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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學森》 (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10月20日14:49:5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祁淑英 魏根發


錢學森的家庭環境,可以說是十分優越的。但是,這種優越絕不是衣食上的奢侈,而是精神世界的充盈,視野上的開闊。這對於他的健康成長起了決定性作用。可以說,這裡是一個科學家的搖籃。

正因為如此,錢學森在北京師範大學附中讀書的6年,差不多門門功課都在班上名列前茅。

畢業前,數學老師傅種孫叮囑他,考大學一定要報考數學系,說他在數學方面最有發展;國語老師董魯安,則預言錢學森一定要繼續學文。因為,他認定學森同學將來可以成為一個大作家; 媽媽章蘭娟從心中希望學森能繼承父業,將來從事教育工作,做一個教育家或有名氣的教師; 然而,父親錢均夫卻要他學習工程學。因為他認為只有實業才能救國,中國太缺乏工程師了。 最後,錢學森報考了上海交通大學機械工程系,學習火車製造專業。從學工來看,他是服從了父親的選擇,而學習火車製造,卻是他個人的選擇。說起他選擇這樣的專業來,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

早在讀初中時,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聽到了兩位來自農村的同學的對話——

“你第一次看到火車是什麼時候?”

“是來北京讀書,你呢?”

“我也是。”

“你第一次看見火車,覺得它像個啥?”

“說不上來它像啥,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傢伙。你說它像啥?”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第一次看見那東西,就覺得眼暈。坐上去開起來,就像飛一樣,兩邊的樹都斜躺着往後跑。可神氣啦!”

兩位農村同學的對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錢學森心中在震顫,他覺得祖國的工業太落後了,交通太落後了,以致見到過火車的人都很少,這樣的國家怎麼能富強起來?為此,他決心長大了攻讀火車製造專業,造出大批的火車,發展祖國的交通事業。

父親錢均夫尊重了兒子的選擇。

1929年的初秋季節,上海交通大學校園內,迎來了新學年的一批新校友。這些提着箱包行李的莘莘學子,有的來自沿海,有的來自內地,還有的不遠萬里來自海外。他們都是慕名而來,仰慕這所具有悠久歷史和優良校風的名牌工科大學。起點高,基礎厚,要求嚴,是上海交大的優良教學傳統,並以此揚名海內外。

著名的革命家、教育家蔡元培,以及張元濟、馬寅初、吳有訓等著名教育家和學者,都曾在上海交大任教。

錢學森跨進了這座高等學府的大門,精神為之一振。他昂首挺胸走在一條長長的很有氣派的大道上。道路兩旁的林木茂密蔥蘢,錯落有致。

既醒勿睡,

既明勿昧,

精神常提起,

實心實力求實學,

實心實力務實業,

......

錢學森和他的同學們一起,唱着這支校歌,走向教室,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涯。

這裡環境變了,人也變了。教學方法和校風,跟北京師大附中大不相同。錢學森感到來到了一個新的天地。

原來,上海交大實行的是中西相結合的嚴厲的傳統教育方法。課程刻板,內容繁多,非常注重考試分數。學期終了,每個學生的平均分數要算到小數點兒後的兩位數。 更使錢學森不習慣的是,這裡的一切課程都主張學生死記硬背。英語老師不但要求學生要熟記課文,而且還要背過附在課文後面的註解。因為考試時連“加注”都要考;化學老師竟然要求學生把一本《分析化學》都背誦下來。

在這種嚴要求的氣氛下,學生們都在為分數而奮鬥。錢學森也不例外。他很快把自己從北京師大附中的學習方式和習慣中調整過來,力爭門門功課拿到95分以上。儘管這實在不容易,但是,他很快就做到了。尤其使化學老師驚訝的是,錢學森竟然很快將那本《分析化學》一字不漏地從第一頁背誦到最後一頁。這裡既有錢學森的個人天賦,然而,更重要的,是他牢記父親提出的“學習知識,貢獻社會”的家訓,牢記發展祖國的交通事業的誓言,發憤努力的結果。

在沉重的學業負擔重壓之下,多數學生的課餘時間,被課業全部占去。而錢學森卻忙中偷閒,參加了學校的樂隊。他實在喜歡音樂,他似乎與藝術有着不解之緣。那時,學校樂隊的練習和演出很頻繁。他是樂隊的主力圓號手,因此,他既要比不參加樂隊的同學多擠出一些課餘時間,還要比樂隊的其他人多擠出一些練習時間。有時,市內有高水平的樂團演出,他為了多學到一些東西,往往徒步很長的路程,去欣賞音樂會。錢學森平時很節儉,穿着也十分樸素。一次,他到音樂廳的售票口去購票,賣票的小姐看他是個窮學生,便輕蔑地說:“這可是一場音樂會,你看好票價喲!”錢學森狠狠地盯了那個以衣帽取人的售票小姐一眼,鄭重地回答道:“我要看的就是這場音樂會,要最好的票位。”

由於錢學森對學業和藝術同樣痴迷,為此,他付出了沉痛的代價——193O年的暑假,錢學森患了傷寒病,在杭州老家臥病一個多月。後來因為體弱,不勝學業,只好休學一年。

錢學森自幼是在父母無限寵愛之中成長的。平常,他總是家庭的中心人物,家中的期望幾乎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所以,當他離開北平南下到上海讀書時,他的父母也南下遷居杭州老家。因此,錢學森休學時,有幸同親愛的父母一起生活在多姿多彩的杭州。

最值得杭州人驕傲的,恐怕就是西子湖了。婀娜多姿,浪花千層,積澱着古往今來多少騷人墨客的故事,又孕育了千古諸多英雄豪傑仁人志士。而今,這裡又來了一位翩翩少年。他行走在長滿苔蘚的石板路和小橋上,佇足於青瓦灰牆的屋檐下。明麗的雙眸,白皙的面龐,烏黑的頭髮,與這市井渾然一體。錢學森一生難忘,在這人間仙境居住了一個年頭。

錢學森丟開繁重的學業,在這裡養病。他幾乎日日面對着一湖澄清碧透的秀水,自豪地想到:世界上最美好的風景就在我的故鄉!

