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舊會管的婚禮
謹詹於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十月十日下午
三時在青年會舉行結婚典禮概從簡略恕
不柬邀特此敬告諸親友好謹希 諒鑒
雙十節的早晨,當我們的結婚廣告刊出時,天還沒大亮,房間裡卻早已黑壓壓地擠
滿了人了。母親昨夜是同我一床睡的,那是N城的規矩,說是在遣嫁的前夕,娘該伴着
女兒睡,好在夜裡細細教她做媳婦的道理。可是母親沒有教我,她上床的時候,我早已
睡熟。第二天還不到五更時分,她便匆匆起身,料理雜事去了。其後只進來過一次,叫
我先在床上吃些點心,吃好了仍舊睡下,千萬別起身,在花轎沒有進門以前。
坐花粉是我鄉女兒的特權,據說從前來康王泥馬渡江以後,就逃到我鄉某處地方,
金兀朮追了過來,康王急了,向路旁的一個姑娘求救。那個姑娘便叫他躲起來,自己卻
班兀朮說康王已逃向前方去了,因此救了康王一命。後來康王即位,便是高宗,想報此
思,可是找不到這位救他的姑娘,於是便降旨說凡N府姑娘出嫁,均得乘坐花轎。這轎
據說乃是仿御轎形式而造,周圍雕着許多鳳凰,轎前一排彩燈,花花綠綠,十分好看。
按照一直傳下來的規矩,只有處女出嫁,才可坐花轎,寡婦再嫁便只可坐彩轎(在普通
轎子上扎些彩,叫做彩轎),不許再坐花轎。若有姑娘嫁前不貞,在出嫁時冒充處女而
坐了花轎,據說轎神便要降災。到停轎時那位姑娘便氣絕身死了。
母親當然相信我是處女,因此堅持要我坐花轎,不可放棄這項難得的特權。我覺得
坐了花橋上青年會去行文明結婚禮,實在有些不倫不類,但一則因為羞答答的難於啟齒,
二則恐怕母親疑心我有他故,以為我在怕轎神降災而不敢坐了,所以結果還是由她們主
張去,坐花轎就坐花轎吧。
花轎是由男宅雇定,抬到我家來迎親的,進門的時候已經晌午了,我正在床上着急,
因為整個上午沒有起來,大小便急得要命。好容易聽得門外人聲鼎沸,房間裡的人也騷
動起來了,孩子們哭呀哭:“媽呀!花花轎子來啦!我要去,因因要去看呀!”我知道
花轎到了,心中信如遇到救星,巴不得她們都一齊出去,好讓我下床撒了尿再說。不料
她們卻不動身,只在窗口張望,一面哈喝着孩子不許頂頭迎上去,說是沖了轎神可不是
玩的。她們喊:“因因,不許上去,快回來呀!新娘子還在床上沒起來哩,快來看新娘
子打扮呀廣其糟糕!他們還不肯放我自由哩。那時我的小便可真連拚命也自忍不住了,
然而卻又不能下床,給人家笑話說:花轎一到新娘子便猴急起來自己竄下床了,那還了
得嗎?我急得流下淚來。淚珠滾到枕上,滲入木棉做的枕芯里,立刻便給吸收幹了,我
忽然得了個下流主意,於是輕輕的翻過身來,跪在床上,扯開枕套,偷偷地小便起來。
小便後把濕枕頭推過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個懶腰,真有說不出的快活。不一會,
吹打手在房門口“催妝”了,我拿被蒙住了頭,任他們一遍,二遍,三遍的催去,照例
不作理會,正想朦朧入睡時,伴娘卻來推醒我了。
其後,便有兩個伴娘來替我化裝,我的五姑母坐在旁邊指點,房間裡滿是看客,我
生平從不曾當着人塗脂抹粉,心裡覺得怪不好意思。可是五姑母卻得意洋洋,巴不得多
些人來欣賞才好,因為我這天的新娘裝束完全是她出的主意,母親一向信任她,當然不
會不同意。她說時下的禮然雖然都用白色,但是她看着嫌白色不吉利,主張一定要改用
淡紅綢制,上面繡紅花兒。紗罩也是淡紅色的,看起來有些軟綿綿惹人陶醉。手中捧的
花是絹制,也是淡紅色,這是我五姑母頂得意的傑作,她說鮮花易謝,謝了便不吉利,
不如由她用人工來製造一束,既美麗,又耐久。她真替我設想得周到,處處是吉利第一,
好看第二,頭上的花環也用粉紅色,腳上卻是大紅緞鞋,繡着鴛鴦,據說這雙鞋子因與
公婆有關,因此不能更動顏色。我的身材既矮且小,按理一雙高跟皮鞋是少不來的,
“但是,”我的五姑母說:“你年青不明白道理,這雙紅緞鞋子卻大有講究,你穿着它
上轎,換下來便受為保存,將來等到你公婆百年之後,你要把它拿出來縫上孝布,留出
鞋跟頭一闊條紅的,那便是照你公婆們上天堂的紅燈,假使你今天穿了皮鞋,將來又怎
能縫上孝布去呢?不是害你公婆只好黑暗中摸索着上天堂了嗎?”我想好在禮服是長裙
曳地,穿什麼鞋子都看不見,紅緞便是紅緞的吧。
打扮完畢,外面奏起樂來,弟弟便來抱我上轎了。據說那時我應該嗚嗚的哭,表示
不願上轎,由弟弟把我硬抱過去。可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那太冤枉了弟弟,他事實上
並不會強迫我上轎嫁出去,那是真的。然而他還得循俗抱我,累得額上青筋暴漲,好容
易喘着把我抱到轎前,我趕緊下來,走進轎子。那時只聽得客人們都譁笑起來,據說為
的是我不該自己進轎,還該由他把我推了進去,才算合理。可是我既已進去了,再出來
也不好意思,只得索性一屁股坐定,垂頭閉目裝新娘樣子。說起這坐轎的規矩來,母親
倒定教我過的,她說坐定後絕不能動,動一動便須改嫁一次。我不敢動,直到後來伴娘
把一隻滾燙的銅爐放在我腳下了,灼得我小腿都快焦掉,不禁在挪右挪的,把屁股不知
顛動了多少次。至於我將來是否便會再嫁三嫁而至於多次嫁呢,那是有待事實證明的了。
於是四個轎夫上來關好轎門,放好轎頂,花轎里便幾乎全是漆黑的了,悶氣煞人。
腳下的銅爐一陣陣瀰漫出熱氣來,逼得人昏沉沉地,我生怕窒息了,移時反冤枉落個不
貞的罪名。我孤零零地悶坐在轎中,與我作伴的,據說還有個轎神,她是吊死鬼,因不
服惡霸搶親而吊死在轎中的,後來皇帝封了她,叫她專門考察這轎中新娘的貞節與否。
她這時正高踞在我的頭上,若是發現我稍有不貞之處,便會馬上把我處死。我雖然自信
決沒有處死的罪名,可是總也有些害怕她散發吐舌的吊死鬼樣子,因此閉了眼睛抵死不
敢向上觀看。轎中又熱又悶又黑暗,冥冥中還伴着個可怕的轎神,我奇怪康王當時為什
麼要以怨報德,把撈什子花轎賜坐給我鄉女人?我想,這樣看來,怪不得後來他會害死
精忠報國的岳武穆呢,原來真是個昏君!真是個昏君!
