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前，頭開始持續眩暈，常是稍轉動一個方向，便暈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那時，肖煜說，烏拉，我們結婚吧，從那以後，我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那團白光，這團光真真切切的包裹着我，不能穿透也不能逃離。

　　那時我拼命的點着頭，然後盯着他滿含憐惜和期盼的雙眸怯怯地說道：

　　你一定要對我好，你一定要答應我所有的要求。

　　笑，看見他溫和的笑，然後象只斷翅的鳥兒直直的栽在他的懷裡，滿眶欲出的淚水一下子就淹沒在瀑布般的長髮里。

　　2

　　你確信自己嫁給他是對的嗎？三月後，紅蜘蛛迪廳里，倪娜一邊扭動着如蛇的腰段，一邊眼波生媚，顧盼生姿的四處張望着大聲說着。我啜着杯中的紅酒，面無表情，嫁就嫁了，他喜歡，我就嫁了，什麼對不對的。

　　烏拉，你這小女人，叫了你這麼久的萬歲，你可真是名如其人，要什麼有什麼。

　　不理她，拋下酒杯，沖入迪廳，甩着頭髮跟着狂暴的音樂劇烈的舞動着。

　　明知無愛，還是用楚楚微笑應承着他的請求走入了神聖的殿堂。烏拉，所有的嬌柔嫵媚都是虛假醜陋的，與那不守真理且行私慾的魔鬼撒旦有何區別，真主安拉，饒恕我的罪惡吧，我不是那個聲聲萬歲的烏拉，我是你的教民伊姑姑，請為我祈禱。

　　3

　　一年前，我還是個天天守在葡萄架底下望着葡萄早日成熟的瘋丫頭。那天，當我看見頭頂那串紫黑葡萄還差兩顆就全黑時，雅古推開院門，走到面前拍着我的頭輕輕說着：烏拉，向我母親低一次頭吧，讓她帶你去入教，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結為夫妻。

　　為什麼非得入教，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你雅古哥哥，那和信仰沒有關係。

　　烏拉，不是所的事都能隨心所欲，我們必須得到阿輷老人的認可和祝福才能真正幸福。

　　葡萄藤下濃厚的陰涼掩不住雅古素淨臉龐上的激動，期望漲滿了整個視線，象風一樣不能斷裂，這是等了我三年的雅古第一次這樣難為我。

　　答應答應了，一切都聽你安排，不敢再繼續沉默。看着一片枯黃的葉悄無聲息的落下，散碎的陽光柔柔的灼着我的眼睛。

　　伊姑姑，替你想好的教名，到時媽媽來喊你，可要好好的不許鬧花樣。

　　一陣風襲來，寒意頓起，我知道，這已是深秋了。

　　4

　　等待雅古母親到來的日子，我躲在家裡小心謹慎的練習着一個伊斯蘭教民最基本的潔淨過程。

　　一把小水壺在一隻手的來回移動下常常不能完全做好潔淨的洗浴。從耳到手到肘總是以狼狽的模樣混亂着我的信心。真不知雅古會喜歡我這又笨又呆的女人，更可怕的是，我必須遵循他們的教意不食豬肉，戒齋日戒齋，日初禁食，日落才可開食。天哪，為了愛，我真的要丟了只信自己的信仰，選擇過這樣可怕的生活。

　　不敢再想，爬上小樓的平台，聽着遠方清真寺里傳來阿輷長老悠長深遂的召喚，那是一種虔誠的召喚，召喚同樣虔誠的教民做敬畏真主安拉的祈禱。

　　我也在心裡默默做着祈禱，讚頌真主，讚頌天地，祈求它們能保佑我和雅古好事成真。

　　雖然我還不是一名真正的信教徒。

　　5

　　天氣越來越冷，成熟的葡萄已全部下架，雜亂的藤蔓滿是枯萎的枝葉，我已被為愛奮鬥而選擇的信仰攪的心慌意亂。一個字，餓，自從答應雅古入教起，我開始不食豬肉，但沒想到，離開這胖呼呼的懶傢伙身上的東西，我卻會難過的朝思暮想，而更讓我瘋狂的事也在此刻發生。

　　那日，當我在飢餓中摧毀自己的信念而躲在廚房一角偷偷大食香美的豬腳時，我的諾言，雅古的警戒在此時也全都拋之腦後，而他的母親卻恰到好處的出現在我的面前。豬腳自是自覺的掉在地上餵了塵埃，當然還有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同時丟了下去。

　　烏拉，從前，我是很不情願喊你的名字，而現在，我更是不願讓我的雅古也喊着你。烏拉....

