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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瓏 (9)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0日17:38:23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真是仁至義盡啊。匡宗元不????蛔約核卸渙呦У爻圃拮約骸Ⅻp>※


遠郊。蜿蜒的石子路,從主路拐出,是別墅的主人單獨為自己鋪設的。此地林
木茂盛,舊時是一位謀反的兵將屯兵習武之地,充滿肅殺之氣。後來,成了人民公
社的苗圃。

許多年間,沒育出多少樹苗,倒難得地保留下了大量的古木。這些年來,獨生
子女政策之後,農民的子弟也大都上了大學,出外謀事,從此遠離了土地。這一帶
雖鄰近城市,居然出現了地廣人稀的苗頭。老人們也大都被自己的兒女,接到城裡
享福去了。農村的宅基地很多成了空曠的擺設。於是就有腦筋靈活的城裡人,到鄉
下和農民商議,以極低的價格租下土地,另行翻建。便有一座座豪華的別墅,矗立
在鄉間低矮的農舍之中,好似羊群中的駱駝。房舍的主人,通常只有周末的時候,
才呼朋喚友地帶着豐盛的食物,駕車到這裡來度假。他們盡情享受着鄉間清新的空
氣和新鮮的蔬果,在半夜時分,不管是否節日,都一廂情願地點燃鞭炮,讓噼噼啪
啪的爆裂聲,驅散在城市密集的空間中積攢下的怨氣。

鄉下人剛開始是很不屑的,他們怨恨那些搬走了的鄉親,把吵嚷和污染留給了
自己的家鄉。但是,慢慢地,他們也開始歡迎起了這些城裡來的闊人們。他們車來
車去,農民原本賣不出錢的土產——紅薯、青玉米、白蘿蔔……都成了稀罕物,能
賣出數倍的價錢。那些人買雞蛋的時候,不知道討價還價,就算有個別的人,習慣
性地說一句——能不能便宜些閃?你只要做出一副苦瞼,說,不賺錢啊,都是自己
種的,一顆汗珠摔八瓣……您要是實在沒錢,就看着給吧,白吃也行啊……那些城
里人的臉上就掛不住了。他們害怕人家說自己沒錢,特別是被一個老農民憐憫,他
們受不了這份優待。除了這幾項好處之外,還有一條很關鍵。城裡人因為不喜歡農
民找給他們的破舊而充滿了汗酸氣的零星紙幣,就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用找了。
於是農民們都積攢下一些破爛腐朽的紙幣,逢到需要找零的時候,就把它們雙手呈
上,城裡來的人就用手扇着氣味,躲之不及地走了。

在那些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的城裡人之中,有一個女人,卻像孤雁一樣,是不
走的。她年紀不很大,身材頎長瘦弱,面色蒼黃,住在一棟看起來很普通的別墅里
——鄉下人知道這種房子叫做別墅。但是據有幸走入這套房子的女人說——那是因
為城裡的女人病了,需要人服侍,就打電話從村里雇了人——別看這屋子外表沒什
麼特殊的,裡頭闊得不得了。洗澡的池子是三角形的,會像海一樣地湧起波浪。

無論你走到哪個角落,哪怕是在廁所,都安了空調,夏天吹冷風,冬天吹熱風
——其實這是因為農村的電壓不穩,線路容量小,無法安裝大空調,房主只好步步
為營,並非刻意豪華。地面都是白大理石的,家具都是紅顏色的木頭,看起來像是
故宮——那個充當小時工的女人,一生當中到過的最顯赫的地方,就是故宮了。以
故宮比擬豪華當然是沒錯的,但是由於她沒有中間的參照物,對她來說,世界上享
受的地方,就是故宮,寒酸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所以,她的話,也不是十分
可靠的。

住別墅的女人,讓大家管她叫“黃姐”。這是一個很容易記得的名字,因為她
的面色萎黃。即使她不姓黃,乍見之下,你也會飛快地想到黃這個字眼。

黃姐買菜,剛來的時候,就會討價還價。但是以後,她就不討了。因為村民們
把她認作是自己人,給她的價都是實價,沒有可討的餘地了。村民們喜歡不討價的
人,但是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傻。村民們不喜歡討價的人,但是尊敬他們,因為
他們是和自己一樣的人,懂得過日子的不易。

黃姐不吃肉,只吃清淡的青菜和滷水點的豆腐。黃姐還愛吃豆芽,說那是小人
參。黃姐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收拾她的別墅和屋前的院子。房主人在賣出他的宅
基地的時候,白送了買屋者兩棵樹。那是兩棵掛果多年的柿子樹,秋天的時候,有
很多小燈籠一樣的柿子掛在樹枝的頂端,漸漸地癟下去,但是絲毫不打算落下來,
準備頑強地在那裡曬成柿餅。黃姐就依次種了葡萄、蘋果、梨……把小小的院落,
收拾得如同果園。

據進入黃姐內房的那個女人說,黃姐的床繃得如同一面鼓。它不是連現在的鄉
下人結婚也會買的席夢思,而是一架結實無比的木床。只有在真正的木床上,床單
才能鋪得如同鐵板一般平整。黃姐掃床,用的是粘高粱米秫秸扎的笤帚。據那個女
人說,她看到黃姐在農櫥里,攢了一大堆這種笤帚,估計是哪次好不容易遇到賣主,
一下子買了許多儲備着,怕以後再也買不到了。黃姐梳頭用的是木攏子,而不是塑
料的發梳。黃姐洗臉用的是香胰子,而不是洗面奶。黃姐擦臉和手,用的是百雀翎
香脂,而不是潤膚露和手霜……鄉下人於是摸不透這個女人的來頭,就很善待她。

偶爾,會有一輛豪華的小轎車,停在房前。會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倦怠無比地
下車,然後一頭鑽進屋裡,再不出來。幾乎沒有人知道那男人是何時走的,總是在
黑夜吧。因為每當黎明的時候,黃姐門前就又是空空如也了。

當那個男人來的時候,小販們會注意黃姐是不是要買一些好吃的東西。他們失
望了。黃姐一如既往地買豆芽和豆腐,還有水靈靈的青菜,甚至連分量都不會有所
變化。有人忍不住問黃姐——“來的男人是誰啊?”

“是我男人。”黃姐很明白很和氣地回答。

“那還不犒勞犒勞?”小販說着把五花肉和青色的小河蝦推過來。

“他每天都吃這些。他要是想吃這個,就不來了。”黃姐說着,緩緩地持了籃
子,走回種滿果樹的小院_。

“你急急地叫我來,是什麼事?假若我記得不錯的話,你搬到這裡這麼多年來,
你叫我來,這好像是第一次吧?”男人坐在沙發上,腿放在沙發前的皮質腳凳上,
有幾分好奇地問。

黃姐款款一笑說:“你記得不確。不是從我搬到這兒之後,而是我嫁了你之後,
這是第一次求你。”

男人故作東張西望說:“怪了。今天太陽從哪邊出來?”

