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之樂——紀錄片《黑馬》觀後

李大同

活到這把年紀，第一次看完一部紀錄片後心潮起伏，產生立即與朋友們分享的沖動。

基於多年的草原生活吧，也許更是由於有一段從始至終參加賽馬的人生經歷，只要是與馬有關的電影，通常不會放過。近年裡，印象最深的一部電影就是美國片《奔騰年代》了，其實也是老片子了，十多年前就看過，後來又看了兩三遍，故事好，真人真事，特別是對賽馬場景最多角度、最細膩、最動人心魄的拍攝，堪為經典。今天在“奇異果”app里打開的這部電影是英國片，叫《黑馬》，我以為是“black horse”,結果是“dark horse”。看了一分鍾，我才發現是一部紀錄片，開篇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女人在說着什麼，一會兒換成門牙都沒了的老頭接着說„„這有啥看頭呀？我幾乎想放棄了。僅存的那點好奇心讓我又保持了五分鍾的注意力，沒想到就此一口氣看完。

這是一部關於英國一匹賽馬的紀錄片。沒有考證，但我認為賽馬就是發源於英國，尤其是完備的賽制。而且，這項賽事，徹頭徹尾、徹里徹外屬於貴族賽事，不僅是貴族，還得是有錢的貴族，這些貴族不是城市裡的土豪，而是英國鄉村的一道風景:城堡般的莊園，遼闊的原野和森林，高大的馬廄，無數僕役等等。在大型賽馬會上，馬的主人通常是女王和王室成員，勛爵、公爵或伯爵，頭扎紅色格巾一身白袍的阿拉伯王子們。這些馬的主人就像那些價值百萬的神駿一樣，身材筆挺、優雅，外表謙遜內心傲慢，得勝之後微微一笑體面離場。因為血統的高貴吧，這項賽事250年來竟然保持了最完整和詳盡的記錄，每一匹馬的血緣身世、參加過的每次比賽和成績，甚至出現過的傷病都有完整記錄。片中介紹說，這份名單里，“偶爾也有將軍”，聽見沒有，“偶爾”！將軍也不過是這項賽事的點綴，暴發戶而已。確實，你幾乎聽不到有哪些都市首富、巨富參與賽馬，不是因為他們沒錢，而是因為他們沒有身份——賽馬幾乎是英國鄉村貴族的私有領域，儘管絕不禁止任何非貴族參與。

故事發生在英國一個灰暗的鄉村里。灰暗是因為這里有個煤礦，村鎮里的人的工作和生活都與煤礦有關，整個村鎮的建築沒有顏色，猛一看以為是狄更斯時代的英國村鎮。故事的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士，真正的英國底層人民的一分子，在工廠里做過23年，又在鎮上的酒吧里當服務員，周末在超市打工。她叫“簡”。片中顯示她有三四個孩子，她說這輩子的工作就是為了掙錢養育孩子，根本沒有任何可能與自己的愛好有關。片中的其他人也一樣，在酒吧里抱怨工作報酬太低而且令人厭惡。開篇時這個小鎮的生活場景令人心情壓抑。

2002年的一天，酒吧里來了一個叫霍華德的中年男人，他聊的話題引起了簡的興趣，這人說他養過賽馬。簡後來向別人打聽，人家說霍華德養過賽馬，不止一匹，但一事無成，賠了好多錢。很難理解，這樣一個距離簡的人生太過遙遠的失敗故事，竟魔咒般的打開了簡的封閉了一生的夢想之門。

“這很有趣，我要賽馬！”簡後來說，她一輩子都沒有做過自己，沒有干過自己真正有興趣的事，這次要來真格的了。這一生中，簡只養過鸚鵡和狗。

晚上回到家裡，簡跟丈夫說，你要給我買一匹母馬，我要賽馬。丈夫以為她在說夢話，或者是傻話、瘋話。簡不容置疑地回答：yes，我想！她這輩子說到做到，這一點丈夫倒是沒有絲毫懷疑。他答應了。丈夫從事二手貨的買賣，那一刻他一定在想哪裡有便宜的二手母馬。

簡又找到霍華德，告訴他這個打算。霍華德曾就職於英國最大的會計事務所，多年後對工作產生厭倦，於是辭職自己創業，但並不順利，他的一個強烈愛好就是參與賽馬，幾年後巨虧退出。他的知識、經驗和人脈是簡所需要的，兩人一拍即合，霍華德不需要出資，只需要出建議。這是兩個夢想的結合，與金錢無關。

