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處方 (4)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8日22:18:0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BY 畢淑敏
入院時你打算叫什麼名字?簡方寧很嚴肅地問。 怎麼,住院也像寫作,需要個藝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 簡方寧莞爾一笑說,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魚不解,這與勇敢何干? 簡方寧說,我們那裡雖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歷記錄可是終生保留 沈若魚說,原來是這樣!這倒是不足慮的,其它不敢保證,總統是一定當不上。 簡方寧說,什麼患名?不懂。 沈若魚說,就是患者的名字啊。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 簡方寧笑說,你為自家想得還很周到。只是你這患名不是想叫什麼就能信口胡 沈若魚說,什麼意思? 簡方寧說,入院的時候,要有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說,想不到你們那兒戒備森嚴。這該如何是好? 簡方寧說,我已替你籌劃好了。我家中雇的阿姨,長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紀也 沈若魚有些緊張道,她叫什麼名字?該不會叫個大妹子二妞之類的吧? 簡方寧說,名字不過是個代號,想不到你還這樣在意。你的名字也不見得寓意 沈若魚說,那你快告訴我。我對新名字充滿了興趣。 簡方寧說,叫范青稞。 沈若魚嘟嚷着,真夠土得掉渣,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我得抓緊時間把它念 簡方寧說,我們還得編出和她的籍貫經歷相配套的病史,你務必背得滾瓜爛熟。
沈若魚說,我這個假范青稞,會不會給那個真范青稞帶來麻煩? 簡方寧說,這個不必擔心。我把這事的緣由同阿姨說了,她說鄉下人,不在乎, 沈若魚,這個將要叫范青稞的女人,終於安下心來。面面俱到,好像在部署一 終於萬事俱備。 但范青稞,也就是沈若魚的心中,還是惴惴不安。這種不安像什麼呢?難以形 都不像。 那種時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諸實施以後,就有 也許像某種義舉,為了公眾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魚自認為還沒那樣高尚。
好像是愛因斯坦說過,他看不起那些從木板最薄的地方鑽眼的人,但沈若魚悲 錢不是一個小數字。她萬分悔恨在漫長的歲月里,沒有像那些有心計的女人,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一樣,早早攢些首飾留在身邊也好。到了現 不管怎麼說,李代桃僵也好,圍魏救趙也好,進戒毒醫院的費用就可湊出來了。 只得說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筆活動經費。 沈若魚陪着笑臉說,你就權當我旅遊去了一趟黑龍江外帶西藏,半路上又摔斷 先生冷笑道,您乾脆帶着拐杖,再到新、馬、泰溜達一圈。 沈若魚很誠懇地說,只要你答應了我的這個請求,從今後我再不買時裝了還不 先生說,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丟我的人。你瘋啦,硬要去,我沒轍, 沈若魚便把臉凍起來。先生使出渾身解數,整了一桌好菜,企圖逗得沈若魚歡 沈若魚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但她不能讓步,不能示 沈若魚頑強地繃着臉,直到臉皮緊張得發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雞凝出一圈圈黃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堅貞不屈,但沒有足夠的錢,你就無法從沈若魚變成范青稞。
其實辦法就在手邊,只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不忍心動用。 干休所。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老母一個人孤單單地住在那裡,和小保姆相依為命。子女 孩子們知道母親是不願讓各家更添擁擠,寧可自己守着寂寞淒涼。但又尋思自 大家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妻兒老少一大幫。說是回家看母親,其實一到了家, 大家剛開始是真心實意不要的。但母親真的生氣了,大家就只好收下。一來二 常常是孩子前腳走,老母就因操勞過度生病。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 大姐啊,小保姆對沈若魚說,我看你們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別回家來。 因為居心叵測,沈若魚事先沒打電話。怕被老母聽出破綻。這世上你誰都騙得 媽,我回來了。沈若魚過分親熱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親的咳嗽。 媽,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來就覺得有什麼不好,可又想不出這是為什麼?
