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夫:虛無的守望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10月30日06:31:2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亦夫:虛無的守望
父親在鄉下教書數十年,進校時是語文教師,退休時仍是語文教師。生活的模式一直未變,但轉眼間,歲月把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雙鬢班白的老人。 退休回家的父親拉了一架子車書和一床破舊的鋪蓋。他望了望越來越遠的鄉中學那排灰舊的房舍,眼神很有幾分黯淡。鄉親們不理解這份黯淡,他們說,二先生幾個兒女都在城裡工作了,早就該回家享享清福了。一直在家務農的母親也這麼說,結果父親黑了臉,弄得膽小的母親惴惴不安了好一陣子。 家裡只有母親一人的自留田,每逢播種收割的季節,比起別的家來,兩人總是早早地便結束了農忙。村外的田野里仍一派緊張,父親卻戴了老花鏡,坐在房前的樹陰下看書。牽牛扶犁、提斗搖耬而過的村人們總是對父親打招呼:二先生,好清閒呀!起初父親還笑着給人家回話,但很快就覺察了他們話語里暗含的譏諷。父親不安起來,便放下手中的書,去給只有兩個兒子的四叔家幫忙。那年酷暑,整個麥收季節還未結束,本來就年邁體羸的父親已變得黑瘦黑瘦,真給人一種形銷骨立之感。母親不忍,父親疲倦的眼神卻顯得十分安心。父親註定不是一個能圓滿處世之人,一個夏天下來,父親得到的竟然是另外幾個叔父背地裡的埋怨。一碗水沒有端平,自然要濺出來打濕自己的腳。 哥、姐一直有將老父接進城裡的企圖,但前幾年父親都固執地拒絕了。原因不說我們也明白:父親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自立的人,即便到了虛弱的老年,他也不會給兒女徒添任何負擔。哥說,你愛看書,城中我已給你准備好了書房。父親聽後,半天才說,還看什麼書?我的眼睛連報紙的大標題都看不清了。 促使父母終於搬到城裡的原因,是我的幾部小說中使用了一些村人的姓名。儘管那都是些北方鄉村里最常見的姓名,儘管在小說中他們也不是什麼壞的角色,但我一向認為淳樸的鄉親們還是憤怒了。我遠在都城,父親自然代我成了人們討伐的目標。哥用汽車去接終於同意進城的父母離開了鄉下的小院,當時我不在場,但我能想象父親的心情。他或許也像退休離校時一樣,用黯淡的眼光看了看那座註定不會再回來的小院吧。 進城的父親起初和哥一家人住在一起,作為家裡長子的哥和知書達理的嫂子極盡孝道,但父親並沒有因此而快樂起來。他昏花的老眼已經看不了書,從小就長在城裡的孫子和他的想法也很有距離。父親開始處在一種無所適從的不安之中,很快,這種不安便化為了難以言表的孤獨和長時間的沉默。他總是把很多時間用在散步上,小區附近的河道、樹林、樓間、公園,到處都留下了一個老人低頭獨行的身影。認識哥的人總忍不住問,你老爹在找什麼東西嗎?哥無言以對,只能苦澀地一笑了之。 我似乎能理解父親的尋找,但我卻說不清他真正所尋找的東西。 我們最終為父母買了一套獨立的單元樓。父親執拗地選擇另一座城市。他說,這里好,離咱們的老家近,離你們又不遠。我們不解其意,卻也對父親的執拗無能為力。將父母送到新家安排好的那天,我們在對父母將獨自生活深懷愧疚的同時,也對父親古怪的想法有了隱隱的擔憂。但這種擔憂很快便變得釋然,逢年過節的每次短暫團聚,洋溢在老父臉上的笑容,讓我們恢復了對遙遠的過去歲月的記憶。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既不是農民也非城市人的鄉村退休教師父親,在漫長歲月帶走他青春的同時,也帶走了他心中真正的家園。他所守望的記憶中的家園,永遠都是遙遠而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的父親,一個流離失所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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