黃姐淡然說:“許你在外面尋花問柳,就不許我光明正大地想你一次嗎?”

男人頗感意外地說:“這許多年來,你從來沒有說一個不字,我以為你和別的
女人是不一樣的。沒想到還是一樣的。我在外頭幹了什麼,你都知道?”

黃姐說:“我都知道。正因為知道,我才不問。不問,就是不在乎、對於不在
乎的事,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男人說:“這話有些禪意了。你修煉得成精了。”

黃姐說:“謝謝誇我。可惜過分了。我若是真的修煉成精,也就不會叫你來了。
還是凡心重重啊。”

男人壞笑道:“這好這好。你是原配,無論我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總是排行
老大的。只是平常看你冷若冰霜的樣子,我若不是想呼吸這裡的新鮮空氣,是不會
到這裡來的。”

黃姐道:“不用裝出無辜的樣子。我知道你的心思,無論在外面發了多大的財,
如果家鄉的人不知道,你就是錦衣夜行。得不到大滿足大愜意。你從家鄉把我娶來,
安頓在這裡,你做些什麼,我全都知曉。我的作用,就是每隔幾年,隨你回一次老
屋,光宗耀祖。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結,你的結就是讓當年小瞧了你的人,都恨自己
瞎了眼。添着你的鞋尖,求你施捨給他們一點好處。你摸透了我的脾氣,知道我是
一個不計較的人。你愛怎樣做,就怎樣做。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我呢,一個平常
的鄉下女人,有了現在的日子,也就該知足了。

咱們是兩好和一好,我常常寫信或是回家去看,人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混得飛黃
騰達,光耀門庭的。我呢,本來就無所求,能有青菜豆腐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男人說:”好好,你是火眼金睛,將我臟腑看透。這世上能把我看得這樣通透
的人,沒有幾個。所以,我不是把他們當作仇人,就得當作親人。好了,我們不說
這些,好不好?端上你的青菜豆腐,讓我被魚蝦填得生出沼氣的胃,也順暢順暢。

黃姐道:“按老法子做啊?”

男人說:“那是當然。這個世上,我吃過萬萬千的飯菜,沒有比得上家鄉的豆
腐。這個世上,我玩過多少女人,沒有你這樣淡泊平和的。這就是我為什麼總要回
到你這裡來。就像長江里有一種龍魚,無論游出去幾萬里,終要回到當初它孵化成
魚的地方。所以,我到你這裡來,並不是我可憐你,而是要你可憐可憐我呀。”

黃姐用手撫摸着男人的頭髮,髮絲在她的手下分成一縷縷。由於反覆地摩挲,
髮根處的油脂蔓延開來,正值壯年的男發顯出藍色的光澤。

“真享受啊。我要常常到你這裡來。”男人說。

黃姐說:“你還是不要常來的好。你若來得多了,我也讓你攪得渾了,你在天
下就沒有一個乾淨的地方。可以存你的魂了。”

黃姐說着,起身到廚房操持幾樣清淡素菜。

撲鼻香的小菜上桌的時候,男人說:“拿酒來。”

黃姐一怔道:“沒有酒了。”

男人驚奇道:“咱們家裡,怎會沒有酒呢?”

黃姐說:“你總是不來,我又不喝酒,留有何用?我就把酒都給了村裡的人。”

男人說:“荒唐荒唐!我的酒,是普通的酒嗎?都是玉液瓊漿啊!鄉下人能喝
出什麼好來?你這不是明珠暗投嗎!”

黃姐說:“送出的東西,也像潑出水,要不回來了。你若可惜,此後再別把任
何貴重東西放我這裡,我是不配的。勸你別出口傷人。你我也是鄉下人。罵他們就
是罵自己。”

男人說:“好好,我不說就是。誰喝了都是喝了。你一個女人,在鄉下住着也
不容易,也得圍下個三兩幫手,我能理解。只是,今日良宵美景,無酒怎行?你到
村裡的小鋪打上半斤散酒,哪怕是高粱燒,我也盡興。”說着,就去找空酒瓶。

黃姐一看攔不住,就說:“村裡的散酒,你敢喝嗎?聽說有毒。”

男人說:“鄉下人敢喝,我也敢喝。你說得對,我也是鄉下人。”

黃姐說:“你真要喝,我這就給你打去。聽說那酒的後勁大,一時半會兒看不
出厲害,但喝的時間長了,傷人的腦子和眼睛。你若是敢,我就去。”

男人聽罷,搔搔頭,很惋惜地說:“真的啊?若傷腦,那就不敢喝了。干我們
這行的,靠的就是腦子和眼睛,若是一齊壞了,真真就是要了命。好吧,今天就免
了吧。”

女人長吁了一口氣。

吃罷晚飯,寬衣解帶。臥房是兩間,男女分開。男人很自覺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往常都是這樣歇息的。不想黃姐無聲無息地跟了進來,悄悄說:“今日,我想同你
一道睡。”

男人擺手道:“你是良家婦女。和我來往的女人,都沒你乾淨。我不忍害了你。
你不必討我的歡心,我在這世上,只愛你一人,把你當成我的姐姐。”

女人就掉下淚來,說:“我知道。你如是想節省下來,給你外面相好的留着,
我也不逼你。”女人說着,悄然躲開了,只把幾滴淚水彈在男人的胸脯上,好似汽
油潑了下來,男人的興趣呼地點燃了。他把女人捧到床上,剛要動作,突然說:
“我不能害了你。”翻身下了床。到處找尋。

女人淡淡地說:“你找什麼?”

男人說:“告訴你也沒有用。你是不會預備這東西的。”

女人說:“你不要瞧不起我。我雖是一個人過日子,日用百貨卻非常齊全。說
說看,也許我有。”

“正是因為你打算的是一個人過日子,所以,我才說你沒有。”男人很有把握
地說。

黃姐說:“你既是說到這兒了,我也就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了。”她像一條銀魚
船地起身,從抽屜里找出一包東西,熄了燈,遞到男人手上說:“是在找這個吧?
我有。”男人摸出那是保險套,疑心頓起,說:“你平日總預備着這東西,是何居
心呢?”

黃姐說:“我是你的女人,我為你預備的。但我從來沒讓你知道,我絕不強求
你。我是有備無患。若是你不提到,就是明知你有病,我也絕不會用。我既是你的
女人,你得了什麼病,我也得什麼病,這才叫同甘共苦……”

男人的激情被挑起,說道:“想不到你這樣賢惠。你既為我這樣想,我哪裡能
害你!”說着,把保險套戴在自己的男根上,狂暴動作起來。

風平浪靜後,男人喃喃道:“你說得挺熱鬧,身子還是冷木頭……”

黃姐說:“久不操練,生疏了。”

男人不再答話,鄉村的空氣好像有一種麻醉的作用,把城裡人被汽油和灰塵滿
滿的肺葉,洗滌乾淨,人就得香甜深沉地睡去了。黃姐隔一會兒撫摸一下男人,待
男人再無反應,確定他深睡之後,靈活地起身,將剛才甩出的保險套收起,回到自
己的房間。

清早,男人起來。他看到自己的車門把手,掛着兩顆紅燈籠一般的柿子,連在
一根枝上。一摸,軟軟的,像女人的手。這是長在柿樹上,被太陽一天天曬軟的柿
子,和硬冷的時候摘下來,被生石灰水泡軟的柿子,昧道是絕不同的。男人想,唔,
這兩個林子。是黃姐半夜裡起來到樹上摘下的吧?