啊、沒……事。看您就是最大的事。沈若魚支吾,沒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 有什麼事就直說,媽給你出主意。我可是有半個世紀以上的革命經驗,打土豪,
然後就聊家常。再然後就包餃子。 分手的時間終於到來。 媽又從一個手絹里掏出錢來,布施她的兒女。她能給他們的錢越來越少了,只 給錢的場合一般是在走廊里。光線昏暗,音波傳導不暢。母親把帶着體溫的錢 一切如常。 老母用乾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紙幣,捅進了沈若魚看起來氣派,其實不過是 接下來的節目應該是分手。 沈若魚突然把手伸進拉鏈,把那疊錢掏了出來。 母親有些驚異,以為沈若魚要把這些錢退給她,就說,拿着吧,你們現在的開 沒想到沈若魚把那些錢數了數說,太少了。媽媽。 老人一驚,說,孩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沈若魚說,以前世界還不是這樣的呢。 老母說,我幫不了你們太多了。 沈若魚說,媽,我有急用。就指着您的錢了。 老母說,這些年我手裡有多少錢,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魚說,我都知道。最近上面不是補發了老幹部的撫恤金嗎,那是一筆不大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說我相信你。可是你這樣多吃多占,別的兄弟姐妹知 沈若魚說,您怎麼這麼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再說我以 老母說,好吧,將來你有了就還,沒有了就算了。錢,你明天來拿吧,我存的 沈若魚抱着老母說,媽媽萬歲。 老母又叮囑道,這可是你爸爸的最後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幹了壞事。 ※
病區並不安靜,不時從病室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調似野谷逃竄時的 還有突然爆發的吵鬧和對罵。 吸毒的病人,多是遊手好閒之人,有的還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記錄。
13,好晦氣。莊羽說。 沒有人響應她。范青稞是既來之,則安之。哪怕住太平間隔壁,她也不挑剔。
范青稞知道這話是專說給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於是她輕輕點點頭, 我住最裡面吧,挨着窗戶,支遠說。這確是比較明智的安排,給三位女士相對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范青稞說。 挨着支遠的是莊羽,從窗戶數過來第三張床,就給了蓆子。 大家安頓好,各就各位。分工管理第13號病房的醫生走進來。 我叫蔡冠雄。他說。 四個人張口結舌,明知這時應該禮貌地稱呼一聲“蔡醫生”,卻硬是叫不出口。
范青稞暗嘆一聲,幸好自己只是一個假病人,不然犯到這種初出茅廬的醫生手 好在蔡醫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尷尬,很有氣度地說,你們不必對我放心不 話說得很老到,可惜正是這種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樣,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氣氛鬆動了一些,莊羽說,蔡生,我上次住院沒看見過你啊? 蔡醫生答,我剛從醫學院畢業。莊羽同志,請您稱呼我蔡醫生,而不是什麼蔡 哎喲,支遠,你聽聽,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聽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 莊羽得意地說笑着,欣賞蔡冠雄被說成一個大紅臉。 我說了,我是蔡醫生,不是蔡生。蔡冠雄不屈不撓強調。 蔡醫生,您不必動氣。“生”是一句香港話,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稱呼。 蔡冠雄想到院長說過,這裡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們搞好關係,是治療的需要, 范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簡方寧的身影,入院雖只片刻,她有許多感受要 蔡醫生依次詢問大家並作體檢,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處理。