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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 (4)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8日22:18:0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漫長日子裡反覆推敲,商議細節。

  入院時你打算叫什麼名字?簡方寧很嚴肅地問。

  怎麼,住院也像寫作,需要個藝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
沈若魚滿不在乎地說。

  簡方寧莞爾一笑說,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魚不解,這與勇敢何干?

  簡方寧說,我們那裡雖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歷記錄可是終生保留
的。你若始終只是現在這般的普通人,也沒什麼關係。只怕若干年後,你有心競選
個總統什麼的,有好事的小報把你查了出來,說這個人若干年前還吸過毒,你豈不
名譽掃地?

  沈若魚說,原來是這樣!這倒是不足慮的,其它不敢保證,總統是一定當不上。
只是你這樣一提醒,我想還是穩妥為好。別的不說,要是我媽哪天聽人傳了這事,
她可是個老布爾什維克,一查,病歷上白紙黑字記得分明,鐵證如山,我就洗不清
了。咱們起個患名吧。

  簡方寧說,什麼患名?不懂。

  沈若魚說,就是患者的名字啊。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
作此稱呼。

  簡方寧笑說,你為自家想得還很周到。只是你這患名不是想叫什麼就能信口胡
叫的,它早就規定在那兒了。

  沈若魚說,什麼意思?

  簡方寧說,入院的時候,要有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說,想不到你們那兒戒備森嚴。這該如何是好?

  簡方寧說,我已替你籌劃好了。我家中雇的阿姨,長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紀也
相仿,你若不嫌她的名字鄉氣,可把她的身份證借來一用。

  沈若魚有些緊張道,她叫什麼名字?該不會叫個大妹子二妞之類的吧?

  簡方寧說,名字不過是個代號,想不到你還這樣在意。你的名字也不見得寓意
深長。

  沈若魚說,那你快告訴我。我對新名字充滿了興趣。

  簡方寧說,叫范青稞。

  沈若魚嘟嚷着,真夠土得掉渣,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我得抓緊時間把它念
叨熟了,建立起新的條件反射。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這人不是青海就是塞外來
的。

  簡方寧說,我們還得編出和她的籍貫經歷相配套的病史,你務必背得滾瓜爛熟。


  沈若魚說,那是自然,我會演習多遍,直到維妙維肖。不過還有一事放心不下……


  簡方寧說,什麼事?范青稞。

  沈若魚說,我這個假范青稞,會不會給那個真范青稞帶來麻煩?

  簡方寧說,這個不必擔心。我把這事的緣由同阿姨說了,她說鄉下人,不在乎,
除了上小學時老師叫過這個名字,別人都只叫她校蝴……

  沈若魚,這個將要叫范青稞的女人,終於安下心來。面面俱到,好像在部署一
個戰役。

  終於萬事俱備。

  但范青稞,也就是沈若魚的心中,還是惴惴不安。這種不安像什麼呢?難以形
容。像晉升或是考試?再不就是家人得了癌症——這大概是一個普通人在和平的年
代里,有可能經歷的最險惡的處境了。

  都不像。

  那種時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諸實施以後,就有
了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但沈若魚對自己今天的遭遇,充滿了躍躍欲試的亢奮。

  也許像某種義舉,為了公眾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魚自認為還沒那樣高尚。


  精神的領域很複雜,物質的領域卻簡單。錢的問題,幾乎使她們出師未捷身先
死。剛開始她極力不去想這個問題,因為根本沒辦法。要是從這個問題入手,就是
死路一條。她偷懶,從最簡單最容易的事開始,把最硬的骨頭留在最後。

  好像是愛因斯坦說過,他看不起那些從木板最薄的地方鑽眼的人,但沈若魚悲
哀地認為自己必須從最薄的地方開始,否則她就永遠劈不開那塊木板。

  錢不是一個小數字。她萬分悔恨在漫長的歲月里,沒有像那些有心計的女人,
瞞着丈夫儲存下一筆私房錢,滴水成河粒米成籮啊。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一樣,早早攢些首飾留在身邊也好。到了現
在的關鍵時刻,用一個小小的手絹包了,拐到當鋪,嘩啦啦傾倒在高高的櫃檯上,
立馬也就換出可觀的銀錢……

  不管怎麼說,李代桃僵也好,圍魏救趙也好,進戒毒醫院的費用就可湊出來了。
悔之晚矣!可惜她平日同仇敵愾地和先生過日子,現在是空手套白狼。

  只得說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筆活動經費。

  沈若魚陪着笑臉說,你就權當我旅遊去了一趟黑龍江外帶西藏,半路上又摔斷
了腿。

  先生冷笑道,您乾脆帶着拐杖,再到新、馬、泰溜達一圈。

  沈若魚很誠懇地說,只要你答應了我的這個請求,從今後我再不買時裝了還不
行啊?

  先生說,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丟我的人。你瘋啦,硬要去,我沒轍,
不能把你捆在家裡。想從我手裡摳出一分錢,門也沒有!但願我的經濟封鎖,會使
你清醒起來,懸崖勒馬!