簡的丈夫多方打聽，終於打聽到一個年輕人有一匹種母馬出售，他立即前往。片中一個泥濘不堪的馬圈裡，有一匹白鼻梁的金色母馬，蒙古話叫這種顏色為“呼倫”。母馬明顯缺乏照料，身上大片的泥巴，無精打采。馬主開價1000英鎊。簡的丈夫大叫起來，“這匹馬的腿上布滿傷痕，一定經過多次撞擊，哪裡能值1000英鎊！”而記錄顯示，這匹母馬只參加過三次比賽，名次墊底，而且幾乎就是騎手殺手，每逢障礙絕不跳過，而是一頭撞過去，人馬俱傷。在賽場上，這匹母馬早已一文不值。“你說值多少？”馬主問。“最多300英鎊。”丈夫開價。成交。

能夠參加賽事的馬，通常血統高貴，父母通常均出自名門還要在大賽中取得過好成績，價值動輒十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英鎊。簡用300英鎊買來的母馬，能孕育出啥東西呢？

種公馬配一次種的價格真是驚人，片中顯示最高的為8萬英鎊。簡當然付不起，只能從最便宜的種馬中選擇。最後由霍華德討價還價，以3000英鎊的價格定下一匹公馬，而且配種如不成功還不付錢。

母馬懷孕了。讓人驚嘆的是整個生產過程竟然被拍了下來，仿佛那一刻人們就知道這個掙扎着站起來的小馬駒子未來會有故事。簡的賽馬夢想，就這樣從造一匹小馬出來開始。

這是一匹金色的馬駒，寬闊的白鼻梁（蒙古話叫“哈日贈”），四條腿自膝關節以下雪白，像穿上了四隻白色筒襪。特徵太顯著了。片中簡說這匹馬駒“不害羞”，像狗一樣有好奇心，會跑到人面前來聞你的手裡有什麼，喜歡跟隨人溜達。其實有草原生活經驗的人會知道，這和是否害羞沒有關系，只是證明這馬膽子大，不害怕陌生事物。這個稟賦對於障礙賽馬來說真是太重要了。（在草原上，我們的冬夏營盤交界處，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溝，寬不過一米，深不到半米。還記得第一次騎着一匹蒙古馬過河，這匹馬夠高大，然而在小河溝面前卻驚恐萬狀，低下頭去不住地嗅着，打着響鼻，腿卻紋絲不動。最後我們前拉後打，這馬無奈騰空而起，然後竟然直線墜入小河。後來我們選了一匹俄羅斯頓河與蒙古馬雜交的後代當坐騎，這匹紅馬過這條小河時頭都沒有低一下，直跨而過，最寬處也只是輕輕一躍，毫不遲疑。品種不同，馬的膽量真是天差地別。）

這時，身處英國社會下層的簡，花費3300英鎊，終於有了一匹屬於她自己的馬，不過，以她的收入，根本遠不足以使這匹馬能夠成長為一匹賽馬。霍華德的經驗開始起作用，他建議簡找人入股，以“財團”的方式共同擁有並開始訓練這匹馬。這個村鎮里，有誰了解什麼是賽馬呢？一個入股者說，他唯一的經驗是在賽馬場外買過一張彩票，賭哪匹馬贏，幾十秒後，錢就沒了，連個水花都沒有，如此而已。

也許是簡的人緣好吧，也許是有些人和簡一樣對新鮮事兒有冒險精神，儘管所有入股人一開始都認為簡在說瘋話，當即拒絕，後來卻又鬼使神差地回心轉意，一共有23人入股，他們和簡一樣窮，卻同樣有夢想。民主投票的結果，這匹馬起名叫“夢想聯盟”——簡起的名字獲得通過！