待到病歷寫完, 莊羽和支遠因為沒看到簡方寧,就像進廟沒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蔡冠雄只得先給病人下了臨時醫囑,施行一些正確又沒有風險的措施。一切等 護士長來送藥,給了藥以後並不離開,正像保證書上所寫,目光炯炯定要當面 范青稞自然沒把藥咽進肚裡。 晚飯時間到了。兩名護工推着飯車,車上蒙着大被子,好像安睡着一個巨大的 陪員或是清醒的病人,趿着拖鞋,捏着一大摞飯碗走出來。老太先看看來人,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來,守着飯車看。老太也不惱,抽個空子就把他的菜 范青稞遠遠張望着,覺得老太把打飯這樣一件枯燥瑣碎的事,辦得這般妥貼寧 飯車到了13病室的門前。 支遠和莊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蓆子抱着碗走出來。范青稞也跟過去。
是。一共四個人。范青稞回答。 我們這兒飯,都是前一天預定好的,伙房按着菜譜備料,剛入院的,就不能點 老太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范青稞欽佩之餘,乖乖地把飯碗伸過去。蓆子做 莊羽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使勁抽了抽鼻子,說你們這兒的廚子還可以啊。紅燒 老大為難地說,這都是別人預訂的,伙房按份做的,沒富餘。你要是想吃,明 莊羽紅唇一撇說,老娘我哪裡等得到明天,口水早流到太平洋啦!說着。就要 范青稞覺得莊羽有些造次,當着這麼大年紀的老人,怎能稱老娘?但老太好像 莊羽怒起來,說什麼狗*雞*巴規定,我們來多長時間了?少說也有半天了,一個
吸毒的人,天性惟恐天下不亂,聽得這廂有人吵鬧,大喜過望地從各病室躥了 男男女女,蓬頭垢面,長相各異,但有一點共同特徵,就是極瘦;每個人都是 沒吃飯的舞着空碗,吃完飯的用筷子頭四處戳點,狂喜之色溢於言表。端着半 這時從遙遠的走廊盡頭,走來一個佝僂着身子的漢子,一雙陰鬱的目光從蓬蓬 范青稞不知治安分隊是個怎樣的法寶,只見病人們安靜了片刻。 礙着我們什麼事了啊?治安分隊來了也不該跟我們算賬啊,是這娘們先鬧起來 范青稞自然不滿莊羽無理取鬧,待看到病人們這般落井下石,又替莊羽不平, l床,今天是從最後的床號向前打飯,明天才是從你開始。獨角獸老太說。 我知道。我是這院裡最老的病人了,規矩能不懂?我定的是兩個紅燒肉,聽外 l床抽搐着嘴角,陰冷地說。 原來是三大伯您的肉啊。眾病人嘻哈着,饒有興趣地等着下文。 你倒要說清楚了,到底誰是狗?莊羽逞強,不肯示弱。 我只說我是狼。誰吃了我的紅燒肉,誰就是狗。狗是狼變的,狼是狗祖宗,古 莊羽氣得噎在那裡干翻白眼。 眾人嘻笑着,狼狗是一家,是一家啊。 支遠走出來對老太說,奶奶,我這老婆特別愛吃肉,能否麻煩你一會兒到外面 老太說,該多少錢是多少錢,我給你買就是了。 眾病人看再鬧不出什麼花樣,悻悻散了。 1床的漢子一直蹲在犄角旮旯里,像看守出土文物似的監視着他的紅燒肉。等到 三大伯並不計較,端着碗,走進13室。 你是誰?支遠問。 我是我。三大伯答。報報你們的蔓子。他乜着眼,剔着牙問。 我們,沒蔓子……剛來,觸犯了大伯您,還望海涵。支遠忙着打躬作揖。 女人招子不亮,不識泰山,看你們初來乍到,我先放一馬。你是條漢子,大伯 噢,這位大哥,謝謝啦!只是既然如此;何必當初!莊羽伸出碗;接了肉,像 支遠嗔怪道,這就是你不懂江湖上的規矩了,你到這裡多長時間?滿打滿算還 小娘子,你的這個爺們是個人才,不護犢子,是碼頭上可深交的人。看好了他, l床擺出前輩的架式。 莊羽吃着人家贊助的肉,胡亂支吾着,心裡卻在暗罵:看你那個邋遢相,屎殼 支遠說,大哥,我們不識好歹,還承您多關照。 1床說,沒的說。不過,有一句話,我可不愛聽。 支遠忙問,哪一句? 1床說,我不是大哥。是三大伯。 支遠立刻改口,三大伯,我是看着您年輕,想當然,才叫亂了輩份。您別在意, 莊羽抹抹油嘴,甜甜地叫了一聲,三大伯。 l床心滿意足地走了。 莊羽轉身啐道,????烏*龜王*八*蛋的三大伯吧! 門猛地開了。 眾人嚇了一跳,以為1床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佯裝離開,實際是查看大家的反