是的,西子湖太美了。然而,在錢學森的眼裡,不是她的嬌柔與寧靜,他所強烈感受到的,是西子湖的永恒生機。那盈盈一湖清波,周圍鑲嵌着堤岸、垂柳和草地,還有蜿蜒的石板小路,每一個生動的畫面,總是存在於瞬間。那披着五彩花衣的小烏,或默立於柳枝,或鳴囀起優美的小曲,或扇動着一雙翅膀在枝頭跳來跳去,載歌載舞。僅僅這麼一個細小生靈的出現,便給西湖帶來非常誘人的魁力!

入夜,月光下的西子湖是這般靜謐,靜謐得如同神話中的世界;夜色中的杭州城,是這般神秘,神秘得好似寓言故事中的理想王國。

此時此刻,錢學森感受到了人與自然的融合,感悟到了生命的輝煌。越是這樣,他就越想知道這天造地設的所在是怎樣出現在人間的。

一天,錢學森終於向父親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大自然是怎樣鬼斧神工地造就了西子湖?造就了杭州城?
父親告訴了他杭州灣的來歷。

據地質學家和考古學家的考證,大約在5萬年前,地殼沉降運動,陸相造山,山峰突起,沉降下去的地面,變成湖海,這就是常說的滄海桑田。西子湖就是在造山運動中形成的,她三面環山,向海的一面,變成了西子湖。

啊,美麗來自劇烈的巨變。這美麗的西子湖,原來是大自然造物運動蘊育出來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她吐光澤,哺萬物,催發了博大的民族文化,滋潤了一代又一代天之驕子!

父母親陪兒子漫遊了西子湖的主要名勝景點。他們來到西湖南岸夕照山的雷峰塔。錢均夫從雷峰塔講到他們的祖先吳越國的創建者錢鏐修錢塘,開水利,興農桑的故事。而母親卻給他講了白蛇與許仙的傳說。

他們從夕照山下來,又登上月輪山,觀看雄偉的六和塔。相傳,六和塔始建於公元970年,是吳越王錢極(錢鏐之孫)為鎮江潮而建。原塔身九層,高5O余丈。塔上裝燈,為江上夜航船隻導航。後來,幾經戰火焚毀,又幾度重修,保留下來,仍可見昔日的風采。父親告訴他,六和塔的建造結構和藝術,是我國建築史上珍貴的實物資料。錢學森仔細地觀察這座八面七級,高近6O米的仿木結構建築物,不時發出聲聲讚嘆。他深深敬佩古代建築師和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才幹。

西湖有說不完的美麗傳說,也留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歷史悲壯故事。西湖是一部書。

一家三口人,下得月輪山,已是汗流泱背。正好路過虎跑泉,他們尋得一處茶館,邊飲茶,邊吃點心,略事休息後,又向著名的蘇堤走去。“蘇堤春曉”是西湖十景之首。遺憾的是,現在不是春天,而是初秋,無法領略春日蘇堤桃紅柳綠、蝶飛鳥鳴的景色,然而,秋日在蘇堤上倘佯,也是十分愜意的。學森邊走,邊聽父親講述蘇堤和白堤的故事。使他知道了蘇武和白居易兩位大詩人,在杭州作官期間,關心人民疾苦,開浚西湖,以湖泥築堤的事跡。

走到蘇堤的北頭,前面就是岳王廟和岳飛墓了。岳飛是學森從小就崇拜的歷史人物。一直跟在父母身後的學森,此時,已經走至岳王廟門前。到岳王廟拜謁和燒香叩頭的人很多,這大概跟當年國家動盪混亂,奸惡人物屢屢篡權有關。出入廟門的男女老少,滿面虔誠,他們心目中的岳飛,依然活在人間。錢均夫一家,站在大殿內,面向岳飛的高大塑像,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示他們一家人對忠良的景仰。

在岳王廟西側,便是岳飛墓。古墓四周古柏森森,有石欄圍護。

在墓闕前的照壁上,嵌有明人洪珠書寫的“盡忠報國”四個大字,令人肅然起敬。一家人又在墓前佇立、鞠躬。錢均夫一句話也不說,滿臉的肅穆。直到走近秦檜等四人的鐵鑄人像前,才啟口向學森提問:“你看這根柱上刻的一幅對聯,知道它的意思嗎?”學森讀了一遍:“正邪自古同冰炭,毀譽於今判偽真。”他向父親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但父親依然講述道:“正與邪、忠與奸、善與惡,就像冰與炭一樣,不能相容,不論是古代還是現在,都是如此。一個人的功與過,是與非,成與敗,也許是在當時難於評說,但歷史會做出正確的結論。所以後人才修了這樣輝煌的岳王廟,這麼莊嚴的岳飛墓,也將這四個歷史罪人用生鐵鑄就,置於墓前,讓世人唾罵,真是忠奸分明,愛國者流芳千古,賣國者遺臭萬年,這也是歷史作出的結論。”

父親的一席話和眼前這生動的情景,使錢學森對岳飛的認識,對歷史的透視,從母親講的傳說和故事裡,大大升華起來,愛國主義思想的根深深地植入青年人的心底。

一天的漫遊,使錢學森對家鄉更加熱愛。

壯哉,西子湖!

美哉,杭州!