  沈若魚便把臉凍起來。先生使出渾身解數,整了一桌好菜,企圖逗得沈若魚歡
心。他知道只要沈若魚高興起來,她的住院計劃就宣布破產。

  沈若魚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但她不能讓步,不能示
弱,不能行百里半九十,讓計劃付諸東流。

  沈若魚頑強地繃着臉,直到臉皮緊張得發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雞凝出一圈圈黃
油。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堅貞不屈,但沒有足夠的錢,你就無法從沈若魚變成范青稞。


  沈若魚冥思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數。

  其實辦法就在手邊,只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不忍心動用。

  干休所。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老母一個人孤單單地住在那裡,和小保姆相依為命。子女
們不止一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謝絕。你們各家鴿籠似的,屬我這兒最寬敞,
只有小地方到大地方的道理,沒有反過來的規矩。你們若是孝敬我,就到我這裡來,
要是忙,就算了。老母說。

  孩子們知道母親是不願讓各家更添擁擠,寧可自己守着寂寞淒涼。但又尋思自
己沒能力,讓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慚愧,也不好意思強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妻兒老少一大幫。說是回家看母親,其實一到了家,
小輩人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來,伸直了胳膊腿乾等着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時
候,需要母親的呵護。鬧得母親比平日更辛勞,孩子們倒是得了休養生息的好機會。
臨走的時候,母親又總是從不多的積蓄里,掏出一疊錢塞給孩子。

  大家剛開始是真心實意不要的。但母親真的生氣了,大家就只好收下。一來二
去的,習慣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錢走,倒是母親對不起孩子們了。

  常常是孩子前腳走,老母就因操勞過度生病。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
下一輪的回歸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對沈若魚說,我看你們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別回家來。

  因為居心叵測,沈若魚事先沒打電話。怕被老母聽出破綻。這世上你誰都騙得
了,可騙不了生身的母親。

  媽,我回來了。沈若魚過分親熱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親的咳嗽。

  媽,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來就覺得有什麼不好,可又想不出這是為什麼?
原來就應在您這兒了,我給您找藥。沈若魚說着,把家裡藏藥的抽屜翻了個底朝天。


  若魚,我這是老毛病了,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回來有什麼事吧,我看出你有心
思。

  啊、沒……事。看您就是最大的事。沈若魚支吾,沒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
下就把她的心思擊穿。

  有什麼事就直說,媽給你出主意。我可是有半個世紀以上的革命經驗,打土豪,
分田地,游擊戰麻雀戰……面容皺縮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滿指點江山的豪邁。


  媽媽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問題。您就好好一邊
歇着吧。

  然後就聊家常。再然後就包餃子。

  分手的時間終於到來。

  媽又從一個手絹里掏出錢來,布施她的兒女。她能給他們的錢越來越少了,只
憑微薄積蓄的存款利息,要維護舊有的體面已很艱難。但她一定要給子女們一點錢,
母親用它維持着最後的關懷與尊嚴。

  給錢的場合一般是在走廊里。光線昏暗,音波傳導不暢。母親把帶着體溫的錢
塞給孩子,孩子假意推讓着。這個過程不會持續很長的時間,彼此已經演化成一種
儀式。兩三個回合以後,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錢,留下母親在漫長的孤獨里想象,這
些錢,將給她的兒孫帶來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乾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紙幣,捅進了沈若魚看起來氣派,其實不過是
人造革製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當面鼓敲的坤包。

  接下來的節目應該是分手。

  沈若魚突然把手伸進拉鏈,把那疊錢掏了出來。

  母親有些驚異,以為沈若魚要把這些錢退給她,就說,拿着吧,你們現在的開
銷大。我老了,只吃半碗飯,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通貨再怎麼膨脹,也不能把我
怎麼樣,日子也好過。

  沒想到沈若魚把那些錢數了數說,太少了。媽媽。

  老人一驚,說,孩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沈若魚說,以前世界還不是這樣的呢。

  老母說,我幫不了你們太多了。

  沈若魚說,媽,我有急用。就指着您的錢了。

  老母說,這些年我手裡有多少錢,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魚說,我都知道。最近上面不是補發了老幹部的撫恤金嗎,那是一筆不大
不小的款項。依我對您花錢施捨速度的估計,大頭還沒動呢。您把這筆錢先給我用
了吧。我絕對不是用它作壞事,這您盡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說我相信你。可是你這樣多吃多占,別的兄弟姐妹知
道了,會怎樣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魚說,您怎麼這麼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再說我以
後要是發達了,會還給你。就是不發達,慢慢積攢起小金庫,您的這筆貸款也有望
收回,只不過時間可能略長點。

  老母說,好吧,將來你有了就還,沒有了就算了。錢,你明天來拿吧,我存的
是保值,一時半會兒取不出。

  沈若魚抱着老母說,媽媽萬歲。

  老母又叮囑道,這可是你爸爸的最後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幹了壞事。


病區長長的通道,像一柄粗大的樹枝。兩旁對稱地分布着病室,好像緊密的葉
脈上,懸掛着沉重的蜂房。

  病區並不安靜,不時從病室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調似野谷逃竄時的
獰厲,但又分明是人的聲音,飽含着焦躁、痛苦、迷亂和絕望。戒毒的病人,由於
毒品的突然撤離,世界顛覆,天地旋轉起來。

  還有突然爆發的吵鬧和對罵。

  吸毒的病人,多是遊手好閒之人,有的還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記錄。
人格怪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閉的環境裡,好像堆滿了易燃易爆物,不時迸出火星。


  范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號病房。

  13,好晦氣。莊羽說。

  沒有人響應她。范青稞是既來之,則安之。哪怕住太平間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牆一溜四張病床,擺得像早年間簡陋的招待所。護士長說。條件
所限,只得男女混住。

  范青稞知道這話是專說給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於是她輕輕點點頭,
表示不介意。後來熟了,才知道戒毒醫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沒辦法的辦法。病人雖
是男的,陪員很可能是女的。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員卻是男的。你說這種情況,如
果不是包間,怎麼安置?只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裡面吧,挨着窗戶,支遠說。這確是比較明智的安排,給三位女士相對
獨立的空間。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范青稞說。

