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手機在我枕頭下面唱歌的時候,我還在昏昏欲睡,我有晚上睡覺的時候
把把手機放在枕頭下是習慣,雖然我知道或許許多年後我會因此被輻射的患上什麼
癌之類,但着絲毫改變不了我的習慣。因此我拿起手機用無比慵懶的聲音說:“你
是誰啊,難道你不知道我的作息無律嗎?”可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就覺得後悔
了。因為電話的那一端先是短暫的沉默,然後傳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你這些年
還好嗎……”
我感到胸口憋悶的厲害,我走出門去,望着明淨的天空感到天旋地旋,思緒不
由自? 韉謀煥? 年前。
B 鎮,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小鎮,潮濕而有溫潤。街道上的石板上依稀可見斑駁
的苔蘚,它們這樣無聲息的滋長着,但卻有不經意間見證着時光的流逝。許多人家
的房屋都是傍河而建,河裡的水靜靜的流淌着,波瀾不驚,好象千百年來它一直是
那樣,不曾變過,而且千百年後,它依然不會變。於是,歲月便在緩緩流淌的小河
里流過了一年又一年,一歲又一歲。小鎮的東頭還有一座寺院,一到黃昏,寺里的
鐘聲便響起,寂寞而有蒼涼,亙古不變。
我一直貪戀着小鎮的悠閒的時光,在寧靜的而悠遠的鐘聲中過完了我的二十歲,
我一直過着慵懶的生活,充實而有滿足。
我在鎮裡的小學當語文老師,教着一群十來歲是孩子,有着充足的睡眠。每天
早晨在孩子們的琅琅的讀書聲中醒來,然後在夜幕來臨的時候沉沉的睡去。我喜歡
孩子,喜歡他們如花的容顏。我也喜歡寫作,寫一些抒情的小散文和一些清新的詩
歌,但我不是為了寫作而生活的,我是為生活寫作的人,寫作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為我會一直這麼生活下去,永遠停留在B 鎮,直到我垂垂老去的那一天。
這種生活看起來近似完美了,但有似乎缺少點什麼。
在我二十歲的春天,清,這個後來在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的人出現了。她是作
為一個實習生被調來這所學校的。清是一個典型的江南的女子,有着將南柔弱的淡
淡的憂鬱的氣質,但在柔弱中又有一絲桀驁不馴。清的出現像一個石子投進了平靜
的湖面,讓我的心裡激起層層的漣漪,我終於意識到我的生命里缺少什麼東西了。
江南的春天是很美的。雜草叢生,草長鶯飛。人間四月天,四月是一個曖昧的
季節,這些都不由的想起愛情,內心對愛情的渴望,四處蔓延。我開始不斷的寫信,
一封有一封,就像《似水年華》裡的黃磊一樣,但我卻不敢把信給清看。江南太過
柔和的氣息造就了我懦弱的性格。
在着期間,我認識了一個來江南寫生的畫家,傑。長長的頭髮,空洞而又深邃
的眼睛,渾身散發着一種憂鬱哀傷的氣息。他就住在離我住的不遠的一個小木屋裡。
我見過他的畫,粗重的線條,斑讕絢麗的色彩,給人一種張皇,支離破碎的感覺。
這時候,我和清的關係近了許多,清也喜歡藝術,因此我們常常在工作之餘探
討文學方面的問題,但我還是沒有對清表白。
有一天,我帶清去看傑的畫,我說,傑的畫才是真正的藝術。後來我才知道這
是一個多麼錯誤的決定。傑第一次見到清的時候,一直注視了很久。清在看了傑的
畫後驚嘆到,太漂亮了。傑說,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好了。
後來,傑告訴我他喜歡上清了,傑說這話的時候,空洞的眼神中有了久違的興
奮。我無語,默然。
傑和清的關係一天天親密起來,而我每天都只是黯然神傷。
有一天,清來找我散步,在路上,清問我傑怎麼樣,我開始有些絕望了,我意
識到我就要失去清了,只不過我還從來都不曾擁有過她,她,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夢
罷了。夢,終歸要醒的。我說,傑,挺好的一個人。然後,就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我們就這樣一直默默地走着。江南的青石板的路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盡頭永遠
都是無法觸及的黑暗,腳步聲在漆黑的夜裡空曠而有寂寞。
半夜,下起雨來,我站在窗前,聽見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音,寂寞空洞,雨水從
屋檐流下,在夜幕里劃出明亮的道子,我聽見河水在屋旁淙淙的流過。
一年後的春天,清要走了,是和傑在一起,走的前一天晚上,清和傑來向我告
別。我們在一起,喝了很多的酒。傑首先醉了,被我扶上床睡了,就剩下我和清。
最後我們也醉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清和傑已經走了。
清,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恨自己的糯弱,在她離開的時候都不敢向清表達。當年,英子在顧城要移居
新西蘭的激流島時不顧一切的表達了自己熾熱的愛戀而引起了一場悲劇,只是英子
是一個大膽,外向的人,而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只能在遠處靜靜地遙望我的幸福。
清走後,我開始變的憂鬱起來,常常失眠,江南依舊柔和潮濕的氣氛讓我感到
沉悶窒息,我想,我應該離開。
五年,應該是一個很長的時間了,五年前我就離開了B 鎮來到了C 城。C 城,
依然是一個南方的城市,但卻是一個和B 鎮完全不同的地方,B 鎮是清靜悠閒的,
C 城則是繁華而寂寞的。記得曾經有一個網絡作家寫到,該怎麼描述一個城市呢?