讀過《養馬學》的人都會了解，訓練一匹馬的運動能力是多麼復雜的一件事兒，慢步、快步和襲步，分別鍛煉不同的肌肉部位和心髒，每天必須一絲不苟地按分鍾執行，讓馬的每一部分肌肉均衡養成，另外還有“比賽禮儀”。肯定是霍華德的決定了，“夢想聯盟”必須送到最好的馬場去訓練，因為一個差的訓練師會使一匹天才馬變得平庸無奇，而一名優秀的訓練師會讓一匹普通馬變得不同凡響。“夢想聯盟”進入了一家第一流的馴馬場，訓練師形容當時的場景，“就像一個流着鼻涕的小孩兒進入了伊頓公學”。因為“夢想聯盟”幾乎談不上什麼出身，就像一個土包子猛然進了貴族學校。一年的訓練費用，高達15000英鎊。

至少經過一兩年的精心訓練吧，到四歲時，訓練師告訴簡們，“夢想”可以參加初級比賽了。初級比賽是平地賽。“夢想”這時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小伙子，身材高大苗條，四肢精細，皮膚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它的主人們說“它看起來像一匹賽馬”。當然，沒有任何一個評論員能想起評論一下這匹馬，只是介紹說“夢想”的爹媽均系無名之輩，更別想還有人投注給它了。

此生第一次進入賽馬場時很有意思，“夢想”的股東們因為嫌賽場里6英鎊一個的漢堡太貴，自己家裡做了好多三明治，並帶上了成打的罐裝啤酒裝在大塑料袋裡，在門口被攔住，賽場里是不允許自帶食品的。有意思的是，馬主例外，不受任何限制。想想馬主都是些什麼身份的人吧！於是這幫拎着塑料袋的老頭老太太，驕傲地出示一下馬主的身份牌，揚長而入，只剩下守門人一臉懵懂。“那感覺太好了！”簡說。

第一次參賽，“夢想”就跑出第四名的好成績，然後是第二名、第三名、第一名。評論員們開始注意到這匹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無名鼠輩，搞不清楚毫無基因優勢的“夢想”，為何會這樣一鳴驚人。

真正的考驗是障礙越野賽。坦率說，英國的障礙賽幾乎可以說是病態般的瘋狂設計，看起來就是想方設法要做到人仰馬翻。十三道障礙又高又寬，最高的一道據說有1.8米高，一米寬，嚇人的是這堵障礙越過去還會掉到水溝里，整死人的節奏。看英國障礙賽馬，鮮有不出事的，通常一匹馬一倒，後面一連串被絆倒，騎手或飛在半空，或被踐踏在地，慘不忍睹。還好，“夢想”看來很適應飛躍障礙，與它天生膽大有關。不過，這一年裡，它的成績很不穩定，第六、第七，甚至中途摔倒退出過比賽。村里人開始咒“夢想”，說它是頭驢，是病號，只有這伙股東們堅信“夢想”會不同凡響。訓練師說，“夢想”不是速度最快的馬，但它會尋找機會，一旦機會來臨就全力以赴。

這一季的最後一賽在珀斯這個地方，看來很遙遠，但是簡堅持參加。“夢想”不負眾望，遙遙領先獲得冠軍。這群馬主一路高聲唱着《可愛的瑪麗》返回家鄉，“你金色的頭髮，櫻桃般的嘴唇”，那是唱給情人的歌兒„„

第二年，真正的大賽來臨了——軒尼詩金杯賽，這是與“全國障礙賽”同等重要的比賽，全英國最拔尖的賽馬都會來參加。開始前，一位著名評論員說他不會評論“夢想”，因為它不是純種馬。簡說，他其實在說“夢想”的主人不是名人罷了，這傢伙千萬別遇上我！

“夢想”在這次大賽中獲得了第二，只比聲名赫赫的冠軍落後了十幾米。可以說一戰成名。現在所有的名馬都知道有個強勁對手了。“夢想”的估值猛升到18萬英鎊，暴漲了60倍。

接下來的最嚴峻的考驗，就是英國頂級賽事——全國障礙越野賽了。這個賽事的觀眾真是太壯觀了，不知有多少萬人到場。

開始一切正常，已經跑到了最後一道障礙前，再過去就是平地衝刺了。人們突然尖叫起來，“夢想”站住了！後來通過慢鏡觀看，才知道在倒數第二道障礙時，前面的馬絆住了，障礙回彈在“夢想”的前腿上導致不能前伸，後腿上來刨在前蹄跟腱處，頓時血液橫飛。現場和電視機前的馬主們驚恐地抱住頭，等待着那殘酷的槍聲——不知是什麼傳統，賽馬時折斷馬腿或跟腱的馬，因為再也沒有價值，為減少馬匹的痛苦，一律當場槍擊處死。然而簡有言在先，只要“夢想”不能比賽了，就讓它自由自在地活着。萬幸，經獸醫檢查，似乎還有治療的可能。