正憤憤間,花轎在青年會禮堂停下了。接着又是一陣騷動,仿佛所有的人都圍了上
來,於是有人吆喝着讓路,轎門開了,眼前光亮起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
把我的裙子扯了一下,我知道那叫做“出轎”,我便可以走出來了。只是我剛才在上轎
時曾給人家訕笑過一次,還怕這次太急了又要惹人笑話,因此仍舊端坐在裡面不敢自己
下來,於是小姑娘退出去了,一個臉孔蒼白,嘴唇塗得紅菱般的少婦探首進來打量我一
下,回頭悄聲對旁人說:“這個新娘子是N城人打扮,無沒上海派頭。”我聽得怪刺耳,
不禁心裡動起氣來。
慢慢地,慢慢地,隨着音樂的拍子,一步一挨,我挨到了禮堂中間站定了,須使我
奇怪的是,前面沒有一個興奮地,帶蓋地等候着我的新郎,倒反而是我站定了在等候着
他,讓眾人品頭評足的說個高興。後來客人中居然了有人查問新郎究竟躲到那兒去了,
我這才知道我的新郎原來不按新式規矩先我而入席,卻是遵循從前舊式結婚的習俗,預
先躲藏好了,表示不願拜堂,要人家把他找着了硬拖出來,這才無可奈何地勉強成禮。
這規矩雖不是他自己首創,但不知怎的,我對於這點意是感到非常不快。等了許久許久,
我的新郎總算在眾人拍手聲中越趄着出來了,在我的右分站定,便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在
悄聲喚着他:“跟你講過多躲一回,怎麼這時就跑出來?”我不禁偷眼向右面腳下望過
去,只見貼近新郎腳旁的是一雙銀色高跟皮鞋,銀色長旗袍下擺,再望上去,越過銀色
的雙峰,在尖尖的下巴上面,玲瓏地,端正地,安放着一隻怪嬌艷的紅菱似的嘴巴,上
唇微微毅動着,露出兩三粒玉塊般的門齒。我不敢再往上看,因為我怕接觸她的眼光。
婚禮在進行了,新郎新婦相對立,三鞠躬,我微微戰慄着,生怕失儀。許多來賓都
不按座位,紛紛圍上來看,主婚人,介紹人都給擠到旁邊去了,霸占在女方主婚人席上
的是一個粗黃頭髮,高顴骨,歪頭頸的姑娘,她正咧開嘴向新郎笑,一面喊哥哥,一面
扮着鬼臉,顯得她的尊容更加醜陋了,我不禁暗暗打個噁心,低下頭去不再觀看。
婚禮完了,我們都在結婚證書上蓋了章。證婚人,介紹人,統統都在上面蓋過了章,
崇賢與我便是百年偕老的夫與妻了。他那時才二十歲,我才十八歲,假如我們都有六十
歲壽命的話,便足足要做上四十年的夫妻。
行禮畢,伴娘領着我退了出去,在一個耳房中換過妝,重又進入禮堂里來。這次賢
已先我而在,他也換了長袍馬褂,僕役鋪好紅氈,我們便站在上面向長輩族人及親戚們
行獻茶見面利了。先是翁姑,繼而伯公伯婆,叔公叔婆,而至於舅公舅婆,姨丈公姨婆,
姑丈公姑婆等等,一對對,一雙雙,挨了下去,有幾個子身守寡的婆字輩女人都推三阻
四的不肯上來,說是不祥之身,叫新人免禮了吧,後經新郎一請再請,始噙淚接過盤中
的茶去。
長輩見過,見平輩了,那個歪頭頸的姑娘原來便是我的小姑,我不禁偷望了賢一眼,
拚命忍住發笑,賢不曾看我,但他似乎也感到這點,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姑
娘卻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的眼珠凸了出來,眼圈上雖塗着青灰的顏色,卻掩飾不住她
的紅眼瞼的毛病。她真是一個醜丫頭,我想。
後來,賢在招呼那個銀色衣裳的少婦上來見禮了,她不勝幽怨地瞅了他一眼,輕輕
嗔他道:“你倒好,也來搭我尋開心。”說着,撅起她紅菱似的嘴巴裝出生氣樣子,但
是賢一笑,她也就馬上笑了。賢扭轉頭來半像對我講。半像對自己講似的說聲:“算了
吧!”接着就請另從上來同我們見禮了。
他家的親族真多,見禮節,天已全黑了。於是大部分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只剩少
數愛吃西萊的男客,留在青年會自管自吃“大菜。回家去的時候,我同賢分坐了兩項官
轎,他在前面,我在後頭,一路如飛的抬到本宅。本宅里外照樣也是掛燈結彩,吹吹打
打,熱鬧非凡。前進大廳中陳列着我的嫁妝,花花綠綠,在供女客們批評指摘。她們指
摘我五姑母送我的頂講究的繡花枕套,指摘我母親煞費心計給購來的各種擺設,嫉妒冷
笑的語句不時投進我的耳中來,我恨不得馬上跑過去擰她們的嘴,大聲地告訴她說:
“那些東西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的!叫你們來批評啥個屁話?”可是我究竟是個有教養
的女兒,我不敢這麼做,看看她們愈來愈膽大,索性批評到我的面貌來了;尤其是那個
銀色衣裳的少婦,揀着我走過時偏要悄聲對那個歪頭頸的小姑說道:“新娘子面孔雖還
不難看,不過身材太矮啦!不好,同你哥哥一些勿相配。”她是個苗條身子,在笑我生
得矮小,哼!
我賭氣再不要去聽她們,我只想休息。半天的站立,鞠躬,跪拜,把我的腳腿都弄
酸了,半新不舊的婚禮真累死人。我的房間在那裡?我的新郎又在哪裡呢?
第二章
洞房花燭夜
前廳,中廳,以及後面正廳里的汽油燈照得雪雪亮,青筵已經擺好了,眾賓客紛紛
八座,秩序很凌亂。新娘坐筵在正廳上首,兩張八仙桌並在一起,周圍圍着大紅緞盤錦
花的桌裙,水鑽釘得滿天星似的,雖在強度的燈光下,也能夠閃閃發出光亮來。我換了
套大紅繡花衫裙——那是舊式結婚的新娘禮服——頭上戴着珠冠,端然面南而坐。在我
的面前擺着一副杯筷,四隻高腳玻璃盆,盆內盛着水果,一字排在當前。較遠的一張八
仙桌上,整齊地放着珠五牲,燦爛奪目。桌前落地放着對大蜡台,鑄着福祿壽三星像,
高度與我身長仿佛,上面燃着對金字花燭,發出它們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兩對小台,
有玻璃罩子,夜間也燃紅燭。正廳左右兩邊各擺四桌酒席,階前一排也有好幾桌,兩個
大開井都用五彩滿天帳罩住了,也擺酒席,樓上也有,後來據他們統計,這晚共擺百多
桌酒,到的賓客有一、二千人。正廳以及正廳外面的天共中都坐着女客,中廳是男女席
都有,中廳外面的天井以及前廳中則都是男賓席,男席的酒菜較女席好,這也是習俗,
女客們絕不會生氣。我坐的這席上的榮也與男賓一樣,可是我不能吃,新娘坐筵是照例
不舉着的,眼看着一道道熱氣騰騰,肉香撲鼻的菜及點心捧了上來,我只好暗中咽口唾
沫。伴娘們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着——與其說侍候,不如說監視為確——因為那桌菜收
下去統是她們的好處,這也是老規矩。前廳中猜拳賭酒,吵得熱鬧,夾着管弦樂隊的彈
吠聲,唱戲聲,擾得你耳朵一些也不得安寧。女賓席雖然比較斯文一些,只是孩子們爬
上跳落,抓這樣要那樣的,一會兒指頭燙痛了,一會兒舌頭咬出血了,哭呀吵的,也夠
嘈雜。在諸般雜亂之中,我的心裡只惦記着一個問題,就是:我的新郎究竟在那裡?
當我的新郎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們已對坐在房內飲合音酒了。這次說是飲酒,其實
也是不沾唇的,只在伴娘等人的導演下扮演出話劇而已。一會兒禮畢,房門外奏起樂來,
便是送子討喜包了。接着眾賓客蜂擁進來,實行“鬧房”。鬧房是N城的大禮,不可或
缺,據說是“愈鬧愈發,不鬧不發”,“發”當然是指發財羅!鬧房以男客為主,他們
也有組織,推出一個為首的人來,叫做鬧房總司令。我們這次的鬧房總司令是賢的舅母
的第二個兒子,他們都叫他“八戒和尚”。他們一案蜂似的進來了,我嚇了一跳,眼睛
望着賢,心想他們不知將怎樣為難我們哩!不料他倒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獨自倚着窗口
站定了看,由着這批醉醺醺的野男人們把我團團圍定,一個個抬着提出無理的要求:
——我們要新娘唱一隻外國歌!
——我們要新娘跳一隻舞!
不答應;便要你跑過去同新郎親一個嘴!
——喂,新娘子,——我問你今天吃幾碗飯?
——我問你兒時生小孩子?
——先養弟弟還是先養妹妹?
我茫然站在中央,心裡又急又惱,只憑着伴娘們在同他們交涉講斤頭,自己不知如
何是好。正為難間,幸而有一班老太太,太太們來了,這些醉小子倒也曉得禮道,讓出
一條路來。於是老太太們按次坐定,叫伴娘另外端過一把椅子來,當中放下,叫我就坐
在這把椅上面,這時我重又墮入五里霧中,不知她們在鬧什麼花樣。我坐定後,她們中
有一位銀白頭髮癟了嘴的老太太,便來施發號令,命人拿燭台來。
“不用燭台,老奶奶,我有電光燈。”鬧房總司令上來獻殷勤了。
“不用你管,”他的祖母拒絕了他,一面仍命令下人:“拿燭台來!”
一個伴娘把燭台遞到她手裡,她接着顫巍巍的拿到我面前來仔細照看。她的注意力
似乎集中在我眉宇之間,半晌,把燭台交還了伴娘,對我說道:“好孩子!你的眉毛鎖
結得密密緊緊的,幽閉貞靜,的是書香人家出來的好小姐!”
“而且新娘子五官也生得端正!”另一個態度大方的中年婦人也來湊趣,“真是個
福相。你老太太有了這未好的外孫媳婦,明年准抱玄外孫了。”
“真的,”老太太癟着嘴巴笑了,“但願你們兩小口子和和氣氣,應了姑婆金口,
明年給你公婆養個胖小子吧。”
“一定的!一定的!”醉漢們搶着替我答了。老太太們談了會閒話,便自一個個退
出去了,最後,賢的外婆也站了起來,一面預備走,一面吩咐她孫兒道:“阿棠,別鬧
得太兇了,他們孩子家臉嫩,擱不住你們瞎取笑的。他們今天也累了,早些讓他們安歇
了吧!”
正說間,有幾個小姐少奶奶們也聞風追着過來了,最後進來的正是那個銀色衣裳的
少婦,她的臉上新擦過粉,紅菱似的嘴巴,唇膏塗得特別多。老太太見了她進來怪不高
興的樣子,她向她眨了一眼,說道:“瑞仙,你來扶着我回去吧!”少婦露出失望神情,
便不敢不過來攙扶,她的眼睛梯視着賢,賢便上來替她求情:“老奶奶,你讓大嫂子在
這裡玩一會吧,我來扶你回去。”
“不,”老太太堅決地說,“你們新房要圖吉利,她是個……”少婦的臉色倏的變
了,她氣憤憤地過來,使勁攙住老太太,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我不懂究竟,只是心裡
納悶。
於是鬧房的人又舊話重提了,他們要我同賢接吻。我當然給他們不理不睬,這樣吵
呀吵的十二點鐘多了,伴娘們苦苦央求:“諸位老爺!時候不早了小姐同姑爺該安歇了!