是美麗,寧靜,古老,繁華。但每一座城市都會有自己的孤單,白天被喧譁吞沒,
深夜浮出水面,如何形容這種孤單呢?當人們統統睡去,樹木,河流,垃圾,房屋,
便在夜色里唱歌到淚流。我想這是對城市最恰當的描述了吧。
五年間,我從一個自由撰稿人做到雜誌社的副主編,從一個悠閒的人成為一個
忙忙碌碌的人,得到了許多又失去了許多,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生話吧。
我終於決定約清出來見面。
木質的地板,悠揚的薩克斯烘托出一種懷舊的氣氛,我和清相對無言,清看起
來沒有變很多,只是更加憂鬱了。為了打破這種沉悶的氣氛,我說,傑對你還好吧?
清有點自嘲的點了點頭,清說,這些年我和傑一直在不停的行走,一直沒有停下來,
傑是畫家,你知道的,只有不停的漂泊才能找到創作的靈感,只是這麼多年我已經
有一些厭倦了,我希望能有一個安定的居所,我不想在流浪了。
清說,你現在在幹什麼?你還是沒有換手機號碼,我還以為找不到你呢,結果
一打就通了。
我說,我一直沒有換號碼,我現在在雜誌社做副主編,你還寫文字嗎?希望能
看見你的文章。
清低着頭,靜靜的用勺子攪動着面前的咖啡,氳韞的水氣在清的面前四處蕩漾,
清的頭髮還是糾纏不清的樣子。我的心裡有產生了模糊而又熟悉的疼痛。
我們彼此都不說話,大段大段的沉默如江南的小河在我們身旁緩緩流淌。
清的手機響了,清起身接了電話,回來說她有事先走了。
我走在街上的時候,正是黃昏。街上到處都是匆忙的人群。有妝容精緻的女子
在我身邊走過,只是不曾停下。我站在街頭茫然四顧,卻找不到自己該去的方向。
走過一家音像店的門口,店裡放的是朴樹的《旅途》:
這是一個旅途/ 一個叫命運的旅途/ 我們偶然相遇然後離去/ 在這條不歸的路
上/ 我們路過高山/ 我們路過湖泊/ 我們路過森林/ 路過沙漠/ 路過人們的城堡和
花園/ 路過幸福/ 路過痛苦/ 路過一個女人的溫暖的眼淚/ 路過生命中謾無止境的
寒冷和孤獨
我想我們只是路過幸福的流浪着。在櫥窗外看見幸福在裡面招手,然後舔舔嘴
搖搖頭離開。
黑暗中
明明滅滅的火光
赫然映着
黑夜的眼睛
在靈魂回歸的路上
腳在堅實的大地上
疼痛的呼喊
我看見神在樹上絕望的哭泣
魔鬼在路上四處舞蹈
面目猙獰的懸崖
撕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聽見思想的碎片落地
寂然無聲
我握起拳頭
砸向心中的恐懼
卻發現
雙手沾滿了無能為力的
殷紅的鮮血
滴在岩石上
開出一朵朵灼烈的詭異的花朵
心裡長出大片大片荒蕪的雜草
獨角獸在草叢裡靜靜的凝視
我想在回歸的路上
我只能這麼隱忍的走向絕望
這是清投給雜誌社的稿子。我看後心裡驀然的疼了,他以前寫的都是清新的詩
歌,現在卻是這麼沉重。清的文字裡有灼列的疼痛,再也不是以前的清了。清以前
只是一個有着淡淡憂鬱的江南女子,而現在她讓我感到疼痛和憐惜。我不知道這5
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讓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傑是在星期天的早晨找到我的,我正在熟睡,頭一天的晚上我為了趕一篇稿子
一直熬到四點多。傑一進門就對我說清失蹤了,一晚上都沒有回來,我看見傑黑黑
的眼圈和凌亂油膩的頭髮,連忙安慰他說,清有可能去了別的地方,今天有可能就
回來了。不可能的,傑說,她從來都不是這樣子啊她從來都不會一聲不吭就走了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但我會幫你找的,找到了,我給你打電話。
我下午接到清的電話,她說她在B 鎮,不要告訴傑。現在這裡正在下雨,你來
這裡吧,我有話對你說。我說,你不會出什麼事吧,我馬上過來。
我掛了電話就匆匆忙忙的趕往B 鎮,一路上雨越下越大,車子在泥濘的路上像
一隻年老的蝸牛緩緩爬行。
我趕到B 鎮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漆黑的夜裡只能聽見嘩嘩的雨聲,沒有盡
頭,我不知道在這樣漆黑的夜裡,清一個人會不會害怕。
當我看見清的時候,清正蜷縮着身子在旅館的房間裡,衣服全濕透了,我說,