  挨着支遠的是莊羽,從窗戶數過來第三張床,就給了蓆子。

  大家安頓好,各就各位。分工管理第13號病房的醫生走進來。

  我叫蔡冠雄。他說。

  四個人張口結舌,明知這時應該禮貌地稱呼一聲“蔡醫生”,卻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實在是太年輕了。臉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葉子,嫩白中透着象牙
的潤澤,用筷子輕輕一捅,肯定會破一個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衣服穿得倒是蠻
老練,銀灰色西服里是黑色豎條襯衣,襯衣的領子堅硬高聳,像紙筒一樣圍着滾動
的喉結,絲綢領帶飄着碎花,顯出一種刻意的成熟。服裝店的櫥窗里,擺過一個穿
這套行頭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標籤寫着“成功一族”。

  范青稞暗嘆一聲,幸好自己只是一個假病人,不然犯到這種初出茅廬的醫生手
里,真是悲慘。

  好在蔡醫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尷尬,很有氣度地說,你們不必對我放心不
下,簡院長將親自指導治療方案,我是她的助手。但病歷和一般的處理由我負責,
你們若是有什麼問題,請向我直接反映。

  話說得很老到,可惜正是這種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樣,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氣氛鬆動了一些,莊羽說,蔡生,我上次住院沒看見過你啊?

  蔡醫生答,我剛從醫學院畢業。莊羽同志,請您稱呼我蔡醫生,而不是什麼蔡
生。

  哎喲,支遠,你聽聽,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聽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
沒有人這麼叫過我,小姐女士……煩透了,我可是太喜歡同志這個稱呼了。咱們說
好了,蔡生,你以後就這麼叫,叫別的,我可不答應你!

  莊羽得意地說笑着,欣賞蔡冠雄被說成一個大紅臉。

  我說了,我是蔡醫生,不是蔡生。蔡冠雄不屈不撓強調。

  蔡醫生,您不必動氣。“生”是一句香港話,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稱呼。
我們在特區,這樣稱呼慣了,她一時改不過口來,您不必和她一般見識。支遠打着
圓場。

  蔡冠雄想到院長說過,這裡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們搞好關係,是治療的需要,
也就忍住,不再吭聲。

  范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簡方寧的身影,入院雖只片刻,她有許多感受要
和朋友交流。

  蔡醫生依次詢問大家並作體檢,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處理。待到病歷寫完,
下一步就是確定治療方案。吸毒的病人,每人情況千差萬別,體質又孱弱,用藥需
十分小心,是一門很艱深的學問。蔡冠雄這個剛出學校大門的博士,雖經手治過一
些病人,心裡還是沒底,不敢擅作主張,也在焦慮地等着院長。

  莊羽和支遠因為沒看到簡方寧,就像進廟沒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大家都在等簡方寧,但她就是遲遲不現身。

  蔡冠雄只得先給病人下了臨時醫囑,施行一些正確又沒有風險的措施。一切等
院長來了再說。

  護士長來送藥,給了藥以後並不離開,正像保證書上所寫,目光炯炯定要當面
看着你把藥咽下,你還得像搖尾乞憐的小狗一樣,把舌頭伸出來晃晃,以確證藥物
無掩藏,她才離開。不過,輪到范青稞時,護士長寬容地閉了一下眼睛。

  范青稞自然沒把藥咽進肚裡。

  晚飯時間到了。兩名護工推着飯車,車上蒙着大被子,好像安睡着一個巨大的
嬰兒,從遠處緩緩駛來。送飯的老太,滿臉皺紋,衣服油脂麻花,帽子還挺白,頭
發梳成一個鬏纂,把白帽子頂得像獨角獸,形狀古怪可笑。到了病房門口,老太就
輕輕推開門,說,飯來了。請打飯。

  陪員或是清醒的病人,趿着拖鞋,捏着一大摞飯碗走出來。老太先看看來人,
然後從一張油脂麻花的紙上,找到相應的名字,輕聲念叨着:5床,酸菜魚一個;油
燜豆腐一個;紅燒羊肉一個;雞湯一碗……她的幫手應聲從不同的菜桶里,把菜舀
出來,盛進來人的飯碗。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來,守着飯車看。老太也不惱,抽個空子就把他的菜
飯報出名來,讓他不至等得過久。

  范青稞遠遠張望着,覺得老太把打飯這樣一件枯燥瑣碎的事,辦得這般妥貼寧
靜,叫人看着就舒服。

  飯車到了13病室的門前。

  支遠和莊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蓆子抱着碗走出來。范青稞也跟過去。


  你們是今天才來的吧?老太問。

  是。一共四個人。范青稞回答。

  我們這兒飯,都是前一天預定好的,伙房按着菜譜備料,剛入院的,就不能點
着菜吃了。份飯,一葷一素,米飯。可能不合口味,先湊合一頓吧。明天就好了,
等一會兒,我忙過了這一陣,就到你們病房來登記,想吃什麼說話就是。醫院的伙
房,雖說趕不上街上的館子,手藝也還行,家常菜挺可口的……

  老太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范青稞欽佩之餘,乖乖地把飯碗伸過去。蓆子做
不了主,回房去問。

  莊羽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使勁抽了抽鼻子,說你們這兒的廚子還可以啊。紅燒
肉挺香的。得,給我來倆這菜就行。

  老大為難地說,這都是別人預訂的,伙房按份做的,沒富餘。你要是想吃,明
天一定有你的。

  莊羽紅唇一撇說,老娘我哪裡等得到明天,口水早流到太平洋啦!說着。就要
自己抄勺子。

  范青稞覺得莊羽有些造次,當着這麼大年紀的老人,怎能稱老娘?但老太好像
聾了,依舊好顏好色地說,這是有規定的,入院當天都是份飯……

  莊羽怒起來,說什麼狗*雞*巴規定,我們來多長時間了?少說也有半天了,一個
紅燒肉就做不出來?在五星級酒店,一桌滿漢全席也整得了!拿我們不當人是不是?
吸毒大虛大虧,戒毒更是損陰折陽,不大補哪行?今天這個紅燒肉,老娘是吃定了!