於是,他情不自禁地又拿起了畫筆。

錢學森自幼酷愛國畫。他原本可以成為一個畫家,但是,他懂得,祖國更急需科技人才。因此,他不得不忍痛割愛,舍畫而學工。現在他回到家鄉養病,有了時間,而且,家鄉的山水又是這樣秀美,實在是技癢難耐。父親看透了兒子的心思,便聘請了當地的一位畫家,做他的老師,指導他學習國畫。於是,錢學森又得到幾個月繪畫的鍛煉。

錢學森作畫,主要是寫生。老師陪他到西湖,幫他選景,指點他如何先用碳條勾畫輪廓,而後如何着色。很快,錢學森便掌握了山水畫的基本技法,作畫水平大有提高。一天,他拿出幾幅寫生作品給父母看,果然得到了讚許。他也很高興。他告訴父母:“在觀察景物,運筆作畫時,那景物都融匯在我的心裡。那時,什麼事情都全部被忘掉了,心裡乾淨極了。”

但是,這種悠閒愜意的日子總是有限的。錢學森病體已經康復,不久,就要回上海讀書了。他每想到這裡,總有一種深深的眷戀之情親繞在心頭。他真捨不得家鄉,捨不得離開父母。一天,他對母親說:“家鄉美極了,西湖美極了,與爸爸媽媽在一起,與西湖在一起,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日子。”

媽媽微笑着說:“可惜呀,命運註定你不能永遠留在家鄉,不能永遠同爸媽在一起,不能永遠同西湖在一起。好男兒志在四方,要有勇氣去闖世界。”

錢學森有這樣通情達理心胸豁達的父母,當說是他生平最大的幸運。後來,他曾借用弗洛伊德的一句話,表達他的特殊感受:“受到父母無限寵愛的人,一輩子都保持着征服者的感情,也就是保持着對成功的無限信心,在現實中才會經常取得成功。”

在杭州養病期間,對於錢學森的心靈撞擊最大的,莫過於拜謁岳王廟、岳飛墓。他為岳飛精忠報國的崇高氣節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

一天,他在父親的書房裡翻書。錢均夫走過來,從書架上取下一本《鮚琦亭集》,翻到金祖望撰寫的《梅花嶺記》,遞給錢學森說:“你讀一讀這篇文章吧,這對你很有用。”

學森知道父親總是希望他多讀一些史書。在錢均夫看來,一個有抱負的青年,要想經世治國,務必先讀史書,了解歷史。因此,這位學者總是把讀史書看得很神聖。

果然,《梅花嶺記》對錢學森產生了強烈的震撼力。他深深為文章中記述的史可法忠貞堅毅的品格所感動。由此,梅花嶺常使他魂縈夢繞。

1931年春天,正在休學養病的錢學森,徵得父母同意,獨自乘火車從杭州趕往揚州,為的是瞻仰梅花嶺的風采,寄託他對那位民族英雄的哀思和崇敬之情。

梅花嶺在揚州市廣儲門外。所說的嶺,並不是天然的山脈,而是一座土丘,據說是明代揚州府吳秀疏浚運河河道時,用從河中挖出的泥土堆積而成的。以後,便在這土阜上栽植梅花而得名。

錢學森記得,金祖望在《梅花嶺記》中寫道:“初,忠烈遺言:‘我死當葬於梅花嶺’,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得,乃以衣冠葬之。”這就是說,史可法之墓,原本就是一座衣冠。

史可法墓在梅花嶺右側,與史公祠相連,通稱史公祠。墓和祠均坐北朝南,墓前有磚牌坊一座,上嵌隸書“史忠正公墓”石刻。牌坊兩旁圍以短牆,墓碑上刻“明督師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史可法之墓”,墓周圍松柏森森,野花絢麗。錢學森採得一束鮮花,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碑前,然後又行大禮,默立良久。《梅花嶺記》中的文字這時又躍入眼帘: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執刃,遂為諸將擁南行。至小東門,大兵如林而至……忠烈乃膛目曰:‘我史閣部也!’被執至南門。和碩豫親王以先生呼之,勸之降,忠烈大罵而死。”

一幕悲壯的史劇,此時也展現在錢學森的眼前。他看到,史可法被俘後送到和碩豫親王多鋒那裡,多鋒起立而迎,口稱史可法為先生,敬茶敬酒,待之如賓。還以善言官爵相誘,說:“前書再三拜請,俱蒙叱回。今忠義既成,先生為我收拾江南,當不惜重任也!”面對清人的百般誘惑,史可法不為所動,他大義凜然地回答道:“城存與存,城亡與亡。我頭可斷,志不可屈!”就這樣,一代名將慘死在清人的刀下。

一陣腳步聲,將錢學森從對歷史的追憶中喚回,他轉身又來到史公祠。從碑記中他得知,史公祠是乾隆37年修建的。這引起了他的深思,一個抗清將領死後,清王朝的地方官吏竟然為他建祠紀念。這裡既有大清帝國收買民心的良苦用心,同時也說明史可法忠貞不屈的民族氣節也征服了大清帝國。

梅花嶺之行,給錢學森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對於他的一生有着重大的影響。

自從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成功後,馬克思、列寧的著作越來越多地介紹到中國。世界勞動人民和進步的知識分子,擁戴列寧,信仰馬列,嚮往社會主義,已經成為一種洪流。

錢學森是同代青年人中,較早接觸馬列主義的一個,並為他終生成為自覺的馬克思主義者,奠定了基礎。

在家鄉休學養病期間,他不僅讀了許多史書,也認真地閱讀了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其中有馬克思的《資本論》,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布哈林的《歷史唯物主義》,這些著作使他大開眼界。他曾對父親說,讀了這些書,我看到了另外一個嶄新的世界。那裡很像我們的西湖,真是美妙極了。

1931年9月,錢學森懷着依依不捨的心情,離開美麗的故鄉,回到上海交大,繼續他的大學生活。

就在他返校不久,中國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對中國土地和財富覬覦已久的日本軍國主義,製造事端,將魔爪伸向了東北三省。蔣介石政府面對日寇侵略,採取了不抵抗政策,在短短的六個月內,東北三省全部淪陷。

祖國的大好河山破碎了,全國人民發出了收復失地的怒吼。學生們站起來了,紛紛走向街頭遊行示威。大批學生來到南京政府請願。蔣介石在南京製造了上海學生“自行落水”的慘劇,進一步激怒了學生。於是,上海有更多的學生行動起來,高呼“抵制日貨”、“將日寇趕出東北三省”、“反對投降,反對不抵抗主義”的口號,走向鬧市、碼頭,宣傳群眾,發動群眾。直到學期末,又發生了日寇侵略上海的“一·二八”事件。

