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日本書物之美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2年09月21日03:09:51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追尋日本書物之美 黃賀強
從山手線新橋站出站的瞬間,腦海里突然出現一個身着深色和服,疾步趕去新富町書物展望社上班的老頭昌三。據說只要喜歡日本限定本古書的人,大概都會知道齋藤昌三的名字。這位橫跨明治、大正、昭和時代的出版耄學,在中國也頗有人氣。陳子善老師曾考證出,魯迅在去世前一個月還入藏了昌三的《紙魚供養》(1936年,編號為第490號)。 說來也巧,筆者收藏的第一本限定本,正是昌三書寫的《藏書票之話》(文藝市場社1929年8月初版,限定500部,筆者所藏編號169)。不過當時筆者並不知道昌三是何許人也,把書捧回家學習後才發現陳子善、吳興文等老師對該書都有論述,且魯迅、周作人、黃俊東等先學們也曾擁有過該書,不禁肅然起敬。 關東大震災後,昌三搬到神奈川茅崎後,每天坐火車到新橋站,筆者好奇昌三每天的交通時間和昂貴的交通費。最後一次和女友去銀座,還是五年前GINZA SIX開業,我們倆看得眼花繚亂卻完全沒有購物慾望,如今留在記憶里的只有那塊12米高的3D瀑布景觀,和懸掛在中間的草間彌生的作品。
想起昌三曾說,在大量複製的年代,什麼更有價值呢?比如書籍方面,能對抗大量出版物的也許就是限定出版物了。也許這是對1920年代後期日本出版業進入“圓本”時代,大量出現定價為一日元且裝訂劣質的廉價出版物的回應吧。1960年代,昌三在隨筆集《書物之美》(限定150部,筆者所藏編號135) 再次提及,最近科學急速發達,依靠發達的電視和廣播,似乎沒有必要再一字一行地讀書了,是進入了一個可以簡單方便獲取信息的視聽時代。也許那些可以替代讀書,卻也激起愛書家追求令人愉悅並值得愛藏的美書的欲望。書籍的閱讀功能出現了移向鑑賞、保存的傾向。實際上,《書物之美》本身就是一本具有收藏價值的書。此書封面採用傳統書畫裝裱的意境來裝幀,內文用有水印的局紙印刷,盡善盡美,可謂青園莊本的傑作。美書一定是指精美的書籍,即指值得欣賞的書。昌三在前言裡說,青園莊本集限定本、豆本、下手裝本為一身,盡顯了日本書籍之美。 顧名思義,限定本就是印刷數量有限制的書,豆本是指袖珍型的迷你書。什麼是下手書呢?這是一個專有名詞,當初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看到昌三用稀奇古怪的材料裝幀書籍,就說這是下手書。“下手”在日語中是笨拙的意思,但這里其實是與豪華裝訂相對的一個概念,指如果用一般審美觀念來看,是一本裝幀有點奇怪的書。如用食物來比喻的話,那就是大家會把通常不食用的食材稱之為奇食。昌三可謂下手書的鼻祖,他下了很大的功夫來追求書籍之美。在筆者手裡的《閒版書國巡禮記》等所謂齋藤昌三七部著作里,昌三用杉樹皮、和傘、蚊帳、實寄的信封、漆工藝以及麝香油墨等來裝飾封面。這些書當時就受讀者的喜愛,以致昌三不得不加印。如今,依然人氣不衰,在日本古書店標出的價格都比較高,讓喜愛的人心癢不已。柳田國男曾評價說:“笨拙的趣味到昌三那裡已經達到了頂峰。” 昌三很喜歡這句話,把它著錄在他的著作《書痴的散歩》裡,並自稱 “書呆子裝幀書”。