　　看着我的沮喪,他母親沒在說下去,只是嘆了一聲轉身離去。

　　追出門去，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只見葡萄藤蔓上一隻巨大的花背蜘蛛迅速的撲向了落在網上的一隻小蜜蜂，蜜蜂掙扎着卻被越困越緊。

　　6

　　我在不停的哭，找不着任何理由來面對雅古的沉默。我怕從此就這樣與他相隔一方，或是從前的一切渴望和美好就如曇花一縱而逝，而這份倉促之極的痛苦象根黃藤抽打着我們彼此懷愛的心。

　　時間象細沙一樣從身邊溜走，我的眼淚似乎已經枯竭，但依舊沒有言語，抬起頭，卻看見雅古深遂的眼睛裡已潮汐遍涌。

　　他走過來擁着我，輕撫長發的瞬間，我的淚水又洶湧不斷的流淌出來。

　　烏拉，還記得三年前我去W城工作臨走時說過的話嗎？我等你畢業，等你一起來創造我們共同的天涯。你不會再是那個在山洞裡迷路只會哭泣的小烏拉，你現在是我的伊姑姑，不會再孤單，有我在，我不會再讓你站在我的天涯另一端哭泣。

　　明天，我就帶你走，什麼教，什麼信仰，都不用管它，只要，我們在一起。

　　雅古，無論對錯，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大顆的淚悄悄砸在地面，顆顆碎片裡都有我和他的影子。

　　7

　　那個深秋後的一月，雅古帶着我離開了小城來到他所工作的W城。

　　這個雨水稀少長年都處在陽光日曬下的城市，讓我們的身心都充浴着陽光的撫慰。

　　我們似乎同浴在宿命的陽光里，忘了茫然無知和困頓，一同相依在這個共有的世界。

　　倪娜，我的高中同學，在我上大學時就開始穿梭混跡於這個城市。在我找到她時，她正喝的酩酊大醉，躺在她那幢歐式別墅的門廊底下大聲唱着‘笑傲江湖’。

　　棕黃的長捲髮，蒼白的面孔，濃艷的裝束讓我目瞪口呆，這是以前那個純真文靜的倪娜嗎？

　　烏拉，小萬歲丫頭，你怎麼來了。含糊不清的話語從她那張烈焰紅唇里蹦出來着實嚇了我一跳。

　　沒醉嗎？還能認出我來，扶着她踉蹌地走入室內，一杯清水灌下去之後，她黑亮如星辰的眼睛一下子就平靜下來，淺淺的笑容之下，象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我最好的朋友，喊了你那麼多年的萬歲，還能認不出。

　　永遠不變的萬歲，永遠不變的朋友。

　　你來了，真好。說完，哈哈一笑，猛然摔向身後巨大的貴妃椅上，閉目睡去。

　　看着沉睡中蜷縮如孩童的倪娜，再望着空蕩華麗的房間，沉靜中，感受到一股陳舊寂寞的氣味久久散發在呼吸深處。

　　8

　　就此，在這個城市安身立足，與孤獨的倪娜同居一處。並在她的幫助下很快找到了工作，既不辛苦，也還能飽衣食。

　　當然，大多閒暇時分，還是與雅古聚在一起。

　　常常喜歡靜靜的呆在一邊，看他閉目誦讀着古蘭經，虔誠地做着每日不斷的朝拜。在那一舉一動都格外嚴謹的拜功面前，我不敢打擾，深怕輕微的驚擾就讓他的讚頌都無效作廢。

　　雅古是個個性謙和沉穩的男人，他的笑，恬淡溫和，於是時常就將自己單純的快樂和憂傷隨意的沉浸於其中，他的寬容，他親切的呵護讓我不知節制的享受着無盡的溫馨。

　　這個男人，寧願委屈信仰也不願妥協於愛戀的男人，他堅實的臂膀給了我一個嶄新且又安適的世界。沒有索取，沒有苛求，只是默默用心維護着我們共有的城堡。

　　9

　　肖煜，我的老闆，少言卻行事雷厲風行的一個中年人，在工作中以嚴厲作風影響着手下的員工。作為他的直接下屬職員，我更是小心翼翼的恪守着自己的職責，生怕工作有差誤而影響自己的飯碗。當然，真有差錯出現時，他也只是一皺眉，然後以極具領導作風的姿勢甩甩手，吐出四個字，下次注意而打發了我的恐懼。