當時駐守上海的蔡廷鍇、蔣光鼎率領的十九路軍,在全國人民抗日高潮的推動下,奮起抵抗,開始了淞滬抗戰。上海的工人、學生和市民,全力支持軍隊抗擊行動,因而沉重地打擊了日寇的囂張氣焰。再加上張治中率領的第五軍的兩個師的參戰,淞滬抗戰一直堅持了一個多月,日寇死傷萬餘人。可是,南京國民政府卻堅持不抵抗政策,拒絕援助抗日將士,扣押各地捐獻的物資,使日寇有機可乘,於3月初,在太倉、瀏河登陸,十九路軍腹背受敵,被迫撤出上海。後來,在英法等國的“調停”下,3月初中日停戰,國民黨政府與日本侵略者簽訂了停戰協定,宣布上海為非軍事區,然而日本軍隊卻留在了上海。

剛回校不久的錢學森也加入到學生運動中去。他雖然不是骨幹分子,卻是十分活躍。這血與火的洗禮,使錢學森對社會、對民族、對國家的認識深刻而具體多了。

當錢均夫得知自己的兒子也加入了上海學生抗日救亡運動時,並沒有勸止,而是寫信提醒學森要講究策落,注意安全。

兒子的信卻使母親章蘭娟放心不下,她擔心兒子萬一有什麼閃失。錢均夫勸慰妻子說:“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應該大膽地讓他到社會的風浪中去闖蕩,讓他曉得當今社會上的一切弊端,好從多方面認識社會,激勵自己,努力讀書,報效祖國。

在學生的抗日救亡運動暫趨平緩時,錢學森對科學社會主義理論更加注意學習。它不僅重讀了普列漢諾夫、布哈林的有關著作,而且還讀了一些西洋哲學史,看了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與此同時,他還對一位匈牙利人寫的關於論藝術史的小冊子特別發生了興趣。這位社會科學家用唯物史觀,對藝術的發生、發展進行了科學的分析,使他受到很深的教益。從此,他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學習,熱情愈來愈高,一個奇妙的哲學世界,向他敞開了大門。

就是在這個時候,錢學森開始接觸到校內中國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時常參加一個小組討論會。這個小組討論會的召集人,是數學系的喬魁賢,參加小組活動的還有他的同學許邦和、袁軼群和褚應璜。後來,喬魁賢被學校當局開除學籍,該小組活動停止了,錢學森與這個小組的聯繫也隨之中斷。

失掉與共產黨外圍組織聯繫的錢學森,自然感到茫然。不過,在他周圍還有許多好朋友,經常在一起讀書,討論問題。那時,與錢學森很要好的朋友有林津、熊大紀、鄭世芬、羅沛霖、茅於恭等。凡是錢學森喜歡的書,他們也都喜歡閱讀。於是,一些早期的介紹馬列主義的著作,總是在他的朋友們手中輾轉傳閱。他們除了閱讀馬列主義哲學著作外,還讀了美國哲學家詹姆斯的實用主義哲學,從中吸取豐富的想象力;他們也讀了羅素的許多作品,羅素那準確的表現才能,使他們陶醉。

偉大的哲學家兼數學家羅素說:“哲學可以使我們的眼光放寬,思想開闊,並且使我們的思想從世俗的壓制下解脫出來。它使我們永遠不滿足於常人和科學家的知識,而是積極去探求更高的知識。”羅素的這一精闢論述,使他們更加懂得了攻讀哲學的重要意義。

這年暑假,錢學森回到杭州,與表弟李元慶有了較多的接觸。李慶元是學習音樂專業的,錢學森也酷愛音樂,二人志趣相投,所以很快就成為好朋友。在與表弟李元慶的接觸中,錢學森感到他不僅擅長音樂,而且有廣泛的藝術興趣和很高的政治熱忱。他積極擁戴上海左翼文藝運動,敬重魯迅,對國內的政治時局也十分關注。

這年寒假的一個冬夜,錢學森與李元慶圍坐在炭火盆旁,朗誦歌德的《浮士德》,那氣勢磅礴的詩句和深邃的哲理,使錢學森感奮不已。李元慶很認真地對錢學森說:“作為一個有知識的中國青年,除了懂得李白、杜甫和魯迅外,還要了解西方的一些優秀文學作品。因為中國總不能這樣封閉下去,遲早是要走向世界的。”

在錢學森的印象里,表弟是一位有政治遠見的青年,他總是高瞻遠矚地期待中國美好的未來。

1933年暑假,錢學森依然回到杭州。他幾乎是天天和表弟李元慶在一起讀書,討論時事,散布漫遊。由於國民黨南京政府對日本侵略者採取一再退讓的政策,“一·二八”之後在上海日租界多次發生日本軍隊槍殺中國居民的事件。東北三省淪陷後,日本侵略軍已經將目光轉移到關內華北大地。然而,正在忙於爭權奪利的國民黨南京政府和各軍閥當局,對此卻毫無防範。沉悶的時局,使他們感到窒息,也預感到一種不幸。因此,兩人都不免有些心事重重。

有一天,錢學森和李元慶在湖邊的草地上散步,錢學森突然看到一條比大拇指稍粗一些的小花蛇,正在與一隻比它大好多的青蛙相鬥。他們停下腳步,靜靜地觀察,只見那條蛇,吐着紅芯子慢慢迫近青蛙,而那隻諾大的青蛙已被嚇得渾身戰慄,一步也動彈不得。花蛇見它已經失去反抗能力,於是便張開大口,一下子咬住青蛙的頭部,儘管那青蛙大部份身體、四肢還露在外邊,但是,仍看不到它進行最後的掙扎和抗爭。再看那花蛇,它得寸進尺,正在一節一節的將青蛙全部吞入腹內,然後,拖着沉重的身軀爬進草叢深處。

這悲慘的一幕結束了。他兩人面面相覷,都沒有說話。然而,他們都似乎明白了什麼。尤其是對於心地善良的錢學森來說,這種殘暴的場面,給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境久久不能平靜。他心裡反覆地叨咕着一句話:這就是弱肉強食。不鬥爭,不反抗,就要滅亡;只有強者才能生存。

