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餃子
買肉買菜買面。和面,餳面。白菜切絲再切碎,用鹽煞一下,一把一把攥去水分。日本菜刀叫庖丁,大約原本就是用來解牛的,恢恢乎遊刃有餘,善切不善剁。黑木耳煮熟切碎。胡蘿卜切片切絲切碎。和餡。肉餡兒放點兒水攪勻,再放醬油料酒攪拌一百下,然後放入薑末蒜末還有切好的菜,加點鹽加點油,攪拌至少五百下。面團搓成條兒,揪成一個一個小劑子,一一摶圓,再一一擀成中間略厚邊緣稍薄的餃子皮兒。鮮嫩的餃子餡兒,白軟的餃子皮兒,放到手裡一番溫存便像有了靈魂,吹口氣兒就能活似的。一隻餃子,有兩三個月的胎兒大?一隻一隻包起來,一排一排擺起來,擺好一盤凍起來,凍好用保鮮袋裝起來,裝不下就在冷凍架上堆起來。綿綿的工序,悠悠的行為藝術。
餃子像凍濁的巨大淚珠,冷凍門一開便魚貫而出。
白山黑水,冰天雪地。黃的綠的白的褐的粉紅的小圓豆沙年糕點綴着新京的商鋪、攤頭,五彩繽紛。過年吃餃子,熱騰騰香噴噴。一家人乘馬車去看京戲,也看梆子戲。她家開着鞋店,名喚日東升,賣手工布鞋。日,東,升,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悠長的童年也像沒有盡頭。那年一個初夏的早上,鞋店伙計照例打開閘板,開始一天的營生。她在門口跳猴皮筋兒。一隊軍人——穿着大頭軍鞋,扎着綁腿,戴着有帽垂的軍帽——闖入日東升,抓起貨架上的鞋就往大麻袋裡扔,裝滿麻袋就要扛走。她父親上前理論,吃了一耳光。皇軍揚長而去。她父親一氣而病,一病而亡,不到四十歲。有父親的日子,艾草年糕般萌綠的童年便戛然而止。
出卡子那年,吃糠咽菜,草根樹皮都吃。榆樹葉子能吃,楊樹葉子要少吃,她的寡母說。五彩小年糕早成五彩肥皂泡。做夢吃餃子。一天,空投給國軍的大米袋子落到隔壁王老四家,房頂砸漏了,大米撒一地。左鄰右舍都去搶,她溜着邊兒,一粒一粒揀回一小把灰白的米。寡母煮了粥,端給了患傷寒的弟弟。她家後樓梯連着電影院的後窗。電影院旁多餓殍,小孩子繞着走,不知道怕。一次,她見街上一個小老頭兒賣玉米麵大餅子,盤子上蓋着布,只露出餅子金黃的一角。一個餓瘋的中年男人上去就搶,搶了就吃。小老頭兒大怒,從他嘴裡摳餅子。男人倒地,翻白眼兒,眾人圍觀。她縮在一邊,聽人們說噎死了呀噎死了。半年裡,餓夠了,餓透了,餓慘了,餓壞了,餓怕了。有了這番錘鍊,一輩子吃嘛嘛香,吃餃子,最香。
紅旗下為人師表。大串聯時懷着長女要去北京,在火車站被丈夫攔下。養兒育女,教書育人。講台上生龍活虎,回到家聲也嘶力也竭。幾十年白駒過隙,好像從未練就什麼廚藝,除了包餃子。過年,放鞭炮,合家包餃子。長方大菜刀剁餡兒。大人和面揪劑子,孩子摶團兒擀皮兒。豬肉白菜餡兒的,牛肉蘿卜餡兒的,韭菜雞蛋餡兒的,葷葷素素,你包我煮,言笑晏晏。有時在餃子裡包進整瓣兒蒜或整塊兒糖,誰吃到誰走運,孩子們為了這彩頭兒就吃個肚兒圓。過年,孩子們穿新衣服,提着燈籠在蒼黃的大日本樓里飛跑。紙燈籠怕燒糊,幾片長方小玻璃用透明膠粘好便成了玻璃燈罩,四角形六角形八角形的都有。昏紅的小蠟燭燒不糊玻璃,只是越熏越黑,燈籠便不再玲瓏剔透。
香噴噴的餃子,五彩小圓年糕,馬車,京戲。萌綠的灰白的蒼黃的昏紅的記憶。自己,孩子,孩子的孩子。三四種國籍,四五樣兒言語。孩子的孩子沒提過燈籠,沒放過鞭炮,春節簡化成一個紅包兒,還有一袋凍得煞白的餃子。
餃子像凍白的淚珠,冷凍室里冰雪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