他走了。

黃姐倚在窗前,看他的車彩卷着黃塵,消失在自家的路口。又等了一個小時,
估計男人已達市區,這才開始撥打電話,聽准了主人的聲音後,她悄聲說:“快快
來。”

一個頭戴帽子,眼戴水晶養目鏡,渾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嚴實的人,無聲
無息的溜進了這套幽居的房子。掩好院門,來人一把抱住黃姐,說:“大恩大德啊,
我真不知今生今世如何謝你!

黃姐淡然說:“”不值一謝。這不過是夫妻間的常事。“來人道:”我知道你
們長久以來,就不行這個事了。這對女人來說,無異於強暴。“

黃姐說:“我那時已分裂成兩個人。一個人在同他行這個事,另一個人在旁看
着,想,這是替天行道,不是我受辱,如同救火救命,無論誰都會做的。”

來人道:“東西在哪裡?”

黃姐把來人領到冰箱前,打開,取出一個精緻的小冰桶,說:“就在這裡面。
他要喝酒,我千方百計攔住了。喝了酒,質量就不行了。用的物品,都是你帶來的
專用品,保管方式也都按你交代,沒有一點污染和疏漏。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了。”
說罷,黃姐把冰桶鄭重地交與來者。那人雙手接過冰桶,貼着心臟摟着,如同抱着
一個嬰兒,忍不住眼淚滴成溪流。

黃姐從茶几上抽了紙巾,遞給來人說:“別落淚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哭多了,
對身子不好。其實,你不必親自來。你剛小產過,身體還虛弱。如果說,上次你必
得親自出馬,才說得清楚,這回,只要派個人來,我就會交他。我能幫上的忙,只
有這一點點。今後的事,只有靠你自己走了。說實在的,這些天來,我一想起這事,
就從心底佩服你。一個女人,一個母親,還能做些什麼呢?也就這些了吧?你都做
到了。”

來人聽得黃姐這樣說,哭得更厲害了,只得搞了墨鏡拭個不停。渾身劇烈地抖
動,將原本裹得緊緊的圍巾和外衣鬆散開來,卜繡文蒼白的面龐和瘦弱的身體呈現
在黃姐的客廳里。

黃組比卜繡文要年輕,但她的神情卻蒼涼古邁。也許是和匡宗元這個魔頭的婚
姻,讓她大徹大悟,心如深潭。

半個月前,卜繡文突然拜訪黃姐。

“你是誰?”黃姐對這個不速之客問道。

“我是誰,這不重要。也許,你始終不知道我是誰,更好。”卜繡文回答。

“那你找我何事?如果這個也不需要我知道的話,我就送客了。”黃姐靜靜地
說。

“我要找你的事,對我是太重要了。對你,是舉手之勞。

但是,你很可能不願做。“卜繡文表面鎮定,內心惶恐。她繞着彎子說話,實
在是怕自己一下子把底兜出來,遭到黃姐斷然拒絕、那就再也回天乏術了。

“既然對我易如反掌的事,對你又是那麼重要,你為何斷定我會不願幫你呢?”
黃姐淡淡一笑。“因為這件事還關乎到你的丈夫……不不,主要是我的孩子……當
然了,還有我的丈夫,不過……更重要的是我的醫生……不,更重要的是血玲瓏計
劃……”卜繡文原本準備得好好的,然而還是混成一鍋粥。

黃姐給她倒了一杯水,說:“您卻是越說我是越糊塗了。

不急,雖說是牽涉到了那麼多人,我看最要緊的是咱們兩人。和我有關的只是
我的丈夫。您就先說他吧。“”不,不能先說他。還是先從我的女兒講起吧。“卜
繡文心想,哪能先講醫宗元的劣跡呢?即使是婚前的事,天下也沒有哪個妻子會樂
意聽到這類醜事。於是,卜繡文講起早早的病,危急狀態,血玲瓏計劃,第一次懷
孕失敗……”因為胚胎的骨髓型和早早的不符,因為它和早早不是一個父親。早早
是我被人強暴所生……“卜繡文說不下去了,即使這段往事已過去多年,挖掘出來,
依然血淋淋。

黃姐雙膝併攏,腰板挺直,在沙發上坐得報端正,臉上波瀾不驚,遞上紙巾說:
“您跟我說這些,是不是就是我的丈夫——正是強暴你的惡人——也是你的女兒夏
早早的生父?”卜繡文驚得眼淚都灼幹了。面前這個女人,真是冰雪聰明。她一直
以為自己在女人當中是個尖子,現在才知道,民間高人無數。

“是。正是。”她只有頻頻點頭。

“你想再一次懷孕一個和夏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以救早早?”

“正是。正是。除此以外,再無任何法術了。”卜繡文希望和絕望交集。

“那您求匡宗元即可,找到我,為何?您既然知道了他的歷史,想來也一定調
查了他的現在,他是一個尋花問柳之人,這並不太難。”黃姐還是不動聲色地說。

“是啊……我原本是不想麻煩你的……可是,試過了,也許,是我太老了,他
識破了……他……”卜繡文說出這一切,真是痛苦尷尬,可是,面對黃姐這樣水波
不興玉樹臨風的女人,你無法隱瞞。你直覺到把一切真相告訴他,才是最簡單可行
的方法。

“唔,於是想從我這裡,得到匡宗元的那樣東西,再一次懷孕?我猜得對嗎?”
黃姐把卜繡文最難開口的事,一語破開。

“是是是……是是是……”卜繡文長吁一口氣。不管事情成不成,她能做到的
只有這些了。

“我能知道你是怎樣找到我的嗎?”黃姐岔開話題。

“我有一個朋友,是做私人偵探的。他查出了您的住址。”卜繡文如實招來。

“那你的那個朋友有沒有告訴你,我和匡宗元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其實行同路
人。他浪跡煙花柳巷,我不聞不問。他偶爾到這裡來,只是厭倦了城市裡的喧鬧,
換個空氣。他娶我,也只是遵從鄉俗,我們貌合神高,早就分屋而居,所以……”
黃姐頓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們是這樣……私人偵探光從外面打探,知道表面
的情形,這四堵牆裡面的人和事,他哪裡知道?求求你……”卜繡文絕望地呼籲着。
本來嗎,一個法定的妻子,就算她對丈夫再思斷情絕,你也無法要求她答應你做這
樣的事情。況且,同為女人,她心知肚明,假若夫妻長久以來冷漠如此,你怎能要
求人家為你屈伸,這不是自唾其面嗎!黃姐思忖片刻,一臉寧靜,輕柔淡定地說:
“此事這樣蹊蹺,所以……我不便問你的姓名,你也不必再說其他的了。我答應你,
盡力去做就是。