就是諸位老爺辛辛苦苦的,也清早些出去安歇了吧。”
“要我們出去容易,就叫你們小姐快些同姑爺親個嘴好了!”他們一起嚷了起來。
一個年青的伴娘回答道:“親嘴是床上的事,當着眾位老爺,我們小姐怎麼肯呢?
我想……”
“你想什麼?”那個叫阿棠的和八成和尚的總司令發話了:“既然你們小姐不肯親
嘴,就是你來代一個吧!”說得眾人都拍起掌來。
伴娘飛紅了臉,說道:“老爺這說的是什麼話?我想,我是說,還是叫小姐同姑爺
拉拉手吧!”
他們起先不答應,後來看看已是一點一刻鐘了,大家一個個打起呵欠來,便只得就
此罷休,叫我同賢拉了拉手。
客人散後,伴娘們替我卸了妝,把房間收拾乾淨了,燭台洋燈都拿出去,只剩床邊
大梳妝檯上的一對花燭。收拾完畢,她們都叩下頭去,說幾聲“早生貴子”,道了晚安,
使自出去向賬房間領喜包去了。房中只剩下我同賢兩人,顫抖着的,行將燃盡的燭光映
在窗上,幽暗地,而又寂靜地悄然無語,我微微覺得有些恐懼。
我們兩個人誰都不敢先開口,我本來是斜倚在梳妝檯旁的,這時索性面對着鏡,疲
乏而又無聊地剔着自己的指甲。賢似乎也同此感覺,他在桌上拿了支香煙,擦根火柴把
它燃着了,吸不到兩口,卻又把它放下,口中輕輕吹起口哨來。過了一會,窗外似乎有
人來窺視了,悉索有聲,賢便前去張望一下,把窗簾扯得更緊些,然後再到門隙處觀察
一番,慢慢地踱到我的身後來。梳妝檯上的大鏡子裡映出他欣長的身子,我的高度只能
及到他的胸口。
他遲延了片刻,輕聲而又不大自然地說道:“青妹,我們早些睡了吧!”
二點鐘了,還說早。
我不作聲,把頭直低到胸前,胸口跳得厲害。
他搓着雙手,又踱回桌旁去,見上次吸過的一根香煙尚未燃完,便重又把它夾了起
來再吸,吸了兩口,索性把它扔到痰盂里去了。於是接連打兩個呵欠,又對我說道:
“戲要睡了,青妹,你也早些安歇了吧?”頓了一頓,又說:“你今天也累夠了。”
我在喉嚨底下“嗯”了一聲,只是不動步。他卻自管自的脫了衣服睡了,我這才開
始後悔起來。我想:假如他竟自睡着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這兒站過夜呢?
梳妝檯的鏡子中映出自己疲乏的面容,兩顴通紅的,像是疲勞過度,虛火上升的樣
子。兩眼呆滯而又乏神地,眼圈有些黑,我知道再不上床,整夜便要患失眠了。
幸而賢又在帳里喊我了,沒有掀開帳子。我不敢再錯過機會,就自脫了外衣,羊毛
衫褲連襪子都穿着,也不另換睡衣。到了帳子外面,我又躊躇着站定了,疲倦使我急於
上床,膽怯卻又使我不敢揭帳,我茫然站在床前有二三分鐘之久。
可是裡面的賢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一些聲息也無,我想他也許已經睡熟了吧!這
樣一想,我的膽量就稍為大了一些,一鼓作氣的把帳子揭開,天哪!他正睜大了眼睛瞅
着,臉朝着外邊,對我點頭微笑。
床上只有一條棉被,是大紅軟緞上面繡着“百子圖”的,他已把身子鑽進它裡面了,
那夜的枕頭也只有一隻,說是什麼鴛鴦枕的,真糟糕!假如我早進來,便可把這樣要緊
物事搶到,如今卻讓他儘先占用了,叫我如何是好?同他並頭睡下去呀,太不成話。就
是睡在腳後,也覺不好意思,他的身子已密密緊緊的里在被頭裡了,我難道上去把它掀
開,自己一同鑽進去嗎?我後悔不來個捷足先得,如今疲倦造了,眼看着人家舒舒服服
的睡着,正同餓着肚皮坐筵時看人家吃大魚大肉一般,心中惱恨非常,便把帳子摔下轉
身出來,倚在梳妝檯旁,忍不住獨自垂淚。
第三章
風流寡婦
我病了,在結婚後的第二天。
患的是傷風,鼻塞頭重。但是沉重的頭上還得加上頂沉重的珠冠,因為新娘裝
束須待三天后始除去,那時候賓客們可以散了。
於是我打扮齊整,清早在公婆及各長輩親戚跟前捧過茶,略吃些點心,便垂頭
端坐在新房裡,以供眾人的鑑賞及開玩笑。
崇賢是新郎,照例不得久留在房內,否則便要被人譏笑,就是他父母知道了,
也要不開心的。新房裡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齊擁上來把我
圍在中心。我孤零零地坐着,鼻子痒痒的,只想打噴嚏。我想讓噴嚏打出來可有些
不好意思,還是拿手帕用力揪住鼻孔吧,一面眼淚汪汪的幾乎要哭出來了。
擦乾眼淚,我偷眼向四周望望,心裡很難過。他,崇賢,害我受了涼,自己卻
不知溜到那兒去了。
怕什麼人家譏笑?難道做新郎的便不該看看病着的新娘?所有看見的人幾乎都
圍在這裡了,只有公婆當然不肯輕易進新媳婦房間,還有她,那個銀色衣裳的少婦,
也不曾見個影兒。
“她該是在外邊同崇賢鬼混罷。”我不知怎的忽然會想到這上頭去,心裡像中
枚刺。
“不會的,她是個寡婦,所以得避開些。”自己解釋着,拔去心中的刺。
可是到了晚上,這枚刺終於貫穿我的胸膛,再也拔不出來了。事情是這樣的:
我剛從公婆房裡請過晚安回來,捧住沉重的頭,拖着疲倦的腳腿,一步一步走近房
門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有男女夾雜的笑話聲,一個說:“看你對我們這樣,昨夜
同着你的新娘,又不知怎的……呢?”
“別瞎說,”是賢的回答聲音,“昨天夜裡,我真的同她一些關係都沒有。好
嫂子……”
“得哩得哩,”瑞仙的嬌聲又接上來了,“你同她有沒有關係干我屁事!瞧,
人家今天疲倦得已經連眼圈都有些黑了,鼻子紅紅的,都是你太狂,才害得她傷風!”
接着,便是吃吃的嬌笑了一陣。
我幾乎氣昏過去,兩腿軟軟的,頭更加沉重起來了。心裡想:好一對無恥的男
女,深更半夜,在拿我做談話取笑的資料。想到這裡,忽然聽見另一個女人聲音在
講話了,謝謝天,有第三者在內總還不打緊吧?
於是我聽第三者究竟怎樣說法,她說:“哥哥,你得保重身子,同她避開些,
傷風頂容易傳染——”
匐然一聲,我推進門去,站在這個歪頭頸姑娘的面前。
賢走近來,怪不好意思地瞧我一眼,柔聲說道:“你來了嗎?我們正在等你呢!”
我冷笑了一聲,半晌,才把臉仰起來對着他的臉,大聲吼:“請你快些避開些
陽,當心傷風傳染給你。反正,……”說到這裡,我的聲音顫抖起來了,再也說不
下去。但是我的脾氣卻是話不說完不痛快的,於是低下頭拚命忍住眼淚,半晌,才
進出一句:“我與你又是什麼關係也沒有的……”
賢的臉紅了起來,他無可奈何地望了瑞仙一眼,然後對着自己的妹妹央求道:
“杏英,你們早些去睡吧,明天見!”
瑞仙的臉色馬上鐵青起來,倏地站直身子,拖着這位歪頭頸姑娘,一面走出去
一面冷笑道:“新郎下逐客令了,快些走罷!”說着,用力把門一拉,匐然響了起
來。
隨着關門的響聲,我沉重地倒在床上,額角像火燙一般。
但是第三天,我又強戴上沉重的珠冠,在眾目睽睽中“入廚房”去了。廚房裡
什麼都是現成的,伴娘告訴我只要過去掀開鍋蓋,手拿鍋鏟把燒着的羹湯攪動幾下,
入廚房大禮便算完成了。我想,這個容易,於是依言右手揭起鍋蓋,左手拿起鍋鏟
來要去攪時,只聽得遠處一陣哈哈,那裡夾着瑞仙的尖銳聲音說道:“你們快瞧新
娘子的外國派頭呀,左手拿鍋鏟!”接着,眾人都喝喝私語起來,有的伸長脖子朝
我瞧:我的左手正擎着鍋鏟,覺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
我無可奈何地向後望了一眼,意在求伴娘替我解圍。不料墓回頭,瞥見遠處瑞
仙的臉正對着自己,僵白的下巴尖端,一隻紅菱似的嘴角上正掛着一串譏笑。於是
我惱怒了,索性左手握緊鍋鏟,在鍋里連攪幾下,然後撲的一聲,把鍋鏟直丟進鍋
中央。沸着的羹湯飛濺起來了,濺在各人的衣上,於是一陣騷動,孩子們銳叫着,
女人們咕噥着,大家紛紛退了出去。我筆直站在灶前,額上如火燙般,耳中嗡嗡作
響。但還聽見瑞仙的聲音似乎在門口冷笑:“好大脾氣的新娘子,賢叔叔,你可得
小心侍候哪!”