怎麼會這樣,你的衣服怎麼濕了,她說,剛才我一直在路上等你,我還以為你不來
了呢,清一下抱住我哭泣的像一個小孩子,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放下清說,我怎麼
會不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好不好?清搖搖頭,把頭深深的埋在擘
彎里,看到清痛苦的眼神,我卻不知道怎麼來安慰她,語言從來都是經不起時間的
考驗的,所有的語言都是真實的謊言,都只能給人短暫的安慰,欺騙別人也欺騙自
己。但這個時候我卻希望語言的桎梏不? 創嬖冢搴臀葉賈恍枰謖餛岷詰囊估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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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走,不要走”清哭着從身後抱住我,“我害怕”我轉過身去,緊緊的抱
住清吻她眼角的淚水,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第二天的早晨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有刺眼的陽光了,我和清一起走在熟悉有
陌生的江南小鎮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下斑駁的光影,細碎的陽光在街道上恣
意蔓延,淹沒每一個經過的人。曾經的流光碎影的年華都在着斑駁的光影中湧現,
翻騰,並沉澱下來埋在着江南的小鎮裡,埋在每一個走過江南小鎮的人的心裡,用
一輩子的時間去遺忘。
我和清站在曾經小學裡的梧桐樹下,看着孩子們一群群如花的笑顏在我們的身
邊經過,他們有着幸福的童年,沒有憂傷的過往,沒有貧窮和寂寞,他們只是一群
有着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的幸福的孩子。我依稀記起我的童年,在着青石板的
街道上行人的腳步聲中,在流水的淙淙聲中,在寺院的晨鐘暮鼓中,留存,記憶,
消逝。
清說,她曾經有一個願望就是能像孩子們一樣幸福快樂的生活,沒有憂傷,沒
有抑鬱。說這話的時候,清的手機開始唱歌,清取出手機然後關掉。我的手機也開
始響了,我看了號碼是傑打來的,我也關掉了手機。這一刻,傑或許正在焦灼萬分
的找清,但在這一刻是屬於我和清的,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是清的男朋友。
墮落,就讓他墮落吧,我在昨天晚上的一剎那間就拋棄了整個世界。
清說,我們去寺院吧,你昨天晚上答應我的。我點點頭說,好。
在落日的餘暉中,我和清拾級而上,路旁是鬱鬱蔥蔥的樹木和不知名的野花,
隨意的鋪在山坡上,繁蕪而美麗。
清高興的像一個孩子。
在寺院的大殿裡,清拉着我去許願。在佛的面前,清雙手合十,一臉虔誠的樣
子。我不是教徒,我也不信佛,但我還是向佛許了願,希望我能和清在一起。
寺院外有人賣各種各樣的飾品,清拉着我買了兩串手鍊,清一個,我一個,我
笑着說,清,你再也逃不掉了。
清說,你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嗎?我示意清不要說但她還是說了,她說,我希望
你能永遠幸福。
晚上,站在旅館房間的窗戶前,清望着星空,憂傷的對我說,儘管傑對她不好,
但她明天還要回C 城。
我抓住清的手說,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你和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所有的藝
術家都是瘋子,自私,暴戾,冷僻。我可以帶你走,我可以給你幸福,只要你肯跟
我走。我把清擁在懷裡瘋狂的吻她,我聽見她粗重的喘息聲,我們就在這星空下不
停的做愛。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清不在我身旁,我穿上衣服就往車站跑。在車站擁擠的人