我姓孟,也是這醫院的醫生,對面的病房就是歸我管。可大家都不叫我盂 醫生,管我叫孟媽。聽說你們是新來的病人,雖要下班了,也到你們這裡來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學生,和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比如蔡醫生,是不是 剛到下班時間就走了?當然這也沒錯,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勞碌命。老
不單自己的病人要負責,別人的病人我也管。鹹吃蘿蔔淡操心,也沒人多發一 孟媽和藹可親地看着支遠,熱忱地期望着,臉上的皺紋呈放射性散開,笑容燦 支遠只好叫了一聲,孟媽。 哎——孟醫生長長聲音應承着。 你是不是叫莊羽?看看,多麼靚的一個女兒家,叫毒品給折磨成這個樣子,孟 莊羽就愛聽人誇她青春靚麗,立即眉飛色舞起來,說,您真能讓我恢復百分之 孟媽微笑道,我一個老婆子,桑拿什麼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興趣的節 莊羽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透。說,那是自然,我送您的東西,保證是不生鏽、 孟媽樂得合不攏嘴,說,好閨女,說話得算話。 范青稞有些發蒙,還真沒碰見過這路醫生,也許戒毒醫院的一切,都與眾不同。
是。范青稞簡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歷,就是點粗製大煙,不要緊,很快就能脫了毒,也沒太大罪受, 一席話,說得人心裡熱呼呼的,要不是范青稞實在不習慣哥呀姐呀這類稱呼, 孟媽最後走到蓆子跟前說,這屋裡三個人,就你是個好人。他們都是病人,你
好,再見了。祝你們做個好夢。孟媽款款地走了。 莊羽說,這個半老婆子,到底什麼意思?該不是向咱們索賄吧?護士長不是說 支遠說,你到飯店裡,人家行李生幫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給人小費。要真是把 莊羽晃着頭說,那倒是。只有這些個窮郎中,還把個金鐲子金鎦子當回事,其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聊着天,好像是在自己家裡。倒也是,蓆子是僕人,原不必防。 住醫院也像坐火車,病房就是一個包間,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貼得很近。 夜色漸深。 ※
互相叫罵的,找護士索藥的,睡不着覺大發雷霆的,不知因了什麼,在暗處竊 范青稞躺在床上,如臥針氈。她也算總在醫院走動的老手了,從未見過如此險 她用被子蒙住頭,把身子縮得緊緊,極力想為自己創造一個比較安寧的小環境。 好在可怕的叫喊聲,被棉花濾得較為柔和了。范青稞強忍着呼吸,覺得委屈一 記得在軍醫大學上課時,一位學究曾講過,聽覺是永遠不肯懈怠的器官,在夢 范青稞在校時不是一個好學生,其後更是把無數的至理名言都還給了先生,但 此着確實不錯,范青稞不再覺得氣息難聞,四周漸漸溫暖起來。 但另一種更為窘迫的情境,漸漸逼近。 許是看到范青稞蒙頭大睡久無聲息,蓆子又是使喚慣了的丫頭,在主子眼裡, 莊羽,你睡着了嗎? 亂得像個破爛市粥棚,聾子才睡得着! 你難受不?要是往日,這會兒該打板了。支遠憂心忡忡。 誰說不是?我也一個勁地害怕呢。不過,他們給咱用了藥,許能頂過去吧? 也甭老想那事了。反正是打算戒,橫豎由人家收拾了。 走着瞧吧,要是忒難受,就撒丫子顛了,讓他戒個球!不就是損失了那點保證 想不到,保證書看挺細。 瞧你說的,咱倆的生死文書。 你認識護士長? 那個老不死的,上回住院我就跟她不對付,這回又犯她手裡了。你沒看,她搜 我不就在旁邊嗎?支遠津津有味地說。 你站旁邊,管他*媽什麼用啊?我想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個零件,傻冒!知 你別他媽裝貞節啦。莫非還得給白粉沫立個節烈牌坊?多少女人貪了這口,成 她們做了雞不假,可那不是因為愛於那事,是為了籌錢打飄。丁是丁,卯是卯。 咱甭管她們了。我得找機會,教訓教訓護士長那娘們。你胸前那對白鴿子,是 莊羽放浪而又略帶傷感地笑起來說,還白鴿子呢,那是從前。現在,成了一對 就是成了爛鹹魚頭,我也要吃!支遠騰地跳下自己的床,上了莊羽的床。 哎喲喲……莊羽說不上是拒絕還是引誘地哼哼着,越發挑得支遠興起。 你呀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莊羽假裝變色道,臥榻之側畢竟有他人酣眠。 什麼地方?到哪兒也是合法夫妻,不強姦不犯法!