賢的侍候功夫的確是不錯,我病倒在床上,他總是小心地坐在床沿上照料着。
過了三朝,賓客們都散了,我因為臥病在房裡,沒有—一送他們的行。賢說:“你
靜靜地將息着吧,這裡再沒有客人了。”我心裡暗暗歡喜:沒有客人,當然沒有瑞
仙羅!
賢陪着我,無事便談談上海大學裡情形。那時他正在上海大學念書,離他的外
婆家裡不遠。
“你到外婆家裡去,常常碰着瑞仙吧!”我把眼睛睜大了,急切地問。
他點點頭;瞧我一眼,又搖搖頭。
漸漸的,我也知道瑞仙的簡單歷史了。她的娘家姓白,嫁到盧家,給賢的外婆
做長孫媳婦,還不到兩年,她的丈夫便害傍疾而死亡了。“所以在我們結婚那天,
外婆不許她進房呢。”賢說了又向我解釋。
我點點頭,大家沒有話說,靜默了一會,我便朦朧入睡了。
等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只見床沿上坐的是王媽,賢卻不在房內。我又想問她,
又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後來次數一多,我便覺得詫異起來,於是故意裝睡,瞧
他怎樣。他見我睡了,果然輕輕喊幾聲“青妹”,我不應,他便悄悄地溜出房門。
一會兒,王媽就躡手躡腳的走進來了。
我閉着眼睛靜聽,屋子很大,全都靜悄悄地。忽然,對面書房間裡似乎有男女
二人低低合唱着歌,女的聲音像瑞仙,男的當然是崇賢,他們唱的是《風流寡婦》。
我張開眼睛猝然問:“王媽,盧家少奶奶沒回去吧。”
王媽說:“是的,她跟老太太兩個還留在這裡,因為再半個月便是這裡太太的
生日了,她們要等過這天才回去。也許,”王媽笑着對我瞧瞧:“那時候你少奶奶
大好了,少爺也跟她們一齊動身回上海去念書呢。”
“那時候我也許就死了呢——王媽,你去休息休息吧,這裡用不着你侍候。”
我說完了就閉上眼睛;王媽出去後,我的心裡更空洞起來,愛與恨,妒忌與氣惱,
統統消失了,我只靜靜地聽她們合唱《風流寡婦》。
從此我的病一天天好起來了,但是我仍!日裝着,不肯起床。賢每次坐在床沿
上,我總是對他說道:“出去玩玩吧,你累夠了。”他笑着搖頭,說是願意陪我,
但臉上卻又不免訕訕的。我也不去管他,只自閉目裝出睡覺的樣子。
在夜裡,我堅持不肯同他並頭睡,說是怕病菌傳染給他。他也不勉強,而且每
次在腳後睡下的時候,總是靜靜的,連動都不動—下。“他並不需要我哩!”我心
中想,眼望着淡綠色帳頂。“他的心目中原來只有一個瑞仙呀!”我覺得自己仿佛
身在茫茫無邊的大海中央,漂流着,一些沒有歸宿的地方。
也許他們倆要好早在我們結婚之前吧!是她在事實上占在了我的丈夫呢?還是
我在名義上攫取了她的情人?
但是愛情是奉獻,決不是占奪或攫取呀,我要回南京去!我要回到上大去!於
是我決定等過這次婆婆的的生日,便要動身了。
婆婆的生日在十一月三日,那天清晨,我很早便下床打扮起來。我穿的是紫紅
薄呢夾旗袍,紫紅呢制高跟鞋,在長的燙髮上面,打着個紫紅呢帶的小蝴蝶結兒。
於是我薄薄的敷上層雪花膏,甘多天臥在床上藏得我皮膚也白晰了,淡淡塗些胭脂
口紅便得。我是美麗的嗎?當然不,但是我總年青呀!
捧着茶,我走到公婆房間裡,瑞仙已先坐在那邊了。她的臉孔撲得太白,嘴唇
塗得太紅,眉毛畫得太濃,太細,太長,我覺得她一些都沒有自然之美。但是我卻
不能不承認她的人工之美呀,窄窄的黑綢旗袍,配着大紅里子,穿在她的苗條身子
上面,我真想不出有“太”什麼不好的字眼可批評;若是一定要批評的話,那只有
說她是“太好看”了。
晚上,大廳中張着壽宴,一家人團團圍坐着。上首是盧老太太,我的公婆分坐
在兩旁,瑞仙的位子在我婆婆旁邊,我與賢兩個則並坐在下面斟酒。賢的樣子似乎
很快活,他一面替眾人斟酒,一面勸我也喝,他說:“多吃一些吧,你到這裡以後,
一直病着,還沒有好好的吃過什麼東西呢!”
我暗中想:“好吧,我明天動身赴校以後,恐怕此生再也不會回來了,今夜就
算是你們替我餞行。”想着,酒便一杯杯灌下去。
酒是什麼滋味的,我不知道;人們怎樣在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覺得眼
前模糊得很,心中模糊得很,似乎胸口在卜卜跳,似乎身子架着一片落葉在大海中
飄蕩着。海面起波濤,澎湃着,一會兒洶湧起來了。海風怒吼着,我只覺得整個宇
宙在動搖,周身痛楚得很。慢慢的,慢慢的,波濤靜止下來,周圍悄無聲息,我覺
得自己軀殼給摧殘了,剩下一領空空洞洞的心,沒處安放。
我不禁流下淚來,但馬上有人給我拭幹了,我詫異地睜開眼睛仔細瞧;那是賢,
正與我並頭睡着,在一個枕頭上。
第二夜,我們便上了輪船,與我同行的除賢外尚有盧老太太同瑞仙二個,但是
她們都是到上海,不去南京。
第三夜,賢送我上火車了;瑞仙一定要與他同送,我也欣然答應下來。車行時,
午夜的風,吹得人驚颶颶地。賢拉着我的手,悄聲說:“保重身體呀!”我點點頭,
但馬上抽出手來,用指尖將瑞仙的手一拉,務必使她觸不着我的結婚戒子,於是低
低向她說道:“請你原諒我吧,好嫂子!”
火車開動了,我獨自伏在窗口上,痴痴盡向他們站的地方瞧:在深夜裡,微弱
的燈下,他們還似乎站着沒有動,讓兩條長長處的影子並臥在地上。漸漸的,車開
遠了,影子看不見了,我倏地伸出剛才與他們握過的手,將結婚戒子用力將下,覷
人不注意使塞在皮箱底里。
“是深秋了呀!”我輕輕吁了一口氣,在二等車上迷糊打起瞌睡來了。
第四章
愛的饑渴
回到學校里,已經是深秋天氣了,但我卻懷起春來。對於“春”的幻想,我本來很
模糊,只記得在十五歲那年的春天,廟裡有菩薩開光,我跟着雲姑姑去看開光戲,台上
做的剛巧是“龍鳳配”,乃劉備娶孫夫人的故事,不知怎的,我當時對劉備卻一些也不
注意,注意的倒是粉面朱唇,白緞盔甲,背上插着許多繡花三角旗的趙雲。他的眉毛又
粗又黑,斜掛在額上,宛如兩把烏金寶刀。這真是夠英雄的,我想,有他護送在孫夫人
車後,便顯得劉備完全是一個沒用的膿包了。當時我就希望自己是孫夫人,而劉備最好
給東吳追兵擒去殺了,好讓趙雲保護着我雙雙逃走。
從此我便“愛”上了“趙雲”,白天黑夜都做着夢。閒下來時候,我只把一部《三
國演義》反來復去的看,從趙雲出現起,到他的將星殞落止,我都一字一句一段一章的
細讀下去,生怕把他的生平有些微遺漏的地方。後來看的遍數多了,我便知道某某幾頁
有他的名字,而某某幾頁沒有,當然前者更加值得一讀再讀的。而且我的讀書眼光又自
不肯與人苟同,人家讀趙雲教事總是注意他長板玻救阿斗等事,而我卻是注意他後來與
黃忠等分取四郡,險些兒給趙范逼牢招親一節。他不愛趙范的寡嫂,真使我暗暗快意不
置。不過,他後來終於也娶了親哪,否則,兒子又是從哪裡來的呢?他的老婆是誰,演
義上沒有說起,則其美不如二喬貂蟬,其才又不及黃承彥之女是可知的了,這頗使我在
快快之徐,似乎還覺得欣慰一些。
於是我到了有所思時期了,我的理想中英雄是粉面朱唇,白緞盔甲,背上還插着許
多繡花旗的。但這種人物在眼前究竟有沒有呢?當然沒有。因此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
了,自己暗暗在腹中尋思:堂兄弟是說不上那種事情去的,表兄弟雖不少,但因為廝混
熟了,也就看不出他們的偉大來。至於其他,我讀書的地方是女中,根本就沒接觸男性
的機會。甚至於僅有的幾個男教員輩,也是老者後半兩丑者後半。而且憑着他們這般老
五,校長先生還不放心,要在距教員宿舍三五文遠處,高高豎起塊“學生止步”的木牌
來呢。
自己沒有機會找英雄,母親便只好代我作主找了來,那就是崇賢。在我十六歲那年
的春天,我們訂了婚,訂婚後便由人介紹通信,但卻始終未曾見面。同一毫不相識的男
孩子通信,這滋味,可真有些甜絲絲的。最初他稱呼我WC女士,後來寫着懷青兩字,再
後來是青,青妹,我的青兒;至於我對他呢,也是禮尚往來,由CY先生而至於崇賢,賢,
賢哥,只沒有冠上我的,因為我心頭實在跳動得利害,再也沒有勇氣寫,更加沒有勇氣