這就是哲學,儘管它是殘酷的。

1934年暑假前,錢學森面臨着畢業後選擇職業的問題。

讀上海交大火車製造專業,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曾為此感到驕傲。那時,他想得很簡單,畢業後,要做一名優秀的工程師,設計和製造出大批的機車,發展祖國的交通事業。自從到上海讀書以來,中國社會發生了許多大事,他接觸的東西越來越多,使他對社會現象的認識,深刻了許多,特別是他還了解到許多國外的信息,眼界大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科學迅猛發展的時代,特別是當年的美國已經成為世界科學技術中心,它實現了工業化,成為世界第一經濟強國。美國之所以能夠後來居上,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電力技術革命。而美國的電力技術革命,又跟一個偉大發明家的名字分不開,那就是愛迪生。他不僅發明了電燈,還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個發電廠,大大加快了美國電氣化的進程。

錢學森得知,在美國科技的高速發展歷程中,汽車、飛機和無線電技術這三大發明,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其中,最使錢學森感興趣的,莫過於美國的航空工業。19O3年,美國的萊特兄弟在滑翔機上安裝了12馬力汽油發動機,試飛成功,標誌着人類進入航空時代。1918年,美國開闢了紐約到芝加哥航線。到了三十年代初,美國製造成功DC3—7號螺旋槳客機並投入使用,使美國的航空工業遙遙領先於世界各國。錢學森感到,火車固然重要,但已經落後於時代,蒸汽機要讓位於電力。作為新一代中國知識青年,應該掌握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技術,讓祖國插上騰飛的翅膀。

錢學森決心到西方取經,到西方最先進的美國去學習。他要像希臘神話故事中的普羅米修斯那樣,從上帝那裡竊得火種,點燃祖國大地,照亮九州四海。

這年暑假,錢學森從上海交通大學機械工程系鐵道機械工程專業畢業了。就在他尚未派定工作之際,考取了清華大學公費留學生,專業是飛機設計。錢學森的這一選擇,自然再一次得到了父親錢均夫的支持。因為,這依然符合他實業救國的夙願。

當年,在清華大學指導錢學森學習航空的有兩位導師。一位是王助,另一位是王士悼。

王助是我國早年的航空工程師,設計並製造了中國第一代飛機;王士悼則是清華大學很有名望的教授。
兩位導師都是愛國知識分子。兩位導師不僅注意引導錢學森重視航空工程實踐和製造工藝的探討,而且,也非常注意引導這位即將留學海外的學生全面了解祖國,更加熱愛中華。他們曾在課程中穿插講述了不少我國古老的航空和火箭技術的科學史話。

原來,早在我國三國時期(公元220年),便出現了火箭這種兵器。當時的火箭,自然是非常簡單,只是在普通的箭杆前部綁有易燃物,點燃後用彎弓發射出去,中箭的目標便會燃燒起來。這實際上是一種燃燒箭,在戰爭中多用於火攻。當年赤壁之戰,諸葛亮借東風,周瑜火燒曹營戰船,使用的便是這種火箭。

公元十世紀,唐末宋初時期,我國開始有了使用火藥的火箭。這種火箭的頭部綁有火藥筒,筒內裝填木炭、硫磺、砒霜、鐵漆、磁片等物。使用時,點燃筒內的火藥,用彎弓射出。火藥筒向前噴射煙火,以燒毀對方的城寨、庫房以及士兵。這種火箭,其原理與現代的火焰噴射器極其相似。

到了元明時代,我國便發明了依靠噴氣推進的火箭。這種火箭以固體黑火藥為發射劑,藉助於直接反作用力將長箭發射出去,具有發射距離遠,穿透力強,同時也可引起目標燃燒多種功能。它的原理完全符合流體力學。

明代初期,我國曾有一位著名學者萬虎,利用火箭進行飛行試驗。他先製作了兩個大風箏,將一把椅子固定在兩隻風箏之間的構架上。並在構架上綁了47支特製的大火箭。一切就緒之後,萬虎坐在椅子上,命令手下人用火把同時點燃47支火箭。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噴出一股強大的火焰和氣浪。煙霧消散後,實驗家萬虎卻不見了。萬虎的試驗失敗了,但是萬虎為了科學而獻身的精神卻受到世人的稱讚,他的技術構想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此,萬虎被國際公認為是試圖利用火箭作為航空運載工具的第一人。後來,他的名字被外國科學家命名月球表面的某一地區。

明代,中國人還發明了被稱之為現代直升機的始祖——竹靖蜒。

總之,熱氣球、滑翔機、直升機、火箭等航空器的雛形,都在中國歷史上出現過,而且出現的時間比歐美各國早得多。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博士在他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寫道:

“公元前三世紀這一千多年中,在科學的發現,技術的發明方面,中國往往遙遙領先,而讓西方望塵莫及。”

導師講授的這些有趣的科學史話,使錢學森深受啟發。他進一步了解到祖國古代先人在航空科學技術方面所做的開創性的努力和取得的舉世矚目的成就,認識到這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進步做出的巨大貢獻。現代美國人在航空領域所取得的先進成果,實際上包含了我們祖先的智慧和實踐經驗。他深深感到作為一個炎黃子孫是值得自豪和驕傲的。

錢學森在清華大學學習期間,曾經到杭州筧橋飛機場實習。在那裡,他第一次看到了落在地上的飛機。那是兩架從法國購買的“布萊蓋”飛機。後來,他又到南昌、南京兩家國民黨空軍的飛機修理廠見習。在那裡,他看到的是6架美國製造的“寇蒂斯”飛機。這是當年孫中山先生領導的中國同盟會美洲總部用募集的捐款購買的。“布萊蓋”和“寇蒂斯”就成了錢學森了解、實習和解剖、修理飛機的寶貴實物資料。

