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紅俊：親愛的姥姥

姥姥生在我們村的李家。李家是人丁興旺的大戶人家。她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幾個兄弟都很有出息，不是廠長就是供銷社主任。妹妹嫁了個讀書人，當過我們當地中學的校長。總之都是吃皇糧的，在大多數老百姓缺吃少喝的年月，家家戶戶不愁吃不愁穿，過着令鄉親們羨慕的日子。

唯獨姥姥嫁給了我們鄰村小溝棱的農民。姥爺姓郭，高高的個子，長着絡腮胡，勤勞朴實，吃苦耐勞。人民公社的時候，姥爺被安排為生產隊放羊，在隊里算個好差事。畢竟小溝棱村二十多戶人家幾乎清一色的姓郭，姥爺是郭家的長輩。姥爺會在隊里的羊群里放幾隻“自留羊”，算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樣，過年過節的時候不僅自己家人，村里人就都可以開開葷。他去山上放羊的時候，會采一些叫黃芩的東西帶回來，曬乾以後當茶葉喝。黃芩略帶苦味兒，清熱祛火。他還在附近山坡上開荒，種了幾分地煙葉兒。小溝棱家家都住窯洞，每天晚飯後，都會有幾個人來姥姥家串門兒，大家在月光下或油燈下聊天兒，姥爺采的黃芩，自家卷的旱煙就會派上用場。

姥姥個子很矮，不到一米五。她盤着一頭古典的發髻，穿一身自己織染的粗布衣服。白天，女人們閒着的時候會帶上針線活，牽着背着孩子來姥姥家串門兒。姥姥喜歡所有的孩子，看見他們就會找點“好吃的”出來，比如兩個烤紅薯啦，幾個柿餅啦，一把花生啦，孩子們都會特別開心，個個願意跟着大人往姥姥家跑。

偶爾母親炸點油糕之類，打發我們送到姥姥家。可姥姥總捨不得自己吃，留給來串門兒的人享用。她有一句口頭禪：“再好吃的東西，多吃幾口又能咋？讓大伙兒都嘗嘗才好嘛！”我在北京讀書時，有次放寒假回家，帶給姥姥兩袋方便麵。那時候，老家還沒有那玩意兒，村里人見都沒見過。姥姥就把它留着，等人們來串門兒的時候，當面打開，用開水沖泡好，分給大伙兒一起品嘗。大伙兒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一人嘗一兩口，都點頭稱好。有人說，面里有西紅柿味兒；有人說，有肉味兒；有人說有蝦味兒……嘗完之後，個個都樂呵呵的，好幸福的樣子。

每逢六月里姥爺過生日那天，姥姥家和整個小溝棱會熱鬧非凡。這是我們小孩子除了過年之外最盼望的一天。全村人都會帶着白面蒸出來的壽桃來祝賀， 姥姥就做大席或者燴一大鍋菜招待大伙兒。這一天最開心的是我們小孩子。記得有一年實在買不起肉，姥姥就做了好多麵筋放在燴菜里。我們都以為是雞肉呢，一個個吃得好香。

逢年過節或有紅白喜事，村里人都會請姥姥幫忙。姥姥手很巧，不僅飯菜做得味道可口，也擅長做各種手工活兒。過年時，大伙兒找她用彩紙剪窗花，她能剪出關公啦喜鵲啦之類惟妙惟肖的東西。七月初七，姥姥為大伙兒用彩紙做繡球兒，鯉魚等，掛在家裡作裝飾。家裡有過了滿月的嬰兒，都想要一串串用彩紙疊剪成的小雞和繡球，吊到嬰兒睡覺的正上方，人們自然會找姥姥代勞。她還會為嬰兒縫制老虎枕頭，虎頭披風等等。端午節時，姥姥會為我們小孩子縫一些小老鼠等動物形狀的香包，串成一串兒，別在衣服上避邪。

姥姥還會做各種花饅頭。比如，過年時用白面蒸鑲嵌着好多紅棗的“大棗山”供在祖宗的牌位前。嬰兒過滿月時要做“小羊羔”，婚禮上要做“蓮花”，喪事上要做“石榴花”。

另外，女兒出嫁的頭一年，娘家有送“正月十五，六月初六，八月十五”的習俗。正月十五送長長的春捲兒，薄薄的烙餅里卷上豆芽、海帶、粉條兒、肉絲兒，形狀像一袋兒糧食，寓意是送給女兒一袋袋糧食。還要蒸鼠形饅頭，因為老鼠居十二生肖之首，寓意發財致富。六月六蒸的花饅頭上有“針線籮，剪刀，針線，花兒”等形狀，寓意送給女兒針線筐，讓女兒做一手好針線活兒。八月十五送“兔子形狀的石子餅”和葡萄梨等水果兒。

這些瑣碎的規矩習俗，至今在家鄉基本上保留着，但年輕人未必都懂，而姥姥在這方面是行家，做得好，也樂意教別人做。因此，姥姥在這方面也是深受尊敬的。

姥姥不只是對村里人好，對那些兄弟姐妹和他們的家人都很親。她在那些吃皇糧的親戚面前不卑不亢，把家裡能拿出來的土豆兒、柿餅、大豆兒之類都拿出來送給人家，都是出於實實在在的親情。

姥姥對不沾親不沾故的外地人也很好。凡是有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來到村里，趕上吃飯的時候她肯定會把人家拽到家裡吃飯，說人家出門在外太可憐。六七十年代討飯的很多，凡經過姥姥家門口的都不會空手而歸。

姥姥忙碌了一輩子，70歲那年的一天突然暈倒。她被拉到醫院搶救了一天一夜，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醫生說是腦溢血。就在暈倒前半小時，她還在幫鄰居發豆芽兒。在縣城讀高中的二妹周末回家，買了兩斤韭菜直奔姥姥家，想讓姥姥蒸包子吃，可老人家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她再也沒有吃上姥姥蒸的香噴噴的包子。

姥姥出殯那天，親戚們鄉親們排成了長長的送行隊伍，哭着嚎着為她老人家送行。聽說那樣隆重的葬禮在老家是罕見的。那年是1991年，我人在名古屋，沒人告訴我姥姥去世的噩耗。五年後，我回老家時，在小溝棱哭得差點兒斷了氣。

至今，每當人們說起姥姥，都滿懷敬意，滿懷對她老人家的懷念。我也會在夢裡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