寫好後寄出去給他瞧了。
也許有人會奇怪,我為什麼這樣傾心於一個毫不相識的未婚夫,而且這樣興奮地同
他遇着信吧?可是我自己對於這個卻一些也不希奇,因為每當我寫信給他的時候,便有
一個粉面朱唇,白級盔甲,背上插着許多繡花三角旗的人兒在我眼前幌來幌去,我的心
給他搖動得利害了,便想嘔出些字來,稍微可以寬舒一下。本來我是預定每當接到他的
來信後第三才寫回信的,因為這樣比較矜持,回得太早了,怕他要笑我心急,瞧不起我。
可是事實上我是一接到信便覺得自盔甲英雄的影子在幌動起來了,心裡顛倒難受,只想
嘔,嘔出三四張信紙的字才會舒服一些。一若要嘔得痛快,恐怕七八張信紙還寫不完呢,
但是我不敢多寫,這也是矜持。寫好之後又不敢即寄,塞在枕頭套里,在沒人瞧見時偷
偷抽出來讀着,恨不得即刻寄出去才好。等到第二天傍晚,我終於忍不住了,把它悄悄
丟人郵政信箱裡,一面心裡卻又唯願部差慢些來把它收去,幫忙我則個,替我完成這件
困苦的矜持的工作吧。
及至他在信上稱我為“親愛的青妹”時,已經是暑假,我在S女中初中畢業了。由
於他提議,經我母親同意,我便轉學到F中學的高中部去。F中學是男女同學的,他初中
就在這裡讀,現在則與我一同進了高中,不過他編在甲組,我編在乙組罷了。學校里的
風聲可傳得真快,當我的姓名還沒有在新生錄取單上揭曉時,人家都已經知道我們倆的
關係了。以後只要在走廊或操場上一相遇,便會惹得眾人拍手鬨笑起來。那時我仍!日
不認識他,不過察言觀色,只要眾人一笑,便見近處有一個頎長的影子竄逃開去了,我
知道那便是他,當然不敢細看。事後自己想想,一瞥中似乎還記得些模糊印象,他穿的
是白襯衫白西裝褲子,面孔卻是看不清楚。
雖然在同一學校里,我們還是沒有見面交談的機會,大家仍舊通着信。我把寫好的
信丟在校門口郵政信箱裡,由郵差帶往郵局蓋過章,再寄回本校,由他到門房裡去拿了
出來。這樣通信又通了一年,直到他的畢業離校為止。只不過我在寫信的時候再不見那
個白盔甲,插三角旗的英雄影子了,代替它的,卻是他穿着白襯衫白西裝褲子的頎長的
身軀。
他是我的英雄呀,我暗暗想,心中覺得快樂而且幸福。本來,在男女同學的學校里,
粥少僧多,女生總是不乏被追求機會的,於是我便為他而拒絕了一切非英雄的追求。
“一院芳菲今有主,崔郎從此莫留詩。”這是我所做的詠桃花詩中的佳句。被國文教師
密密地圈過,在自己心中也便牢牢的記着。他是我的英雄呀,我的!我的!我的!
但是,那個銀色衣裳的少婦瑞仙呢?
“一院芳菲…”我再也念不下去,心裡只覺得難過。自己的命運不是正像桃花瓣兒,
片片給摧殘了,散落在地上,還是沒有主兒來收拾嗎?什麼幻想都消失了!白盔甲,背
後插着繡花三角旗的英雄對我已經不發生興趣,至於那個穿白襯衫,白西裝褲子的人呢?
他也是別人的,別人的呀!
我覺得心頭空虛,空虛得利害,只想馬上抓住一件東西,把它撕碎了拼命咬,咬……
C大的女生宿舍共有四所樓房,以東南西北為名,我住在南樓,窗子正對着大門。
大門進來,便是會客室了,每晚飯後,我憑窗眺望,只見一個個西裝革履的翩翩少年從
宿舍大門進來,走進會客室,一會兒門房進來喊了:“某小姐,有客!”於是那個叫做
某小姐的應了一聲,趕緊撲粉,換衣服,許久許久之後,才打從我窗下姍姍走過,翩然
跨進會客室去了。我們的一室中連我共有五個女生,她們四個都是吃了晚飯會客去的,
九點鐘後便只剩我一個人,睡在自己的床上,看見電燈雪亮的,照着其餘四張空床,心
里多難過呀!
於是我懷春了,不管窗外的落葉怎樣索索掉下來,我的心只會向上飄——到軟綿綿
的桃色雲霄。而且,從前我對於愛的觀念還是模糊的,不知該怎樣愛,愛了又怎樣,現
在可都明白了。我需要一個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並頭睡在床上,
不必多談,彼此都能心心相印,靈魂與靈魂,肉體與肉體,永遠融合,擁抱在一起。
但是,事實上,我卻獨睡在寂寞的宿舍里,對面,腳後,頭邊都橫着一張張的空床。
好容易,等到我胰臟入睡了,床縫裡幾隻臭蟲便爬出來,爬上枕頭,偷吻着我的頭頸與
耳朵。
我的……呢?
於是我又暗暗在腹中尋思了,法學院男生,是穿得頂講究的,西裝畢挺,神氣活現,
只是我嫌他們有些俗。而音樂系,美術系的男生呢?又頭髮太長,神情太懶,服裝也太
奇特而不整齊了,也未免利眼。其他教育系男生帶寒酸,中國文學系男生帶冬烘氣,體
育系的又吃不消,若說外表看得人眼,還是與我讀同系的——西洋文學系的男同學吧。
他們的服裝相當整潔,卻又穿得相當自然;態度瀟灑,卻不像浮滑;禮貌周到而不遷;
體格強壯而不粗蠻如牛;這是項合適的了。還有一點最使我快意的是:他們對我都是非
常尊敬,而且客氣,這在他們也許是普通lady first道理,而我因為在愛的饑渴之中,
卻誤以為他們對我可真有些意思。
我是個滿肚子新理論,而行動卻始終受着舊思想支配的人。就以戀愛觀念來說吧,
想想是應該絕對自由,做起來總覺得有些那個。一女不事二夫的念頭,像鬼影般,總在
我心頭時時掠過,雖然自己是堅持無鬼論者,但孤燈綠影,就無論怎麼解釋也難免汗毛
悚然。
在我想你的時候,
你來了
——卻不是我所真需要的。
於是我把一封封英文長信都退了回去,法文詩啦之類也撕掉,我的心中時時有着孤
燈綠影之感。而且,我還有一種奇怪脾氣,就是喜歡求愛而不喜歡被求,不幸我是女人,
習慣使我矜持着,畢生不敢啟齒向人求,同時又不能絕對避免被求的麻煩,這可真使人
悶煞惱煞呀。
棲霞山的紅葉,飛滿地上,終於成了泥土養料的一部分;後湖的水也凍了,荷葉斷
梗都模在岸畔,沒有遊艇載着多情的人兒來憑弔,我的心裡依!日在懷春,但是天氣是
寒冷了,身上總不能軟綿綿,軟烘烘地,沒奈何,只得借圖書館裡的爐火,來溫暖我執
筆抄摘記準備大考的僵手。
圖書館裡人並不多,天氣雖寒冷,他們也許可以到電影院,跳舞場裡去取暖。坐在
我對面的常常是這個人,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一副白達近視眼鏡,態度和藹卻又相
當莊重似的。後來見的次數多了,大家似笑非笑,用以代替招呼。他看的是厚厚洋裝書,
還有幾何畫,似乎是關於工程方面的書籍。
有一次我走出圖書館時,他也出來了。照例似笑非笑的算作招呼,他突然問:“你
到哪兒去?”
“宿舍里。”我低低回答。
“你是那一系同學?”他又問,態度很自然。
“西洋文學系。”我說了,不知怎的,反而有些侷促樣子。
“貴姓?”
“蘇。
於是似笑非笑的算是道聲再會,大家便分開了。回到宿舍里,我竟忘卻寒冷,打開
後窗面北而立,讓北風狂吼着沖面而來,但我毫無畏懼地迎受着它的襲擊,襲擊猛烈時,
我的眼睛已經被抄彈射中了,還抵死不肯閉,閃閃射出快樂的光輝來:北面有一所簇新
高大的洋房,那正是工程館呀!
人家都吃過晚飯了,我還站立着。那時候如我肯關上後窗,回頭一看,宿舍的大門
口就已經熱鬧着,一個個披着厚重的冬大衣,把頭緒在大衣皮領里的少爺們都衝進會客
室里去了。一會兒門房也縮着頭,但沒有大衣,頭卻縮不進棉袍的領里,只得用兩手捧
着,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喊:“某小姐,有客!”喊過一聲,便不管某小姐聽見不聽見,
徑自捧着臉兒向後轉,回到門房裡屁股沒坐定,卻又不得不愁眉苦臉的被逼出來,喊另
一個小姐了。我想,做門房的只要不在冬天裡患着重傷風才怪。想猶未畢,果然聽見樓
下有一個沙喉嚨帶着鼻音,像正患着重傷風似的茶房在喊了:“蘇小姐,有客!”
他竟沒有在半途上喊一聲就算,怪!
更可怪的,是他在喊過一聲之後,還打着噴嚏上樓來了,手裡擎着一張名片。我一
跳跳到他的面前,劈手就把名片搶過來瞧,潔白而堅挺的紙頭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個長
仿宋體大字:“應其民。
於是我急得在房中團團轉:出去呢?不出去呢?換衣服呢?還是不換?
