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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瓏 (1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4日20:56:01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梁秉俊這一二年來,生出一個習慣,經常獨自笑笑。為什麼不笑呢?他遇到了
真正的難題。遇到真正的難題的時候,是要笑的。

因為如果不笑,你就沒有機會笑了。梁秉俊在工作中,比如研究恐龍蛋的時候,
很少笑。

他把它們當作流水線上的零件對待,你不可能想象一個熟練工種的工人,總是
微笑地面對一些流淌的毛坯。即使是一個勞動模範,也不能這樣一笑若干年。

他以前的工作是尋找古生物。這一次,他要找一個好人,一個大大的好人。那
人是一個神醫,能醫治夏早早的疾病。要他做這家業務的委託人,是他的業已仙逝
的老母。

他答應了,這就使得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因為你不能對死人修改條款。

這一難題還難在——梁秉俊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確有這樣的名醫。如果你找不到,
你無法確知是你的功夫下的不夠,還是世上本來就查無此人。於是,你就註定了要
馬不停蹄地找下去,幾乎沒有終結。

退一萬步講,即使你找到了一個醫生,你能否知道他就是最好?在他之上,還
有無更高層次的醫生?因為你的不確定,你就無法有勝利的喜悅,你永怕自己的尋
覓之中,失卻了最重要的人物。

這和尋找罪犯,太不相同了。犯了一樁罪,那是一個過去時,無論案情多麼復
雜,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的目的和過程都是清楚和固定的。但一
個醫生的療效,你如何能預知?

最最要命的是,他手中的時間很有限。你不知道夏早早能支撐多長時間,也許,
你正在苦苦追索的過程中,小姑娘已經駕鶴西行。那樣,你哪怕尋到了再世華倫,
也無法把那朵凋謝的生命再串成花蕾。

所以,梁秉俊只好對自己笑了又笑。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吧。

他要換一種新的思維來大海撈針了,而且你還不知道這根針到底有沒有?就是
有,是不是在這片海中?

他到全國著名的醫院的病房,查找同夏早早疾病類似的疾病,然後,追蹤這些
病人的下落。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死人。他於是深切地明白了鍾百行先生為什
麼萌發了匪夷所思的“血玲瓏”。幾乎所有的病人,在發病後很快就死了,沒死的
也是奄奄一息。他本來以為追蹤這些病人是一件很費時間的事情,後來才發現小題
大作了。你只要通過某種手段找到了病人的下落,把電話打給他們的家屬,然後報
出你要找的人名姓,通常電話會在第一個十秒內就被狠狠地掛斷。“他已經不在了
……”

梁秉俊很為自己打擾了死者家屬的安寧而不安,但他只有硬着頭皮一個個地打
擾下去,直到自己麻木,不再認為這是打擾,覺得這是正常交往。但失望的情緒總
是很清醒,不斷地累積。或者說,他的工作越接近尾聲,他的失望就越濃厚,精神
就越苦惱。

不行。不能按這條路數走下去了。你尋查到的每一條小徑,彎彎曲曲,但都通
往墳墓。

不沿着這條路走,你往哪裡尋找?

華佗的嫡傳弟子們,你們都在哪裡藏着?還是你們根本就沒有出世?

梁秉俊到底不是一般人,在痛苦的反思以後,他決定放棄自己貪大求洋的路線。
他要到民間尋求新的力量。既然已知的醫學世界,只能對此長嘆,也許,在廣闊的
草莽之中,生長着奇異的藥草或是某種古怪的動物,可以醫此絕症呢?

思路轉換之後,整個方向就變了。首先,他不再局限在內科、外科、血液科這
些西醫的範疇之內,開始尋找無名雜症。其實病這個東西,原本就是一派混飩,醫
治的人為了自己的方便,才把它硬性地截開,有了種種的明確分工。它原本就是一
團糟,人是一個整體。當一盆水渾濁的時候,從哪裡舀出來,都是不透明的。

這下,就更難了。梁秉俊在城市和鄉村之間遊走,逢人就打探哪裡有治怪病的
高手。只要聽到某地有醫家,就不遠千里地慕名而去。有時到了荒郊野嶺,費盡千
辛萬苦,見到的卻是一個神漢狐仙。就這梁秉使也不敢怠慢,常常是細細尋訪,祈
望能有意外的發現。可惜,手到病除的傳說很多,能證明的很少。就是有一兩個人
信誓旦旦地說他的病,就是某某大師治好的,梁采俊一落實,才發覺那都是偶合,
瞎貓碰上死耗子,做不得數的。

時光流逝,老母的囑託成了懸案,梁秉俊一顆心始終放不下。他過一段時間,
就會往回春醫院打個電話,甩下一句:“我找夏早早。”接電話的人說:“好啦,
您等着啊,我這就給您叫去。”當那人一走,梁秉俊就把話筒放下了。他證實那個
小姑娘還活在世上,就達到了目的。後來,當他越來越深入地介入了“血玲瓏”的
行動計劃之後,他就更把尋找神醫,當成了最大的嗜好。

有一天,他在長途汽車上,聽到一位乘客對另一位乘客說:“我知道一位神醫。”

梁秉俊立刻把耳朵內的神經,像雷達一般,轉向了這位滿臉絡腮鬍子看起來髒
兮兮的乘客。雖然他的心裡,對神醫已經麻木。

絡腮鬍子旁邊的禿頂男人說:“這年頭,神醫多了去了。”

梁秉俊暗暗贊同禿頂的話,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認真地接收絡腮鬍子的信息。

絡腮鬍子說:“神醫和神醫可不一樣。就和女人和女人,味道不一樣。”

男人共同的笑聲。然後禿頂男人說:“誰不一樣?女人?

還是神醫?“

絡腮鬍子說:“女人是你自己的事。神醫才是大夥的事。”

禿頂男人說:“嗨!神醫,不一樣在哪兒啊?”

絡腮鬍子說:“不一樣在啊,這神醫,什麼病,都能治。”

聽到這裡,梁秉俊就是耐性再好,求醫之心再切,基本上也就準備封閉自己的
耳朵了。

他想,那位秀項男人大概也有話說。果然,禿頂人擤擤鼻子說:“我就知道是
個騙子了。天下哪有什麼病都能治的大夫呢?什麼都能治,就是什麼都不能治。樣
樣行,樣樣松。

這樣的騙子我見得多了。騙錢罷了。“

梁秉俊很贊同禿頂男人,看來,他的頭髮不是白白掉光的,有些的確是換成了
智慧。

沒想到絡腮鬍子說:“猜錯了,你。他根本就不要錢。全看一時的心情。看你
順眼了,才給你治。要是看你不順眼,給多少錢,也不治。沒商量。

梁秉俊來了興趣。

禿頂男人的耐心和好奇心,比梁秉俊要差,撤吻說:“越說越像是個騙子了。
什麼看你順眼,無非是看你病得不重,精神療法,給你點藥粉糊弄糊弄。要是病得
重了,他也就看你不順眼了,根本不給你治,省得自己丟人現眼。那點彎彎繞,不
用想我就明白。”