支遠聽出莊羽的顧忌,故意 莊羽畢竟是女人,雖然也躍躍欲試,總還心存顧慮。護士長搜身而激起的情慾, 這裡是醫院啊……她假裝嘆了一口氣,知道怎樣把野火越燒越旺。 果然,這句話,使支遠極大地亢奮起來。 對,這是醫院不錯,我就是要在醫院裡幹這事!以前沒人幹過是不是?我就 范青稞再也忍不下去,一個魚躍,從床上飛起,夾着大衣,奔出13號病室。 范青稞受此驚嚇,恨不能插翅飛出這魔鬼地方。心想這是何苦來的?什麼醫院 夜已經很深了。嘶叫了一晚上的病人,由於強大的藥物和不可遏制的疲倦,終 甬道里,空空蕩蕩。只有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護士,幽靈般地掠過。 范青稞突然非常想家,想那個色厲內荏的丈夫。他此時一定牽掛不止,不 知自己的遭遇。 還有簡方寧,她在哪裡?因為什麼,她一天沒有露面?一定有一件非常重大的 范青稞漫無邊際地遐想着,不由得走到護士島。 島里只有一個面色黝黑的護士,在記錄脈搏體溫。 請問,小姐,我是否可以……范青稞話說得很慢,如果護士好說話,她也許會 那護士似乎也深諳此道,並不急於回答,將脈搏體溫的紅藍點,描畫得十分清 橢圓形的一張淡棕色臉面,未施絲毫脂粉。眉毛不知是天生的濃黑,還是加了 你要作什麼?黑護士問。 能知道您的名字嗎?范青稞拖長對話的時間,察顏觀色。 我叫栗秋。請問,你到底要什麼?黑護士聲音冷淡,禮貌周全。 我……我是第一天住院的病人……范青稞說。 這我知道。栗秋冷麵如水,看不出關切或是反感。 睡不好覺……范青稞說。 都這樣。粟秋說。 真晦氣,碰上一個黑臉女包公。范青稞只得換了一個話題。我想給家裡打一個 電話的事,保證書上不是寫了嗎,任何人都不許打的。我沒有辦法。栗秋不急 我是簽了字的,也不敢壞了規矩。只是我家裡人,實在放心不下。小姐,要不 范青稞說的是實話,現在只求讓先生放心。 栗秋把護士島內的電話舉起來,放在台子上。范青稞以為是默許自己打電話了, 栗秋縴手一攔道,你看,這台電話只能打內線,供我們工作聯繫用,不能打外 范青稞愣在那裡,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心中不信,說,那你們上班的時候, 栗秋護士說,問得有理。在我們院長辦公室里,有對外的電話。特殊情況,可 范青稞還不死心,說,這台電話真的撥不通? 栗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說,我把它擺在這裡,就是讓你自己一試。每個住院 范青稞開始撥號碼,果然幾個數字後,便是焦躁的忙音。 范青稞頭上冒出熱氣,明知不通,還是撥個不停,觸鍵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床,栗秋叫出范青稞的床號。 幹什麼?范青稞沒好氣地應道。 你看,這機身上有一道裂紋,話筒的顏色也不一樣。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粟 范青稞暫停撥號,細一端詳,果真如此。便說,我剛來,哪會知道? 聽我慢慢告訴你。這都是像你一樣的病人,要求打電話,結果沒打成,他們就 栗秋說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范青稞撫摸着像是鈞瓷開片一般布滿裂紋的話機,心想這機子也夠倒霉的了, 她在甬道里無目的地漫步。 屋子裡的特殊錄像,不知演完了沒有? 並不僅僅因為這個,她才不想回13病室。今天晚上,她淤積了很多感觸,許多 你還沒有睡?范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後,響起了一聲蒼勁的呼喚。 范青稞一口頭,原來是滕大爺。 膝醫生……范青稞招呼。 謝謝你。老醫生打斷她說。 范青稞很吃驚,說,您謝我什麼? 謝你叫我滕醫生。老人很鄭重地說。 這有什麼好謝的?其實我挺喜歡“滕大爺”這個叫法,有種走親戚的味道。只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當然,你也許不包括在內。作為一個嚴肅的醫生,我可不
栗護士對我說,你失眠。這是安眠藥,吃下去,醒來就是早晨了。 范青稞接過藥,心想黑護士看起來冷淡,心還挺細的。便說,謝謝你,也謝謝 不必說這麼多的謝字。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說謝字的。他們對人不感激,對物 膝醫生背對着范青稞說這席話,真是一個聰明而又充滿了同情心的舉動,使范 我不懂您的話。膝醫生,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詞。 不應該吧?范青稞女士,我現在還這麼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 嗚呼! 范青稞哀嘆一聲。 天要滅你,你將奈何!進入戒毒醫院還不到一天——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 膝醫生,能告訴我,您是怎麼發現我的嗎?范青稞問。她想不出自己哪裡疏漏。