門房可是怪到極點,這時還不回去,只捧住臉孔,露出兩隻烏溜溜的眼睛朝我瞧。
我覺得自己倏地就臉熱起來,趕緊也用雙手捧住面孔,逃進門房似的跑出寢室,卻又逃
避寒冷似的跑進會客室里,他,那個穿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白金邊近視眼鏡的人就
在眾人中間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招呼我:
“蘇小姐…”
“不敢。是應…誼先生吧!”我說話聲音很急促,兩手放下來,臉上表情則大概也
是似笑非笑的。
第五章
兩顆櫻桃
從此我與應其民便一天一天的熟悉起來了,我是每天下午四時許才上圖書館的,他
總先自坐在那兒。見了我,他就似笑非笑的點點頭,但馬上又把眼光移到書本上去,再
也不說什麼。我照例是坐在他對面,然而不知怎的,自從那晚上他來拜訪過我以後,我
就覺得不好意思,背着臉兒坐到另一個角落裡去了,但坐定之後卻又後悔不迭起來。我
為什麼不多瞧一眼黑皮鞋,灰呢飽子,永遠帶着一副白金邊眼鏡的他呢?
我想起了白金邊眼鏡,我就聯想到他的學者風度。他雖然沒有賢生得漂亮,但態度
卻比賢穩重大方很多——拿他同賢一件件比較起來,我便再也沒有心思讀喬索了。一種
狂熾的欲望逼得我回過頭去,我似乎覺得全室的人都在用灼灼的目光瞧着我,我幾次不
敢,最後總算透視到他的白金邊鑲着的眼鏡玻璃上了!但使我頂奇怪的,就是沒有接觸,
沒有交流,一些作用也不起,他還是靜靜的看他的書,書厚得很,當然是工程方面的。
於是我憤然了,談科學的人難道都是死豬,一些風情也不解的嗎?據說愛迪生就是
在結婚那天途經實驗室,走過去大做其實驗,把新娘撇在門外有半天理也不理的。如今
他在看書的時候居然也不理我,全室的人都瞧着我而只有他一個人不理會,呸!難道他
真也是以愛迪生自居而把我……把我當作他的新娘嗎?
“好一個不怕羞的女人!”我想到這裡,不禁恨恨的捶了自己一下,不許再想下去。
一縷輕煙似的悵惘卻又從我的心底冒出來,瀰漫在整個的圖書室里,瀰漫在整個的宇宙
之間。我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來了,一行行蟹行文字,都化成煙樣的霧,霧樣的煙。
慢慢地,慢慢地,從煙霧之中過來了一個灰色衣裳的男子,是他,在我身旁站定了,我
覺得迷迷糊糊,只等他一聲開口,把煙霧驅散,顯露出整個光明的無地。
但是他總不作聲。我奇怪地抬起頭來看:原來他是在翻一本《韋白司脫大字典》,
放在我身旁水架上,一本厚的,舊的,冰冷的,沒有靈魂的東西!
霧凝成水,水結成冰,冰塊壓在我心頭又冷又沉重,我戰慄着離開圖書館,急急向
前逃奔。
前面是陰暗的,淡黃色太陽落山了。不到七點鐘吧?圖書館的門還不會關呢,我先
出來了,急急地向前走。
一陣更急的腳步從後面追了上來,是他,在我身旁站住了說:“一同去吃晚飯吧?”
“也好。”我輕輕回答,心中迷迷糊糊地。
整個的冬天就是迷迷糊糊過去了,每天我同他在一室中看書,每晚我同他在一桌上
吃飯。他是湖南人,性格堅韌,坦白,樂觀。我們談得很少,但是卻投機。我常覺得自
己有一句要緊的話同他說,只是說不出口。
終於到了陽曆二月中旬了,寒假中我沒有回去,賢曾寫信來叫我,因我回信說不去,
他獨自也就不高興歸家了。他住在外婆家裡過年,有瑞仙陪着,當然是快樂的。至於我
呢?我們在家中沒有什麼吃的,只在陰曆大年夜,他買一隻板鴨,我也喝半杯酒。寒冬
過去,很快的初春又來了。
有一次吃過晚飯,他忽然對我說:“到後湖去玩玩吧?”
我說:“也好。”
“那末,你去換一件厚些衣服來,天氣還冷呢,”他緩緩地說了,眼睛看着我:
“近來你吃飯似乎……”
我默默不開口,心裡很奇怪他倒居然也留心我近來胃口不好的事,我以為他一向是
只知道關心工程書籍與《韋白司脫大字典》的。
換了件厚呢大衣,我同他坐車到了後湖。湖畔的遊人很少,我們緩緩地走着,我在
前,他略後。那是一個月夜,寒光冷良淒地,顯得蕭索。我說:“春天還沒有到呢,游
什麼湖!”
他答:“那是你身體不舒服,所以沒興趣,辜負這好風景。既然如此,還是回去
吧。”
在歸來的途中,我真覺得自己病了,有些噁心。
但是第二天晚上,卻是我先提議去游湖了,他說:“你既然身體不舒服,還是不要
去吧。”
我說:“去走走也許倒會好一些。”
於是我們又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海天晚上都去,幾乎成了課程。他似
乎真的相信走走於我身體有益,而我呢,見他高興,自己也就高興起來了。
月亮終於漸漸變成鈎狀了,愈來愈細,像是一道女人的眉毛。在黑黝黝的湖畔,他
瞧着我臉龐,半晌,低低的說:“你近來瘦得多了呢,身上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吧?”
“是的,”我說:“因為……”我想說因為身上的一件東西沒有來,但始終不能出
口。
他焦急地追問起來,我只是搖頭,最後他就決定說還是明天送我到鼓樓醫院去看看
吧。
到了鼓樓醫院,他搶先去掛號;掛號處的人問:“看什麼病呢?”他望着我,我回
過臉去不理他,一面悄聲說:“婦科。”
他替我掛了特別號,陪我走進診察室。一位慈祥的老醫生問我病狀了,我想說,只
是開不得口,迴轉頭來眼睛看着他意思叫他出去。但是他不懂,反而焦急地催我說:
“快告訴醫生呀,你有什麼病。我只知道你近來胃口不好,想吃什麼,一會兒廚子端了
上來卻又說不要吃了……。”
醫生微笑點頭,叫我走到裡面去,他坐在診察室里等候。當他瞧見醫生領着我出來,
我的臉上滿是淚痕時,便惶惑地問:“什麼?什麼?你沒有什麼病吧?”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請放心,沒有什麼病,尊夫人是有喜了。”
他的嘴唇頓時發白,顫聲向我說:“你……你……”
我不敢再瞧他的臉,掉頭徑向外走。不知走了多遠,斜地里忽然有一輛黃包車穿出
來,他趕緊拉住我臂膀說:“當心呀!”車子過去了,他就放開手,大家仍舊默默地走。
半晌,我抖着喊:“其民!”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說:“我在這裡——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吧?”聲音很柔和,但微帶顫,像後
湖飄飄的水。
我忽然膽大起來,坦白地告訴他:“我是結過婚的人哩!”
他似乎出於意外地感到輕鬆,舒口氣說:“那好極了,否則……否則我打算馬上同
你結婚哩,你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好了。”說完這句,他似乎有些悲哀的樣子。
我的心裡重又感到無限惆悵,想對他說些什麼,卻又沒有什麼可說。
他一直送我到女生宿舍。
第二天我沒有上圖書館,第三天也沒有去,晚飯是在宿舍里吃的,一個人冷清清地。
到了第四天晚上,他來找我了。他的臉上已憔悴得多,頭髮亂蓬蓬地,衣服也不整
潔。見了我,似乎笑了一笑,半晌,他這才啞聲說道:“再到後湖去談談吧!”
我默默地隨着他到了湖畔,夜是靜悄悄地,顯得寂寞可怕。他也不理我,獨個子瞧
着湖水,呆了半晌,回頭向我道:“坐船不要緊吧?”
我點點頭,剛坐上船,他便起勁地劃向湖中心去了。湖水黑沉沉地,愈到中心愈深
沉了,天上又沒有月亮,一片黑黝黝的,遊人也少,只顯得周圍黑暗而荒涼。他用力地
劃,劃,起勁使着槳,似乎無限憤怒在找發泄似的,我忽然覺得害怕起來了,心想他不
要是在準備覆舟與我同歸於盡吧……
“其民!”我顫聲喊,兩手拉住他的臂膀。
他持槳停住不動了,大聲問:“什麼事?”
我聽了更加害怕起來,抖索索地,眼望着他臉孔央求:“我對不住你,其民,
我……”
“那……那是很好的事。”他的聲音低下來,有些悽慘,我更加害怕了。
“你不會…不會…吧?”我期期艾艾地問。
他的回答很爽直,他說:“我決不會恨你。”
“不。”我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說……你不會自殺吧?”
“我為什麼要自殺?”他高聲笑了起來,我害怕極了,心裡又慚愧。
於是他拿起槳,在水面上劃了個十字,說:“告訴你吧,我說那是很好的事,你不
會懂我的。”說着,他拉起我的手,用力捏,痛得我掉下淚來,一面掙脫一面說:“這
算什麼?”他似乎一驚,隨着聲音就濕和起來,他說:“我們劃回岸邊去吧。”
回到宿舍里,我簡直哭上大半夜。捨不得他,我只恨自己,恨腹中一塊肉,當夜我
就起了一個犯罪的念頭,我想打胎。
夜裡失眠,早晨便醒得遲,正當睡得酣時,門房來喊了,說是有客。我心裡奇怪,
上午怎會有客來,於是匆匆梳洗了跑出去一看,還是他,坐在會客室長沙發上,臉色蒼
白,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桌上兩本書。
那可不像工程的書,奇怪!