絡腮鬍子說:“老哥,別的事我都跟你,可這事,您還真說差了。他看着順眼
的病人,不是輕病人,輕了他還不給你看呢。說,得得,就你這病,愛吃,就隨便
吃點什麼藥。不愛吃,就什麼藥也甭吃,對付對付也能好。用不着煩我了。送上門
的錢都不要。他看得順眼的病人,非得是重病,疑難雜症,越重他越來興趣,說這
才有點意思。他說,我就盼着大夥都得癌症,到那時候,就知道我這療法的厲害了,
可以拯救黎民……”絡腮鬍子說得性起,聲音越來越大,全車廂的人,都屏住了氣,
聽得津津有味。

禿頂着來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屑地說:“別把他吹得那麼神。我就不信。哪
個騙子都會來這一套,嘴上的功夫。”

絡腮鬍子看來社會位置比禿頂低,見話不投機,就不再免費替神醫做廣告了。
打着圓場:“嗨!

他那麼一說,我這麼一學。但願咱們一輩子不和他見面。說明咱身體健康,長
命百歲,哈哈……“

於是兩人開始扯其他的事。

絡腮鬍子下車的時候,梁秉俊也站起身來。車上穿制服的眼務小姐說:“這位
先生,您還沒到站呢!”如今,豪華客車為了爭奪客源,實行民航式的服務,除了
給送水,也知道旅客的目的地,態度很關照。

梁秉俊頭也不回地說:“我提前下車了。謝謝你。”

這是高速公路的一個休息營地。梁秉俊走到絡腮鬍子面前說:“我有一個親戚,
得了重病。我很想到您說的那個大夫家裡求醫。您能告訴我他的地址嗎?”

絡腮鬍子打量了他一眼說:“那位大夫姓夏。我告訴你他家在哪兒,可是他不
一定在家,經常叫外國人給請走。你知道,中國的好東西,從八國聯軍那會開始,
就保不住,常常就叫外國拿走了……”

梁秉俊謝過絡腮鬍子。

地址是一個中等城市。

一座商號樓,破敗如廢墟。你很難想象在這裡住着一位神醫。梁秉俊雖說見多
識廣,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訓,也對在如此很瑣的地方,能生活着
一位曠世神醫,表示存疑。

走廊堆滿雜物,只能側身而過。粱秉俊不禁想,要是失火或是地震,這座房屋
的人,誰也跑不掉。依着門牌找到一扇禁閉的防盜門。他按響了門鈴,許久許久沒
有人呼應。他不泄氣,過了一會,又開始下一輪操作。然後,休息一下,繼續……
為什麼要在無聲無息的情形下,不斷地勞而無功地按門鈴呢?梁秉俊是因為絕望。
人在絕望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做很沒意義的事情。

在他馬上就要放棄的時候,門開了。一張光潔無須近乎女人面孔的老年男人,
出現在防盜門後,嘿嘿笑着說:“你這個人,真有恆心啊。按了這么半天,你就沒
想到這裡根本就沒人嗎?”

梁秉俊憑着偵探的敏感,確認他就是夏大夫。他恭恭敬敬地鞠躬道:“夏大夫,
我想到了裡面可能沒人。可是我還得按下去,因為找到您,是我女兒惟一的希望。”

夏大夫聽了此話,兩眼放光道:“這麼說,你女兒快死了?”

梁秉使真恨不得如地上陣口唾沫,居然有這樣的大夫!

雖說夏早早不是自己的女兒,也沒有人這麼說話的阿。但他顧不得計較夏大夫
的講話風格,連連說:“是。是……快不行了……”

“好!快不行了,好。好吧,那你就進來吧。我最怕就是那些小來小去的病,
煩人。有病就得像個有病的樣,讓人治起來也痛快。”夏大夫算是用這種奇怪的考
核方式,認可了梁秉俊的求醫資格,打開鐵門,放他過去。

梁秉俊心裡苦笑道:看來這個大夫,也夠天真的了。他對來客進行的測驗,實
在和安全沒關係。

若是誰想打劫他,輕而易舉就可騙開鐵門附。又一想,也許吉人自有無助,或
者說,他修有金剛不壞之體,或是有上好的刀槍紅傷之藥,因此無懼,也說不定啊。

進得門,梁秉俊慶幸自己身材較薄,且距上頓吃飯時間已很遙遠,因為窄窄的
門廳里被瓶瓶罐罐占據了大半,入室的人,只有儘量將肚皮細向脊椎骨方向,才得
以通過。梁秉俊不由得想;若是一個胖子得了病,怎樣求醫呢?單是進門這一關,
就得被淘汰。但是馬上他就想通了,因為夏大夫只看臨終的病人,熬到那時候,基
本都是皮包骨了。若是急病,根本趕不到夏大夫這座封閉嚴實的鐵門前,也早就來
不及了。

客廳里,從地面到空間,也是擺滿了瓶瓶罐罐。到處都是骯髒的玻璃器皿反射
出的友光,好像到了早已廢棄的上個世紀的中學實驗室。而且沒有醫療機構常見的
白色,也沒有醫院裡無所不在的來蘇水氣味。當然了,醫生的家不必布置得如同醫
院,但是這也和想象中的神醫相距太遠。好在梁秉俊形形色色的騙子見得多了,雖
然失望,臉上的神色還算安然。惟一能表達出好客氣氛的是,在靠牆的床下,有兩
只破沙發對面擺着,中間橫着一隻茶几。茶几上面有一隻小小的茶壺,小到只夠一
個人獨斟獨飲。

“說吧。誰病了?你女兒?你女兒多大了?”夏大夫倒是不嘍嗦,開門見山。

“十二歲……得的是……”梁秉俊剛想細說,夏大夫打斷了他的話,說:“嘻
嘻,你才多大啊?

怎麼就有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是替別人問的吧?再不就是娶了大齡女子,她
抱來了一個油瓶?

那你一個做後父的,是不是也關心太多?她親媽幹什麼去了?“‘梁秉俊這個
氣啊,這算哪路郎中?講話連點最基本的禮貌都不懂,他怎麼不配點治神經症的藥,
先給自己灌上一大碗,別這麼胡說八道!但另一面,梁秉俊又不得不佩服這個看起
來像太監一般的醫生,有着超人的敏感和判斷力。在某些方面,他的思維近似一個
優秀的偵探。只是,偵探不到必要的時刻,他所想的,深深地埋藏在心,但此位夏
大夫,嘴巴好像連着腦屏幕,腦子裡想到什麼,舌頭就同聲傳譯出來,故而他只能
這般窮困潦倒。您看到過哪個大人物,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呢?

