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馮華
清晨六點,×市的退休工人趙新華像往常一樣,穿着一身略顯陳舊的運動服,手裡拿着一個小收音機,慢慢悠悠地跑上了清江舊大橋。剛剛過了清明,如果不是因為昨夜的一場風雨,這會兒天色應該已經透亮了。大橋上幾乎沒什麼行人,來往車輛也不多。自從清江新大橋開通之後,舊橋自然而然變得冷落起來。這對每天早晨堅持上橋鍛煉的趙新華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空氣中少了過去那些大量排放的汽車尾氣以後,變得那麼新鮮!
趙新華體質不太好,跑起步來“呼哧呼哧”地喘個不停。收音機里那個女播音員甜美的聲音,也被趙新華粗重的喘息聲干擾得斷斷續續。
“親愛的聽眾朋友,現在……今天的天氣預報。清明時節雨紛紛,昨天的一場春雨,給本市……今天下午將轉晴……日間最高氣溫20度,夜晚……9度,我們想提醒您,現在日夜溫差較大,要注意……”
趙新華繼續“呼哧呼哧”地慢跑,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收音機。其實那裡面播送的內容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聲音的陪伴。大橋上偶爾駛過一輛車,雖然路面不太平整,但仍開得飛快,因顛簸而發出震耳的噪音。
“這些不要命的司機……”趙新華在心裡嘀咕着,“車開得那麼快,非得等出了事才知道後悔……”
像是為了驗證趙新華的擔憂,收音機里女播音員正好播到一條新聞。
“昨日凌晨3時,321國道廣東封開縣境內距縣城約10公里處發生一起貨車與雙層客車相撞的特大交通事故,共造成7男2女死亡,32人受傷……”
趙新華嘴裡不由嘖嘖感嘆:“7男2女……死了9個!乖乖不得了,瞧瞧這些司機,一個不當心,危害了多少條人命啊……”
他“呼哧呼哧”地跑過大橋的主橋地段,來到了引橋上,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處橋欄缺損得很厲害,鋼筋水泥的支柱都被撞斷,一米多寬的距離沒有橋欄防護。這段殘缺的橋欄是前幾天一個毛頭司機的“傑作”,趙新華這幾天跑步都能看見,但今天在聽了剛才那條殘酷的車禍新聞後,那些支楞在外面的殘斷鋼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趙新華放慢步子,再次大發感慨,為那個以生命為代價留下這個“傑作”的司機感到真心的難過。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發生了轉移,停下步子,皺起眉頭打量那塊缺損的橋欄,不滿地發着牢騷:“真不像話,橋欄撞壞這麼多天了,也沒人來維修……這多危險,萬一早晨跑步經過這兒,看不見路,沒準還會掉下去摔死……”
天色已經不早了,空中原來沉厚的雲層在晨曦中逐漸變得輕薄,光線透過雲隙落下來,給不遠處的水面染上一層瀲灩的光澤。趙新華身處引橋的位置,橋下是一大片水泥地面。他小心地走到破損的橋欄邊,扶着冰冷的水泥橋欄,從缺口處往下看,嘴裡還嘀咕着:“多危險……”
一句話沒說完,趙新華的眼睛就瞪圓了,嘴也不由自主張得老大。他看見橋欄缺口下的水泥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個人。
“乖乖!”
趙新華嘟噥了一句,手腳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他強作鎮靜,抬手揉了揉並不昏花的眼睛,再定睛一看:沒錯兒,下面的確仰面躺着一個人。雖然橋上橋下相距20多米的距離,但趙新華還是確定了,那是一個成年男人。他的手腳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攤開,一動不動地躺着,頭部周圍的地面,被染成淡淡的紅色。兩隻鞋都從腳上脫落了,一隻就在腳邊,另一隻則落在離身體老遠的地方。
“哎喲,摔死人啦……”
趙新華大叫一聲,掉轉原本不太靈活的身子,以他這個年齡難以想像的速度向橋頭跑去。
普克、彭大勇接辦了清江舊大橋男屍案。
死者陸天誠,男,40歲,本市經貿委計劃科科長。身高1.66米,較瘦。後腦顱骨粉碎性骨折,肩背部、臀部及腿後部有多處挫傷、擦傷,從現場檢驗情況分析,初步認定這些傷痕均因墜橋而致。死者全身衣物完整,兩隻鞋因墜橋摔落,均在附近找到。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是4月6日清晨六點一刻左右,經檢測,估計死者死亡時間在4月5日夜間十點至十點半之間。
死者身上的證件很快幫助刑警們弄清了他的身份。但是由於4月5日晚間的一場大雨,現場的痕跡完全被破壞,連死者頭部流出的鮮血和腦漿也基本被衝散,只在頭部周圍殘留着一些淡紅的血跡。並且,除了趙新華在早間發現了屍體並報案外,公安機關並沒有接到其他相關的報案,因此目前尚無法得知死者墜橋的原因。
那天,普克和彭大勇從接到報案到達現場後,便一直在做勘驗工作。完成現場取證工作後,屍體被抬離現場,準備運回市局法醫中心做進一步檢查。當那位看起來有些面生的年輕法醫準備跟車離開時,普克和顏悅色地叫住了他。
“請問,老黃今天怎麼沒來?”
年輕法醫看看普克,冷淡地反問:“怎麼了?”
普克看出年輕法醫的警惕,笑了笑,說:“沒什麼,我們和老黃比較熟。”
年輕法醫隨口說:“他病了。”說完便上車離開了。
普克有些憂慮地看着法醫中心的車離開,輕輕嘆了口氣。一邊的彭大勇與普克合作已久,對普克的性格頗有了解。那位年輕法醫在做現場檢查取證時所表現出的粗糙和匆忙,顯然令普克感到不安,這是普克向年輕法醫詢問老法醫黃山松的原因。
“像老黃那麼認真的人,現在這年頭可不多見了。”彭大勇也和普克懷有同感,不由發了一句牢騷,“有些小年輕,一聽學歷,不是博士就是碩士,高得嚇人,真正做起事來,哪兒能跟老黃這些老同志比!”
