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都市中,常常可以看到酒樓飯店裡三五成群的人推杯換盞,或高談闊論,或划拳行令,甚是熱鬧。而有的時候自己也會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這時,我總會透過眼前的喧鬧想起一些關於喝酒的人和事。
那是很多年前了,爺爺還在世。他是一個純樸的農民,但是他每天只吃兩頓飯,早飯和我們一起吃,而午飯和晚飯在他那裡卻合併成了一頓。因為爺爺從吃午飯時就喝起了他的酒。那是一種很自得其樂的吃飯方式,至今我對此還印象深刻。
爺爺的面前放着一把錫制的小酒壺,不多不少正好裝滿二兩酒,酒是已經燙好了的,酒壺的旁邊放着一個白磁的小酒杯,桌上擺着母親為爺爺每頓單獨做的一兩個下酒小菜,雖然不多,但是看起來很精緻,正好符合了爺爺自斟自飲的那種“情調”。爺爺在這時就進入了屬於他自己的那個世界,他把酒倒進杯里,舉了杯抿了一小口,那是真正的一小口,酒在嘴裡並不馬上喝進肚,而是在口中回味着,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咽進肚中。然後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細細的咀嚼着,那菜並不是什麼珍饈佳餚,但是在爺爺口中一定別有一番好滋味。因為這樣的吃法,爺爺自然吃的很慢,大家都已經吃完了,而他卻還在舉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他的臉漸漸有了微紅的顏色,眼睛也半睜半閉着了,我們這些孫子孫女們就會很好奇的看着他,圍在他身旁,他卻不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那個孔乙己一樣害怕我們搶他的“茴香豆”,他總是夾幾口菜送到幾個孩子口中,很慈祥的說:“孩子,吃吧。”而這時我們的母親總是讓我們不要打擾爺爺喝酒,於是我們就帶着滿口的菜跑出去玩了。
就這樣,爺爺消磨了一個中午和一個黃昏,幾乎天天如此,現在回想起來,爺爺那時是沉浸在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快樂和幸福中,現在的報刊經常在說着尋找幸福,或者詮釋快樂什麼的,其實,我的爺爺在很多年前就在體會着他自己的那份幸福快樂,他雖然不會吟誦“自歌自飲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的詩句,但是在他喝進一口酒時,整個世界仿佛是屬於他的,他在陶醉着,在由酒精和菜香,特別是那種兒孫滿堂所共同營造氣氛中,爺爺忘記了他曾經經歷過的人生苦難,生活的重累也從心頭卸下了,他的眼睛雖然是半開半閉,但是眼光中卻有着一份閱盡人間滄桑的平靜和豁達,生活的內涵和意義在他看來也許已經如水般明晰和澄澈,那就是——活着。
爺爺的晚年是在獨酌中度過的,酒成了他最好的伴侶。我常常想,也許爺爺用酒寄託着對很早就故去的奶奶的思念吧。爺爺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喝完他的酒後,平靜的睡了,但是再沒有醒來。於是那把錫制的小酒壺和白磁小酒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再也沒有動過。我記的當時父親和母親商量給爺爺扎什麼紙品,最後扎的是一把大大的酒壺和酒杯。爺爺被葬到和奶奶的墳挨着的地方,父母領着我們在爺爺的墳前把那把紙酒壺和酒杯燒了,這一舉動雖然帶有迷信色彩,但是,我們這些孫子孫女卻都真心的希望爺爺在那個世界裡還能喝到酒,繼續着他獨酌的快樂生活。
若干年後,我父親也過起了和我爺爺當年幾乎一樣的獨酌的生活,而我母親仍然像早年服侍我爺爺時那樣給我父親做下酒菜,並且無怨無悔,我們這些兒女從母親的眼光中似乎讀懂了什麼叫孝敬和相愛。父親每次看到我們這些兒女為了應酬或者美其名曰“公幹”而喝酒後,總會很不以為然的搖着頭說:“去湊那份熱鬧圖個什麼呢?喝酒要是那麼吵,還叫喝酒?那是糟蹋咱中國的酒文化呢。”儘管他這樣說,我們的酒卻還是照喝不誤,因為這個時代和社會的很多事已不是父親想象的那樣了。
我的酒也沒少喝了,但是沒有一次能體會到像爺爺和父親那樣獨酌的快樂,酒席上的喧鬧或者虛情假意帶不給我真正的喝酒的滋味,因為那其中摻進了很多別的東西。於是,有的時候我也學着爺爺和父親的樣子自斟自飲,體會獨酌的那份安詳和快樂。
而今年我回家鄉的時候,那把一代代傳下來的錫酒壺和白磁酒杯將要傳到我的手中,我也要去扎一把紙製的大酒壺和酒杯了,因為在我爺爺奶奶的墳旁,一座新墳已經陪伴在他們身邊,我還準備帶一瓶爺爺和父親生前從未喝過的好酒,讓他們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