梁秉俊浮想聯翩,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做出了以上的種種判斷。可當務之急是
夏大夫在相距不到一尺的距離內,虎視眈眈地看着他,等着回答。梁秉俊想,我一
向長得老成,如今在外面奔波,一臉的滄桑,他也是胡亂一猜,索性來個寧死不屈。
便咬着牙說:“我就是給自己的女兒尋醫問藥。我是早戀早婚,還有未婚先孕,都
趕一塊堆了。

夏大夫看來信了梁秉俊的話,或者說是不信,也沒有情緒再做追究。反正他通
過這種談話,知道了來者對病人的感情和了解,都是第一等的,這就足夠了。

“哪兒不好啊?”夏大夫接着問。

梁秉俊又犯了遲疑說病名,本不是什麼難事,但這陣子求醫問藥的經歷,讓他
長了心眼。當着中醫,您最好不說西醫的病名,更別提病人作過手術什麼的經歷,
大夫不愛聽。覺得你不相信中醫,得了病,都一窩蜂地先看西醫,到了死馬當活馬
醫的時候,才找到中醫。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當成給死馬看病的大夫。可你要是看西
醫,那他們更不樂意聽你看中醫的經歷了,門戶之見更是猛烈。鬧得看病也好似女
性的貝節,有個“處女診”,你得從一而終,要是半路上改換門庭,就得受歧視,
意味着你求醫心不誠。他做醫家的,就可以奚落你,諷刺你,也可以禮尚往來地對
你模稜兩可不專一。

面前這位夏大夫,你判斷不出他是中醫還是西醫。看他這到不修邊幅不請世故
的模樣,好似一位桀驁不馴的中醫。但屋裡明顯屬於現代醫學的燒杯和玻璃器皿,
又強烈地提示他有西學的背景……

難啊。看來,押一寶吧。

梁秉俊說:“病在腎脾。說是腎水乾涸,脾不養血,肝胃不合……”

夏大夫揮揮手說:“我聽不懂。”

完了,你遇到了一位西醫,他很生氣。你趕緊改換門庭吧。

“啊,那是這樣的。骨髓的造血機能受到嚴重損壞,全血細胞減少,各個系統
……”

夏大夫又揮揮手說:“我聽不懂。”

梁秉俊火了。他通常是不會被激怒的,因為他總是公事公辦,那是工作。你可
以為工作投入時間和精力,但你不能為工作技人感情。因為人的感情是經不起磨損
的,你剛開始感情充沛,你的工作就做得好,你的感情淡泊了,你的工作質量就受
風化。這樣對待工作是不公平的。工作要求穩定和高質,要求守恆,那你就不要按
人感情,只是以一種永不磨損的意志和責任對待即可。但梁秉使這一次的工作,由
於雇主的侍殊——他的母親,由於當事人的特殊——他的“女兒”,他就不合時宜
地滲透了感情。

梁秉俊說:“中醫的診斷你不聽,西醫的診斷你也不聽。

那你聽什麼?你算得哪門子大夫?!江湖騙子吧!

夏大夫一點也不惱說:“罵得好啊。我本來就不是中醫,也不是西醫。我就是
江湖之人,但我治得了病,救得了命。我問你,你答非所問,還在這裡犯橫。我也
就是看你孩子有病,急火攻心,不和你計較。要不然啊,您就走好了吧。”

梁秉俊決定不和他嘍嗦,還是直奔主題。說:“我怎麼答非所問了?”

夏大夫說:“我問你哪兒不好,你說不好就是了,說什麼病名?病名是外在的
東西,是可以變的。今天說你是這個病,明天就是那個病。有什麼准?有準的是病
人的感覺。家裡人經常本末倒置,把別人說的東西,當成了最重要的東西,其實,
世上無數的人,就叫誤診給害了。”

梁秉俊何等聰明之八,立即感到了眼前這位無須大夫的高明之處,刮目相看,
態度也謙恭了不少。這次,不是病人家屬對醫生的那種實用性的恭敬,而是一個行
當的高手對另一行當的高手的折服。他把夏早早的病情逐一描述。

夏大夫聽完之後,雙手抱肘,補充問道:“都用什麼法子治了?”

梁秉俊小心翼翼地報出了正在服的中西藥物,怕夏大夫又火冒三丈。但夏大夫
這一回很平和。當然了,梁秉俊沒敢說出和血玲瓏有關的設想。嚴格說起來這也和
夏早早無關,起碼現在還不曾有任何藥物應用到夏早早身上。

夏大夫聽完之後,大包大攬過:“這病,能治。”

梁秉俊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是夏大夫還在為剛才自己的冒犯而生氣,或者說
夏大夫簡直就是一個信口開河的傢伙。他看着夏大夫,半天沒吱聲。

更大夫說:“不相信,是不是?你們這些人,就是怪。你幹嘛來了,不就是看
病來的嗎?我要說不能治,就拼命求我。我要說能治了,又不相信我。不請你就走。”
夏大夫說着,起身做送客狀。

梁秉俊慌了。梁秉俊很少發慌,而且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發慌的機會越來越少
了,今天是難得的脆弱。“不不,我哪能不相信您呢?我只是……只是太高興了…
…”

夏大夫說:“也不必高興得太早。我只說能治,至於治得好治不好,這還得看
個人的造化了。”

夏大夫說着,領梁秉俊來到各式各樣的古怪玻璃瓶子面前,然後拿起一疊報紙
後手摺成早年間包糖果的三角形袋子,就從各個瓶子裡往外國藥粉。那些藥粉通常
是白色的,也有少數呈術黃或是淡藍色。

一遍忙活之後,夏大夫把包成粽子模樣的紙包,約有十幾包,裝進一個巨大的
塑料袋裡,送到梁秉俊面前。梁秉俊悲慘地注意到,這隻塑料袋是黑色的,就是居
民樓里通常裝垃圾的那種袋子。

“這是一個月的藥。回去,先吃。一個月之後,再來找我。

當然,我要是不在,那就沒法了。找我的人很多。“夏大夫說。

梁秉使遲遲疑疑地接過黑色袋子,說:“怎麼吃呢?”

夏大夫說:“怎麼都行。也不是人參,講究那麼多。這藥,早上晚上半夜裡,
跟胡椒麵似的灑在湯里,果醬似的抹麵包片上,或者乾脆包了餛飩烙了餡餅,都成。
怎麼方便怎麼着來,我好說話。你要是太嫌麻煩了,就沖了喝,當茶也行。”

梁秉俊聽得目瞪口呆。這是藥嗎?整個一個坑蒙拐騙嘛!

藥都應該有特別的味道,對不對?沒味道的,無色無臭的那是毒藥。就算是沒
什麼特別令人苦惱的味道,能做成包子餃子餡嗎?這不是拿着別人的痛苦當戲要嗎?