卜繡文一下子雙膝跪倒。“恩人啊,恩人……”她泣不成聲。

黃姐輕輕扶她。“不必。我雖無孩子,但我能知你心。”‘卜繡文也想不到自
己會跪下。她一向是很鄙夷這個舉動的,覺得誇張和古老,很像京劇里的小丑。但
是,到了這個用言詞不能傳達的時候,只能,也只有一跪。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不屑
於跪,是沒遇到極端的困境。在我們民族的禮節里,造着跪的傳統。人們害怕跪,
是本能地想逃避非凡苦難和困厄。

黃姐寵辱不驚地說:“你先別忙着謝我。還不知多會兒能辦成此事呢!

卜繡文說:“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說着她拿出了一包器具,向黃姐交待取得
東西後的保管方式。

黃姐說:“我已知道。然而此事,是萬萬急不得的。匡宗元是何等警覺狡詐之
八,他若察覺,就再無成功的可能了。

況且,我平日和他幾絕夫妻情事,此次十萬火急喚他回來,直奔題目,以他的
心計,哪能不起疑?一旦他起了疑心,對我如何事小,但早早的事大。所以,我只
有一次機會。宜緩不宜急。急必有失,失不復得,你的早早就更危難了。我只有按
兵不動,一切聽天由命,待他何時歸來,我見機行事。我不能逼他,只能引他。叫
他覺得一切順理成章,誘他沿着咱們劃的道走。我只有這一次機會,成與不成,謀
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當盡力……“卜繡文除了螳螂般的不停點頭外,再說不出感激
的話來。

“您來的時候,沒有別人看到吧?”黃姐問。

“沒有。”卜繡文答。

“好。您產後身體尚未康復,今後的事還不知有多少等着您。多保重。他的那
樣東西,一旦到了手,我會儘快和你聯繫,你來人取走即可。如果我不給你電話,
就是還未辦成。你千萬不要把電話打到這裡來。不必催,我會竭盡全力的。我家不
便久留。”黃姐說着,擺出送客的姿態。

卜繡文卻不想走。好像在這裡多呆一分鐘,早早的命就多了一分保障。當然,
她更知道,賴着不走,危險也在增長。

匡宗元行動無羈,如若萬一突然回家,所有的計劃頃刻粉身碎骨了!她把所用
器具交待之後,又抖出一個小包,說:“我來得匆忙,腿腳不利落,也沒來得及上
街給你買什麼禮物。

中國有句古話——大恩不言報。我不是報恩,我知道這恩,我是無以報了。如
若孩子真能有救,報,就是她的事了。我只是送你一件女人用的東西,留個紀念吧。
“說着,她拆開包,一條柔若無骨軟滑無比的白羊絨披肩,雪兔般地蓬鬆在她的手
上。

“這是什麼?”黃姐即便心如古井,也是年輕女子,不由得細細撫摸。

“這是克什米爾的羊絨精製。你可有戒指?”卜繡文說。

黃姐說:“沒有。匡宗元是我命中惟一的男人。他不曾送給我戒指,找就再也
不會有戒指了。”

卜繡文想想說:“因陋就簡也可。你可有頂針?”

黃姐說:“頂針有。是我媽媽送我的。說是我姥姥在她結婚的時候送她的。這
些年來,沒有人縫縫補補了,頂針沒有用了。可我一直留着。”黃姐說着,找出一
枚黃銅頂針,無數細小的麻坑,由於一根又一根針鼻的頂憧,已沒得近乎磨平。頂
針的內里,由一代又一代女人的纖纖細指,磨膩得滑潤無比,沁出血絲樣的紅色。
頂外明晃晃的,如同一枚真金指環閃爍。卜繡文接過這枚項外,把羊絨披肩的一隻
小角塞了進去,於是一端絨毛就透出在頂針的對面。輕輕地拉動披肩,那雪白的絨
毛就似活物,在項外的這一端匍匐下去,頂成一縷輕煙,精巧地鑽過預外圍攏的小
白,在那一端如同下了課的小學生,嘭地舒展開來,炸成一團無聲的碩大銀花,奔
涌着流淌着,直到頂針的這一端漸漸聚如霧嵐,那一端如春雪裊裊散開……

“好美啊!‘”黃姐贊道。

“送你。這種披肩,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戒指披肩,意思是它能從一隻戒指當
中輕鬆穿過。如今,在你這裡就稱作頂針披肩了。”卜繡文說着,把披肩遞到黃姐
手中。

黃姐抱着它,甚至低頭輕輕地用披肩的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臉。

凡是女人,都喜歡柔軟蓬鬆的纖維,愛它的溫暖和包容。

看着黃姐喜歡,卜繡文很高興。這是一位好友送給她的,她很心愛。但她想,
自己再沒有如此輕鬆的心情,披得着這樣華貴的披肩了。出自女人間的感應,她說:
“黃姐,你年紀沒我大,但你的神情,讓我也不得不叫你一聲姐。你既然對匡宗元
看得如此分明,又為何要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這個人身上呢?”

黃姐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我如果不再這兒,誰來幫你的早早呢?所以,什
麼人在什麼地方,遇見什麼人,都是命定的。”說着,她把預針披肩收攏,把頂針
重新戴在自己的指上,然後把披肩遞過來,說:“我收下了你的心意。只是這名貴
的披肩,還是請你帶回。我用不着它。”

卜繡文急了,分明這女人是喜歡它的,為什麼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要了呢?她
說:“我是誠心誠意的。披肩,你會用得者的。春秋時分,當你穿上一件衣服覺着
熱,不穿一件衣服又覺着冷的時候,就用得上披肩了。

黃姐說:“謝謝啦。我不穿衣服也不覺着冷,穿上衣服也不覺着熱。冷熱。只
在心裡。您走好。這物件如此華貴,我留在家裡,一旦被匡宗元發覺,我就是鐵嘴
鋼牙,也解說不清。

所以,只有完壁歸趙了。

這就很有些常人不懂的意思了。卜繡文知道再也沒有理由呆下去了,深深鞠躬,
告辭。此次,卜繡文再次拜訪,很想再同黃姐說些什麼,但黃姐在說了那些不得不
說的話之後,微笑着,再也不答話了。