當年使錢學森感慨的是,中國空軍擁有的這些飛機,竟然都是外國製造的陳舊產品,而中國的航空飛機製造業,還是一片空白。靠這些飛機怎能保衛自己的領空?怎能維護自己的主權?他決心到國外學習飛機製造業,掌握資本主義國家先進的科學技術,回國發展民族的航空事業。

錢學森啟程赴美的日期臨近了。行前,他特意從南方趕到北京,來到導師王士悼那裡,向老師和同學辭行。

在王士悼的辦公室里,師生親切地交談着。導師王士悼勉勵錢學森要珍惜這次出國留學的機會,為了中華之崛起,努力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成為一個出色的科學家。這位導師確信,中國太需要高級科技人才了,而他的學生一定會成為這樣的人才。

錢學森把他在實習中的所見所聞告訴了老師,也把他在北京看到和聽到的一些令人沮喪的事情告訴了老師。

王士悼與自己的學生所見相同,只是擔心他將這種消極的情緒帶到國外。老師真摯地告誡錢學森說:“要記住、無論你走到哪裡,都不要對自己的祖國說三道四。要知道,無論哪一個國家的人民,都把自己的祖國奉為至尊。祖國富強,人民光彩;祖國落後,我們臉面無光。當然,一個人可以對國家當局批評指點,這是另外一回事兒。祖國是母親,兒子是不能嫌母醜的,更不能去罵親娘。在我們國家,誰要是打爹罵娘,不管他是什麼人物,他就會立刻遭到輿論的譴責,被孤立,變成臭狗屎。這是任誰也無法改變的道德意識。所以,我們稱中華民族為優秀民族,這一條就是一個重要特徵。”

導師的一席話,使錢學森心中熱辣辣的。他懷着感激之情,告別了王士悼。

錢學森又專門去看望他所崇敬的附中國文教師董魯安。董老師聽說錢學森要到國外去讀書,自然是十分高興。按照中國北方人的傳統習慣,要給錢學森吃頓餃子,為他“髮腳”。師生二人說着話,老伴已經把水餃煮熟了,董老師親自從廚房裡端出一盤熱水餃要錢學森吃,他自己面前卻沒有碗筷。錢學森驚奇地問道:

“老師,你為什麼不一塊吃?”

“我吃素,不進肉食。你快吃吧,多吃一些。”

錢學森獨自一人吃着師母為他包的餃子,餃子很香,但他吃到嘴裡總覺得不是滋味。董老師的家境不太好,他平時生活十分簡樸,但是對於有困難的學生,他總是想辦法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至於他“不進肉食”卻是第一次聽說。

很久以後,錢學森才知道,董老師是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他以教師和佛教居士的公開身份,掩護他從事的革命工作。抗戰爆發後,董老師便轉移到敵後抗日根據地。新中國成立後,錢學森在美國的一家報紙上曾經看到過董魯安的名字,那時他是河北省的一位領導人,遺憾的是,錢學森回國後,他敬愛的董老師已經病故了。

董老師為了擺脫閒坐不食的尷尬局面,突然找到了一個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的話題,對錢學森說道:“你此行是去美洲,所以我想講一點有關美洲的故事——1492年8月2日,哥倫布率領三隻輕快帆船自西班牙啟航。當年,哥倫布的目標是東方,他特別想看到的地方原本是中國。因為馬可波羅在他的遊記中說,中國遍地是黃金和珠寶。可是,哥倫布的船隊航行兩個多月以後,卻到達了一個新大陸——遍地是黃金和珠寶的美洲。直到15O1年,白人終於點燃了征服美洲的戰火……昔日,白皮膚的人到美洲去淘金,如今,我們黃皮膚的人則是到美洲去取經,這倒是很有趣的事。”

錢學森慢吞吞地吃着餃子,注意聆聽董老師講述這個含義深長的故事。他向董老師會意地點了點頭,向師母表示謝意,說他已經吃飽了。師母收拾去盤碗,老師卻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剪報,這裡收集的是晚清時期同西方列強簽訂的幾個喪權辱國的條約。他拿給錢學森看,在房間裡重重地踱着步子。董魯安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說:“這白色的紙張,原是中國蔡倫發明的,這活字印刷術,原本是中國畢升發明的,他們為中國的古代文明和世界文明做出了巨大貢獻。可是,蔡倫哪裡知道,千年之後,他造出的紙,卻印滿了喪權辱國的條約;畢升發明的活字印刷術,通過古絲綢之路給西方送去了文明,可是,西方送給中國人民的卻是掠奪和屈辱……”

董老師的談話非常動情,語氣里充滿悲憤。這時,師生二人的眼裡都溢出了淚水。

錢學森從董老師家走出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他看還有時間,便漫步向故宮博物院走去,他想再去看看那幅《清明上河圖》。這幅長卷畫,他不只看過一次了。每次到故宮去,他都要在側廳畫廊的這幅名畫面前駐足留連,雖然,這裡陳列的是一件復製品,但那磅礴的氣勢,那精巧的構思和嚴密的布局,使他百看不厭。

今天,他再次站在了這幅畫的面前。他感覺到的,不再是這幅畫的藝術形式,而是通過這幅畫表現出的我國古代繁榮昌盛的景象。忽然,他的眼睛模糊了,淚水奪眶而出。他責問自己,作為當代的一名知識青年,不能使自己的祖國重振昔日雄風,變成富強繁榮的國家,有何顏面面對國人!

藝術確有淨化人的靈魂的功能。有時,它帶給人的,不只是美的啟迪和陶冶,而且是巨大的力量和鼓舞!