  莊羽尖銳的音波,在走廊里猛烈地碰撞着,像砸了一地的碗碴,又用高跟鞋在
上面碾。

  吸毒的人,天性惟恐天下不亂,聽得這廂有人吵鬧,大喜過望地從各病室躥了
出來,一時走廊筒子壅滿了人,暗淡的條紋衣服上面浮動着一片百無聊賴的興奮面
孔。

  男男女女,蓬頭垢面,長相各異,但有一點共同特徵,就是極瘦;每個人都是
骷髏架子,三根筋挑着一個頭,好像剛從墳墓里爬出來,臉頰是淡蘋果綠色,眼眶
湖藍。

  沒吃飯的舞着空碗,吃完飯的用筷子頭四處戳點,狂喜之色溢於言表。端着半
碗湯的,直着嗓於拼命往肚子裡灌,既怕損失了湯,又怕耽誤了看好戲,燙得直吸
溜。吃了半拉包子的,跟着摩拳擦掌,包子餡甩到了後脊梁上。有人合着莊羽吵鬧
的頻率,猛敲不鏽鋼勺,好像一支恐怖的鋼鼓樂隊。更多的人挎着雙肩,抱着兩肘,
豁着嘴唇,伸長了舌頭,打算欣賞精彩節目。

  這時從遙遠的走廊盡頭,走來一個佝僂着身子的漢子,一雙陰鬱的目光從蓬蓬
勃勃的絡腮鬍須上方射出,讓人不寒而慄。他揮着碗說,吵什麼吵什麼?鬧得厲害
了,護士把治安分隊引了來,你們就雞*巴老實了!

  范青稞不知治安分隊是個怎樣的法寶,只見病人們安靜了片刻。

  礙着我們什麼事了啊?治安分隊來了也不該跟我們算賬啊,是這娘們先鬧起來
的,要揍就揍她!大家眾口一辭,閃開一條道,恨不能治安分隊現在就闖進來,把
莊羽人腦子打成狗腦子,立馬拘走。

  范青稞自然不滿莊羽無理取鬧,待看到病人們這般落井下石,又替莊羽不平,
生出雙重厭惡。

  l床,今天是從最後的床號向前打飯,明天才是從你開始。獨角獸老太說。

  我知道。我是這院裡最老的病人了,規矩能不懂?我定的是兩個紅燒肉,聽外
面吵吵嚷嚷,怕狼叼來的肉餵到狗嘴裡,所以提前出來看着。你最後打給我菜,自
然可以,但我放心不下,得在這兒守着,不犯法吧?

  l床抽搐着嘴角,陰冷地說。

  原來是三大伯您的肉啊。眾病人嘻哈着,饒有興趣地等着下文。

  你倒要說清楚了,到底誰是狗?莊羽逞強,不肯示弱。

  我只說我是狼。誰吃了我的紅燒肉,誰就是狗。狗是狼變的,狼是狗祖宗,古
來狼狗是一家,誰要當狗,大家就是親戚。1床慢悠悠地說。

  莊羽氣得噎在那裡干翻白眼。

  眾人嘻笑着,狼狗是一家,是一家啊。

  支遠走出來對老太說,奶奶,我這老婆特別愛吃肉,能否麻煩你一會兒到外面
給買幾個梅林紅燒肉罐頭,給她解解饞。我加倍付你錢。

  老太說,該多少錢是多少錢,我給你買就是了。

  眾病人看再鬧不出什麼花樣,悻悻散了。

  1床的漢子一直蹲在犄角旮旯里,像看守出土文物似的監視着他的紅燒肉。等到
所有的人都打完了飯菜,老太把桶里的肉,連湯帶水都盛進他碗。再好脾氣,也用
勺子在桶底刮出幾個噪音。

  三大伯並不計較,端着碗,走進13室。

  你是誰?支遠問。

  我是我。三大伯答。報報你們的蔓子。他乜着眼,剔着牙問。

  我們,沒蔓子……剛來,觸犯了大伯您,還望海涵。支遠忙着打躬作揖。

  女人招子不亮,不識泰山,看你們初來乍到,我先放一馬。你是條漢子,大伯
看得起你,願意交個朋友。同病相憐,有事言語。喏,這紅燒肉,分你的小娘子一
半。1床說。

  噢,這位大哥,謝謝啦!只是既然如此;何必當初!莊羽伸出碗;接了肉,像
所有被寵壞了的女人一般,不依不饒。

  支遠嗔怪道,這就是你不懂江湖上的規矩了,你到這裡多長時間?滿打滿算還
不夠一天!大哥到這裡多長時間?若是我聽得不錯的話,已是幾朝的元老了,哪裡
能在你跟前栽了面子?一碗紅燒肉是小,輩份在這擺着呢。是不是?大哥?

  小娘子,你的這個爺們是個人才,不護犢子,是碼頭上可深交的人。看好了他,
別光顧嘴裡吃得流油,把身邊這塊肥肉丟了,叫別的女人搶了去!

  l床擺出前輩的架式。

  莊羽吃着人家贊助的肉,胡亂支吾着,心裡卻在暗罵:看你那個邋遢相,屎殼
郎鑽進花生殼,還想充好仁(人)?諒你在江湖上至多是個丐幫的小頭目。

  支遠說,大哥,我們不識好歹,還承您多關照。

  1床說,沒的說。不過,有一句話,我可不愛聽。

  支遠忙問,哪一句?

