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九四年冬,香港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0年12月19日05:10:0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長安:九四年冬,香港
“第一次去香港,印象最深的是什麼?”晚餐桌上我問外子。 “重慶大廈。你呢?” “到了就鬧別扭啊。” “都二十六年了,你沒完啦?”他們父子三人相視而笑。 那時兩人都是學生,到了假期就滿世界瘋跑。異域異語異文化總能讓人因疏離而放鬆,有種解放感。而待久了又會因放鬆而失重,飄飄然如臨太空。一九九四年,暑假去了泰國,年底初訪香港。 頭天到得晚,特意訂了一家頗為像樣的旅館。進了大廳,他示意我去辦手續,眼神仿佛在說:“這可是你的地界兒啊。”我頓覺不悅,不理他。彼時在他眼裡大概講中文的地方都是一碼事,香港台灣大陸都溢滿異國情調。他的國家五年前剛經歷過天鵝絨洗禮,心裡輕鬆了,人也變天真了?或者人家從來就沒有不天真過,壓扁的彈簧又復了原而已。只是這等亞洲認識,以後咋過日子?我沉默不語,任由他去交涉。剛到就鬧別扭,很有些對不起那家旅館。 後來一直住在尖沙咀的一家小旅店,出房門就是籠子般的小電梯,進門就是床,與蕭紅蕭軍當年在哈爾濱住過的歐羅巴旅館有得一比。出了小旅店走幾步就是重慶大廈,大樓里亂紛紛黑洞洞,頗有一種瞞天過海渾然不吝的架勢。在一樓小食攤兒吃罷印度饢,兩人便開始探險。路過皮貨店,原本只是進去看看,哪知印度老闆巧舌如簧,我竟開始試穿。袖子稍長,老闆二話沒說,拿到旁邊機器上,切開剪短又縫上,三下五除二,幾分鍾搞定。我像是給催了眠,夢遊般懵懵懂懂付了錢,隱約也覺得不便宜。老闆躊躇滿志,又轉向他。他自然不肯試穿,道了謝便把我拉走。眼見我這般迷糊,他大概也有了點兒危機感。後來看王家衛的《重慶森林》,覺得畫面還是太過明快,少了點兒幽晦陰森的怪誕感。 上世紀二十年代魯迅曾在香港基督教青年會演講《無聲的中國》,七十年代有鄧麗君低吟《香港之夜》,九十年代有黃霑高唱《滄海一聲笑》……無聲有聲之間歲月飛轉,腦里亦成走馬燈,出了重慶大廈好像也一直在夢遊。游至香港仔,船上人家暗淡雜亂,就看出些水上版重慶大廈的味道。要是《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初訪香港就來這兒,沒看到維港那些巨型廣告牌“在水底廝殺得異常熱鬧”,大概就不至於心旌搖動,無端覺得“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那年夏天在曼谷也探訪過水上人家,一樣的簡陋疲敝,但大日頭底下萬物都給照得火辣辣黃亮亮,頗有些佛國氣象。 張愛玲的香港故事中,人物、植物大都懷抱莫名欲望。在港大張愛鈴似乎交了愛情白卷,過得頗壓抑,回到上海便比照着《紅樓夢》裡寶黛對話的腔調和好萊塢電影的調情場面,信筆揮灑出了一段“傾城之戀”。故事裡范柳原洋派、富有又會背古詩,寄託着張愛玲一廂情願的幻想。香港淪陷成就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燼餘錄》,卻也讓當時臥病九龍的蕭紅不堪困擾,幾經折磨,終至玉殞香消。蕭紅原亦姓張,二張一個出身於上海的落魄貴族,一個來自於黑龍江的鄉紳家庭;一個挾着深厚的文化底蘊,一個帶着生猛的底層經驗。南北一合璧,便捲走清末以來女性文學的大半壁江山。淺水灣曾經矗立着《傾城之戀》裡的淺水灣飯店,也曾置放着蕭紅墓,本可成為憑弔文學雙璧的勝地,然而前者一九八二年被拆,後者一九五七年遷至廣州銀河革命公墓。 在香港仔、淺水灣亦依稀記起韓素音的電影《生死戀》。韓戰前後,飛地香港,各路人馬都可在此停一停看一看思思前想想後乃至談談戀愛。電影里旗袍女子千嬌百媚、西裝男子溫雅穩健,配以傷感纏綿的奧斯卡獲獎音樂,讓人覺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倒仿佛是個抒情年代。原作A Many Splen-dored Thing 一九五二年出版,彼時蕭紅“臥聽着海濤閒話”(戴望舒)已有十年,張愛玲則再度赴港,大約也像《浮花浪蕊》中的洛貞一樣“拎着兩隻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地走過羅湖橋。後來韓素音熱熱鬧鬧地愛國,張愛玲寂寞地大隱於家國之外。晚年的張愛玲在顛沛流離的避蚤之旅中將舊作“A Return to the Frontier”改譯為《重返邊城》,裡面寫到當年從香港悵望大陸時說:“大陸橫躺在那裡,聽得見它的呼吸。”《重返邊城》到了二十一世紀才見天日,九四年冬佇立淺水灣時,自然未曾讀過這個回腸盪氣的句子,亦不知彼時張愛玲的蒼涼日子已所剩無多,更沒料到鄧麗君會走在張愛玲前頭。 兩人有時也分頭行動。我去三聯、商務買書,他就去拜會黃大仙。我買了兩大箱書託運到東京,裡面有紅彤彤整套皇冠版《張愛玲全集》,還有剛出爐的The coming man,封面是留着辮子的中國佬,新鮮刺激。新年前夕人潮湧動,兩人在佐丹奴買了同款同色的冬裝,後來穿了好多年。 我們繼續滿世界瘋跑,繼續因疏離而放鬆,因放鬆而失重。不過漢語圈於我是個例外,在香港、台灣、新加坡,甚至在形形色色的唐人街……總會感到拳拳的地心引力,思接千古。兩個人的日子原來不過就那麼幾年。後來又曾幾度赴港,都是拖家帶口。再後來,小河彎彎向南流,十滴淚中就有九滴為香港流。 寒意寸寸逼近,疫情卷土又來,空中彌滿冬天的肅殺氣。往年此時,早已籌劃好年底的、明春的旅程。二〇二〇像個分界線,隔開從前自由出行的日子與惘惘的未來。冬的後面可是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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