可是,人在矮檐下,你不得不低頭啊。梁秉俊忍氣吞聲地問了藥價,交了錢。
剛要走,夏大夫說:“啊呀呀,忘了。你的女兒是小孩,是不是?那就得再加一點
水劑。”他說着,走到旁邊一個類乎儲藏室樣的小房間,拿出一個小瓶,類似正規
醫院的咳嗽糖漿藥瓶,說:“拿去給孩子喝吧。一瓶,分三十天喝。多點少點也不
要緊。對了,你還得補交點錢,這藥水可不便宜。”

梁秉俊乖乖地交錢,接過藥瓶。他看着那散發着苦杏仁味道的藥水,突然對自
己的此行,感到了大荒謬。你白跑了一趟不要緊,你敢把這種稀奇古怪的藥水和藥
面,給那個生命垂危的小姑娘吃嗎?梁秉俊決定要搞明白,不然,這就不單是治不
治病的問題,而是對自己智力的大藐視。大嘲笑。

想到這裡,他不再像一個求醫的家屬那樣,唯唯諾諾,挺直了腰板,說:“夏
先生,我能看看您的行醫資格證明嗎?”他的話,已帶出明顯的挑戰意味,他不再
稱呼他為夏大夫,而是叫他“夏先生”。

夏先生並不以為忤逆,笑笑道:“我不是西醫。沒有畢業證。”

梁秉俊緊追道:“如果您是中醫,那就師從哪一位大師呢?”

夏先生繼續微笑着說:“我不是中醫。所以,也並不曾拜在某一位名老中醫名
下。”

梁秉俊說:“那麼,先生是自學成才了?”

夏先生說:“自學倒是有的,只是成不成才,就不知道了。”

梁秉俊說:“先生想來還是成才的吧,要不然,這許多的病人登門求醫,先生
要是無才,怎麼敢攬這個瓷器活呢?”

夏先生說:“過獎了。我不是攬的瓷器活,而是別人破罐子破摔的廢物利用。”

梁秉俊氣得哆嗦,說:“你怎麼能把別人最寶貴的生命,說成是破罐子呢?”

夏先生一點也不着急,說:“這不是我說的,是來人自己說的。我不是問過你
們嗎,病人是不是快死了?你們都磕頭蟲似地說是。你們要是不說是,我是不敢治
的。我只能先在要死的病人身上試,若是治好了,就揀回來一條命。要是治不好,
也是一個死,和我何干呢?”

梁秉俊被駁得啞口無言,但心裡還是極度的不安,說:“您也許有您的道理。
但我只想看看你的行醫執照。”

夏先生乾脆地說:“沒有。”

梁秉俊把黑色垃圾袋甩在地上,說:“無照,你怎能行醫?!”

夏先生說:“我並不是行醫,我沒有收你的診費,只取了一點藥品的成本費。
再說啦,有執照的醫生,並不一定治得了病,救得了命。世上,是先有了醫術,然
後才有了醫生。你不要弄顛倒了。”

梁秉俊想想也是這個理,但他還是很不踏實,不把這些神神鬼鬼的藥末成分鬧
明白,他可不敢讓小姑娘吃藥。

“我能知道您的這些藥,都是什麼成分嗎?”他說,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行啊。我正想找個人給他講講呢。”沒想到夏先生一口應承。

於是,兩人重新落座,氣氛比剛才求醫問藥的時候,還和諧一些。

“這些藥,說來很簡單,都是一些化學元素。具體是什麼,我就不一一告訴你
了,一來,這是我的一個小秘密,二來,告訴你,恐怕你也聽不懂。”夏大夫不是
一個善於掩飾的人,這樣即使他懷有善意的時候,嘴角也還是流露着傲慢。

梁秉俊不卑不亢地說:“我的理解力,比您想象得或者能高一些。”

夏大夫說:“喔,你還挺自信的。自信了好,我這兒,基本上看到的都是說自
己不行的人。也許是家裡有了病人,人的自尊心都受摧殘。”

梁秉俊說:“我是家裡有了病人,自尊心更增強了。”

夏大夫說:“此話怎麼講呢?你告訴告訴我,下回見了那些一臉晦氣的家屬,
除了教訓,我也能好聲好氣地開導他們。”

梁秉俊說:“有了病人,就是多了考驗,多了磨難。不但自己不能倒,還得輸
出力量,花費金錢,投入功夫,這不就值得佩服自己嗎?”

夏大夫說:“好。說得好。每一個得病的人後面,都站着他們的家屬,該給他
們發獎章。”

梁秉俊說:“您這麼誇獎我,我很高興。我有一個請求,不知您是否滿足?”

夏大夫說:“說說看。我做得到,我高興,我就滿足。要是我做不到,那就沒
啥說的了。要是我雖能做得到,但我不高興做,那也只有對不起了。”

梁秉俊說:“很簡單。您是一定做得到的。但您是不是高興,我就不知道了。”

夏大夫說:“甭繞彎子了。你直說。”

梁秉俊把那隻黑色的塑料袋拎出,說:“請您照原樣再配一副藥。”

夏大夫說:“不會您的這個女兒是雙胞胎,還有一個也得了這病吧?”

梁秉俊說:“可惜我還沒有這種雙份自豪的機會。我是想把藥抓回去,每天女
兒吃一份,我自己也同時吃一份。”

夏大夫說:“是不是女兒得了這病,你想預防?那是另外的方子,不一樣。”

梁秉俊說:“您以為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實話告訴你,我是對你不放
心。”他斷定傲慢的夏大夫會沖天一怒。發怒就好,人一怒,就有破綻。

梁秉俊就可以從大夫這裡得到較多的資料。要不然,金口不開,你敢吃這藥嗎?

沒想到夏大夫說:“謝謝你。——梁秉俊模不着頭腦,說:”你謝我什麼?“

夏大夫說:“謝謝你對我說實話,說你不信任我。”

梁秉俊說:“還想聽實話嗎?”

夏大夫說:“那是當然。世上沒有比大夫更愛聽實話的了。你要是對他說假話,
他的工作就一點意義也沒有。”

梁秉俊說:“我接下來的實話就是,你要是不對我說實話,別看我花了錢,買
了你的藥,我可能一出門就把它扔到陰溝裡面。我不吃你的藥。因為你不告訴我吃
這藥有什麼道理,我不能拿着我女兒的命鬧着玩。”

夏大夫說:“說得好。看來你這個人不笨,有膽量。我就花點功夫給你講講。
權當閒着遛彎。你說現代人活的長還是古代人活的長?對了,不說古代人,說原始
人,誰活的更長?”

梁秉俊是個雜家,這小問題難他不住。他說:“當然是現代人活的長了。原始
人的壽命不過三十多歲,古代人比早先有些進步,但也有限。比如人生七十古來稀,
說明那時活到七十就不容易了。現在呢,七、八十歲尋常事。可見從壽命來說,現
代人比古代人占便宜。”

夏大夫說:“說得好。那你再說,是古代人吃的東西新鮮,還是現代人吃的東
西新鮮?”