那麼,到哪裡去呢?范青稞真的為難。13號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 跟我來吧。 膝醫生將她領到醫生辦公室。這是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燈管大放光輝, 這兒真好。范青稞做了一個深呼吸,輔以標準的擴胸動作。 這裡有什麼好的?待在家裡可比這兒好得多。膝醫生別有所指。 這兒是這所醫院裡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種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范青稞說。 這所醫院裡還有一處比這更好的地方——膝醫生頓了一下,頗有深意地說,就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歸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沒理睬話中的微言大義,說,膝醫 膝醫生拉出了兩張椅子,擺在桌子兩側,示意坐下談。現在他們隔着桌子,遙 還記得那個電話嗎?膝醫生說。 哪個電話?范青稞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你在登記表上留下的聯繫電話,按照慣例,我作為門診醫生,要把電話核
你找誰喂?一個粗重的陝甘口音的女聲問。 請問,范青稞的家是不是這裡啊?膝醫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 對話進行到這裡,假若不是為了禮貌,膝醫生已打算放下電話。沒想到其後的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麼事?對方迫不及待地問。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醫生行醫多年,沒遇到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確認。 是哇,哪個有錯!你到底有哇啥事,怎個不言傳?對方的聲音火爆起來。 你的話我有些聽不真。你家還有旁人沒有?膝醫生想出緩兵之計。 沒。厄(我)的主人是簡院長,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來。含星上學去了,中 主人是錢院長嗎,錢啥?膝醫生進一步核實。 啥錢?是簡!你那耳朵塞毛了?這下厄慢慢說給你,你可聽清了,厄的主人叫 真相就是這樣大白的。沈若魚在登記表上留的是簡方寧家的電話,她原想這樣 膝醫生同情地對假范青稞說,你設計得再巧妙一些,就不會被發現。只是我現 我叫沈若魚。假范青稞垂頭喪氣地說。但是您還是稱呼我范青稞,好嗎? 為什麼?膝醫生皺起眉頭,有一根眉毛已經相當長了,有向壽眉發展的趨勢。
你是院長的什麼人? 朋友。 為什麼呢?你要到這麼一個平常人談虎色變的地方? 我雖是一個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實的醫院。 好吧。不過我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膝醫生,謝謝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的人,有的時候,反倒能使他人樂觀。亞里士多德說過,記得你將死去, 別出賣我。范青稞很嚴肅地懇求。 好吧。院長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會盡力量幫你。 給我講講毒品的本質,它到底是什麼?范青稞說。 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很多,但我和他們可能不大一樣。我給你講大家都不願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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