“走好。”這是黃姐重複了三次的話。

“黃姐,如果早早好了,我會讓她來看你。你是她的再生母親!”卜繡文說道。

黃姐搖搖頭。

“母親,不是誰都可以做的。您和女兒,好自為之!”黃姐低下了頭。

她想起了丈夫。

他喜歡在這兒。可以脫下所有的衣服,舒服地伸展腰肢,世上還有能容他這樣
沉睡的地方嗎?沒有了。這就是他無論怎樣輾轉騰挪,會突然回到這裡的原因。這
兒,濃縮着他的故鄉,他的親情,他童年中那些溫暖和清潔的東西。

這裡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卜繡文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財產狀況。說實話,姜婭是很報效主人的,她最大限
度地保全了卜繡文的資產,使卜繡文還有維持基本生活的費用。姜婭如同一個堅守
陣地的士兵。與匡宗元周旋到了最後一分鐘。但是,她還年輕,她不可能為卜繡文
殉葬,她還要為自己的前程設計出路。她考取了國外的深造機會,就要出國了。在
同魏曉日商量之後,她戰戰兢兢地把真相同卜繡文做了詳盡說明。

魏曉日已經準備好了急救的藥品。

沒想到,卜繡文聽到噩耗後,紋絲不動。

“我知道了。我想到了。謝謝你。”這是她說過的惟一的一句話。之後,她就
有禮貌地和姜婭告別,然後沉沉地睡着了。

魏曉日幾乎懷疑那是一種淺昏迷。但是,不是。卜繡文是真正的睡眠。於是,
他真的相信她已經千百次地設想過了這一切。她不過問,是因為她在生死相搏中,
再無精力照料。當一切無可挽救之時,她泰然地接受了。

也許一種生命的創造過程,比之任何一種財富,都更能驅動人的忘我與鎮定。
當卜繡文在一個長的不可思議的睡眠之後,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恍若蠶的
蛻皮,已成新人。她洗盡鉛華,換上樸素的舊衣,沉穩安寧,如深潭之水,波瀾不
興。

卜繡文的人工受精順利完成。

魏曉日租下了南丁格爾竹東側的小院,由薄香萍布置成簡潔高雅的病房,並帶
着兩個護土,專門負責卜繡文的休養生息,留下詳盡的記錄。

魏曉日每天都來查房,並把情況向鍾百行先生報告。先生也不時來探望。夏踐
石在妻子女兒入院,家遭破產的關頭,不失一個男子漢的氣概。居然在孩子和妻子
面前都做得點水不漏,像袋鼠一樣,既可負重又能跳躍奔走。真真滄海橫流,才顯
出英雄本色。平日被卜繡文的風風火火所遮蓋,現在才出演了一家之長的角色。

卜繡文剛開始對這種靜養式的生活,很不習慣。但她疲倦了,密集的打擊和變
更,使她的精神在高度長期的緊張之後,不可遏制地進入了鬆弛狀態。睏倦和身體
的巨大變化很快征服了她,初期的日子,每天嗜睡。一睡解千愁。那個胚胎在她的
睡眠中生長着,掠奪她身體的養分,一天比一天增大。

對這個孩子——姑且把它稱為孩子吧,不然叫它什麼呢?在醒來的間歇,卜繡
文的心裡真是矛盾極了。她不能像一隻下蛋的母雞那樣,把它做一個正常的雞蛋看
待,但她又強烈希望它是完全正常的。假如它本身就是一個怪胎,又怎能用它去救
早早?她無時無刻不在感覺着它的存在,比一個初孕的少婦還要草木皆兵,卻又在
心裡一萬次對自己說:它不是一個人、只是一件東西,比如一個針管,一把草藥…

“魏醫生,我的牙齒鬆動了……”卜繡文對前來查房的魏曉日說。

“我已經在你的補品里加了鈣。”魏曉日回答。

“鈣和牙有多大關係?有一個牙洞,我想看着牙醫。”卜繡文不滿。懷孕的女
人通常脾氣比較大。

“那個孩子要奪取你身體裡的鈣,長它自己的骨頭。所以你的牙齒就鬆動了…
…”魏曉日解釋。

“可我懷早早的時候,沒這毛病啊?”卜繡文覺得醫生在搪塞。

“那時候你年輕。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十三年。”魏曉日冷靜地提醒她。

“那就試試,你多給我加些鈣吧。不然到這個孩於出生,也許我的下巴都掉下
來了。”卜繡文擔憂。

“沒有那麼危險。但外力的補充只能幫一點忙,嬰兒從母體獲取養料,是生命
的規則啊。”魏曉日平靜地解釋。

卜繡文竟微笑了,為這個孩子的強健感到興奮。她越虛弱,說明那個孩子的活
力越強。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養一株給女兒治病的仙草啊。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進展。胎兒和夏早早的基因檢測已經完成,它是一個女嬰,
骨髓配型結果相符。也就是說,夏早早和她仿佛孿生姐妹。

鍾百行先生十分滿意。他為小院起了一個動聽的名字,叫“玲瓏居”。

學者的滿意真是和一般人大不同,他一反血玲瓏方案剛開始施行時的事必躬親,
而是很少到小院來了。深知他秉性的魏曉日明白,這就是說明進展順利。

魏曉日現在比較平靜了。一切進入軌道。他來查房,看着卜繡文一天天地臃腫
起來,腰身如同黃果樹瀑布般寬大,噴發着一種無精打采的懶洋洋的安詳。面上出
現蝴蝶癍,變得醜陋。

“怎麼樣?”魏曉日走進玲瓏居,問值下午班的薄護土。

“一切如常。”薄護士正在配營養藥,頭也不抬地說。

“昨天我離開時她有一點輕微的感冒,現在如何了?”魏曉日很關切地說。

“哦,有這事?交班時沒說啊,可能不要緊吧。我不知道她有什麼感冒。”薄
護士不在意地說。

“她一連打了三個噴嚏。這就是受了寒涼的標誌。”魏曉日耐心告誡。

“唷,是嗎?我今天早上一連打了五個噴嚏,怎麼也沒有人來關懷我一下呢?”
薄護土悻悻地說着,把一粒紅色的藥丸擲進藥杯。薄而軟的膠囊,碰上塑料的杯沿,
像粒小子彈,蹦出很遠,落在地上,又竄了幾竄,才跳入櫃底。找不到了,就算找
到也沒法給病人吃了。薄香萍只好又從藥瓶里揀出一粒。

“是嗎?要真是五個噴嚏,也要吃點藥防治一下。”魏曉日認真地說。

“我哪裡有那麼嬌貴?打噴嚏,也許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在念叨我呢!”薄護土
一邊說,一邊用眼的餘光瞟着魏醫生。

“我是怕你得了感冒傳染給病人。”魏曉日這樣說着,抽出卜繡文的病歷着起
來,眉頭忽高忽低,好像那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小說。

薄護士把藥配好,自說自話:“這麼大的年紀了,還生孩子。夠勇敢的了。”

魏曉日翻看着一系列的化驗單,應道:“是啊。”

薄護士一撇嘴說:“我真擔心你們這個計劃,將來被人指控為一級謀殺罪。”