  1床說,我不是大哥。是三大伯。

  支遠立刻改口,三大伯,我是看着您年輕,想當然,才叫亂了輩份。您別在意,
我立馬改過就是,莊羽,記住了,三大伯。

  莊羽抹抹油嘴,甜甜地叫了一聲,三大伯。

  l床心滿意足地走了。

  莊羽轉身啐道,????烏*龜王*八*蛋的三大伯吧!

  門猛地開了。

  眾人嚇了一跳,以為1床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佯裝離開,實際是查看大家的反
應。只有范青稞泰然自若,心想讓這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女人,吃點教訓也好。


  不想進來的是一位頭髮斑白、面容清瘦的老女人,工作衣揉搓得像舊皺紋紙,
和一般衣冠整肅的醫生不同,令人有一種邋裡邋遢的親近感。

  我姓孟,也是這醫院的醫生,對面的病房就是歸我管。可大家都不叫我盂

  醫生,管我叫孟媽。聽說你們是新來的病人,雖要下班了,也到你們這裡來看


  一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學生,和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比如蔡醫生,是不是

  剛到下班時間就走了?當然這也沒錯,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勞碌命。老


  想改,可都這麼大歲數了,改也改不了。

  不單自己的病人要負責,別人的病人我也管。鹹吃蘿蔔淡操心,也沒人多發一
分錢,全是自找。好處就是輪到我值夜班的時候,心裡有譜,省得萬一碰到意外,
抓瞎。這不,我把你們的病歷都看過了,你是不是叫支遠?

  孟媽和藹可親地看着支遠,熱忱地期望着,臉上的皺紋呈放射性散開,笑容燦
若蓮花。

  支遠只好叫了一聲,孟媽。

  哎——孟醫生長長聲音應承着。

  你是不是叫莊羽?看看,多麼靚的一個女兒家,叫毒品給折磨成這個樣子,孟
媽心痛啊!甭怕,有孟媽給你想辦法,保證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讓你臉上重新紅是
紅,白是白,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大美人!

  莊羽就愛聽人誇她青春靚麗,立即眉飛色舞起來,說,您真能讓我恢復百分之
百的回頭率,這麼着,孟媽,我出飛機票錢,特邀您到特區觀光一圈,吃住全包,
外帶讓您享受全套的桑拿芬蘭浴……

  孟媽微笑道,我一個老婆子,桑拿什麼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興趣的節
目。你要是真有那個閒錢,不如省了,送我一個讓我記得住你心意的物件。

  莊羽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透。說,那是自然,我送您的東西,保證是不生鏽、
不長蟲、不發霉、不貶值、亮閃閃的永不磨損型。

  孟媽樂得合不攏嘴,說,好閨女,說話得算話。

  范青稞有些發蒙,還真沒碰見過這路醫生,也許戒毒醫院的一切,都與眾不同。


  你是從西北來的吧?孟媽轉向她,依舊笑容可掬。

  是。范青稞簡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歷,就是點粗製大煙,不要緊,很快就能脫了毒,也沒太大罪受,
你甭慌。進來頭一兩天,多半睡不好覺。上了歲數的婦女,晚上易驚醒,這我有體
會。你要是實在睡不着,就找值班醫生要藥,別不好意思,有什麼跟別人不好說的,
叫我就是。孟醫生娓娓道來,十分親切。

  一席話,說得人心裡熱呼呼的,要不是范青稞實在不習慣哥呀姐呀這類稱呼,
她真要喊一聲“孟媽”。

  孟媽最後走到蓆子跟前說,這屋裡三個人,就你是個好人。他們都是病人,你
就要手腳勤快,多干點活。你主人現在難中,你幫了他們,他們會一輩子記得你。


  蓆子懂事地說,我記下了,孟媽。

  好,再見了。祝你們做個好夢。孟媽款款地走了。

  莊羽說,這個半老婆子,到底什麼意思?該不是向咱們索賄吧?護士長不是說
這裡是什麼淨土嗎?我看這孟媽像只油耗子。

  支遠說,你到飯店裡,人家行李生幫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給人小費。要真是把
你我的毒癮給消了,別說給根金鍊子雷達表,就是給個大克拉的鑽戒,咱也心甘情
願。

  莊羽晃着頭說,那倒是。只有這些個窮郎中,還把個金鐲子金鎦子當回事,其
實你我煙紙上燒掉的銀錢,不知值幾多金條。真治好了咱,謝也值得。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聊着天,好像是在自己家裡。倒也是,蓆子是僕人,原不必防。
那個范青稞,不過是個孤陋寡聞的西北婆姨,出了這房門,誰還認得誰?

