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Gs和陰翳禮贊

黃文煒

SDGs——眼下世界性流行詞，是聯合國發布的17個全球可持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的縮寫。最近重讀谷崎潤一郎的名作《陰翳禮贊》，萌生一個想法：谷崎潤一郎似乎預見到了SDGs。
20多年前來日，先進國家的日本，最初給我帶來心理沖擊的是水和電。自來水可以直接喝，可見這個國度的環境是多麼的純淨！日本人用電很奢侈，到了夜晚，人們喜歡把家中所有的電燈都打開，亮堂堂的，室外亦是燈火輝煌。
多年前，我在日本購入新居。包括電燈在內的內裝均是現成的，20平方米左右的客廳，天花板上嵌有10盞小燈，另有兩盞吊燈。日常至多點亮一半的燈。有次一位日本女孩來我家住宿數日，她一進門便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雖然覺得此舉不符合自己的習慣，但又不便說，只能主隨客便，自家從未有過的全面亮燈的景象，自己看着都覺得陌生了。
日本的學校舉辦校園開放日活動，往往把學校室內室外所有的燈都打開，以此表示熱烈歡迎之意。白天室外點燈，燈光淹沒在陽光里了。但是聽學校老師說，現在的小孩喜歡亮，不習慣黑暗，所以大放光明可能會讓他們心理上亮堂一些。原來如此。試圖用燈光調節心理亮度。
在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之前，在日本從未聽過節電一說，大地震使得日本的供電出現少有的危機，人們開始主動節電。但過了兩三年，電氣方面就率先實現了震後復興，夜晚又處處歌舞昇平燈火通明了。
電力資源並非無限的。近年，節能節電成為全世界的課題。2020年以來，隨着新冠感染的蔓延和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加劇了世界能源危機。日本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電能源匱乏狀況，電力警報頻頻發出。停電不再是遙遠的事。家用大容量便攜式蓄電池急速暢銷，人們不得不為預防突如其來的斷電做准備。
但是，夜晚的東京街頭，依舊是大放異彩。酒店、百貨大樓、超市和游戲機房等地亮如白晝，家附近車站前的環島上有太多五顏六色的裝飾電燈。自動販賣機和電光看板閃爍耀眼……乘坐小田急浪漫特快，看花板上兩排電燈一個緊挨一個閃閃發光，沒有任何“暗”的空隙。燈光即使減少1/3甚至一半，照明效果亦不會受到影響，反而會更浪漫些吧。
由於夜晚亮得沒有了任何懸念，夜晚變得像白天一樣鋒芒畢露……這不是原來的日本！話說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贊》中，謳歌了日本的“陰影美學”，列舉許多日常生活中的具體例子，如日本特色的古老木屋、清潔而暗黑的廁所以及燭台和漆器等，贊美建築物、物體產生的朦朧波紋和明暗中的曖昧之美。沒有陰翳，便沒有明暗之區分。陰翳之美豐富了人的心靈。
而今天的都市，似乎已經忘記了陰翳的美學以及光和影的功用。博物館、美術館里的燈光依然是有重點藝術訴求的，昏暗和朦朧的陰影提升藝術作品的魅力。藝術性的陰翳給了我們最大的想象空間。其實，環境的亮度與心理的亮度是不成比例的。環境明亮，不一定意味着心裡也亮堂。相反，過剩的光線可能會刺激眼睛，讓人不快。
SDGs的目標其中之一是“人人享有綠色能源”，電力是重要的能源。但是，這邊是電力供需緊縮的警報，那邊是依舊熠熠生輝的夜晚的城市。這似乎很矛盾。因此筆者得出的結論是，谷崎潤一郎似乎預見到了SDGs，陰翳之美是符合可持續發展目標的，不僅可以節約能源，而且能美化都市的光源設計。
當然，今天的日本依然有可體驗到陰翳之美之所在。在京都旅行中，被暗淡之美所震撼。夜晚的祗園花見小路，微弱昏黃的燈光柔和地照亮石板路，商店前的燈籠在微風中搖曳，舞妓邁着纖細的步伐在小路上行走……若是用光線肆無忌憚的熒光燈照耀古都小路，那麼美的氛圍將被破壞殆盡。
日本的神社、寺廟和傳統庭園等，至今仍舉辦一種叫做“薪能”的傳統活動，即在篝火映照之下，表演日本傳統能劇、狂言劇。黑夜裡，只有月光和篝火照耀野外的舞台，夜晚和篝火交織出夢幻的空間。讓人想起小時候體驗過的篝火晚會。而在歐洲，人們還是善於使用蠟燭製造夜晚的浪漫氛圍，晚餐時間關燈點上蠟燭是一種特別的體驗。
都市的夜晚，我們為何不易看到星空？因為過多的光源已經成為光污染，讓星星退散了。記得三年前從上海外灘、黃浦公園眺望對岸浦東，璀璨的東方明珠以及流光溢彩的高樓大廈讓人心潮澎湃。而外灘的燈光是暗淡的，身在暗處看亮點才能提升視覺效果。黃浦江兩岸一明一暗，可見上海城市設計的用心，值得各地借鑒。若運氣佳，還能看到黃浦江上空的星星點燈。
大放光明也許是繁榮的一個象徵，早就完成經濟高速增長並進入漫長的成熟期的日本，該回到靜心探究傳統文化和美德之路了。明亮的夜晚不再是盛世的標籤，相反，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沒有美感的光亮中失去自我，彷徨厭世。那麼，請把SDGs融入傳統文化，把《陰翳禮贊》當作新時代都市設計的教科書來活用，讓人們重新獲得與日常生活中的陰影和黑暗和諧相處的能力。希望日本的夜晚變得暗淡一點。
前不久筆者在社交網站上提問日本朋友，夜裡是否把家裡所有的燈都打開，大部分人說，現在比起以前注意隨手關燈，光線夠了就好。裝飾用的燈少開，無人的房間不開燈，把家裡的電燈都換成節能的LED燈……這些都是可圈可點的。也許每個家庭夜晚點燈的習慣不同，建議從節能和美感這兩方面考慮，讓身邊的燈光變得更加溫柔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