魏曉日猛吃一驚,忙說:“嗨!小聲點!你可不要亂說啊。”

薄護土道:“我怎麼是亂說?我只是為你們擔心。主要,是為你擔心。畢竟啦,
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作,鍾先生並不親臨現場。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可說不清。”
她的眼光變得憂鬱而柔和,流露着深重的擔憂。

魏曉日思忖了一下說:“截止到目前,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治病救人,問心無
愧。”

薄護土想剛才魏曉日也不為自己子虛烏有勾勒出的男朋友吃醋,心裡就很不受
用。說:“是啊,我當護土這麼多年,還從本一天像個老媽子似的,專門服侍着一
個貴婦人。好像她生的是個皇太子。”

魏曉日說:“這個嬰兒真的是非常重要,也許將來要在醫學史上留下一筆的。”
說着,不再關切薄護土有何反應,徑直進了卜繡文的病室。

說是病室,其實是一套溫暖潔淨的臥房加客廳。到處都是藕荷色,魏曉日第一
次走進來的時候,吃了一驚。

“是你要求布置成這個顏色的嗎?”他悄聲問。

“是啊。怎麼,不喜歡?薄護土問我願要什麼顏色,說鍾先生講了,一切以我
的愛好為準。我就挑了這個顏色。不好看嗎?”卜繡文調皮地說。蝴蝶癍使她的面
容發鏽,但情緒卻活潑得像個少婦。

魏曉日嘆了一口氣,說:“好看是好看,但我得把我家的顏色改變一下了。”

卜繡文翻着眼睛說:“為什麼?藕荷色也不是你的專利。”

魏曉日說:“那也得改。”

卜繡文說:“我只要看到你,就覺得有希望。更不要說你的背後,還站着鍾先
生。”

魏曉日苦笑了一下說:“你要更正一下。鍾先生站在我的前頭。”

卜繡文把魏醫生的查房,看做是一天內最有意思的節目。她會精心疏理了頭髮,
穿上名牌的孕婦裝,斜着身子倚靠在沙發上,既不使自己顯得太膨脹,也毫不隱藏
自己的肚子。一種女入對男人和病人對醫生的雙重反應,交替出現在卜繡文的臉龐
上,很是有趣。

“嗨!下午好?”又一天,魏曉日走進客廳,微笑着說。

“還好。”卜繡文也回應以微笑。其實她今天感覺很不好,昏眩像濃霧一樣籠
罩着她的後腦。但是,她預備把這個症狀放在最後說,因為魏曉日非常負責,一旦
同他講了此時的身體感受不良,他的注意力就全被病情的變化所吸引,立刻變得干
巴巴,什麼其他的情趣都沒有了,開始馬不停蹄地詢問和檢查。

“我們來查一下胎位。”魏醫生嚴肅地說。

卜繡文很溫順地躺下了。她很喜歡“我們”這個詞,有一種集體的感覺。暗暗
尋思,“我們”里都包含什麼呢?有她自己,這是沒錯的。還有魏醫生,這也是沒
跑的。那麼,包不包括肚裡的孩子呢?應該是包括的了。因為它是主角,一切就是
為它做的檢查嘛!

可是,卜繡文一直不想承認那個孩子是人。所以在腦海中,每當想到的時候,
她不用“他”或是“她”來稱呼,而只用“它”

魏醫生的手輕柔地推動卜繡文的腹部。那個胎兒感覺到了外力的撫弄,頑皮地
彈動起來,角弓反張,然後瀟灑地舒展,如同做了一個高難的體操運動。

卜繡文感到劇烈的振盪,好像那個它在揪着自己的肝膽打鞦韆。

“胎位還好。”魏曉日補充了一句:“生命力很強。”

卜繡文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它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魏曉日答道:“是個女孩。‘”

卜繡文愣了一下。她馬上痛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從此,她就不能稱它為“它”,
而要稱它為“她”了。

卜繡文很想像往日一樣,與魏醫生談談文學藝術,歷史哲學什麼的。在自己的
女兒面臨着死亡的深淵,自己身體內又孕育着一個嶄新的生命時,她對這些平日裡
很少想到的問題,有了格外多的感受和想說的話。可惜,今天腦袋不爭氣,痛得好
像養了一萬條長蛇,上下鑽動,容不得她的閒情逸緻。她只好揀最關切的問題說:
“早早怎麼樣了?我太想她了。”

“還好。”魏曉日說。

“您對我說實話。”

“這是實話。”魏曉日很坦白地說。夏早早的情況當然不能算好,但對一個自
身難保的孕婦來說,你還能說什麼?

“我想看看她。”卜繡文鼓足了勇氣,把晝思夜想的願望說了。

“這會使情況很複雜。”魏曉日沉吟着說:“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並不是為了得到您的允許。我是跟您商最,像個朋友那樣。您知道,我現
在這個情況,和所有過去的朋友都中斷了來往,沒有人能理解我的處境。”卜繡文
苦惱地說。

“我想孩子想得夜裡睡不着覺。我對踐石說,他總是勸我:你現在這個樣子,
能去看她嗎?你不是已經跟孩子說你到外國去給她找藥了嗎?她充滿希望地等着呢!
她見到你,問藥找回來了沒有,你怎麼回答她呢?再說你現在這麼重的身子,她也
懂事了,以後問你是生了一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咱們可說什麼好呢?所以,依我
看,你就再忍忍吧。孩子和以前差不多,還好,你就放心吧。等你生了這個孩子,
馬上就能見到早早……他話是這麼說,可我想孩子的勁一上來,心就痛得千孔百瘡
……魏醫生,你說我可怎麼辦?

卜繡文眼圈底下皮膚暗淡鬆弛,顯得蒼老與焦慮,肯定是一夜沒睡。

魏曉日沉吟了一會兒,說:“要不,你給早早打個電話。”

卜繡文說:“這個念頭在我心裡翻滾了一百遍。只是怎麼說,才能不引起孩子
的懷疑?

魏曉日說:“就說你在非洲,在埃塞俄比亞。”

卜繡文顫抖的手指,激動電話鍵。這是一台造型像金字塔樣的電話,數碼嵌在
機身里,渾然一體,好像一塊古老的石磚。

“我是夏早早。你是誰呀?”

女兒的聲音已經顯得有些陌生,雖然更虛弱了,可有了一份屬於更大孩子的矜
持和冷靜。

“我是……媽媽呀……”卜繡文聲音哽咽。

“啊!媽媽!您在哪裡啊?您什麼時候回來的?您為什麼不來看我?我太想您
了……”巨大的驚喜使孩子用盡全力地喊叫起來,然後傳來喘息。

感覺得到,孩子的體質更差了。卜繡文熱淚盈眶。

“早早,我沒有回來啊,我是在……埃塞俄比亞,給你打電話的……我再有幾
個月就可以見到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堅持着,等媽媽回來啊……我給你帶了好
藥,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卜繡文緊緊地抓着電話聽筒,好像那是孩子瘦弱的
小胳膊。

她的胸膛劇烈的起伏,淚水縱橫。

魏曉日譴責自己動了惻隱之心。依卜繡文現在的身體狀況,是極不直激動的。
他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要卜繡文立即停止談話。

“媽媽,您跟我說說埃塞俄比亞是什麼樣子的啊?我只知道它是在非洲……”
夏早早在電話的那一邊,請求着。她實在是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埃塞俄比亞是在非洲……靠着紅海……有沙漠,仙人掌……”
卜繡文拼命在腦海中搜尋着,上中學時地理老師講授過的關於這個遙遠國家的知識。

“紅海的海水是紅的嗎?”