群中,我撥開一個有一個的人,瘋狂的喊着清的名字,但還是擁擠的人群湮沒,我
沒有找到清。沮喪的抱着頭,蹲在底上,內心開始絕望,我準備回去,我站起來卻
發現清提着包正站在我的面前。我一下飽住清說,你不是說不走的嗎?怎麼又走了
啊。清有些哽咽地說,我再也不走了。
秋天來了,樹木開始一片一片的落下葉子,我和清依然停留在B 鎮,當初是清
執意要留下的。她說,她喜歡B 鎮。我和清都換了手機號碼,我想,沒有人能找到
我們,包括傑。
在這個秋天裡,我們開始奔走於各個用人的單位,但B 鎮只是一個很小的鎮,
用人的單位很少,我們始終沒有找到工作,我和清只能靠微薄的稿費維持生計。
我變的愈來愈煩躁不安,清也更加憂鬱起來。我們彼此之間的話逐漸少了。在
黃昏的時候,清有時候會一言不發地呆呆的看着窗外一兩個小時,我看到清是如此
的憂鬱哀傷,我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我也經常徹夜不眠,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
思想像臉一樣浮腫。
秋天深了,在這? 齔筆氯蟮慕希醬Χ汲瀆爍艿鈉ⅲ蟻耄乙彩
牽蘼凵硤寤故撬枷胍約昂頹宓陌椋以崛醯男願袢夢葉哉舛胃星椴嘶
騁桑騁傻背跏欠裰檔煤頹辶粼贐鎮廝守。對清的感情是是愛還是同情或者是二者
兼而有之。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疲倦不堪。
時光就這樣被江南的流水和鐘聲悄無聲息的帶走。
冬天來臨的時候,清終於找到了一份在幼兒園的工作,而我依然沒能找到工作,
我慢慢開始絕望,我開始討厭這種生活,討厭寫作,我常常晚上開着燈,對着稿紙
發呆,或者不停的抽煙,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曾經也是為了生活而寫作,現在
這句話卻又有了不同的含義了。
清每天早晨6 點就要起床,為了不上班遲到,她把鬧鐘就放在枕頭邊,可是我
我為此卻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每天晚上我睡下的時候,鬧鐘的指針不停擺動的聲音
讓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曾不止一次的摔掉鬧鐘,但清每次都揀回來。她說,沒
有鬧鐘,她早晨起不來。
我討厭了這種生活,我說服清離開B 鎮,我說,我們的愛情在這江南的潮濕的
空氣中開始發霉,變質。我們需要新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需要陽光。我們去北方吧,
那裡有灼熱的明亮的陽光。但清只是一次有一次的搖頭。
我以為我們的生活會這麼一直沉淪下去,沒有盡頭。我感覺我們住在冬天的廢
墟里,陰冷,幽暗,灰塵四處飛舞旋轉,遲暮的花朵四處綻放,鮮艷而有頹敗。但
傑的重複出現卻徹地打碎了這種生活。
傑的出現是讓我不曾預料的,我在一個陰冷的冬日的午後走在街上,無意發現
了清和傑在一起並排走着,很親密的樣子。
我不知道傑怎麼會出現在江南的小鎮上,但這一切都將和我無關了,我下決心
帶清走,離開這裡去北方,我希望我們的愛情在北方明淨天空下充滿陽光。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收拾東西,我打電話給清工作的幼兒園辭掉了清的工作。
晚上,我對清說,我們必須離開,我想你是知道原因的。清這一次沒有反對,
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們擁抱在一起,但在這江南的冬天的夜裡,卻無法彼此取暖。
三天后,我們到了C 城,準備在那裡乘火車到西安,一個古老的充滿陽光的北
方城市。
火車還有5 分鐘出站的時候,清說,她要下去買水。我說,那你快點,火車要
開了。
我已經聽見火車啟動的聲音了,但清還是沒有上來,我知道或許她永遠都不會
上來了。
火車呼嘯而過,我看見清在窗外向我揮手,臉上有淚水滑落,這一刻瞬間在我
的記憶中定格,一輩子也沖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