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斜躺着瀉出一派自然的風韻,裙裾流動,驟然盛開的白蓮花。斗室正暖,薰香正燃,錦瑟正彈,微風正吹,仙境浮於碧波之上。一艘畫舫,被放逐的青春。女子忽然一聲嘆息,憂傷擠壓起空氣的胃,氣息皺緊了眉頭。船似乎也隨了這一聲嘆息微微頓了一頓。美麗女子的嘆息。謀殺一切的武器。
許久,才又聽到女子的一聲輕喚,韻兒。(如此柔和,如此溫情,如風中倏然而響的鈴聲,曼妙中透出清越。)話聲方落,便有一素衣女子施施然走了進來,應一聲,韻兒在呢。女子的臉上孵出笑紋,道,外面天氣怎樣?韻兒道,秋高氣爽。女子又笑了笑,懶懶的拉起身子,輕輕的走了出去,一朵移動的白蓮花。韻兒隨着走出,拖出穿越的白。
正是斜暮時分,絲絲淡黃浮動黃昏,點點浩瀚接連天際,更有漁人放聲高歌,一派祥和,女子輕看滿聽,臉上露出夢幻般的笑容。如墜夢中,如入化境,人生能遇此景幾時?思及於此,女子神色頓時一黯,慌忙的要避了畫舫中,仿佛有了這一避,那思緒就從不曾前來拜訪,有這一避,那想法就永沒有兌現的日期。
一避之前,目光卻掃進一個身影,魁梧有力,青衫着身,摺扇在手,女子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一見心如鹿撞,世上真有這等男子麼?手握的摺扇可是他無言的微笑,袖藏的暗香可是他細微的溫度,腳踩的煙波可是他沉澱的氣息,眸露的光彩可是他挑逗的暗示?女子心更亂,快步避入艙中。此番邂逅,什麼都沒有留下。卻也種下了一切。尤其是兩個名字,一個李甲,一個杜十娘,就象兩棵毗鄰而居的樹,總有根結的那天。
杜十娘對窗長坐。窗外紅花開的正艷。鳥兒叫的正歡。廳中客人鬧的正凶。姐妹的委屈藏的正深。杜十娘對窗而坐。拒絕有時也是一種本錢。因為遠播的艷名,才能有迴旋的餘地。杜十娘坐在窗子前照着鏡子。鏡中人,才是真人。雲鬢微亂,膚色白裡透紅,水蜜桃一般的誘惑。窗外紅花開的正艷。
杜十娘開始嘆息,鏡子裡的容顏皺了眉頭,紅木做就的桌子上放了一杯水,那裡盛有十娘所有的哀愁。紅花正艷。十娘正美。花無長久,人無久盛。紅花終究要凋零,十娘終究要憔悴。炭與火。水與茶。鏡子與容顏。喧囂與人群。渴望與等待。十娘與紅花。紅花開的正艷,十娘對窗長坐。已入秋,冬已臨。
但得一有情郎廝守終生。十娘的情緒無端。有情郎在哪裡,誰又是有情之人?陷入決絕。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鏡中破碎出一張倦容。十娘沉思。誰是誰的有情郎?誰是誰的多情客?誰是誰的連理枝?誰又是誰的並蒂蓮。紅花厭倦了盛開,十娘沉醉於思考。紅花要凋落,十娘要生存。有情亦無情。十娘淹沒在潮水之中。
韻兒走來。韻兒是一場賭博。每次的到來都夾雜着希望與厄運。韻兒更象一個天使,倘若十娘甘心淪落風塵。十娘不甘心。韻兒小心翼翼。不說話。站着。等待悠遠如歌。歌聲中悽美了誰的容顏。十娘理了理微亂的雲鬢,塗了塗憔悴的容顏,整了整凌亂的衣衫,這才出口,什麼事?韻兒說,有李姓公子要見你。
十娘可謂閱人多矣。走卒匹夫,王公貴族,誰不曾見過?周王孫吳,劉金錢張,更有歐陽公孫之徒,可哪裡有個李姓公子?怕是生客吧。十娘有心不見。桌上卻有蓮羹灼人,十娘要生存。罷。道一聲,走吧。韻兒在前面。無數次這樣走過,穿簾過廊,進角門,走大廳,入西閣。十娘的專用房間中坐着李姓少年。
