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麗敏:回望張愛玲《色戒》那絕妙一筆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04月24日04:31:2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毛麗敏:回望張愛玲《色戒》那絕妙一筆
張愛玲原本小眾的短篇《色戒》,經李安濃墨重彩的熒屏渲染而絢麗多姿。 導演李安曾說,其實這小說是作者寫其自己。雖道是依據歷史事件為背景展開的鄭苹如與丁默村的故事,導演卻讓男主演將丁默村、李世群、胡蘭成、戴笠四人的特質柔和在一起進行揣摩,易先生的名字墨成,語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意為躬行不言默而成事,又是丁、胡兩人名字的合成;女主角為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疊。從上世紀四十年代出道即被冠以“漢奸文人”的張愛玲,為了短短兩萬字,自1950年動筆至1978年發表,隔着近三十年的艱辛歷程,折射了太多本身的影子。 六名愛國青年,有志報國,不甘心僅在舞台上演話劇、高呼民族不能亡,憑藉滿腔熱血及燃燒激情,一心想除掉一個真正的漢奸,於是將目標鎖定於汪偽情報機關頭目易先生。女大學生王佳芝作為當家花旦,被當仁不讓地以“麥太太”身份,通過熟人引見給易夫婦,頻繁出入易公館,尋找契機接近、誘惑易先生,從而達到刺殺目的。 為了演好戲中戲,美人計的主角王佳芝,必須事先犧牲自己最寶貴的清白、甘當香餌,最後機會終於來臨,王假意與易逛珠寶店,其實早已電話聯絡,布置槍手埋伏。店內,易向王送上一枚六克拉的粉紅色鑽戒做紀念,當初易太太曾因易先生不肯給她買火油鑽還說風涼話而耿耿於懷,如今易卻希望看到王將鑽戒戴在手上,此時梁影帝那深邃憂郁的眼神盡顯柔和、專注、憐惜,王被眼前人釋放的一絲溫情所震撼,一出假戲,演繹成一段真情,在那組不時回閃的聚焦中,摒棄各種籠罩的政治血腥恐怖,拋卻原始的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係,展現的是人性內心最真、善、美的一面。一番舉棋不定之後,情感戰勝理智,王輕聲吐出“快走”,正在平靜端詳着她的易先生一時尚未反應過來,特工出身的他,二、三秒遲疑後,突然醒悟,跳下樓梯、奪門而出,司機已打開車門,接應他魚躍而入、疾馳駛離。
猶豫再三的“快走”兩字,使得處心積慮的暗殺行動毀於一旦,六名團員全遭不幸,未能見到次日的晨曦,可以想象到如此結局,王卻作出那樣的抉擇,真是被一瞬的柔情所擊潰,《色戒》的驚世駭俗,或許正緣於那絕妙一筆。張愛玲為此淡淡一語道盡: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上世紀二十年代出生的張愛玲,家世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父親張廷重(張志沂)作為李鴻章的外孫,是典型的封建遺少,揮霍暴戾、吃喝嫖賭的惡習一應俱全,母親黃素瓊(黃逸梵)則是受西方文化薰染的反叛女性,思想新潮、嚮往自由、放飛自我,因不滿包辦婚姻中丈夫的言行,在張愛玲四歲時,與小姑張茂淵一同前往英國學美術、放開裹足去阿爾卑斯山脈滑雪。其母的不辭而別,在張愛玲幼小的心目中,播下了母親絕情、冷漠的種子,這或許是張一生無法敞開心扉的源泉。父母性格的對立,致使兩人婚姻難以維系,張父因張母的出走,既恨又惱,認為成何體統,有辱家門,當繼母孫用蕃進門後,受其挑唆,張父更是遷怒於子女,狠狠對張愛玲實施家暴並軟禁,隨着張伺機逃離家門,與封建牢籠割裂。離父投母,又因經濟狀況遭遇母親嫌棄數落。後來當張愛玲功成名就時,將二兩小金條遞給母親,用錢定義這麼多年的母女情份、並加以買斷,其母唯有失落地感嘆:虎毒不食子噯。行將就木時,張母曾寫信希望能再見一面,只是張始終認為,錢比自己重要,於是寄一張一百美元的支票,並未飛去英倫,可最後,遺產郵抵張在美國的住處——滿滿噹噹貨真價實的古董,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沖擊? 比張年幼一歲的唯一親弟張子靜,雖因受繼母陷害而挨打罵,卻仍與父親、繼母十分親熱,這被張當成“被背叛”,並透徹地剖析其性格:很沒志氣。最後張的遺產繼承人是友人宋淇夫婦,而非自己手足。遲者嗜晰,以簡切入。既然能做出確切的基本判斷,應當了解到姐弟所處的台階不同,視野相異,弟弟的智慧無法洞察姐姐的細膩。不過在媒體前,弟弟一直力護姐姐。 原始家庭的不和諧,讓張過早地品嘗世態的炎涼,名門出生、貴族血統,又賦予其骨子裡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資本,清高孤僻、絕非等閒之輩的她,自然不可能輕易接受繼母的擺布,孫認為張愛玲姐弟的生活費靠自己帶過來的嫁妝,待他們再好,也比不上其生母。晚年與繼子住在一起,當鄰居問起當年最著名的一掌摑,她笑答:張成為轟動的作家,如果是受她的刺激,倒也不是壞事,惡名罵聲沖她去,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只要無愧於心,一切都無所謂了。彪悍的後媽、平和的老人,兩種眼光、兩個版本,清官難斷家務事,就如俄國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有同樣的幸福,而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 童年缺失關愛的張,長大後在對待親情上,自私涼薄;友情上敏感決絕,友誼難抵時光的變遷而終結、閨蜜間因同行相妒遭瓦解;唯有在戀情上,卑微隱忍,將一生的賭注壓於第二次投胎。當遇到西學國學功底深厚、多情浮華、才情並茂的胡蘭成時,既不忌諱其文化漢奸的身份、又不介意其早已成婚且外室不斷的實情,淪陷於一往情深中,然民國時期的臨水照花人,終究未能享盡歲月靜好、世事安穩。胡蘭成之於女人,猶如寶哥哥之於女人一樣的懂得、一樣的愛惜、一樣的成為眾星拱月,而張卻並非林妹妹。與胡一別兩寬後,張赴美結識大29歲的劇作家賴雅,那段“父女戀”懸殊的年齡差,註定兩人不可能與之偕老,第二任丈夫的病故,讓張以另一種方式被遺棄。 縱觀張愛玲的一生,聰慧一世,在個人情感上卻沉迷一時,她的寬容也僅局限於戀情,正因卑微到塵埃里,然後開出花來的低眉順眼、甘之若飴,讓《色戒》中的王佳芝在千鈞一發之際蹦出“快走”,那樣的行事風格並非突兀,反倒很“張愛玲”,男性的視覺、女性的感覺,是否是兩情世界中顛覆不破的真理?只是張原著結尾處顯得殘酷悲涼:易先生雖然有點精神恍惚,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最終極的占有?儒雅的李安將其增添了一份人物的溫度與主題的深度:隨着晚上十點鍾聲的敲擊,王的身影永印易的胸中,成為窗前明月光,亦或心口硃砂痣? 《色戒》以熱鬧的牌桌開啟序幕,又以喧嘩的方城落下帷幕,光芒四射的戒指貫穿前後,賭友們看似有搭無搭的嘻哈對白,實則鋒尖麥芒、暗流洶湧。色戒兩字,既可理解成形容詞修飾的名詞:各種顏色的戒指,亦可當作名詞加動詞的主謂結構,理論如此,實際卻呈:色易守、情難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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