馬主們拉着“夢想”直奔英國最好的獸醫院，醫生說最先進的治療方案是從“夢想”的骨髓里抽取干細胞來治療，價格昂貴，大約需兩萬英鎊，而且康復至少需要16個月，即便一切理想治癒了，夢想也不能再參加比賽。

馬主們再次投票決定是否出錢治療。結果是沒有一人不同意。理由驚人的一致和簡單：我們掙到的獎金，本來就屬於“夢想”，用來給它治腿，天經地義。“夢想”不僅僅是一匹馬，他是我們的家人！

漫長的16個月過去了，看來治療有效，訓練師逐漸加大力度，“夢想”似乎又恢復了強壯。經過一次嘗試性比賽的觀察，證明“夢想”的腿已經完全康復，可以參加大型比賽了。2009年，切普斯托全國障礙賽如期而至，這是三大頂級賽事之一。“夢想”康復後悍然奪冠，儘管只領先第二名一個馬身。

“夢想”是賽馬史上第一匹跟腱（腿）斷裂後康復再次奪冠的馬。至此，這匹死而復生的馬，終於成為全國報紙的頭條新聞。

在大啖牛排狂歡一夜後，興高采烈的馬主們走出餐館，才發現自己的手機已經被打爆了，親人朋友紛紛在向他們報告媒體的報道，大量媒體雲集小鎮。這個灰色的煤礦小鎮，一夜之間全國聞名。片中一個場景令人感動莫名：當簡回到超市，推着小車給貨架上貨時，所有在超市裡的人們都對着她鼓掌歡呼，一個曾經的鄉村傻瓜，變成了超級英雄，簡說，我突然成了大明星，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要和我說話，真想找一個袍子把自己罩起來。

還剩下一個夢想，那就是在曾經折戟沉沙的全國障礙越野賽上奪冠。2010年，“夢想”8歲時，大賽來臨。

真是一場噩夢般的比賽。越第一個障礙時，就有馬翻滾跌倒，然後第二個、第三個障礙，我看到起碼有8匹馬摔倒，騎手被馬蹄踐踏，慘不忍睹。但是你的目光不會脫離“夢想”，它的特徵太明顯了，白鼻白腿，到第五個障礙時，它處在第四名，奪冠有望！突然，屏幕黑了，漆黑，沒有一絲光亮，長達三五秒鍾，我還以為電視出毛病了。畫面亮起，不是賽馬場了，一片綠色的田野，“夢想”在悠閒地散步。

解說詞是：我們沒有發現“夢想”的問題，它的肺部有個小血管破裂了，血進入肺中，馬像溺水一樣有窒息的感覺。稍微緩和後，“夢想”還想再跑起來，但比賽結束了。不是這一次，是永遠。

片子的最後，這些馬主，無不眼含熱淚，回想起這匹馬給他們帶來的無窮的歡樂。很多人提到，陪伴“夢想”從誕生到退賽的8年，是他們的人生最快樂、最有價值的8年。這不是簡一個人的快樂，說來難以置信，每一次比賽，簡都要親臨現場，然而每一次都是捂着眼睛顫抖着不敢看，等到結束時丈夫告訴她結果。這也不僅是23名馬主的快樂，這種快樂，充溢在整個村鎮里。

“夢想”在參賽期間，獲得了137000英鎊的獎金，每個馬主分得了1400多英鎊，這個數字恐怕遠低於他們為“夢想”所支出的費用，然而每一個人都覺得太值了。一個可以驕傲地給子孫後代講述的親身經歷，你花多少錢能買來呢？

我不知道那些億萬富翁和高官顯貴的人生快樂會從何而來，卻能感同身受簡們的快樂。1973年夏天的那達慕大會上，當騎着我的青馬的孩子舉着“1”號木牌在終點線從我眼前呼嘯而過時，那種頓時被燒紅的巨大快樂，真是永世難忘。

呵呵，片子的最後，簡的沒有門牙的丈夫說，簡已經決定要再養一匹賽馬，去奪取所有大賽的獎杯。“她可是說到做到呦，你得相信！”老頭子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