“啊……紅海……水是什麼顏色我們就不要去管它了……紅海里有小鴨子在游
泳……”卜繡文知道孩子是最喜歡鴨子的了。

“鴨子的羽毛是紅的嗎?”

“當然……”卜繡文想說當然不是紅的了。但她就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遺憾也不
願留給孩子,她急轉話頭,用快活的語調說:“……小鴨子的羽毛當然是紅的了。”

“那太好了,媽媽!您從埃塞俄比亞回來的時候,請一定給我帶回紅顏色的鴨
子羽毛啊……”

魏曉日作了一個不容商議的截斷動作。

卜繡文只得戀戀不捨地放下電話。

“魏醫生,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可是……不知怎麼搞的,
我的頭更痛得不得了……”卜繡文臉肌僵硬,顏色非常難看。

“你安靜一下。我來給你檢查。”魏曉日淡淡地說。他不是不着急,但病人越
是緊張,醫生越是要冷靜。

他給卜繡文聽了心臟,查了血壓。一直擔憂的危險的情況,果真出現了。卜繡
文的狀態急轉而下,高齡產婦最可怕的子癇,如同一隻兇殘的野獸,在不遠處露出
了犄角。

“怎麼樣?”卜繡文緊張地問。她也敏感地察覺到醫生的異樣。她不能出意外,
在自己的身上有兩條命。不,是三條命。

“還好。”魏醫生依舊淡淡地說。

卜繡文懊喪地垂下眼瞼說:“你不說實話。醫生都說謊成性。什麼時候問他病
情,他早有一句話等在那裡,就是——‘還好’。嗨!”

“還好就是還好。”魏曉日也不多做解釋,就告辭了。

“對卜繡文的病情,今天一定要嚴密觀察。”魏曉日開了一些對症處理的蘇,
對薄護士叮囑了一聲,就匆匆地走了。

“哼!好像我們平日對卜繡文的病情,就沒有嚴密觀察似的!”薄護士一邊忿
忿不平地想着,一邊還是手腳麻利地給卜繡文服了藥。平心而論,她對夏早早一家
還是蠻同情的,只是看不慣魏曉日如喪的焦急模樣。

魏曉日急找鍾先生。師母說,鍾先生飛機出診剛回來,這會兒卻不知哪裡去了。
師母連打了幾個電話,熟人們也不知他的去向。卜繡文的情況出現變異,這是有關
血玲瓏計劃的大問題。他做不得主,病情又不容耽擱,必須儘快做出決斷。

他開出了對症的藥物。

天漸漸暗下來。卜繡文頭痛如裹,恍惚覺得自己就要死去。

女兒的聲音像濤聲在耳邊起伏不停。女兒的面容像花瓣一樣在面前開放又合攏
……她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突然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女兒……

深夜,魏醫生的對症藥物開始起作用,卜繡文覺得好些了,掙扎着找到薄護士。

“薄護士,您的這件衣服很好看,別致又大方,把臉蛋兒襯托得紅撲撲了。”
她竭力討好者,由於大腦遲鈍,技術顯出拙劣。

“哎呀,夫人,您這不是譏諷我吧?您見過多大的排場,哪裡會把我這件衣眼
看在眼裡?再說,我們做護士的,一天包在白衣里。只有抽口衣領可以露出一點點
花邊。您哪裡看得清呢!”薄護士很少受到表揚,很高興地說。

卜繡文扶着太陽穴說:“一件衣服好不好,第一併不在款式質地,我看在顏色。
顏色是最鮮艷奪目的要素。打個比方吧,男人們常說‘女色’,其實就是指的女人
的顏色。你的這件衣服,雖然我沒看到全貌,但這顏色足以使人賞心悅目……”一
番話,累得她氣喘吁吁。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薄香萍聽得很受用。這個高傲的女人,在向她表示討好之
意。

“看您說的,我也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不過,再買衣服的時候,倒真要注意
顏色了,也許還要請您參謀呢。”薄香萍謙虛地說。“卜繡文知道天下的女人沒有
不喜歡聽恭維活的。尤其喜歡聽比她強的女人的恭維活。她慘澹地說:”我哪裡能
給你參謀,今天還不知明天怎樣呢。“薄香萍聽她說得傷感,忙勸道:”鍾先生為
了您的病制訂了詳盡的方案,我雖不是知根知底,但依我想來,您的女兒該是有救
的。“

卜繡文嘆了一口長長的氣說:“但願這樣吧。”為了博得薄護士對自己的全面
好感,她把血玲瓏的方案細緻講了講。

她此時要徵得薄護土的幫助,想讓一個女人和你同心同德,最好的辦法是和她
共享一個秘密。

薄香萍以前也知道計劃的一部分。此刻看清了血玲瓏的全貌,不由得心驚肉跳。

她說:“我再給您查一下血壓和心臟吧。”

卜繡文乖乖地躺下了。

平回檢查完後,卜繡文總要習慣地問一句:“正常嗎?”

今天她沒問。

“想跟您商量個事,你得幫助我。”卜繡文疲倦地說。

“您說吧。”薄護士此刻心情複雜,對面前這個苦命的女人很是同情。

“您先說能不能幫我,我才能告訴您。要是您不肯幫我,那我還有什麼說的意
義呢?”縱是在病中,卜繡文也還是用商業談判的技巧,欲擒故縱。

“這事若是太難,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就是想幫,也幫不得你。”薄護士不吃
這一套,給了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難是一點也不難。您什麼事也不必做,只要像平日一樣陪着我就行了。”卜
繡文依計而行。

薄護士的心被勾了起來,說:“既是這樣,你說好了。我倒要聽聽是怎樣一個
忙?”

卜繡文說:“我想見見我的女兒。”

薄護士噎在那裡。這要求不能說不合理。卜繡文的情形很不好,人在這種時候,
極度想念自己的親人。

“可是……”薄護土沉吟着,卜繡文的一切行蹤都得由鍾先生和魏醫生定,她
一個小小護士,除了執行醫囑,實在是沒法超越這個權力的。

“……這個……”她繼續沉吟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卜繡文在談判桌上練出的察言觀色的本領,已入化境,雖然此刻大腦眩暈,還
是判斷不爽。知道薄護士正在猶豫,心想一定不能讓她把這扇門關了。一定要趁她
心思未定的時刻,把自己的一隻腳插進門縫,這樣才有希望。

她在一張病臉上,極力布出和顏悅色,說:“我是在這裡住院,並不是在這裡
坐監,您說是不是啊?”