梁秉俊說:“這倒是個我沒想到的問題。”

夏大夫說:“現想也來得及。不複雜。”

梁秉俊說:“想來是古代人吃的東西新鮮了。那時,沒有冰凍,不要長途運輸,
要說吃的單調,那是比不上現代人豐富。但要說新鮮,還是那時的人占先。”

夏大夫說:“那你再說,是現代人呼吸的空氣新鮮,還是古代人呼吸的空氣新
鮮?”

這一回,梁秉俊沒有絲毫遲疑和含糊,說:“這可不用琢磨。當然是古代人呼
吸的空氣新鮮了。

夏大夫又說:“古人操的心多,還是今人操的心多?”

梁秉俊這次的回答也很爽利,說:“當然是今人操的心多了。股票、破產、下
崗、互聯網……古人哪有這麼多事?!”

夏大夫說:“答得挺好。現在,你明白了吧?”

梁秉俊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笨,說:“我什麼都不明白呢!

夏大夫惱火地說:“你把一加一都說出來了,怎麼就說不出來那個二呢?這不
是明擺着嗎?”

梁秉俊苦笑道:“還請您多多指點。我只知道一加一,可就是不知二。”

夏大夫說:“好吧,那我就不難為你了。這個療法的基本點就是——污染使人
長壽。

梁秉俊嚇得差點休克。按說一個偵探的神經,牢固得如同大渡河上的鐵索,可
在這一驚世駭俗的理論面前,也融化成一攤爛泥。

“願洗耳恭聽。”梁秉俊戰戰兢兢地說。

“好,你記着。要說現代人吃的東西,沒古代的新鮮。吸的空氣沒古代人新鮮,
幹得活操的心比古代人多,現代人該比古代人短壽才對。結果不是那麼回事。現代
人比古代人活的久遠多了。有人說了,那是醫學進步了。對,不錯,可醫學上最大
的進步是什麼呢?是發明了好多的化學藥品。也就是說,以前,這些東西是無法進
入人的身體的,現在進入了,是一種異物,是一種污染,但人卻因此而長壽了。人
是由動物進化來的,動物一天哪費人這麼多的腦子啊,費的心思不一樣,消耗的能
量電不一樣,是不是這個理?但是,人在食品的涉入上,現代人和古代人沒有什麼
大的不同,要說人的飲食結構,是最保守和古老的東西了……好了,扯遠了,回到
咱的主題上來。我發明的這個療法,就是把人的營養補足,特別是把大腦高度活動
時所需要的那些基本元素,補足。說起來,是些不值錢的藥,有的在化工商店就可
以買得到。可是,在食物里沒有,你要不是碰上我這樣的人,對症下藥地特地給補
進去,你就得得病,得重病。你的孩子就是這麼回事,西醫不明白這個理,他們是
受了這個理論的大影響,可他們不懂,瞎子模象。中醫的那些能治百病的草根樹皮,
說白了,也就是產目崇山峻岭人跡罕至,草葉裡頭也種含有當地的礦物質或是某種
元素,所以碰對了,也可治病。但大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明白嗎?”夏大
夫殷殷注視着近在咫尺的梁秉俊。梁秉俊一個勁兒地點頭。倒不是他多麼佩服這說
法,實在是聞所未聞,叫人不知所措,只有點頭的份,以期對方說下去也許後頭自
己能明白呢?

夏大夫對梁秉俊的庭應還算滿意,繼續說下去:“以前一個人生活在某地,一
輩子能跑多遠的地方呢?百八十里的直徑,也就差不多了。那個地方土地里有多少
營養,有什麼樣的營養,人就吸收多少,你沒脾氣。所以,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呢。
得感謝這一百多年的工業化,帶來的全球性的大氣污染,把各種以前人們沒有機會
接觸到的化學物質,送到了我們體內。人的組成變得更合理了……明白了嗎?”夏
大夫又殷殷注視梁秉俊。

梁秉俊斗膽說:“明白還多少明白一點,可這和我女兒的病,有什麼關係呢?”

夏大夫痛心疾首地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來呢?污染帶來的化學元素,泥
沙俱下,有的好,有的壞,有的多,有的少……不成比例。你知道,化學這個東西,
是最講究結構的。

比如碳原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是什麼呢?“他考問地盯着梁秉俊,眼光
里充滿不屑,要是梁秉俊答不出來,今天這堂啟蒙,看來就得立刻下課。

幸好,梁秉俊還有這方面的基本知識。“那是鉛筆芯,就是石墨。劃出道來黑
黑的。”梁秉被簡直充滿諂媚地回答。

“要是碳原子有序地排列在一起呢?是什麼?”夏大夫嚴肅得很得意。

“是鑽石。亮閃閃,透明,硬度十……”梁秉俊回答。

“這就對了。所以,結構比例組合順序,很重要。原子彈是怎麼製造出來的?
就是把放射性元素這麼一攬和,威力無比啊。所以,我做的工作,其實只不過是順
水推舟,把多的減少一點,把少的增多一點,注意調整它們的比例,給病人幫一個
小忙,很多病就霍然痊癒了。這不是我的功勞,是污染的功勞。我也在污染,不過
是污染得有序一些。喏,就這樣。我簡直把看家老底都告訴你了。你憑着這個,好
好研究研究,也許能得諾貝爾獎呢。”

夏大夫一口氣說完,不待梁秉俊的反響,就站起身,兀自忙活了。

梁秉俊頭腦一時空白。他無法判斷這一學說的真偽,只是感覺到振聾發聵。你
無法服從它,卻也不能反駁它。因為它是那樣不同凡響,令人們目瞪口呆。

“那您為什麼不繼續好好研究,自己得個諾貝爾獎什麼的?”梁秉俊追問。

“我嫌煩、諾貝爾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才不拿他當回事呢。我的樂趣就是吃藥。”
夏大夫在另一個房間回答。

“吃藥?”梁秉俊從來沒聽過誰有如此奇特的樂趣。

“對啊。吃藥是很好玩的一件事。藥有各種各樣的味道,一般人大而化之,提
到藥,總說是——苦,其實,藥的味道,比我們吃過的山珍海味的味道豐富得多了,
怪多了,藥吃進去,你靜靜地躺在床上,感受藥粉在你的胃中擴散融化,被你的血
液吸收,沿着脈絡到你的心臟,然後進入神經,強有力地影響你的思維反應感受和
行動……太有趣了。我一生嘗試過很多職業,都做不下去,沒意思,無聊,不好玩
……吃藥是世上最快活的事了,可惜啊,至今沒有成為一個職業,嘗到其中樂趣的
人不多……”夏大夫又拎着一隻黑色垃圾袋走出來。裡面裝着白色的小紙包。

“咱倆談的挺投緣,你的化學知識還不錯。你不是要我給你配藥嗎,哈,給你。”
說着,夏大夫把黑色垃圾袋遞過來。

“啊……謝謝……可是,您並沒有給我號脈……怎麼就知道……”梁秉俊的手
下意識地把垃圾袋接了過來,但嘴巴還是不屈不撓地問個底。

夏大夫不悅,說:“你這個人怎麼一回明白一回糊塗?我琢磨這行八九十年了,
還要用手號脈?