已經遷居上海的蔣百里,也正在為錢學森的出國準備着什麼。他首先想到的是錢均夫夫婦在兒子出國後的孤寂境遇。他很願意錢家也遷到上海來。這樣,兩家可以常相往來,互相幫助。於是他寫信給錢均夫,直抒己見,並表示錢家的寓所由他安排。蔣百里的想法,正中錢均夫下懷,他何嘗不想與這位好朋友居住在一地,這樣,他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談天說地,評古說今,偶爾有雅興,不妨來個“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他們是一對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知心朋友。因此,錢均夫樂於從命,很快和妻子章蘭娟從杭州遷
到上海。

兩位長輩非常珍愛他們之間那真摯的友誼。他們的友誼像和風細雨,潤物無聲,像清徹的山泉,純潔永恆。這美好的友情自然給他們的子女帶來深刻的影響。錢學森和蔣英接受了父輩的傳統美德,他們從童年、少年時代結下的帶有兄妹特色的友誼,與日俱增,在各自生活中占據着重要位置。

錢學森出國前夕,蔣英隨父母來到錢家。蔣英見到即將分別的錢學森顯得有些不大自然,臉也紅了。她不時掉過臉去,生怕學森發現。然而,她又多想仔細看看學森。自從學森到上海交大讀書以後,由於錢家搬到了杭州,他們就很少見面。幾年過去,學森顯得成熟多了,他那白哲的臉龐,寬寬的額頭,已經脫去了稚氣,顯得更加英俊。濃密的眉毛下面,那雙烏黑閃亮的大眼睛和剛直中正的鼻子,充滿了智慧和自信。伊然一副男子漢的氣概。

突然,學森的眼光向蔣英睃來。二人的目光相遇,蔣英的心突突跳個不停,臉頰紅得像朵蓮花。
學森以同樣的心境,注視着蔣英。這個昔日的小妹妹,幾年時間,已經出落成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愛說愛笑、敢想敢作的小妹妹,如今多了幾分靦腆,只是那甜甜的微笑依然留在臉頰上,讓人想起了她的過去。蔣英自幼聰明活潑,清純可愛,非常喜歡笑,有時笑得很開心。錢學森很愛聽她的笑聲,曾經親呢地對蔣英說:“你的笑聲特美,你能保持下來嗎?即使若干年後,依然如故,可以做到嗎?”蔣英反問道:“為什麼?”“因為,沒有什麼比快活和清純更可珍貴的了。”今天,他們都有許多話要說,可是,誰也沒有說出來。

這時,只聽蔣百里高聲說道。“學森此番赴美留學深造,我很是贊同。中國要建立自己的強大國防,必須發展航空工業,裝備強大的空軍。可是,中國太缺乏這方面的人才了。”

錢均夫點頭稱是。他似乎輸了理,嘆了口氣說:“當年我曾篤信教育興國。可是後來的情況證明,我的主張不能實現。照現在的國情看來,單純搞教育,難以興國啊!”

說完,二位好友都笑了,學森和蔣英也跟着笑了。

蔣百里看見蔣英走過來,便指着室內的一架鋼琴說:
“英子,你學森哥就要出國了,今天你要好好地為他彈奏一首 曲子喲!”

蔣英知道父親的用意,不由地兩頰羞澀的鮮紅了。她低下頭,文靜地走到鋼琴前坐下來,輕輕地啟開琴蓋,略略思忖了一下,用纖細的雙手,靈巧地在鍵盤上彈奏起來,鋼琴里飄出了莫扎特的D調奏鳴曲的流暢旋律。

樂曲非常明亮、歡快、流暢,像是回憶着他們兒時共同嘻戲的歡樂時光——

是的,蔣英到學森家一起生活的那段時光,是她非常愉快的一段日子。他二人像是一對自由自在的小鳥,在庭院中追逐着。有時,他二人還打開手搖留聲機,共同欣賞貝多芬的《歡樂頌》,聆聽莫扎特的奏鳴曲。有時,他們一起唱歌,更多的情況下是學森在聽妹妹唱歌,蔣英用那銅鈴般悅耳的歌聲,傳達着她心底的秘密。北京的金秋十月,天高氣爽,氣象萬千,西山一帶,猩紅剔透。他們一起游香山,看紅葉,徜徉于楓樹、黃櫨之間,那一簇簇火焰般的紅葉,曾使得這對兄妹如醉似狂,點燃着少男倩女的情懷。蔣英永遠不會忘記,學森哥選了一片紅葉,對着太陽照了又照,遞給蔣英說:“這紅葉大可愛了,又紅又亮,像是一片薄薄的瑪瑙,喜歡嗎?”蔣英高興地說:“喜歡,我要把它藏在我最喜歡的一本書裡。”

蔣英的雙手依然在鍵盤上跳動着,鋼琴里飄出那如光似水的抒情旋律,抒發着少女純真的戀情。

這一天,蔣英送給了錢學森一本唐詩,當送走蔣百里一家人以後,錢學森迫不及待地打開那本詩集,他看到了那片紅如瑪瑙般的楓葉。他把這珍貴的禮物放在那隻藤條提箱裡,那裡還有媽媽送給他的珍貴禮物,兩塊白絲手帕。媽媽在絲帕上親手繡了兒子最喜歡的荷花和紅葉。兒子明白,那紅葉是殷殷慈母心,走到天涯海角是不能忘懷的;荷花則是母親的囑託,她希望兒子像荷花一樣,出污泥而不染。

晚飯後,一家人坐在客廳中閒談,但是氣氛很沉悶。錢學森從父親的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線裝古詩。他翻到了屈原的《天問》篇。邊讀邊向父親請教——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爸爸,屈原在這裡講的是什麼意思呢?”

父親告訴他:“屈原是在向天發問:天地開闢之時,那暗昧鴻蒙的狀態,誰能說出個究竟來呢?雲氣在天地間馮馮翼翼鼓盪流動,誰能看透它的形象?”