正奇怪間,他可站起來了,似笑非笑地,把這兩本書遞給我道:“那是送你的,今
天一早我特地跑到花牌樓去買來——昨晚上對不起你了。”
我接過書來一瞧:原來一本是《孕婦衛生常識》,一本是《育兒一斑》,看過了,
我不禁羞得抬不起頭來,手裡拿着書,覺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他也臉上訕訕
地,只說了一聲:“下午再到圖書館來。”說自起身告辭了。
我呆呆瞧着《孕婦衛生常識》與《育兒一斑》,心中考慮打胎問題。
當我下午在圖書館中遇見他時,他微笑向我招呼,神色卻有些悽慘似的。看書的時
候,我不時偷眼望他,他的眼睛直瞪瞪地,似乎在瞧着別的什麼,沒有看我,也沒有看
書。
晚上,我又同他在一起吃飯,吃完了飯,一同到湖邊閒步。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了,
遊人增多,但我們很早就回來,他說是怕我太累。他的態度很溫和,一路小心護着我,
似乎怕我會傾跌或會給人撞着的樣子。他說在這時期的女人是應該散散步,瞧瞧外面美
麗的風景的,但是不宜過勞。這些話似乎都是從《孕婦衛生常識》上看來的,他已讀過
這本書了,我聽着不禁臉紅起來。
他快畢業了,我怕耽誤他的功課。但是他說不要緊,每天早晚仍舊來陪我散步。不
過他說後湖太遠,來去須坐車,坐車是有危險的。還是近處走走吧。因此北極閣,雞鳴
寺,以及台城等處,就成為我們常到之地。有時他還買了水果蛋糕等食物去叫我吃,他
自己吃得很少,真的,他近來連飯量都減了,每餐晚飯總是我吃得很多,而他似乎一舉
着就飽。他點了許多菜,都是揀我所喜歡的,而他自己連最愛吃的辣椒也不喊了,因為
他怕我瞧着眼癢,而孕婦據書上說是不能吃任何一些刺激性東西的。
我想打胎,但怕因此而遇到危險。幾次想問問他,又覺得難於出口。而且他似乎更
從孕婦衛生而注意到胎兒衛生上面去了,他給我買了許多富於營養的食品來,天天陪着
我吃,卻不肯同我多說話。
終於到了六個多月了,雖然穿着新做的寬大衣服,我總恐怕別看出來,心裡天天懷
着鬼胎,同時我的莫名其妙的母愛也發生出來,每次走過百貨商店時,總要瞧幾眼櫥窗
里陳列着的小衣帽小玩具之類。就是路上瞧見有年青夫婦攜着孩子走過時,也會對着他
們呆看一會。那該是多麼的幸福呀,我想,一個美麗的孩子,給他年青的媽媽抱在手中,
而他媽媽的身旁還站着一個微笑的,得意的爸爸!
孩子的爸爸!我的孩子總也該有一個得意微笑着的爸爸吧?於是我寫信告訴了賢。
賢勸我速即回家,並問我幾時到上海,他可以到車站來接。我與他約定了日期,並把這
個日期告訴了其民。
在臨別的晚上,其民請我吃過晚飯,就雇了一輛汽車,叫我一同坐了上去。我說:
夜車須待十一點多鐘才開呢,你在急些什麼?他說:我們先到後湖去玩一會吧,櫻桃上
市了,我請你吃櫻桃。
於是我一面吃着櫻桃,一面跟着他走過了五洲花園。他說:這裡你最喜歡什麼地方
呢?我們坐下來談談。我說我喜歡划船,今天是月夜,湖水亮晶晶地。在湖中央我們瞧
見了皎潔的月影,也瞧見了兩人自己雙雙並坐着的影子。
我悽然說:“我真對不住你,其民……”
他只悄聲回答:“不,那是很好的事。”
“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我喜歡自由,希望這次畢業後能自由自在,到各處跑跑,我本不想
同女人結婚的。——現在你去了,那是很好的事。”他幽幽地說,眼望着湖中的月影。
“但是我……我……”我不禁抽噎起來,心裡很難過,低頭盡瞧水裡的人影。
他替我拭去眼淚,一面伸手在籃中取出一枝僅有的櫻桃,像哄孩子似的把它塞到我
手裡,說道:“別哭吧,吃呀!”
我搖搖頭,把櫻桃造還給他,那是一枝三顆的溜溜紅得逗人憐愛的小櫻桃,上面兩
粒差不多大小,另外一顆則看起來比較小一些,也生得低一些。他拿在手中瞧了一會,
便把那顆生得小一些低一些的摘去了,捏在自己手中,說道:“我好比這顆多餘的櫻桃,
應該搞去。現在這裡只剩下兩顆了——一顆是你,一顆是你的他。”說着,又把櫻桃遞
到我手裡。
月兒已經悄悄地躲到雲幕中哭泣去了,我也不敢再看湖中的雙影,只慘然讓他扶上
了岸,送到了車站,一聲再會,火車如飛駛去,我的手中還不自主地捏着這兩顆櫻桃。
第六章
養一個女兒
賢送我到了家,公婆都笑逐顏開地,只有杏英的臉上冷冰冰的。她說:“嫂子,
恭喜你快養寶貝兒子了呀,我知道你一定會養個男的。”我的臉上不免紅了起來,
心想:養兒子不是兒子怎麼可以擔保得住呢?萬一我養了個……
明天賢又要回上海去了,夜裡我們全家坐在廂房裡閒談。賢的父親說:“我生
平不曾做過缺德的事,如今懷青有了喜,養下來要是真的是個小子,我想他名字就
叫做承德如何?”於是婆婆說:“承德!承德好極了!懷青一定養男孩,因為他的
肚子完全凸在前面,頭是尖的,腰圍沒有粗,身子在後面看起來一些也不像大肚子。”
杏英前賢撇撇嘴,冷笑着:“養個男小子,才得意呢!將來他做了皇帝,哥哥,
你就是太上皇,你的少奶奶就是皇太后了。”賢不自然地笑了笑,抬眼向我瞧時,
我卻皺了皺眉毛直低下頭去。
婆婆問我:“懷青,你是不是覺得肚臍眼一塊特別硬,時時像有小拳頭在撐起
來,怪好玩,又怪難過的?”我微微頷首,含羞地,頭再也抬不起來,只份眼瞧下
婆婆的臉孔時,她在得意地笑了:“我知道難是養小子!小子撐肚擠眼,丫頭只換
腰,沿着娘腰圍痒痒的摸來摸去。”
賢的父親摸了摸鬍子,滿臉高興,卻又裝作滿臉正經的教訓賢道:“你以後還
不快快用心呀,兒子也有了,可真了不得!”賢似乎也訕訕的答應又不是,不答應
又不是。
歸寢的時候,賢給他們指定在書房裡睡,卻又怕我獨宿膽小,叫杏英過來伴我
一床臥,真是糟糕!
我很想對着衣櫥上的在玻璃門照照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凸出在前面而且尖的,只
是礙着杏英不好意思,杏英也似乎一直在狠狠地盯着我,她的顴骨更高了,又粗又
黃的頭髮亂蓬蓬地,像個鬼。
其民在那裡?賢又在那裡呢?他們的聲音笑貌都遠了,只丟下我一個人在陌生
的家中,最親最愛的只有腹中一塊肉,是男呢?還是女的?賢走後,公婆待我可真
好。天天為我準備吃食,跨筋,惋鴨,小鯽魚湯,巴不得把我餵得像個彌勒佛才好。
吃飯的時候,菜上來,公公便說;“這個是補血的。”於是婆婆便趕緊移到我面前,
省得我伸手向遠處夾菜, 牽動臍帶。 杏英賭氣不吃飯了,她說她頭痛。公公說:
“那末夜裡還是不要同懷青一床睡吧,萬一病人精神不定做惡夢一腳踢痛了她的肚
子……”謝天謝地,我總算可以安靜地臥在大紅木床上想一切了。
母親知道我回來了,也曾遣人好幾次來望我,而且帶來了不少吃食。她不敢接
我歸寧,恐怕一不小心,弄壞了大肚子,可負不起責任。她叫人對我說:“靜靜的
保養身體吧,生個胖小子,連外婆家也有面子呢!”
到了臨盆將近,賢也放暑假回家了,他仍舊宿在書房裡,連日間多在房中與我
談一會,公婆都要藉故叫他出去,恐怕我們在白天干那些不端的事。賢說:“養孩
子真討厭,瑞仙從結婚到守寡就從來沒有養過孩子。”我哭着同他吵:“你既然喜
歡瑞仙,又幹嗎要娶我呢?我養了孩子就與你離婚!”