一眼就看出來你缺什麼多什麼了。你這個人,沒什麼大毛病,但你手的活,用
腦太過,這樣,身體裡管精密思索那一部分多用的元素,你已經儲備不足,用不了
多長時間,你的記憶力注意力聯想力就會嚴重下降。我給你補足了,好比油箱裡還
有一點油,但是不多了,跑長途就危險了。外國為什麼腦力勞動者,那麼多患海本
默茨氏症和老年性痴呆症的?就是這個原因。“

梁秉使大驚失色道:“您……您是說我可能得老年痴呆?”

夏大夫說:“不是可能。是一定的。您幸虧為了女兒的事,找到我,算是免掉
了你老年傻乎乎,又流哈拉子又拉一褲子屎尿的危險性。你就暗地裡樂吧!”

不可一世的驕傲的梁秉俊先生,此刻真是被徹底打倒了。他奉如神明地捧着那
袋垃圾里的藥物,說:“那我一回家就立刻吃您的藥,謝謝您的再造之思。說句心
里話,我是寧可少活二十年,也不願那麼痛苦地傻着。”

夏大夫第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說:“年輕人,好好活着吧。我都九十歲了,
還覺得自己是個頑童呢!

梁秉俊又一次嚇得跌落在沙發上,“九十歲?您是說您有九十歲了?”

夏大夫說:“是啊。我又不是找個妙齡女子做老婆,有什麼必要隱瞞歲數?我
通常不說,就是不願讓大家吃驚,還得解釋,要不人家以為我是個騙子。今天,看
你是個明白人,才不當心說出來。看來,你也不能免俗。罷罷,你看我像多大歲數,
你就認為我是多大歲數的好了。”

梁秉俊說:“您可不像。”

夏大夫說:“人的正常壽命是一百五十歲。可科學家早就查證出了這個數據,
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達到。吃了我的元素,你就可以達到了。”

梁秉俊壯起膽子,問了最後一個爆炸性的問題:“吃了您的藥,會不會像您似
的,有點不像個男人了?”他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兩袋藥抓緊,預備着夏大夫勃
然大怒時,抓起藥撒腿就跑。不是他有意揭人短處,實在是褒貶是買家,正因為他
很想實踐夏大夫的藥,看到夏大夫的形象,又有些不踏實,故蜒而走險,內心還是
鄭重的。

夏大夫哈哈一笑,說:“好。我看得出,你是真心想吃我的藥的。好吧,告訴
你,我的這副相貌,就是年輕的時候,以身體做試驗,落下的殘疾了。但是,我可
以很負責地告訴你,今非昔比,現在的藥物是完全安全的,沒有一點諸如此類的副
作用了。好了,就說到這裡吧,再說下去,以你的聰明,也許以為得了真傳,就想
自己一試。那可不得了,這需要多年的功力才行。”

梁秉俊連連道謝,說實話,他還真沒如此感激涕零過。

當他走出夏大夫破敗的房屋時,心想,這樣好的醫術,如果不廣施人間,真是
無理不容!當然了,他要先在自己身上做個試驗。有效,才敢讓早早吃。

他敲敲自己的腦袋,心想——這是真的嗎?你就要老年性痴呆了?那你還如何
研究?為了科學和正義,你也不能痴呆了啊!

梁秉俊懂得博採眾長。他又到密林當中,求教少數民族的醫術。那是一位瞎眼
的老媽媽。梁秉俊不遠萬里,來到她的茅屋,一見之下,很是沮喪。連自己的眼睛
都治不好的人,還怎麼給別人治病。老媽媽態度倒是極好,第一句話就是:“遠方
的客人,你看不起我。離的近些,讓我摸摸你。”她的話通過妙齡的孫女翻譯出來,
很是有趣。

梁秉俊只得湊過去。老人的手,就在他的身上蜿蜒摩拳。那是怎樣的手啊,看
不到皮膚了,看到的都是老人癍。這種褐色的鱗甲,包裹着老媽媽的骨頭和每一根
血管,如同枯死的珊瑚。

老媽媽的第一句話,就把梁秉使給鎮住了。“你沒有病。”她斷然說。

“是是。我沒有病。是我的女兒有病。我是代她來尋醫問藥的。”梁秉俊再不
敢小看山野之人,畢恭畢敬地說。

“那麼,拿來。”

“什麼?”梁秉俊不解。他以為是診費,高額的診費,剛才已經交過了。

“奶奶要你把那個人的東西拿出來。”老媽媽的孫女,小聲提醒。

“哪個人的東西?”梁秉俊摸不着頭腦。

“你替誰看病,你就得拿着誰的東西來。你不知道嗎?那件東西上,就有那個
人的病了。”孫女說。

梁秉俊大驚。他還真沒看到過如此治病的。就為了這種稀奇的診法,他回到城
市,求薄護士找到了一條夏早早手織的圍巾,二次返回山寨,請老媽媽再做確診。

老人用青筋畢露的手指,摩挲着圍巾。一遍又一遍。

“這是一個女孩。”梁秉俊點頭,老人家也看不見。不過,梁秉俊也不特別佩
服,因為他說過,這是自己的女兒。

“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不快樂。”

梁秉俊驚訝得連點頭都忘了。

“……她病在血。她吃了很多藥,她的血已然迷亂了。”

“……她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了。”

“……她一會兒想死,一會兒想活……她是越來越想死了……”

“她長在一個骯髒的地方。她喝的水是髒的,她吃的食物是髒的,她吸的氣是
髒的……她的血是髒的,所以,她就要在骯髒中死去了……”

梁秉俊剛開始還點頭,漸漸地就但直不動,最後,簡直就是吼了。

“您說對了。您說得都對。對極了。可是,她不能死。她得活下去。您得想法
子救她。”

老媽媽停頓了很長時間。梁秉俊簡直以為她睡着了,或者是死了,也說不準。
因為她一點聲息也沒有。只是看到老媽媽的孫女很鎮靜,他才知道這麼就是老媽媽
的常態。

“你女兒的病,很難治的。奶奶在想……你要付雙份的診費。”美麗的孫女說
到錢的時候,一點都不扭捏。

老媽媽開口說了。

“要用百血丹。或許有救。”

“什麼叫百血丹?”梁秉俊急得了不得。

“就是用一百種動物和植物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說是丹,其實是水。不但有
常見的豬血馬血,還有蜻蜓血螳螂血蝴蝶血螞蟻血……”

梁秉俊說:“植物還有血啊?”

老人說:“有啊。汁液就是它們的啊。比如人參血靈芝血雪蓮血天麻血……這
天地萬物的精靈之血匯聚在一處,調理人的氣血平和。給你的女兒灌下去,或許能
回天。”

梁秉俊說:“在哪裡可以配到這藥?”