　　倪娜常勸我不要怕，說有她有雅古走哪都餓不死。那是當然，一切對她來說都是無所謂，她有酒喝，有人陪自是感覺何事都無所謂。但眼眸中雜亂不堪的空洞和浮躁還是暴露出她對這個世界有所謂的擔憂。

　　這個城市的紙醉金迷已經讓她不能自撥，她對我說，她是個墮落醜惡的女人，不再是曾經頭戴絹花都害羞的小女生，多年的都市磨練，她已經練就了一副不會屈服貧窮，不能折服善良的良好心理。自尊，自信，自慚對她來說都是麻木無情的，她不需要，她只為自己所需要的欲望服務，無休止的滿足，不停留的追求。

　　但我知道，她依舊善良，在她的內心世界裡永不可摧毀的人性善良，因為她還不曾放棄對自己生命的擁有。這一點，就足夠。

　　我們依舊象從前那樣保持着純真的友誼。赤裸裸地展示各自微妙的戀情。傾訴到理解，即使沒有共識也不指責對方。但最終，倪娜糜亂的生活還是嚴重影響到我，從受傷到憎恨成為我一生洗不盡的恥辱。

　　10

　　雅古的工作非常繁忙，常在外地出差和學習，惟一能安慰的便是他每日打來的電話，噓寒問暖里讓我越發加重對他的思念和牽掛，這一灣避風的港給了我最想要的安全和舒心。思念的同時，我也學他一樣在每個傍晚時分鞠躬，叩頭，滿懷虔誠的行禮做功，祈求他的神安拉佑護出門在外的他平安健康。

　　倪娜的行為越發瘋狂，身邊的男友連軸式的更換，常常夜不歸宿。對我溫婉的勸慰從來都是置之不理，自顧自的遊走在城市迷離的霓虹里。

　　而我知道她快樂的放縱真正意義上是在放縱不可擺脫的痛苦。

　　11

　　陽光，鳥鳴，抱着厚厚的兩本英語大辭典，我行走在沁水湖畔的林蔭道上。

　　電話，急促的鈴聲不客氣的打斷我的游思，倪娜放肆的笑在耳畔響起，烏拉寶貝，玫瑰酒店，快過來接我，醉了，真醉了。

　　沒有商量和質疑的餘地，嫵媚的聲音啪的迅然停止，留下我獨自看着翠綠的湖水發呆。

　　抱着厚重的辭典急匆匆趕到酒店，正準備尋問服務生倪娜的情況，卻發現二樓傳來倪娜尖銳的哭叫聲。趕上前，才發現，一矮胖男子正拉着她的手臂緊緊不放，哭鬧聲、漫罵聲，攪和在一起人聲嘈雜，卻沒見一人上前拉開他們。

　　烏拉，幫幫我，帶我回家，倪娜面如桃花的臉頰滿是淚水。

　　賤女人，今天偏讓你陪老子，真????不識抬舉，再不聽話，老子嘣了你。

　　面對這番場景我是束手無策，正鼓起勇氣上前幫助倪娜的時候，一聲劇烈的爆炸在眼前閃現，我的心臟象被什麼重物給擊打了下，隨後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

　　12

　　一月以後，跨出醫院大門，刺目的陽光一瀉而入我的眼帘，雅古急忙用手蓋住我的雙眼，小聲的囑咐，無聲的呵護，還是禁不住淚水的外流。

　　烏拉，沒事了，回家，一切都過去了。

　　耳邊傾聽着雅古低沉的話語，抬眼中卻看見倪娜怔怔地站在醫院的台階下面。

　　對不起，烏拉，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我無語，她的憔悴，我的憤怒都同樣在這個永遠難忘的日子中煎熬、燃燒。