  住醫院也像坐火車,病房就是一個包間,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貼得很近。

  夜色漸深。


戒毒病房的空氣是一種特殊液體,緊張不安的因子無形地溶在裡面,急速地進
行着布朗運動。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醞釀出激烈的爭鬥,隨着時間向子夜逼近,
病房的上空愈發紛亂嘈雜。

  互相叫罵的,找護士索藥的,睡不着覺大發雷霆的,不知因了什麼,在暗處竊
竊私笑的……各種音色混合成怪異的組曲不絕於耳,殘酷地騷擾着心靈。

  范青稞躺在床上,如臥針氈。她也算總在醫院走動的老手了,從未見過如此險
惡的陣勢,仿佛被拋進了黑箱底層。

  她用被子蒙住頭,把身子縮得緊緊,極力想為自己創造一個比較安寧的小環境。
被單倒是潔淨的,但裡面絮的棉胎,有一種濃厚的腐朽氣,像古墓一般包圍着范青
稞冰冷的身體。

  好在可怕的叫喊聲,被棉花濾得較為柔和了。范青稞強忍着呼吸,覺得委屈一
下鼻子,比讓耳朵遭罪,要好些。

  記得在軍醫大學上課時,一位學究曾講過,聽覺是永遠不肯懈怠的器官,在夢
中,也保持清醒。人是猴子進化的,這種柔軟帶毛的物種,無能,攀在樹上,警覺
之中隨時準備逃命。至於嗅覺,就要遲鈍得多,且很易適應,比如上廁所,剛開始
覺得很臭,這時候你千萬不要捂住鼻子,那樣只會延長體驗臭的時間。正確的作法
是猛吸幾口氣,加速麻痹過程。古語所說,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就是這個道
理……

  范青稞在校時不是一個好學生,其後更是把無數的至理名言都還給了先生,但
這幾句並不認真的學問,卻在心中長久保存。此刻想起,依法辦理,聳動鼻翼,猛
吸被套內污濁的空氣,直到兩肺鼓脹如帆。

  此着確實不錯,范青稞不再覺得氣息難聞,四周漸漸溫暖起來。

  但另一種更為窘迫的情境,漸漸逼近。

  許是看到范青稞蒙頭大睡久無聲息,蓆子又是使喚慣了的丫頭,在主子眼裡,
原是不算人的。支遠和莊羽真正賓至如歸了。

  莊羽,你睡着了嗎?

  亂得像個破爛市粥棚,聾子才睡得着!

  你難受不?要是往日,這會兒該打板了。支遠憂心忡忡。

  誰說不是?我也一個勁地害怕呢。不過,他們給咱用了藥,許能頂過去吧?

  也甭老想那事了。反正是打算戒,橫豎由人家收拾了。

  走着瞧吧,要是忒難受,就撒丫子顛了,讓他戒個球!不就是損失了那點保證
金嗎,權當賊洗了。

  想不到,保證書看挺細。

  瞧你說的,咱倆的生死文書。

  你認識護士長?

  那個老不死的,上回住院我就跟她不對付,這回又犯她手裡了。你沒看,她搜
別人,就那麼一胡嚕,純粹樣子貨。搜我,奶罩里這個掏啊,把我的奶頭子都碰起
來了,硬硬地支挺了半天。那會兒,我渾身上下像過電,別提他*媽多想你了……

  我不就在旁邊嗎?支遠津津有味地說。

  你站旁邊,管他*媽什麼用啊?我想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個零件,傻冒!知
道不!要說也真怪,自打染上白粉這玩藝,就跟閹了似的,別提變得多純潔了,男
女之事上,起碼淡了百分之九十……

  你別他媽裝貞節啦。莫非還得給白粉沫立個節烈牌坊?多少女人貪了這口,成
了千萬男人作賤的雞。支遠反駁。

  她們做了雞不假,可那不是因為愛於那事,是為了籌錢打飄。丁是丁,卯是卯。
這可兩碼事。

  咱甭管她們了。我得找機會,教訓教訓護士長那娘們。你胸前那對白鴿子,是
她那跟老爺們似的糙手揉搓的嗎?除了我,誰也不能動!支遠說得燥熱起來,呼地
掀了被子。

  莊羽放浪而又略帶傷感地笑起來說,還白鴿子呢,那是從前。現在,成了一對
禿尾巴鵪鶉。

  就是成了爛鹹魚頭,我也要吃!支遠騰地跳下自己的床,上了莊羽的床。

  哎喲喲……莊羽說不上是拒絕還是引誘地哼哼着,越發挑得支遠興起。

  你呀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莊羽假裝變色道,臥榻之側畢竟有他人酣眠。
女人有些忸怩。

  什麼地方?到哪兒也是合法夫妻,不強姦不犯法!支遠聽出莊羽的顧忌,故意
大聲說。有第三者第四者在場,他的神經格外興奮起來,有一種當眾撤野的欲望,
熊熊焚燒病態的神經。

  莊羽畢竟是女人,雖然也躍躍欲試,總還心存顧慮。護士長搜身而激起的情慾,
新奇而持久。她玩弄着自己這種怪異的渴望,不想讓它很快逝去。她要藉此好好煎
熬一下自己,折磨一下支遠,才有味道。她生活里有趣的事,實在是太少了。

  這裡是醫院啊……她假裝嘆了一口氣,知道怎樣把野火越燒越旺。

  果然,這句話,使支遠極大地亢奮起來。

  對,這是醫院不錯,我就是要在醫院裡幹這事!以前沒人幹過是不是?我就
是愛乾沒人幹過的事。這才刺激,才有幹頭。我就是樂意在不同的地方干女人!干
了女人,還幹了那個地方有什麼了不起的,越是神秘的地方,你一操,它就
不神秘了,我就成了主人,女人的主人,床的主人,屋子的主人!我這一輩子,要
到各式各樣的地方去玩女人,皇帝的陵園,宇宙飛船里,交易所的地板,喜馬拉雅
山頂上……支遠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范青稞再也忍不下去,一個魚躍,從床上飛起,夾着大衣,奔出13號病室。

  范青稞受此驚嚇,恨不能插翅飛出這魔鬼地方。心想這是何苦來的?什麼醫院
的故事,見它的鬼去吧!並沒有人布置自己深入虎穴,單是為了一個好奇,就搞得
自己如此悽苦狼狽。她叫着自己的真姓名,沈若魚啊沈若魚,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大
傻瓜!罷罷罷,迷途知返,浪子回頭,還是好同志。快快回家去吧,舒適潔淨的被
褥和獨立的一張床,此刻幾乎就是自由和幸福的全部意義了。