“那麼,‘天何所沓?十二焉兮?日月安屬?列星安降?’又怎樣解釋呢?”學森接着問道。

錢均夫告訴兒子;“這是屈原繼續向天發問:天在何處與大地相合?天庭十二是怎樣劃分的?太陽和月亮附着在什麼上面?燦爛的星座以及浩瀚的星河是在什麼地方陳列着呢?你看屈原問的似乎有些幼稚,其實在古代,當人們還沒有先進的科學儀器觀察宇宙和星球的時候,這些疑問是很自然的。然而,正是由於人們有了這些疑問,才產生了征服宇宙的行動。”

父親的話,又使學森想起了他少年時代父親給他講過的莊子的寓言故事。他頓然明白了,莊子的寓言也好,屈子的詩歌也好,都反映了人類要探索、開拓宇宙,駕馭宇宙的美好願望。青年人的心靈再一次涌動着遨遊太空、征服宇宙的豪情。

已經是深夜了,錢學森回到自己臥室,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想到明日一早就要告別上海,告別祖國,告別慈愛的雙親,告別蔣家伯伯、伯母和妹妹蔣英,駛向大洋彼岸的美國,一種失落感和眷戀情,驀然在心頭升起,強烈地翻動着。 他輾轉反側,一夜不能成眠。朦朧中,他聽到街上一點動靜,便以為天亮了。於是從床上起來,到客廳一看那架座鐘,原來還不到五點鐘。反正睡不着了,他便輕手輕腳地到洗漱間刷牙洗臉。而後,他又重新檢查了一番行李——一隻舊藤箱,裝滿了書籍和學習用品,當然還有母親和蔣英送給他的珍貴禮品,他不由地撫摸着那片瑪瑙般的紅葉,似乎觸摸到了少女的火熱心靈。

他攜帶的書籍中,除了與學習專業有關的課程教材、參考資料外,有相當多的書是父親給買的。他經常提醒學森,在國外攻讀專業之餘,要多讀一些有關中國傳統文化的書籍。他特意為兒子買了《老子》、《莊子》、《墨子》、《孟子》以及《論語》、《綱鑑易知錄》等一類是典籍。他說“熟讀這些書籍,可以對祖國傳統的哲學思想摸到一些頭緒。”他還說:“任何一個民族的特性和人生觀都具體體現在它的歷史中。因此,精讀史學的人,往往是對祖國感情最深厚、最忠誠於祖國的人。”父親的話語,這時又想在耳邊。另一隻帆布提包,那是蔣伯伯出訪歐洲時帶回來的洋貨,裡面裝的主要是衣服。他下意識地摸了摸上衣口袋,船票就在裡邊。

從隔壁房間裡傳出了父親的鼾聲,他知道父母尚在熟睡。他多想同父母再多呆一會兒,但又不忍心把父母叫醒。他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在父母的床邊,仔細端詳二位老人慈祥的面孔。

多麼可敬可愛的兩位老人啊,他們是長輩,但從來不對兒子擺架子,抖威風,粗聲大氣地喝斥人。學森如果辦錯了什麼事,父母總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使他明白錯在哪裡,做到心服口服。父親的博學,使他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學到許多知識;而母親的慈祥、善良、聰慧、開朗,尤其是她那驚人的記憶力,給了他先天的寶貴遺傳基因,使他具有良好的品格。

學森端詳着熟睡中的父母,體味着二位老人不平凡的人生,回憶着同父母在一起度過的二十四載美好的歲月,不由得一陣心酸,兩行熱淚滾落下來。他嗚咽的乾咳了一聲,父母都醒了。他們誰都沒有起身,只是怔怔地望着兒子在擦淚。

三口人相對無言。久久的,母親欠起身子對學森說:"在國外你隻身一人,要關心自己的身體啊!”

學森剛擦乾淚水的眼又模糊了。他站起身來,本想給二位老人跪下磕頭告別,但又怕對多病的母親刺激太大,便面對父母低下了頭,深深地鞠了一躬:“爸爸,媽媽,我走了,你們要多保重!”說到這裡,他又哽咽了。媽媽一把將兒子拉到懷裡,但是,她並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緊緊地抱着學森。

這時,父親已經穿好衣服,用力把學森拉起來,低聲命令般地說:“學森,時間不早了,快走吧,小心誤了船!”

錢學森在父親的催促下,依依的告別了母親。他掉轉頭來,匆匆的走出父母的臥室,再也不敢回頭看母親一眼,提上行李,跨出家門。在父親的陪伴下,奔向碼頭……

清晨,上海黃浦港碼頭大型的探照燈,在霧靄中射出黃白色的光柱,照在登船人走動的石階上,舷梯上。一條龐大的輪船停靠在碼頭旁,船尾的星條旗,在晨風中擺動。這就是“傑克遜總統號”美國郵輪。

輪船的汽笛悽厲的長鳴了一聲,錢均夫依依不捨地走出船艙,錢學森緊隨父親走向船舷。錢均夫抖動着雙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急促的塞到兒子的手裡,說道:“這就是父親送給你的禮物。”說罷,老人快步走下舷梯。

錢學森怔怔地望着父親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出口處,這才連忙打開手中的紙條。只見上面寫道:

 

人,生當有品:如哲、如仁、如義、如志、如忠、如悌、如孝! 吾兒此次西行,非其夙志,當青青然而歸,燦燦然而返!

乃父告知

 

這時,“傑克遜總統號”郵輪的汽笛聲又發出了長鳴,接着,郵輪的引擎突突吼叫起來,巨大的錨鏈從水中提起,“傑克遜總統號”巨輪機徐徐開動,向黃浦江入海口駛去。

上海外灘漸漸地遠去了。

錢學森站在船舷向家父,向家鄉,向祖國使勁的揮動着雙手……

別了父親,別了家鄉,別了祖國!

巨輪駛入東海,開始加速疾馳。祖國的土地終於從錢學森的視野中消失了,四周只剩下大海那深藍色的波濤和鷗鳥的鳴叫。

錢學森終於從朦朦朧朧的情感中猛然醒悟過來——噢!他已開始了海外遊子的生涯,他被這條巨輪拖載着,要到大洋彼岸的異國他鄉去遠航了!

他不禁潸然淚下,默默地背誦着家父的臨別教誨:

如哲、如仁、如義、如志、如忠、如悌、如孝!

青青然而歸,燦燦然而返!

“我尊敬的父親,你的教誨,兒子銘刻在心,你老人家儘管放心吧!”

錢學森依舊佇立船頭,眼前是浩瀚無際的大洋,郵輪在浪濤中顛簸着前進。他面對遼闊無垠的海空,細細地品味着人生,思考着自己此行的使命和價值……

別了,家鄉!

別了,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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