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梅天紫韻

五月過完了。對面人家房前香檳色的玫瑰與粉紅的杜鵑幾天前還開得恣肆飽滿，梅期一到便蹤跡皆無，後來發現那家大門上多了一個玫瑰花環。路邊的茉莉與丁香依舊馥郁芬芳，只是瑟縮在陰雨中，不再有五月陽光下的氣場。梅雨天的主角是紫陽花，一團團，一簇簇，紫紅、紫藍、紺紫、黛紫、藕荷紫……魅惑，怪誕，紫氣森森，紫韻綿綿。

母親逝後的頭一個梅雨季。瘟疫期間不讓探視，最後的日子才獲醫生特准。她漠然躺着，仿佛漂浮在黑夜的海上。聽到呼喚，半睜開眼，浮起一絲微笑。永遠的微笑。後來再去便是幽微斷續的譫語，似乎訴說着飢渴與煎熬。只有點滴，沒有飲食。氧氣管，氧氣面罩，下降的數值。無垠的海，無底的深淵。湘南最後的落日，最後的富士山。不眠之夜望向窗外，紫氣森森，紫陌潺潺，恍惚覺得母親就會轉過街角，蹣跚而來，與孩子們愉快地說漢語。

家裡的理工男們相信科學相信未來，一是一二是二，過得清晰明白。在他們眼裡我大概有些鴻矇混沌，不可理喻，次子近來就常說媽媽看世界的方式有問題。梅雨天裡次子中學期末考試，歷史從應仁之亂考到江戶幕府初建。考試當前，次子便不再計較我的世界觀，只把教科書往我面前一推：“你給我講。”幾年前長子用過的舊版我還保留着，精緻又翔實，次子的新版更精緻更翔實，每頁最下邊還多了細細一排年表，講到哪朝哪代一目了然，篇幅也增加了三十多頁，編著者亦由四十幾位增至一百多，看來寬松教育這一頁在日本算是翻過去了。教科書皆有另冊參考資料，油管上亦有幾位明星教師可供借鑒，他們與袁騰飛一樣繪聲繪色，只是毋需動輒微言大義。太閣檢地，兵農分離，南蠻貿易，幕藩體制……片段的知識得以貫通，斷續的水流接續成河，教學相長。

中日皆有戰國時代，日本的晚了近兩千年，仍是血腥與屠戮。織田信長與豐臣秀吉皆中意茶聖千利休，最後利休還是惹惱了秀吉，被賜死。江戶時代號稱和平年代，也不消停。幕府迫害基督徒，島原與天草爆發起義，一說有三萬七千人送命，另冊參考資料數字保守，也說有三萬。血腥啊，紫紅的血腥，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看得心裡越發——用江浙話說——霧數。鎖國的江戶亦有對外窗口，舊版教科書將日本與中國、荷蘭、朝鮮、琉球及阿伊努族的關係皆歸為對外關係，新版移出琉球與北海道另立一節，以示內外有別。講到琉球，新版將原來的“因遭薩摩藩攻打而臣服”改為“被薩摩藩征服”，將“薩摩藩派官吏監管琉球”改為“幕府承認薩摩藩統治琉球”，還加了一句：“人們見了琉球使節的行列，認為將軍的權威遠及異國。”歷史學家都是修辭高手啊。還是霧數。紫氣森森，紫陌潺潺。

教學相長。課上與學生共讀張戎的《鴻》，讀到張戎的父母一九四九年夏行軍至南京，官兵看京劇，享受都會生活。母親腹痛要父親送回營房，父親不送也不讓司機送。母親一路獨行，流血，流產，命在旦夕。學生們驚訝於張父的冷血，為師的就解釋說張父乃特殊材料製成。還選用過林語堂的《吾國吾民》、齊邦媛的《巨流河》、陳冠中的《盛世》等書當教材，若有日譯本亦想選王鼎鈞的《關山奪路》、劉以鬯的《酒徒》……“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兩杯撥蘭地中間，開始了藕絲的纏”——《酒徒》開篇就下雨，就喝酒，一直喝，“酒變成一種護照，常常帶我到另外一個世界”，酒徒如是說。從劉以鬯到王家衛，從《酒徒》到《花樣年華》，飛地紫陽花。

羅大佑從五月底便開始舉辦演唱會，從線上唱到線下，從亞洲唱到美洲，六月初洛杉磯那場意義尤為深遠，全球華人隨他懷舊。以前常給學生介紹羅大佑，現在也開始推薦黃明志，聽他的《飄向北方》《牆外》……還有《老母》，他與母親同台演唱，親子關係溫馨動人。課上還看了紀念去年離世的詩人兼學者胡續冬的紀錄短片《啊，朋友再見》。胡續冬原名胡旭東，這一改名，昂揚暢快就成了曖昧低徊。片尾胡續冬將那首家喻戶曉的歌兒唱成了搖滾，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痛快淋漓。昆明湖上泛舟的幾個女生大約是胡續冬的弟子，也唱同一首歌，甜嫩的嗓音真該去唱楊柳岸曉風殘月。紅的記憶，紫的幽靈，青燈古佛，三十三年夢。宮崎滔天有本《三十三年夢》，朱天心亦有本《三十三年夢》。梅天紫韻思未了，往事知多少。三十三載夢崢嶸，塔影湖光回首月明中。

梅雨瀝瀝，天玄地黃。紫霧迷濛中，從前的日子緩緩湧來，母親還不老，我們都年少，放假，回家，聽鄧麗君，聽羅大佑。無邊的夜，紫氣森森，紫韻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