　　不用對我說對不起，我只是一個在糾察中被執法者無意走火而傷的不老實的娼妓。

　　暖暖的驕陽，卻有着冰冷的窒息，曾經親密的夥伴，今天冷眼相聚。

　　有抱着英語辭典去酒店的娼妓，有這樣一個寧願承認自己是雞也不願為我作證的朋友，就因為那個開槍的人是個重量級的人物，你就可以和他一樣污滅誹謗我。

　　一月中以來所有壓抑在胸腔的怒火都在此時爆發，冷笑，抽動着我抖瑟的嘴角，恥辱，雖生命無礙，卻還是在手背上留下那個永難抹滅的疤痕。天佑所在，只兩本辭典的庇護。

　　我號淘的哭訴，在雅古寬厚的懷抱里大肆喧泄，天也無語，和風依舊。

　　13

　　我無法用法律去換回清白，那些無恥之徙利用着雅古在這個城市三年多的奮鬥業績而威脅着我。

　　醜惡的嘴臉將現代社會的黑暗傾灑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鋼筋水泥的冷漠，人情事故的蛻變，人與物都在相互剝蝕鮮活的性靈；腐敗、朽爛粉飾着每個人的欲望和靈魂。我們曾經繁華美麗的記憶在衰退中頹廢老去。

　　雅古在自責和無奈中試圖用他的教意來平息我的怒火，但我從此不再向神祈禱，也不再感動於他祈拜時的種種。想要復仇的火焰貪焚的在體內燃燒，斷了我所有念想。眸子裡冰冷鋒利的光茫不再被雅古溫情憐惜的目光熄滅，聲聲伊姑姑的輕喚下引不走我回頭的步伐。

　　對不起，雅古，我依舊愛你，但我一定要站在這個城市的最頂層，讓那些曾蔑視過曾踐踏過我的人跪倒在我的面前，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時，我和你的世界才牢不可摧。也許是終老一生，也許是天各一方。

　　14

　　我終是和倪娜又相守一室，不再斥責，不再怨恨。

　　如何能無恙寄生於這個都市，通過倪娜，我更加知曉生存的力度。自私與虛偽更能提高一個人的安全係數，而善良與軟弱在更多時只能限制你人性的擴展，除了倍受欺凌，只在愛中默默飲泣。

　　倪娜使出她混跡江湖的多年積累，煞有苦心的對我講述着世事的紛爭與冷酷。我且僅記一條，以強制強。遇強，即是我此時最大願望，有個強大力量做後盾才能制人於死地。而我親愛的雅古哥哥只能是我心靈的安撫者，想到他，才感覺到心裡還有點熱度。

　　與倪娜一起，我是瘋狂不忌的，抽煙，喝酒，又一個夜的放縱精靈，一個將靈魂出賣給撒旦的又一復仇者。

　　而另一方面，在工作中，我更加沉靜嫻美，純淨的笑，了無心機的個性，一步步在現實中勾勒出我的虛偽影像。

　　縹渺的迷醉中，雅古離我越來越遠，我躲避着他的找尋，他的一切關愛。

　　15

　　來到W城的第N個月，我竭力尋找的目標終於出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的老闆，肖煜。一個擁有千人員工企業的獨資法人代表，一個擁有顯赫背景的當地名人，雖然他總是不顯山露水的小心翼翼地隱藏着自己那份不為人知的顯赫，但還是被交際廣泛，消息靈通的倪娜給挖掘出來。

　　就為着他的顯赫身家背景，我在倪娜的調教下使出渾身解數，變幻、偽裝，直至在我自己都不確信的狀態下俘獲這個已離異數年的男人。

　　似夢，在恍惚中我按着自己的內定計劃一步步前行，最終，當看見那猥褻暖昧的面孔在我面前瑟瑟訕笑時，我明白，一切都如願已償，也是在那時，我才清醒的看見，矗立於燈紅酒綠之下的人群中，一個憂傷肅穆的身影灑下一行清淚悄然離去。

　　尾聲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我的雅古，我最親愛的人，從此各居天涯一方。

　　絕望的淚水無聲的敲打着我的心靈，這個給予我無限溫情關愛的男人，最終讓我傷的體無完膚的離去，他就似一縷清風，輕輕柔柔地拂弄和安撫着我，卻被我無情的相抵拒之門外。碎嘆息於煙雲，無仇怨於心頭，那最後一視的憐愛一如當初的相擁緊緊溫暖着我，而我不再是曾經的烏拉，從前為之虔誠祈禱的伊姑姑。因為有了錯誤，無論如何不再會有聚首，誓言歿於心碎中。

　　神明的主，帶着懲罰和嘲弄在每一個颳風下雨的日子牽引着手背上那個粉紅疤痕的痛苦，它綻放不出雅古恬和的笑容，只在記憶中刻下雅古悲憫的凝視。一個無形中飛來的印跡改變了曾經的一切，僵硬冰冷的心在陌生的天涯海角里永遠找不着歸路。

　　從此天涯無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