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軍:知青安置辦主任
王海軍,中央文革王力長女,1968年到內蒙武川縣插隊10年,1978年考入內蒙師大中文系,1990年回京。
這天早上一睜眼,看楊永增頭腫得大了一圈,眼睛成了一條縫。再看他的手和腳,腫得都發亮了,一摁一個坑。他渾身發軟,幾乎爬不起來。我趕緊請了赤腳醫生來看,醫生說是急性腎臟炎。還說,最好是去大醫院看看,不然轉成慢性就麻煩了。那時,孩子還在吃奶,我們手頭又沒有一點錢。一時竟陷入了困境。
這時,村裡有個人對我說,縣知青安置辦公室每年都有救濟款,讓我去試試。73、74年大批知青走了之後,縣安辦早就不把在農村結婚的女知青當知青了。我覺得去也白去。可這人說,聽說有個女知青,也是在農村結了婚的。丈夫死了。她找到安辦女主任的家裡,飯熟了就自己拿着吃,晚上就自己上炕鋪被睡。主任趕緊把她安排到縣招待所,給她買了飯票,然後,很快地給她辦理了返城手續。我想也許這個主任還不錯,就去試試吧。
在去縣城的三十里路上,我一直在心裡盤算:進門第一句話說什麼呢?要不要學習那位女知青呢?總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到了縣城,打聽到女主任家,我硬着頭皮走了進去,頭都沒敢抬,訥訥的說了我的困難和來意。“你嫁給貧下中農就是貧下中農了,貧下中農咋過你咋過。救濟款得發給知青用!”這主任操着後山普通話,無情地說。聽到這粗啞又生硬的聲音,我吃驚地抬起頭,這是個女人嗎?我看着她,她也瞪着小眼睛盯着我。我被那一句話噎得不知再說什麼好了。想想躺在炕上的老公,我心中嘆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我忍了忍氣,鼓了鼓勁,準備再說點什麼。
這時,她們家的飯熟了,擺到了炕上。可能有那個女知青的前車之鑑,她們全家人都充滿戒意地望着我不吭聲,連內蒙人習慣地讓一下都沒有。按計劃,我該自己去拿着吃了。可我的勇氣鼓了又鼓,手卻像被拴住了一樣,怎麼都伸不出去。“我……,我……,”剛說了兩個字,就不由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主任“嗤”了一聲,輕蔑地撇了我一眼,也不撇那二圪攬普通話了:“哭甚了?俺們家又莫(沒)死(人)!克(去)別處哭圪!”我真不知道是該繼續哭,還是該停止。原來的計劃和想了一路的話,全都忘記了,腦子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離開她家的。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只有那瘦高的個子,男人般的線條、聲音,瞪着的小眼睛,還有那無情的、蔑視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其實,她不給我救濟款是在意料之中的。可她把我“開除”了知青籍,對我真是莫大的打擊。從那以後,我也把自己“開除”了知青籍,很少和其他知青來往了。不去呼市看他們,也不通信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時不時的就會想到,我就是個農婦了,就像千千萬萬農村婦女一樣,死了就埋在老楊家的祖墳里了。可我偏偏又不是個平常的農婦,總比別人憑空多出幾分煩惱。
我當時又氣又急又悲,可生活卻不容我悲戚。楊永增還膀眉腫眼地躺在炕上,等我去找錢治病。吃奶的孩子,還等着我去撫養。還得出工去掙工分,打口糧錢。油、鹽、醬、醋,吃飯穿衣,點燈的煤油,燒火的炭,要的都是錢。不是欲哭無淚,而是欲哭也沒時間啊!我顧不得去跟這××生氣,牙一咬、心一橫: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我跟親友借了幾十塊錢,先給楊永增開了點藥吃着。然後,我給媽媽寫信,請她向扣發她工資的中聯部申請點補貼。還給當時能聯繫得上的大姑、五姨寫信求助。很快,三處各寄來了100元,就是300元了。在當時很多了。我媽讓我哥給寄來一盒卡那黴素針劑,還寄來一包冬瓜子(在幹校食堂幫廚搞的,說是可以治腎臟炎。)我五姨還寄來了黃芪、杜仲、大棗。大概因為平時不常吃藥打針,剛打了8針卡那黴素,楊永增的腫就全消了,幾乎和沒病一樣了。剩下兩針,後來我們家的羊生病,給羊打了。鄰村有個人和楊永增幾乎同時得的腎臟炎,那人半年多都消不了腫,後來轉了慢性,幾年都沒好。
開始,我出去找錢、去縣城寄信、取錢,嫂子、侄女、侄媳婦,總有人幫我照看病人、帶孩子。最初那幾十塊錢,也是大家幫我湊的。後來,楊永增好些了,可還不敢乾重活,二哥、三哥、侄子們每天都會有人挑水給我送來,還常幫我乾重活。在大家的幫助下,楊永增一天一天好起來了。
災難,算是挺過來了。儘管我已深深體會到,面對艱辛之時,笑要比哭難得多,累得多,心神也要疲憊得多,但我還是選擇了笑。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那麼多親友幫助我,鼓勵我。我只有過得好好的,把發自內心的微笑送給他們,才是最好的回報。沖那給我帶來傷害的小人,我更應過得好好的,把不屑的冷笑送給她,善惡定會有報的。我也決心不再悲泣,以仰天大笑直面已過去的艱難困苦和未來未知的險阻坎坷。於是,在別人眼裡,我勇敢地闖過了難關,又樂呵呵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