待薄護士不得不點點頭之後,她接着說:“所以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別說我只
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女兒,就是我一去不回來,醫生也是沒有辦法的。對不對?”

薄護士點了點頭。她知道這是實際情況,醫院裡有時會在病歷上註明:“該病
人自動出院”,就是指的病人自己決定不治了,揚長而去,醫院的確是一點辦法也
沒有的,當然了,也不必負責任。

看到薄護士有些擔憂的神情,卜繡文馬上安定她說:“我當然不會那樣了。”
她困難地舔舔嘴唇,好像那裡沾着藥物的粉末。“但我實在是太想我的女兒了,要
是不見她一面,我就六神無主,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真的,我很怕。

求求您了,讓我到她的病房去看一眼,只一眼,我什麼都不會對她說,。也不
會讓她看見我……只要能看她一眼,我就死而無憾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沿着卜
繡文鐵青的臉頰下滑,把她的衣領都打濕了。”求求您了……“卜繡文扯着薄護士
的白衣袖子,好像幼兒園裡一個向阿姨要糖果的小朋友。

薄護土的自尊心,獲得了充分滿足。這個驕傲的女人,終於匍匐在自己的腳下。
滿足之後,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很快占了上風,她開始真心想幫助這個哭泣的女人。
再說啦,病人這樣不安寧,與病情也是極不相宜的。心病還得心藥醫,也許帶她看
看女兒,心情穩定了,她的身體狀況也就好轉,魏醫生用了那麼多的藥,未能解決
的問題,倒叫自己給治好了,魏醫生沒準會夸自己呢!

這樣想着,薄護土就說:“好了好了,夫人,快擦幹了眼淚。您的身於這樣重
了,實在是禁不得折騰。今天我就斗膽做一回主,陪您回咱們的老醫院,看着早早。
不過,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動了胎氣。”

“好好。我什麼都聽您的。”卜繡文感激涕零。

二人緩緩地走出玲政居,坐上車,急馳而去。

卜繡文身孕已重。又是冬季了。乾枯的樹葉在瑟瑟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抖動聲。

卜繡文身着羊絨大衣,顯得十分臃腫。頭上裹着厚厚的披肩,只露出兩隻大而
黑的眼睛,激動地望着車窗外逝過的景色。

到了回春醫院,血液病房熟識的護士。漠然地看了一眼卜繡文,全然認不出她
了。只同薄香萍打則呼:“嘿?好久沒看到你了,聽說你在外邊服侍一個特殊的病
人,一定很輕鬆吧?做家庭護士是很占便宜的,活兒不累。人家還會很感謝,時常
送你小東小西的,積少成多,也是一份收益。看來還是魏醫生偏心你啊,以後再有
這樣的事,也要人家分攤才對。

薄香萍說:“少嚼舌。我才不是魏醫生挑去的,是鍾先生親自點的。哎,求你
一事,”薄護士用手一指,“這是夏早早的一個遠方親戚,剛從國外回來。馬上又
要到外地去。趁換乘飛機的間隙;來看看夏早早、我知道現在不是探視時間,還請
你高抬貴手,通融一下。”

那護士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着客氣。你們先在這裡等一下,我
去看看那孩子幹什麼呢。”說着,走出護士島。

卜繡文感到自己的心劇烈跳動。她想。就要看到自己心肝寶貝的孩子了,啊!
這並不太難啊,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到!不知孩子是題還是醒?當然是醒着最好了,
她可以叫薄護士同孩子說話,自己躲在外面聽……又一想,不不,還是睡着了好。
不要打攪了孩子的夢,讓她睡一個好覺吧……

正想着,那護土走了回來說:“夏早早已經睡着了。這孩子近來的情形不穩定,
你們就在一旁看看就是了,千萬不要把她驚醒。”

卜繡文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薄護士說:“瞧你千囑咐萬叮嚀的,好像我也成了外人。

你就放心好了!連我還信不過?“

卜繡文和薄香萍在病房長長的甬道里,緩緩地走。

夜已經深了,各房的病人都已煉了燈睡下,肅穆的黑暗籠罩着病區,只有走廊
里的夜燈淒清地亮着,像是一條生命的航道。

自打家中巨變,一是為了節省開支,另一方面也是為給孩子找個伴兒。夏踐石
讓平早和一個住院多年,患白血病的少女,同住了一間病房、那個姑娘叫花鼓,此
刻也睡得沉沉。

房門無聲地推開了,走廊里的燈光像冰凍的桔子汁,淡淡地彌散開。把希薄的
光環打在孩子們的臉上。

卜繡文站在門口,看到女兒蜷在雪白的被子裡,紙片一樣單薄。許久未見了。
孩子靠輸入別人的血,居然好像還長高了一點點。特別是她的五官。已漸漸長開,
由很緊湊的娃娃臉,變成清秀的瓜子臉。有了少女嬌美的輪廓。只是她更加蒼白了,
嘴唇幾乎毫無血色,雪花石膏一樣,緊緊地閉合著。

卜繡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觸摸孩子光滑的額頭和柔軟的頭髮,她還想吻
吻她的嘴唇,用自身的溫度溫暖她的夢鄉……

卜繡文剛想俯下身,薄護士拉了她一把,響怪地說:“不要吵醒了孩子。”

卜繡文伸在半空的手,就乖乖地縮回了。

“讓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裡吧。”卜繡文可憐巴巴地哀求着。

夏早早的一隻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蠟一樣。

薄護土心想,這樣呆下去,不定卜繡文還會提出什麼要求,就說:“那你就放
吧。只是我們馬上要走了。”

卜繡文如遇大赦,趕緊撲上前去,輕輕地輕輕地把孩子的手托起來。一絲一絲
地往被子裡移動,仿佛一件玉雕。

夏早早微微動了一下。

薄護主轉身走了。

卜繡文倒退着挪出了門,眼睛痛得要滴出血來。

剛一出門,卜繡文就倚靠在走廊冰冷的牆壁上,面色如紙。

“你怎麼了?”薄護士吃了一驚。

“我……還好……我們回去吧……謝謝您……”卜繡文掙扎着說。

薄護士不敢怠慢,架着卜繡文就往外走。

“唷!夏早早的這位遠方親戚這是怎麼了?我看孩子的病一時半會倒還沒有什
麼,只是親戚本人的病倒要好好看看了。”值班護士說。

“這我自會料理的。今天的事可別跟別人說啊,要不以後有了好事,我也不想
着你了。”薄護土叮囑道。“”放心吧。“值班護土應遵。目送着薄香萍和那個奇
怪的女人走出大門,護上想起又該巡視病房了。

她躡手躡腳地挨個病房查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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