  夜已經很深了。嘶叫了一晚上的病人,由於強大的藥物和不可遏制的疲倦,終
於進入如履薄冰的睡眠。

  甬道里,空空蕩蕩。只有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護士,幽靈般地掠過。

  范青稞突然非常想家,想那個色厲內荏的丈夫。他此時一定牽掛不止,不

  知自己的遭遇。

  還有簡方寧,她在哪裡?因為什麼,她一天沒有露面?一定有一件非常重大的
事件發生,她才會把朋友冷落一邊。

  范青稞漫無邊際地遐想着,不由得走到護士島。

  島里只有一個面色黝黑的護士,在記錄脈搏體溫。

  請問,小姐,我是否可以……范青稞話說得很慢,如果護士好說話,她也許會
提出自己的要求。若是很嚴厲,一切便作罷。依她在醫院的經驗,護士和護士的脾
氣差別,比人和狗的差別還大。

  那護士似乎也深諳此道,並不急於回答,將脈搏體溫的紅藍點,描畫得十分清
晰圓整,才緩緩地抬起頭。

  橢圓形的一張淡棕色臉面,未施絲毫脂粉。眉毛不知是天生的濃黑,還是加了
修飾,直飛鬢角,十分醒目。裙式白色工作服里,是奶黃色開絲米毛衫,圓領口開
得很低,露出大片的櫻粉色內衣……種種嬌艷的色調,都是一般黑女孩不敢用的,
它們是危險的對比色。這護士卻不怕,反倒用盡手段,把黝黑的膚色襯托得淋漓盡
致。這年頭,女人都拼命把自己扮得粉白軟糯,結果到處看到的是蒼黃與污白,倒
人胃口。現在猛見這樣清潔純淨的黑面女孩,竟像在一堆白瓷碗裡,揀到一塊茶色
水晶,令人霍然清涼。

  你要作什麼?黑護士問。

  能知道您的名字嗎?范青稞拖長對話的時間,察顏觀色。

  我叫栗秋。請問,你到底要什麼?黑護士聲音冷淡,禮貌周全。

  我……我是第一天住院的病人……范青稞說。

  這我知道。栗秋冷麵如水,看不出關切或是反感。

  睡不好覺……范青稞說。

  都這樣。粟秋說。

  真晦氣,碰上一個黑臉女包公。范青稞只得換了一個話題。我想給家裡打一個
電話。

  電話的事,保證書上不是寫了嗎,任何人都不許打的。我沒有辦法。栗秋不急
不惱,但也沒有絲毫商榷的餘地。

  我是簽了字的,也不敢壞了規矩。只是我家裡人,實在放心不下。小姐,要不
勞駕您給我家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即可。

  范青稞說的是實話,現在只求讓先生放心。

  栗秋把護士島內的電話舉起來,放在台子上。范青稞以為是默許自己打電話了,
忙不迭地說,謝謝謝謝……伸手就要撥鍵。

  栗秋縴手一攔道,你看,這台電話只能打內線,供我們工作聯繫用,不能打外
線。不是我不肯幫你,實在是沒法。

  范青稞愣在那裡,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心中不信,說,那你們上班的時候,
家裡就沒個急事啦?十萬火急的,怎麼聯絡?

  栗秋護士說,問得有理。在我們院長辦公室里,有對外的電話。特殊情況,可
以打的。可惜她不在。

  范青稞還不死心,說,這台電話真的撥不通?

  栗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說,我把它擺在這裡,就是讓你自己一試。每個住院
病人都這麼問,怎麼解釋都不信。你親自打打,就知道了。

  范青稞開始撥號碼,果然幾個數字後,便是焦躁的忙音。

  范青稞頭上冒出熱氣,明知不通,還是撥個不停,觸鍵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床,栗秋叫出范青稞的床號。

  幹什麼?范青稞沒好氣地應道。

  你看,這機身上有一道裂紋,話筒的顏色也不一樣。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粟
秋平心靜氣地指點着。

  范青稞暫停撥號,細一端詳,果真如此。便說,我剛來,哪會知道?

  聽我慢慢告訴你。這都是像你一樣的病人,要求打電話,結果沒打成,他們就
急了,舉起話機就摔,啞巴機子就砸成這模樣。我們這兒,也不知毀了多少機子。
若是輕傷,就用膠衣纏纏,湊合着用。實在不能將就了,才買新的。反正保證書裡
也寫了,損壞東西要賠,壞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當然了,看起來你是有涵養的人,
大約不會跟這破爛機子過不去吧?

  栗秋說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范青稞撫摸着像是鈞瓷開片一般布滿裂紋的話機,心想這機子也夠倒霉的了,
落在戒毒醫院,幾乎粉身碎骨。

  她在甬道里無目的地漫步。

  屋子裡的特殊錄像,不知演完了沒有?

  並不僅僅因為這個,她才不想回13病室。今天晚上,她淤積了很多感觸,許多
念頭像乾燥的羽毛一樣搔拂着心靈,不得安寧。

  你還沒有睡?范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後,響起了一聲蒼勁的呼喚。

  范青稞一口頭,原來是滕大爺。

  膝醫生……范青稞招呼。

  謝謝你。老醫生打斷她說。

  范青稞很吃驚,說,您謝我什麼?