少年的心有些雀躍。初次覓食的麻雀。煙花之地,禁地。美色之惑,大惑。那日初識,記取煙花之上真姿色,從此幾度相思欲死。虧得打探到女子姓名,心中微冷微熱。世上真難有兩全之事。煙花之中偏放奇葩,市井之間忒多佳人。奈何奈何。少年李甲是只麻雀。初次覓食便遇龐然大物。
誘惑。她的皮膚晶亮,我的手放在上面定如撫摸絲綢,她的嘴唇象一場夢,我要做夢裡不歸的過客,她的眼睛好似夜明珠,我想成為她的主人。李甲想。李甲坐在房中。邊等待邊想。邊想邊不能自主。鮮血沸騰。眼前的每一寸地方都能幻出一個美女的身影來。她在笑。她臥着。她如出水芙蓉。她來了。
十娘一驚。命。前番思量,今朝相遇。有情郎註定不是夢。巧笑。紅花與綠葉。瓶子與瓶花。容貌與好感。溫柔與陷阱。誘惑與被誘惑。杜十娘與李甲。仿佛一曲,意亂情迷。宛若憂傷,不可琢磨。更似夜亂,雨落清荷。成就相思。自此相忘兩難。
李甲是常客。銀子流水,老鴇的笑。十娘的柔情織成一張網。李甲是網裡的蜘蛛。蜘蛛吐死。絲盡。凝固的是老鴇的笑,不變的是十娘的柔情。一次機遇。十娘趁機對老鴇拋出籌碼,若李甲出錢若干,請放女兒行。不屑。輕蔑。所以無所顧慮。老鴇欣然應允。李甲籌集金錢。馬拉松。
過程有些慘烈。結局卻終不免披上幸福的外衣。一池的冬水送他們遠行。江上漂泊着男女的情懷。恩愛,卻只是一種假象。孫富的出現傾斜了天平。愛情與顏面是天平的兩個籌碼。李甲是李家的公子,李甲買笑的前是趕考的費用。如今錢財散盡,卻只得了一個煙花女子。回去,便是一場驚濤拍岸。
懦夫從來只與小人為伍。李甲是懦夫。孫富是小人。一拍即合是兩人的契機。另一艘船,密謀。燈花殘照,昏明不定,兩人的心思中俱攙雜了虛假。無法例外的鈎心鬥角。五千兩賣一個妓女。即使相愛,卻還是妓女。李甲想。她的身體已沒有秘密。李甲的理由。她需要一個更好的歸宿。李甲的謊言。
韻兒幾乎失足。無意聽到天機。慌忙的告知杜十娘。十娘一驚。如那日在房中一般。商人重利,書生也不外如是。窗外月色皎潔。青輝照落,離人之淚。十娘的嘆息再一次撼動波濤。李甲歸來,神色微凜。十娘獨坐,一箱置於身前。李甲強作笑顏,十娘神色如霜。許久,才出言語,奴家私房無數,豈值紋銀五千?這裡箱藏百寶,任汝取奪。箱開,華光大盛,李甲目無所視,眼中儘是灼灼。月色清明。離人之淚。
李甲老爺也逃不去一個錢字。百寶箱裡萬貫財。要門風做甚。要顏面做甚。人活於世,冷暖自知,只快活才是好的。李家平地起高樓,數處傳笙歌。夜夜空房。花兒早落了。一地殘敗。十娘對着窗子長坐。鏡中的容顏破碎。誰比誰多情?誰比誰有意?誰也不是誰的並蒂蓮。誰也不是誰的連理枝。十娘醒。十娘悟。愛情與金錢無關。
李甲左擁右抱。家丁甲來報,夫人舉身赴江池。李甲笑容依舊。家丁乙來報,夫人慾投江。李甲笑容依舊。家丁丙來報。夫人着白衣。李甲笑容依舊。家丁丁來抱。夫人懷抱漆金盒子。李甲大驚。慌忙起身。怒道,趕快攔住夫人。備馬。騎在馬背上的李甲看到了盒子的光芒萬丈。
江月不知待何人。杜十娘縱身一躍,紅塵中已歿了佳人,江水中卻多了人魚。眾口傳誦。十娘躍江之前。曾經打開了盒子。十娘言語。這是真正的百寶箱。百寶箱裡才有真正的百寶。奇異珍玩,明珠堆積。李甲放聲大哭,珍玩明珠的身影晃動起一個紈絝子弟所有的哀愁。韻兒不見了。
韻兒踽踽獨行。十娘赴死。她出走。都不曾阻攔。各自的命。沉箱,沉的不是箱子。是自己的希望與情懷。百寶,指的不是珍玩明珠,而是世間的情義與真摯。但誰又知道呢。漸行漸遠。漸走漸無窮。韻兒帶了一個關於沉箱的傳說,從千年前的記憶中走來,走出一路的滄桑與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