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晴：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偶然翻出一張朋友拍的照片，名曰《北京》。

只一瞥，就出了神。

北京老家院子裡的葡萄藤、鄰居沈阿姨、忘了是哪個國家的小夥伴＂弗易斯＂、見了我就搖頭的數學老師、一起在厚厚的積雪上抓麻雀的小美妞兒＂燕子＂……、冰糖葫蘆、戴眼鏡的大哥哥、莎士比亞的台詞、拖着兩根小辨子的我……、劇場後台大人們的化妝鏡、胡同里的各種吆喝聲、台幕拉開、大人們謝幕、東單夜市的小吃、故宮的風、頤和園的冬……。一切，都跳到眼前，卻連不成句。這才明白有些情感，的確是寫不出的……。真正深切的東西早就融進了血液，與生命成為一體了。比如至愛，比如祖先，比如故鄉……

聽說以前老家附近的公園依然是孩子們聚集玩耍的寶地，依然有調皮的孩子不走正門，硬是從後門柵欄間鑽進去，和我們兒時一樣。那後門柵欄的間隙越來越大，公園卻似乎有意不修，反正大人鑽不進，便由着孩子們調皮了。

對了，芳草地幼兒園的老師們不知安康否？那班小朋友們都天涯各處了，大家都好嗎？感謝網絡時代，我的一篇關於家鄉的“自言自語”被遠在澳洲的童年小夥伴看到，她如今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給我傳來了她的生活照，兩個金發碧眼的小可愛依偎在她的身邊，笑容竟是神似幼時的她。問她記憶中的北京，年少時的彼此，她回答：“……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我聽了她的回答，不覺滿臉的淚。北京，北京，大家，都好嗎？

常有朋友問，如何將文章寫得“深刻”。這實在是個難問，便總是所答非所問地說：“在你每天走過的那條路上，今天可有一株新開的花朵？”

提一下張曉風，以前讀她的《細數那些叫思念的羊》，一句“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拯救了當時面臨重重困境的我。到現在，我給上級漢語課程的學生們授課時，也常常說起這一句。經常作為教材給學生們讀的還有同一本集子中的〈酒井先生〉。文中描述了大雪天的札幌民俗村和一個周到負責、擔心遊客安全的管理員。景色描寫很絕妙，“漫天大雪，竟然硬生生地把太陽逼成了一輪幽幽的月色。”妙極的一句，只是難為了那些可愛的大學生們，讓他們咬破了筆頭也翻譯不出。儘管如此，學生們是愛讀的，特別是最後一節：

在這種詭奇的月色下，我們又回到了入口處，令我大吃一驚的是，酒井先生居然還站在那裡，看見我們，他高興得又笑又叫：“哎呀，哎呀，真好啊，你們平安回來啦！”

一直記得他的臉，大雪裡的一枚紅石榴，笑得開心到爆裂的程度。我才驀然體悟到，原來“無恙”是那麼值得慶幸的事。

一件日常小事，在作者的眼裡成了一種感悟。

越簡單的東西越深刻，比如這首大家都知道的童謠：

“即使我把手臂伸得長長的，我也夠不到天空，但在地面我比小鳥跑得快呀；即使我拼命搖動我的身體，我也不能像鈴鐺一樣發出美妙的聲音，但我比鈴鐺知道更多的歌呢。鈴鐺、小鳥和我，我們都各不相同，但我們都很好。”

這是金子美鈴的童謠。太簡單太平常對嗎，然而你懂了嗎。生活中的每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其實都極富合理性和哲理性。一羹一飯，一花一葉，一笑一淚，仔細想來，哪一件事不是“深刻”的？

你發現那株開放的花朵了嗎?你對每一份善意都發自內心地感謝了嗎？你對每一次錯誤都真誠地道歉了嗎？你有為弱者發聲的勇氣嗎？你有吶喊的熱血嗎？你有細膩的觀察力嗎？你有寬容的“鈍感力”嗎？……懂了生活，就不會刻意追求什麼“深刻”了，所謂深刻，在很多時候其實就是一種基本的同情心！

一天的冷雨，往窗外瞥了一眼，小院裡又多了幾片落葉和花瓣兒。這些落葉落英不斷重疊，有時被吹走一些，然後又落下。像極了人的思緒，一邊為輝煌喝彩，一邊為悲慘慟哭。我披上大衣走出去將那些花和葉拾了起來，抹去上面的雨水，一片片放入袖子裡。忽想起叔本華－人，要麼庸俗，要麼孤獨。那麼我們呢，也許就一直在庸俗與孤獨之間徘徊吧。

今天是二十四節令的”雨水”，嗅了嗅袖中隱隱的清香，輕嘆了一聲：拾花入袖留香處，寒雨過後便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