  謝你叫我滕醫生。老人很鄭重地說。

  這有什麼好謝的?其實我挺喜歡“滕大爺”這個叫法,有種走親戚的味道。只
是我習慣了叫醫生。范青稞說。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當然,你也許不包括在內。作為一個嚴肅的醫生,我可不
想和病人有太多的親呢。特別是吸毒的病人。膝醫生說着,伸手遞過來一個小紙包。


  這是什麼?范青稞不解。

  栗護士對我說,你失眠。這是安眠藥,吃下去,醒來就是早晨了。

  范青稞接過藥,心想黑護士看起來冷淡,心還挺細的。便說,謝謝你,也謝謝
栗護士。

  不必說這麼多的謝字。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說謝字的。他們對人不感激,對物
不愛惜,對己不克制,對事不努力。他們浸泡在毒品里,已喪失人的基本情感。范
青稞女士,您不要以為編出一個簡單的吸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們。不是的,他們
是同我們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類。

  膝醫生背對着范青稞說這席話,真是一個聰明而又充滿了同情心的舉動,使范
青稞得以有時間,比較從容地收拾自己的尷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話。膝醫生,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詞。

  不應該吧?范青稞女士,我現在還這麼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
的真姓名。騰醫生再接再厲又敲打一句。

  嗚呼!

  范青稞哀嘆一聲。

  天要滅你,你將奈何!進入戒毒醫院還不到一天——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
嗯,已經過了夜裡12點,算是到了明天了,這就是說,勉強可以算是第二天了。在
這樣短暫的時間,就被人家識破了廬山真面目,真是悲痛欲絕!只剩下一條路,回
家去吧!

  膝醫生,能告訴我,您是怎麼發現我的嗎?范青稞問。她想不出自己哪裡疏漏。


  行啊。滕醫生痛快應允說。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夠的時間回答您的問題。
只是不能這樣一直站在走廊里,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麼,到哪裡去呢?范青稞真的為難。13號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
熟。

  跟我來吧。

  膝醫生將她領到醫生辦公室。這是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燈管大放光輝,
將四壁映得如同白晝。整齊的桌椅像課堂般擺放着,每個桌面上都蹲着墨水瓶,瓶
里斜插着蘸水鋼筆,顯出一種古老的寫作習慣和主人擱筆時的匆忙。層層疊疊的病
歷的架子上反射着冷峻的銀光,好像一擲鋼鐵餅乾。

  這兒真好。范青稞做了一個深呼吸,輔以標準的擴胸動作。

  這裡有什麼好的?待在家裡可比這兒好得多。膝醫生別有所指。

  這兒是這所醫院裡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種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范青稞說。

  這所醫院裡還有一處比這更好的地方——膝醫生頓了一下,頗有深意地說,就
是院長辦公室。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歸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沒理睬話中的微言大義,說,膝醫
生,能告訴我嗎,哪裡露了馬腳?

  膝醫生拉出了兩張椅子,擺在桌子兩側,示意坐下談。現在他們隔着桌子,遙
遙相對,很像談判雙方。

  還記得那個電話嗎?膝醫生說。

  哪個電話?范青稞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你在登記表上留下的聯繫電話,按照慣例,我作為門診醫生,要把電話核
對一下。這並不是不相信患者,只是為了更慎重。戒毒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萬一
有什麼事,要同家屬聯繫,必須要找得到人。誰要是疏忽填錯了,也好得到糾正……


  膝醫生撥響了范青稞留下的電話。鈴聲只響了一下,聽筒就被人抓了起來。

  你找誰喂?一個粗重的陝甘口音的女聲問。

  請問,范青稞的家是不是這裡啊?膝醫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

  對話進行到這裡,假若不是為了禮貌,膝醫生已打算放下電話。沒想到其後的
一句話,讓他陷入迷霧。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麼事?對方迫不及待地問。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醫生行醫多年,沒遇到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確認。

  是哇,哪個有錯!你到底有哇啥事,怎個不言傳?對方的聲音火爆起來。

  你的話我有些聽不真。你家還有旁人沒有?膝醫生想出緩兵之計。

  沒。厄(我)的主人是簡院長,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來。含星上學去了,中
午才回來。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來……電話那頭的女人很誠實地一一報來。

  主人是錢院長嗎,錢啥?膝醫生進一步核實。

  啥錢?是簡!你那耳朵塞毛了?這下厄慢慢說給你,你可聽清了,厄的主人叫
簡方寧……

  真相就是這樣大白的。沈若魚在登記表上留的是簡方寧家的電話,她原想這樣
萬無一失,有什麼意外也好彌補。沒想到鑄成她的滑鐵盧。

  膝醫生同情地對假范青稞說,你設計得再巧妙一些,就不會被發現。只是我現
在怎樣稱呼您?

  我叫沈若魚。假范青稞垂頭喪氣地說。但是您還是稱呼我范青稞,好嗎?

  為什麼?膝醫生皺起眉頭,有一根眉毛已經相當長了,有向壽眉發展的趨勢。


  因為,我還想在這所醫院呆下去。

  你是院長的什麼人?

  朋友。

  為什麼呢?你要到這麼一個平常人談虎色變的地方?

  我雖是一個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實的醫院。

  好吧。不過我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膝醫生,謝謝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的人,有的時候,反倒能使他人樂觀。亞里士多德說過,記得你將死去,
你就會更好地活。不知我能幫你做些什麼?膝醫生很誠懇地說。

  別出賣我。范青稞很嚴肅地懇求。

  好吧。院長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會盡力量幫你。

  給我講講毒品的本質,它到底是什麼?范青稞說。

  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很多,但我和他們可能不大一樣。我給你講大家都不願談
的問題——我們的失敗。是的,人類一直在同毒品進行着艱苦卓絕的鬥爭,但迄今
為止,我們是漫長而光榮地失敗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膝醫生音調緩慢
滯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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