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苗：我的2020——千萬和春住

3月，東京的新型冠狀病毒愈演愈烈。

走在去婦科診所的路上，心內茫然。除了偶爾的感冒，一貫健康的身體為何挑此非常時期出毛病。上次去這家診所還是兩年前，澀谷區提供的癌症篩查。好久沒來，記憶模糊。眼看快到預約時間，略略着急，就拐錯了個路口，走了半天才發現不對，匆匆往回趕。今年春天暖得早，那天卻是咋暖還寒。灰濛濛的天，風很冰，被口罩、帽子捂得嚴嚴實實的頭臉還是覺得涼。好容易趕在預約時間前一分鍾沖進診所，身上已微微地冒了汗。

女兒小時候在公園

婦科診所很精緻，更像是咖啡館或美容院，候診室陳列着各種時尚雜志，沒有心思看。隱隱聽到診療室里傳來醫生和患者的對話，想來不會立刻輪到自己，便去洗手間用洗手液細細洗了手，再用入口處的消毒液消了毒。剛坐回座位，護士就來讓去檢查室，十分鍾不到檢查就告結束，不適感卻牢牢不去。

回到診療室，忐忑坐下，聽身着粉色醫生服的中年女醫語氣平淡地說：“這是異常出血，具體原因要等血液檢查和癌症篩查的結果出來才能判定，兩周后再來聽結果吧。”聽到癌症二字，原就茫然的腦子有些發暈，脫口便問：“出血原因和癌症有關嗎？”醫生口罩上的眼睛露出無奈：“檢查結果出來前沒辦法做出判斷。”一堆的疑問便被硬生生堵在嘴邊。預約了兩周后的復診時間，滿腹疑慮地踏出診所大門。

父親43歲時去世，那年，我13歲。成年後我移居東京。某天，被電視里一個叫中井貴一的演員訪談吸引。中井的父親在他2歲時因車禍去世，年僅37歲。為此， 40歲前中井一直“擔心害怕自己的年紀能否超越父親”，“覺得自己的人生可能會終止於37歲”。因此下定決心39歲前不娶妻生子，因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這段訪談給了當時的我極大震撼，只是沒有類似中井的恐懼。那年的我，距離43歲，還有15年。

歲月在時間急湍里奔流，中井訪談漸漸沉澱在往事堆里，不復記憶。直至43歲臨近，多年前的影像彷如失控發狂的錄像機，開始在腦中任意回放。揮之不去的，除了影像，還有各種想象： 43歲的父親在想什麼、做什麼；他對人生有何期待和嚮往；他是否對自己短暫的人生有過遺憾；雖然直到病終都沒人告訴他，他也未曾主動提起自己的病，但作為一個術業頗有建樹的醫生，在肝癌末期疼痛難捱的那些日子裡，他是否真的相信別人說的善意謊言；如果他知道人生所剩無幾，是否曾為工作過度積勞成疾而有過些許悔意；對自己未成年的一雙兒女有過何種焦慮和擔心；如果，在與父親同齡的時間與他相遇，父親能否分辨，眼前的中年婦女就是當年他正值青春的女兒。在紛亂無章的思緒里，中井的恐懼一絲絲向我游移靠近，又在43歲之後漸漸銷聲匿跡。

獨自走在由診所回車站的歸途，淡忘的過去再次歷歷在目。審視着腦中閃現的一幕幕，我突然發現，中井並未提到產生恐懼的原因。而自己，似乎也未曾加以注意。我正想理清思緒，十字路口綠燈的閃爍卻落在眼裡。下意識加快了步伐，信號卻在過斑馬線前已轉為紅燈，沒來得及趕在綠燈前穿過馬路，只能駐足。身後電視牆上的廣告音樂洶湧澎湃，涌進雙耳，卻有個聲音清晰地鑽進心底：“來不及”！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中井恐懼的原因：他擔心來不及看到孩子的成長就必須離去。

父親的早逝是給我們留下的人生預警：一切的天經地義，隨時都可能變得來不及，要小心翼翼！要好好珍惜！可我卻一再地掉以輕心，即便2020這個非常時期，也沒能讓我提高警覺之意。或許因此，預警才會以等待診斷結果的方式再次出現，叫我警惕：如果曾以為的充裕即將來不及，我該如何調整人生to-do list的優先順序？

十字路口的紅燈轉綠。我穿過馬路，經過忠犬八公旁的櫻樹，樹上粉嫩的花苞一簇擁着一簇，不過數日，綴滿枝椏的盛放將令春天燦爛奪目。可這個春天，除了春色依舊盎然絢麗，還充滿無數的傷痛別離。我，也可能即將面對離別宣告的降臨。如果，未來突如其來地開始倒計。那還有什麼，仍然來得及？什麼，是我來不及的無能為力？

家，還在原地。家人的言笑晏晏仿佛觸手可及。我還沒來得及教會女兒照顧自己的十八般武藝，要儘快一一補齊。一大堆相冊停在她2歲的時期等待整理，除了看得見的東西，還要為她留下用心才能體會的記憶，讓她可以在將來想要回首的日子裡，有溫馨切實的過往讓心安寧。我不清楚，自己在她的記憶存儲里占了幾個G，可由衷希望，自這個春天起，每一個相聚都成為溫暖的依據。即便這個春季充滿了焦慮，但當沉澱在女兒的未來里，能少一些恐懼，多一些暖心和煦。也許，有些來不及註定無法迴避，至少，我們曾一起讀過美麗的詩句：“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