們。“護士說。

  她們在梁奶奶的屍體前,很體己地說着話,一回頭,就不吭聲了。

  住在對面床上的小姑娘,大睜着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直射在牆壁上,像X光一樣穿

了出去,注視着一個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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