美麗的孫女把這話翻譯給老奶奶,老奶奶翻着乾枯的眼皮說:“這就得你自己
去找了。看你的心誠不誠了。一定要到沒有汽車、沒有啤酒、沒有煙囪、沒有塑料
袋的地方,去取血。如果有了那些東西,血就不靈了。要用這些乾乾淨淨規規矩矩
的血,去換下你女兒髒血,也許,她還能歡蹦亂跳……”

梁秉俊給了五倍的診費。

在其後的歲月里,他到處採集這些血液。幸虧他是一個古生物學家,知道那些
最原始潔淨的山谷和動物的樂園,不然,無論多麼愛子心切的人,也找不全這些血
液。

當他把這一切都找全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悖論。

老媽媽和夏大夫的治療方案,水火不相容。怎麼辦呢?

聽誰的呢?古生物學家兼業餘偵探的梁秉俊先生,只能在自己身上實驗。不過,
他只能試出有毒無毒,並無法驗證出確切的療效。



鍾先生恨自己。關鍵的時刻,身體不爭氣,普通的受涼轉成肺炎,需要嚴格的
靜養。

心中非常惦念卜繡文的事,卻心有餘力不足,只能遙控指揮。他心中很是不安,
猶如人將在生死場上臨陣脫逃。一切只有交代魏曉日全面負責。殊不知,這對魏曉
日來說,實乃大助。玲瓏居這面,相對自由些了。

魏曉日累得脫了形,鬍子多日不刮,兩鬢也猛然添了白髮。整日呆在病房裡,
臉色顯出見不到陽光的蒼黃色。一眼看去,再不是往日風流倜儻的白面書生,而是
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魏曉日囑咐薄香萍,把玲瓏居里獨立的一則和小屋,改造成嬰兒室。屋內溫暖
明亮,到處懸掛着美麗的玩具。一個設備精良的暖箱,安放在屋子一側,仿佛巨大
的透明魚缸。

溫度濕度儀和其他一些儀表,確保暖箱內的環境,最人限度地接近母體的子宮。

卜繡女的病情隨着胎兒的長大、越來越難以控制。孩子和母親,如同勢下兩立
的仇敵。

“我找鍾先生。”在卜繡文一次劇烈的抽搐,藥物控制越來越無效的情況下,
魏曉日萬般無奈地又撥了鍾先生的電話。雖然他知道這個時候打擾先生,對在家中
治療的先生,實在是一種殘忍。

“曉日嗎?你老師他剛睡下。咳的很厲害,你看……”師母聲音小得如同竊賊,
魏曉日知道自己的電話實在不是時候。

“好好,我不打了。您也不必同先生說了,這邊,我自作主張了。待先生好些
了,我再請示他吧。”魏曉日說完,不待師母答話,就毅然放下了電話。也許,在
潛意識裡,他希望鍾先生乾脆昏得不省人事,這樣他就可以徹底地我行我素了。

魏曉日斷然開始實施引產的方案。事已至此,再不把這顆定時炸彈,引出卜繡
文的身體,說不定在哪一個瞬間爆炸,卜繡文的生命就戛然而止,所有的祝願和努
力,都成了水中月,鏡中花。魏曉日的一腔深情,只能化作無數暗夜無盡的長淚。
他要拼死救她。在這一前提下,他會照顧她腹中的胎兒。

魏曉日覺得自己在和一個營壘較量。那一邊,站着他的先生鍾百行,他的病人
夏早早,他的病人的家屬夏踐石,當然,最重要的,還站着她——他所摯愛的人。

這一邊呢,只有他一個人。甚至,只有半個人。因為他的那一半人,也是站在
對方的,因為他也是血玲瓏計劃的執行者。

魏曉日孤注一擲。

催產藥物緩慢地滴進卜繡文的血管。她無知無覺地躺在潔白的床上,如同被麻
醉槍打中的束手待擒的大象。

藥物一滴滴地流進血管。突然,卜繡文全身抖動了一下,接着,發出低低的呻
吟。

藥物起作用了,子宮開始收縮。大粒大粒的汗珠從卜繡文布滿細紋的額頭冒了
出來,粘而亮。

忽然,她又放鬆了,海灘一樣平緩鬆弛。這是藥物的間歇期,一切靜止。

片刻停頓後,新的一輪陣痛又開始了。昏睡中的卜繡文緊緊地咬着被單一角,
布上留下一排牙印。

薄香萍緊張地注視着這一切,隨時準備搶救。俗話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可是,這分明是在生拉硬拽一個瓜啊。

她見過許多生孩子的場面,自然分娩,產婦也苦,但更多的是創造的勞累和興
奮。這種在藥物發動下的生育過程,強有力地逼迫着,格外殘酷和猛烈。

羊水破了。如同小小的船兒,在颶風中匆忙起航,那個幼小的女嬰無論怎樣貪
戀子宮的溫暖,也要被迫開始她艱難險阻的旅行。

宮縮越來越猛烈,疼痛間歇越來越短。卜繡文發出尖銳的嚎叫,開始在床上不
停翻滾。

“把她的手腳固定住。”魏曉日下醫囑。

薄香萍迅速地執行,卜繡文的手和腳就被固定在專用的產床上,再也不能隨意
活動。這措施看起來像一道刑法,實際上是幫產婦的忙。更便於用力又不會傷了身
體。

卜繡文處在昏迷中,她的意志完全不起作用,下意識地哭喊着,像母獸瀕死的
嚎哭。

魏曉日輕輕地握着她套在皮圈裡的手,湊在她的耳邊說:“堅持一下,好嗎?
你辛苦了這麼長時間,就要見到成果了。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卜繡文根本聽不見,竭盡全力地干一件事,就是吼叫,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如同
鋼索。

魏曉日用乾淨的紗布,擦拭着她的冷汗,不停地對她說:“別這麼大聲地喊,
好嗎?這太費力氣了。生孩子是個力氣活,還要很長時間才能幹完。你得學會節省
力氣呵……”

雖說是形勢危急,薄香萍還是忍不住撒着嘴說:“吻!看不出你一個大老爺們
還這麼內行,好似你自己生過多少孩子似的!”

魏曉日說:“我雖沒生過孩子,但對婦產科還是很熟的。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薄香萍說:“她神志不清,可惜了你這番苦口婆心的,她哪聽得見!”

魏曉日說:“我相信她聽得到。人的聽覺在所有的意識里是最靈敏的,睡覺的
時候,人的眼睛閉上了,鼻子聞不見味了。只有人的耳朵一直清醒着,一有什麼音
響,就把人從醫夢中喚醒。這是人從遠古時代傳下來的生命本能。昏迷不過就是一
次更深的睡眠罷了……”

薄香萍說:“得得,我認輸了還不成嗎!一個護士是什麼時候也說不過一個醫
生的。”她也俯下身,對着卜繡文的耳朵說:“你的女兒早早在等着你呢。”

不知是巧合還是卜繡文真的聽到了這句話,她猛地一弓身子,屏住氣,雙手報
拳,一股強大的力量憑空而生。

“哎呀,你可侵着使勁啊,孩子的頭髮已經看得到了,我們的準備還沒有完全
做好呢……”薄香萍驚呼起來,戴着手套開始接生。

突然,外面的電話響了。

值班護土隔着門喊:“魏醫生,你的電話。”

“不接!你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魏醫生頭也不抬地說。

“是鍾先生。他要您務必立即親接電話。”護土聲嘶力竭。因為卜繡文的聲音
太震耳了。魏曉日只好走出來,拿起話筒。“鍾先生。您好些了?”