賢同我吵,他的父母就責罵他,因此杏英也處處敢怒不敢言了。還有黃大媽—
—賢家裡的一個老女傭——處處護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跌了,生怕我吃錯了什麼
生冷的東西。
有一天,這麼的一天,母親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來替我“催生”了。先是差人
來通知,隨後抬了兩社花團錦簇的東西來,都是嬰兒用的,有襁褓,有小襪,有增
領黃布小襖,有蔥白緞繡花嵌銀線的小書生衣。書生帽也是鍛制,有二條長的繡花
飄帶。我的孩子應該是個男的,像小書生,像他的爸爸——賢,但是不像我。
鄰居的人都來看催生衣帽,都說是外婆繡的,嘖嘖稱讚不絕。杏英又頭痛了,
婆婆也不理她,只自匆匆上樓去取了另外一個大紅包裹來,解開一看,裡面也儘是
小衣小帽之類,這是她同黃大媽做的,在夜裡,一面驅蚊子,一面縫紉。她說外婆
家做來的衣服太講究了,只好給寶寶大來些時出客穿,她們做了些布衫夾襖都是耐
穿的,黃布是她親手染,她要瞧着寶寶穿到長命百歲。
承德,懷德,仁德……做祖父的天天在替將出世的孫兒想取名字,“德”字必
不可少,德音同得,得了一個又一個,孩子自然愈多愈好。——但是他自己說他的
願望並不太奢,他只想有四個孫子,眼前最好先揀齊四個名字安放着。
但是那個叫做什麼德的卻偏偏不肯出來,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一家人
都緊張而興奮地等着,紅糖啦,長壽麵啦,桂圓啦,紅棗啦,愈送來愈多起來了,
但是婆婆說快到月了不可吃,恐防孩子過肥難下來。我的肚子大得像鍋子,腳及小
腿也浮腫起來,行動不便。
“養孩子該是怎麼樣痛苦呢?”我幾次老着臉皮問鄰居的婦人;但是她們都憂
疑而裝作不甚嚴重的樣子告訴我道:“還……還好…痛是痛一些,不過,還……還
好!”我的心裡恐懼極了。
賢似乎並不替我擔憂,他自己做下的事,都有他的父母替他擔當,我是沒人能
替我分些痛苦的。俗大的孩子,如何養下來,問也問不得!翻遍了《孕婦衛生常識》
與《育兒一斑》,只不過是幾個術語,什麼陣痛什麼腹壓,幾乎是一律的,又沒有
人說明,於是我想起了買這些書的人,有他在這兒也許能替我分些憂愁吧,雖然他
對於這些當然也是外行的。他關心我,而這裡一切人似乎都是只知道關心孩子的!
想到了他,我便翻來復去睡不着了。當我剛轉身的時候,拍的一聲,小肚內似
乎有東西爆裂了,接着一陣熱的水直流出來,我不禁大嚇一跳,直抖着喊黃大媽,
黃大媽說不好了,這是羊水破了。
於是我便想坐起來,她叫我且不要動。她點了燈叫醒了我的婆婆,杏英也來湊
熱鬧了,賢與他的父親去請西醫。
於是鄰居婦人們都走了攏來,孩子們也跟過來的,她們問我肚子痛不,我搖頭
回說不痛。我的牙齒兒打着戰,兩眼望着滿房的人,似乎她們都是救星,都是親人,
請你們千萬不要離開我呀!
但是西醫一到,便把她們都趕散了,她們只在門縫邊瞧。西醫說請我暫且下床,
他要把床鋪得好些,墊上草紙及白布單子。但是我抵死不肯下來,西醫說,養還早
哩,放心起來吧,再三勸說,才把我抖索索地扶到房中央,肚子仍舊沒有痛。
床鋪好了,西醫叫我睡上去,先行下身消毒,消毒完畢,只蓋上一層白布,里
面是光的,門外有人吃吃笑。西醫說:肚子不痛嗎?吃些熱的東西吧。婆婆回說參
湯是備好的,懷青快些多喝幾口。
我一面戰戰兢兢地吃着參湯,一面心想這次可要完了吧;假如能夠讓我出險,
寧願馬上離婚出去跟母親同住。賢象沒事似的,一切男人到了緊要關頭自己都像沒
事似的讓痛和危險留給女人單獨去嘗了,即使是其民,其民也不能替我痛肚子呀!
慢慢的,肚子真的痛起來了,可是不利害。醫生用手試了試,說,還早呢,起
碼還要七八個鐘頭,我真想哭了。我說:醫生,可否請你動手術呀?醫生搖搖頭,
自去整理帶來的皮包,從皮包裹拿出許多亮晶晶的鋼製的東西,也許鍍着鎳,我是
完了。
肚子痛得利害起來,一陣過後,痛即停止,不一會,卻又痛起來了。後來痛的
時候多,停的時候少,而且痛得更利害了,幾乎不能忍受,咬緊牙,扳住床杆,才
得苦挨過去。西醫說:屁股不要動;但是我實在覺得非動不可,而且想撒尿,又想
大便了。
西醫說:“你要大便,就遣在床上吧!”我搖頭不願,卻也坐不起來,只是扳
住床杆進陣,不,似乎在拼命。
賢站在床邊,愁眉苦臉地。我忽然起了憐惜之心,垂淚向他說:“請你快去睡
吧,我沒有什麼。”他搖手止住我匆說話,似乎怕我吃力。
婆婆站在較遠處,擔心卻又焦急地問西醫:“快了吧!”西醫搖頭說:“子宮
開口還不大。”
但是我實在痛得不能忍受了,想要死,還是快死了吧!望一眼新房裡什物,簇
新的,亮得耀眼的,許多許多東西,什麼都不屬於我了!我的媽媽,半年多不見了,
以後也許見不到了吧。“媽媽!”我不禁大哭起來,進陣又來了,西醫說:“孩子
見頂了呢。”但是我息下來,孩頭又進去了。
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進着,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在我已有些迷們,連恐懼悲哀
的心思都沒有了,只覺得周身作不得主,不知如何是好。痛不像痛,想大便又不能
大便,像有一塊很大很大的東西,堵在後面,用力進,只是進不出來。白布單早已
揭去了,下身赤露着,不覺得冷,更不覺得羞恥。
我對賢說:“你去睡吧!”
賢說:“我要陪着你!”
我說:“假如我死了!”
他回答:“我一定畢生不娶!”
畢生不娶,我心裡想,恐怕瑞仙也容不得你把!該是我倒霉,痛苦是我的,快
樂幸福都要歸地去承受了。
結婚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只要肚子痛過一次,從此就會一世也不要理男人了。
可恨的孩子!可咒詛的生育!假如這個叫做什麼德的出來了,我一定不理化,
讓他活活的餓死!
痛呀,痛呀,痛得好難忍受;起初是哭嚷,後來聲音低啞了,後來只透不過氣
來,後來連力氣也微弱了,醫生說:“剪吧!”跑的一陣冷,裂開了似的,很大很
大的東西出來些,再進陣氣,使滑出來了,接着是哇哇的嬰兒哭聲。
我的眼睛緊閉着,下面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未收拾乾淨,熱的血液又湧出去了。
我想,不要流到孩子的眼睛裡去吧,於是有氣沒力的低喚道:“醫生…,請你當心
……當心孩子呀!”醫生更不答話,只把我的腹部用力抓了幾抓,胞胎就下來了。
像解脫了大難似的,我的心中充滿了安慰。我只覺得整個宇宙是澄清了,母親
公婆,請你們恕我已往的不孝,賢呀,請你原諒我過去的不是處;甚至於杏英,甚
至於瑞仙,我都要請你們寬恕我,我再也不同你們一樣的小心眼兒了。
我已有了孩子,我已有了最可寶貴的孩子呀!
有了孩子,無論是誰都要好好的做人,因為天下的母親是最善良的。做了母親,
善良便不難,她的心裡再純潔也沒有,只有一個孩子,其他什麼也不要了,我再不
敢想什麼櫻桃什麼……
哇啦,哇啦,我的孩子哭得好聽呀,聲音多宏亮!我雖沒有看見過他——電光
照耀得使我不能睜眼…一旦是我相信他是健康的,美麗的,聰明的。他的名字便叫
什麼德都好,就是頂俗頂粗項蠢的字眼,做了我的孩子的名字,念起來也就頂悅耳
了,預可愛了。跳躍呀,我的心在跳躍着,我的腳也幾乎要跳起來了,但是醫生按
住我說不許動,他替我縫口,一針一針,痛徹心肝,但是我不嚷了,我只進住氣息
在聽,起初是哇哇哭聲,哭聲中又夾着黃大媽聲音問:“老爺說的究竟是官官辦還
是小姑娘?”
西醫似乎在忙着不留心似的,半晌,這才毫不經意地回答她道:“是女的!”
頓時全室中靜了下來,孩子也似乎哭得不起勁了,我心中只覺得一陣空虛,不
敢睜眼, 估價慚愧着做了件錯事似的在偷聽旁人意見, 有一個門口女人聲音說:
“也好,先開花,後結子!”
另一個聲音道:“明年准養個小弟弟。”
婆婆似乎咳嗽了一聲,沒說話。
杏英衝進來站在我床前向西醫道:“可以給我瞧瞧吧,原來是女的,何不換個
男孩?”
我躺在床上聽着聽着覺得心酸。痛苦換來的結果,自己幾月來心血培養起來的
傑作,竟給人家糟蹋到如此地步!她的祖父也許現在嘆氣了吧?也許以為她的名字
是什麼德也不配用,只會叫做招弟也罷,領弟也罷,只要圖個吉利便完事了。甚至
於連忙碌了大半夜的西醫也像做了多餘的事情似的,誰都不需要他,認為他多事,
也有些惹厭,何必來揭幕呢?揭出這一幕不愉快的無聊角色!
“青妹,請你好好的將息一下吧!”賢湊近我耳邊說。婆婆也敷衍一聲:“你
再睡一會兒。”便出去了,賢及杏英是她叫去的,西醫自己回醫院去,黃大媽下廚
房燒糖面給我吃,床上睡着我與嬰兒兩個,她在我旁邊,我可以瞧得清楚,摸得出
她的小臉:紅紅的,嫩得很,寬鬆的皮,頭髮烏黑而濕,眼睛微微睜開來,她在看
些什麼呢?什麼人都不要她看,悄悄地溜跑了,房中只剩下她同媽媽!
我的女孩,我愛她,只要有她在我的身旁,我便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可以
不管,就是全世界人類都予我以白眼,我也能夠獨自對着她微笑!
無上的快樂使我忘記了一切痛苦與不寧,我覺得我的女孩像一朵橋紅的著額,
我就替她取乳名叫做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