與下手書相對的就是豪華裝幀本。被視為亞洲藏書票研究的開山之作《藏書票之話》在裝幀上極為考究,筆者甚至感覺昌三等日本出版商大有挑戰西方書籍裝幀工藝之意。1837年,還是在江戶時代,日本政府就曾出了高價請洋大人來教授皮革裝訂的正宗西方裝訂技術。善於吸收的日本人很快學會了這套技術,甚至還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藏書票之話》可謂其中的典型。該書採用米色麻布函套,封面為褐色皮革裝、並採用四色燙印、手工壓回紋的手法。書名燙金,內文天金。全書一共使用了12種紙張,在版權上特別標注了法國、德國、西班牙等9種特種紙,讓讀者在閱讀時能充分感受到豐富的韻律感、觸感、翻閱感。在內文後半部的純黑色奧地利羅紗紙上,還貼了25枚藏書票原票,讓人有捧讀老相冊的感覺。 用蛇皮、象牙做封面,以及在封面上鑲嵌寶石、紀念銅章等,都屬於豪華裝幀本。昔日,這些豪華本價格之高令人咂舌。時過境遷,現在這些珍貴書籍有些也處在筆者能夠收集的范圍內了。其中,筆者對日本大藏書家也是書刊研究家庄司淺水翻譯的《愛書狂》象牙裝本(1972年,60部之17番)情有獨鍾,放在書桌上時常拿來翻閱。這是一本豆本書,拿在手裡大小正合適,紅色外箱已隨歲月蛻變得不那麼鮮艷,象牙觸感卻依然溫潤如故。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收藏者的手流傳到筆者這里,引人浮想。在書籍首頁上還是延續了庄司1932年翻譯出版的《愛書狂》風格,復刻了一枚自筆原稿。
比豪華本更有趣的,是一些有版畫插圖的插繪本。筆者更願意將這種插繪本稱為“游心之作”,因為那是文學家與畫家彼此碰撞後完成的書籍,總能給筆者帶來文字閱讀之外的樂趣和美的享受。近代日本文學史上的 “鏡花本”、“漱石本”樹立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谷崎潤一郎與棟方志功的合作之書也是讓筆者愛不釋手。銅版詩畫集《忘卻の川》(1964年,限定48部之17番)是先生送給筆者的生日禮物。外涵米色雲母紙燙金,胭脂紅印度產山羊革裝,封面上鑲嵌着愛神阿芙羅狄特的卡梅奧、封底嵌入了一枚幻藍色歐泊。內文使用越前產手漉和紙,全書每一頁都是宮下登喜雄銅版插畫,由於各種材質的問題,耗時三年才完成。
日本近代文學研究者紅野謙介在《書籍的近代》中,把1930年代日本出版社、出版物迅猛發展的原因歸結於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這場大地震給東京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東京大學圖書館被燒毀,從舊幕府時代繼承下來的書籍,其中包括馬克斯·穆勒文庫和《古今圖書集成》等眾多東西方的珍稀書籍,瞬間化為灰燼。震災之後,東京大學立即組織了圖書復興委員會,社會上眾多有識之士通過各種渠道收集相關書籍,試圖恢復當年的大觀。這樣的需求當然給出版社帶來了極大機會,也使得出版更美的書籍有了可能。 不過,依然有人說買書不如借書,在電子讀物充裕的現在,筆者也贊同這種觀點。但是在遇到美書時,筆者仍然會抑制不住購買的欲望。如獲至寶地捧回家細讀內容品玩工藝之美,實在是人生的一大美事。在讀書過程中,筆者出版了《方寸之美——日本藏書票之話》(浙江大學出版社 2021年),算是一個意外的成果。在寫書過程中才了解到,筆者收藏的那本《藏書票之話》是錯版本,書脊上拉丁文“藏書票” “EXLIBRIS” 錯寫成了“EXLIBLIS” 。也許是上帝的眷顧,筆者又得到了一本修訂本(編號407)。修訂本的書脊上是德富蘇峰題寫的書名,巧妙地使用燙金方框遮住了修補的痕跡。不僅一點也看不出修補的痕跡,用手觸摸也幾乎感覺不出異樣,不得不讓人再次感嘆日本匠人的精湛工藝。 “書是文明的旗幟,這面旗幟當然要美麗”,恩地孝四郎一語道破這一點。不可否認,撲面而來的電子書帶來了自由便捷的閱讀,但筆者相信一本精美的書籍在手,不僅能讓人重溫閱讀傳統紙質的享受,更能激發大家讀書的興趣。如果再有國人問,到日本可以買些什麼?筆者倒是建議買本特裝本、珍稀本,若干年以後不僅會讓你擁有溫馨的回憶,也許還可能因為升值保值而給你帶來意外的驚喜。 |
|
|
|
實用資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