“我好多了。剛才,你來過電話?你師母這個人啊,總是分不清西瓜芝麻。病
人現在怎麼樣了?”鍾百行一邊咳嗽一邊說。

“母嬰之間的衝突非常明顯,再保孩子,大人的生命萬分危險,所以,我就下
決心開始引產了。”

魏曉日咬着牙匯報道,他知道這和鍾先生的既定方針有所不符,但將在外,君
命有所不受,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引產藥已經在卜繡文的血管里流動,產程已經發
動,就像弓箭已然射出,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電話筒里長久的沉默。鍾百行何等人也,他明白了魏曉日的決定和他的分歧,
此刻,鞭長莫及啊。他覺得事情有點蹊蹺。他指指算算,拖至如今,嬰兒大體上成
熟了。好像孵小雞,本應二十一天出窩,現在還差五天。當然了,若是一隻差五天
孵出的小雞,那是一定會死的。好在現代醫學的發達,對於一個胎兒的繼續發育,
還是有些辦法的。基本目的已然達到。此時,血玲瓏的計劃第一。便把對魏曉日的
情緒暫且擱放到一旁,問道:“引產之後,情況如何?”

魏曉日長舒了一口氣,看來導師被迫認可此事了,說道:“報告先生,大人還
好,胎兒已見頭。

估計正常分娩問題不大了。“

鍾百行用最嚴厲的口氣說:“曉日,你擅作主張,差點誤了我的大事。幸好我
心裡有數,才打了這個電話給你。否則,就會騎虎難下。曉日,你聽好。目前時機,
我要你立即使用X 針劑。”

魏曉日大驚道:“現在使用X 針劑,可能導致胎兒的腦死亡。您為什麼決定要
用此藥?先生,我不懂。”

鍾百行說:“曉日,你要聽我的話。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要多問,
時間不等人。過了這個時間,就來不及了。我說了,騎虎難下。你明白嗎?”

魏曉日說:“先生,我還是聽不懂您的話。剛開始,您說保胎兒,不保母親。
現在,好不容易母親和胎兒都保得差不多了,您卻定要用此重藥,這很可能分娩出
一個腦死亡的嬰兒……這到底是為了什麼?虎,是什麼?”

鍾百行壓抑着劇烈的咳嗽說:“曉日,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同你說明白。我們
需要的是一個腦死亡但全身各部分發育得十分成熟的嬰兒。只有這樣,我們才在法
律上立於無懈可擊的地位。你知道,法律是不保護台兒的,也就是說,胎兒不算人。
但是,她一旦脫離母體,就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雖然,關於血玲瓏計劃,我們
已同她的父母,做過種種磋商,但以我從醫多年的經驗,還是在出生之前,就置這
個孩子於死地,是為上策。以現代醫學的技術,維持一個腦死亡的孩子的其他生理
機能,保持相當一段時間,是不成問題的。曉日,你是個聰明人,我就不說這麼多
了。要抓緊可……一旦離開了那方寸之地,它就是一個人了……抓緊,咳咳……”

魏曉日驚恐地說:“先生,您說的虎,就是這個早產的嬰兒嗎?”

鍾先生的最後一句話是:“曉日,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魏曉日木然地放下了話筒。

卜繡文畢竟是第二胎,開始進展很慢,但產程突然加速。薄香萍剛才只顧趴在
病人耳邊鼓勵,一時顯得忙亂。好在器械都是預備好的,馬上就緒了。見魏曉日進
來,也顧不得打招呼,全力以赴地迎接嬰兒的誕生。

那個女孩漆黑的頭髮垂了下來,好像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此時的形勢已如箭在
弦上,不得不發。

魏曉日機械地拿起一支X 針劑,抽到針管里。他緩緩地走到卜繡文的身旁。他
看着晶瑩的藥水,心裡湧起一股奇異的想法。生死是什麼呢?有時很縹緲,有時又
非常簡單。此刻。死亡就是如此清澈的一點液體。只要它進入卜繡文的身體,在極
短的時間內,就可由母體的胎盤流入胎兒的小小的如同草莓一般嬌嫩的心臟,然後
轉輸到那顆如核桃一般精緻的大腦,那枚核桃就枯萎了……在醫學上,這是不着任
何痕跡的,而且,血玲瓏的計劃,可以規避法律上的風險,得以安全的實施。甚至,
卜繡文清醒過來之後,都不會有絲毫的意見……這個計劃,在導師的腦海里,已經
盤旋了無數次。

它盡善盡美,無懈可擊。

只是,這是一個馬上就要成熟的完整的生命啊!蘋果就要落地!

魏曉日看着那女嬰垂下的黑髮。它是那麼油亮漆黑,如同一塊凝固的柏油。它
屬於一個無辜的幼嫩的生命,此刻,卻在重重的圍剿之下,馬上就要煙消雲散。甚
至,無所不在的法律也不能保護它,因為差着那一寸之地。

魏曉日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滿了鮮血。他看看那一支透明的針劑,覺得也是
猩紅觸目。卜繡文的宮縮越來越綿密,幾乎已成強直,沒有絲毫間歇。留給魏曉日
的時間已是分秒計算。再不實施,胎兒一旦娩出,你就是殺人了。

魏曉日遲疑着,一任寶貴的時間流淌。

他一直很恨這個胎兒。是她,謀害了他心愛的女人。但他此時看着那一縷漆黑
的胎髮,覺得她是那麼的幼小無辜,無限柔情湧上胸臆。醫生的手,無論什麼時候,
都應該是潔淨和芬芳的,是慈愛和溫暖的,和血腥與暴力無關!

吾愛吾師,吾更愛生命。

魏曉日傻使地站着,手裡擎着注滿了X 藥液的針管,讓時間無聲無息地流淌,
流淌……他的決定也就在流淌中,漸漸凝固成為行動。

卜繡文大叫了一聲,簡直像一隻母豹在咆哮。緊閉了多日的雙眼在瞬間睜得滾
圓,射出閃電一樣雪亮的光芒。

女嬰得了強大的助力,好像有一個推動器,將她彈射而出。順着鮮血的甬道,
順利滑到了人間。

受了外界冰冷空氣的刺激,這個小小的人兒,驕傲地哭叫起來,聲音高亢若裂
帛之聲。一瞬間,寂靜如遠古洪荒。

那個生命,已獨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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