普克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和彭大勇開始了下一步的調查,但他心裡的確對那位年輕法醫的工作態度有所疑慮。這種疑慮在兩天后被進一步加強了。年輕法醫充滿自信地給普克他們提供了一個報告,除了證明死者是因後腦顱骨粉碎性骨折導致的死亡,還提出了他對這個案件的判斷。
“沒有任何人為致傷,不是跳橋自殺,就是失足摔死。”年輕法醫斬釘截鐵地說道。
雖然到此時為止,從其他方面調查得到的線索似乎也驗證了年輕法醫的觀點,但普克內心的疑慮還是更突出了。他無法說出這種疑慮是因為年輕法醫那過分自信的態度,還是因為對死者妻子陳琴的調查。
離開現場後不久,普克和彭大勇便找到了死者陸天誠的妻子陳琴。他們在現場已經見過陸天誠本人,雖然因為從20多米高的橋面摔下,他的面部容貌發生了較大的改變,但根據他的外形及身上的證件照片來看,還是能夠確定陸天誠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因此,當普克他們一眼看見陸天誠的妻子陳琴如此年輕貌美時,心裡多少有幾分驚訝,兩人不由自主對視了一眼。
陳琴看起來絕不會超過30歲,鵝蛋臉,皮膚雖然稍顯蒼白,但光潔得如同少女一般。她站在半開半掩的門裡,身上那件頗為樸素的薄毛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對兩名警察的到來,陳琴明顯感到不安,臉上微微露出一種混合着驚訝和畏懼的表情。普克注意到,陳琴的眼睛有些紅腫,眼圈發黑,如果不是天然如此,想必是前夜睡眠不好留下的痕跡。
“有事嗎?”看了一眼普克出示的證件後,陳琴的聲音能聽出有輕微的顫抖了。
“請問這是陸天誠的家嗎?”普克注視着陳琴的眼睛問。
陳琴的嘴唇抖了起來,用力點頭:“是,是。他怎麼啦?”
“我們能進去談嗎?”普克客氣地問。
陳琴有些緊張地將普克、彭大勇讓進客廳,3人對面坐下。
“你是……”普克開口問道。
“我是他妻子陳琴。”她快速地證實自己的身份,蒼白的臉漲紅了起來,目光交替地看着普克和彭大勇,語氣迫切地追問,“天誠他怎麼啦?他……他出什麼事啦?”
彭大勇直截了當地回答:“他死了。”
普克看到,陳琴在聽到彭大勇說出那句話時,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很快,劇烈的啜泣聲混合着淚水,從她的指縫兒里湧出,圓潤的雙肩也隨着哭泣而抽搐起來。雖然這種場面是普克、彭大勇辦案時司空見慣的,他們也仍是感到了幾分哀憐。
然而這種哀憐,並沒能遮蔽住普克內心掠過的一絲異樣感覺。一個念頭從普克腦海里冒出來:一般人從外界突然聽到自己親人死亡的消息時,通常會對這個消息表現出不相信來。畢竟對健康的生者來說,死亡是件太遙遠的事情。可是陳琴對丈夫的死訊,為什麼接受得如此之快?
一邊的彭大勇也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掃了普克一眼,剛想開口說話,便聽到了陳琴從指縫兒里漏出來的哭聲:“他……他是怎麼死的……他……怎麼會死呢?”
此時,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聽見聲音,從裡面的房間跑出來。他長得胖乎乎的,結實健康,臉上的五官隱約是陳琴的翻版。看到陳琴在哭,他驚慌地跑上前,搖着陳琴的胳膊叫:“媽媽,媽媽,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陳琴把手放下,一把抱住小男孩,把滿是淚痕的臉埋在男孩背後,努力壓抑着哭聲安慰男孩:“沒事兒,寶貝,媽媽沒事兒……媽媽逗你玩呢……”
她的臉正對着普克,眼淚默默地從紅腫的眼睛裡流出來,使她愈發顯得楚楚可憐。普克凝視着她的臉,目光和她相對,她垂下了眼睛,把臉伏在小男孩兒的肩頭,將自己的表情藏了起來。
小男孩兒卻沒那麼好哄,使勁兒想推開陳琴弄個究竟,卻被陳琴死死摟着,脫不得身。他又追問了幾句,猛然注意到普克和彭大勇,一腔疑惑找到了發泄點,仰着小臉衝着他們嚷起來:“你們為什麼欺負我媽媽?是你們把媽媽弄哭的!你們這兩個壞東西……”
普克和彭大勇都有點兒懵了,面對這個小男孩兒義正詞嚴的指責,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陳琴這時把臉從兒子肩頭抬起來,看着兒子:“凡凡,不許胡鬧!媽媽這不是好好的嗎?媽媽沒哭。怎麼能對客人這麼沒禮貌?”
凡凡顯然並不相信陳琴的話,小臉漲得通紅,委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扁着小嘴說:“你就是哭了,你就是哭了,剛才我都聽見你哭了,你的眼睛……”
陳琴淒婉地笑着,安慰兒子:“剛才啊,有個小蟲子飛到媽媽眼睛裡,媽媽眼睛疼,才流眼淚……媽媽沒哭。凡凡是乖孩子,先回自己房間等一會兒,媽媽和客人說幾句話,就送你去上幼兒園,好嗎?”
凡凡雖然不太情願,一臉狐疑地回頭望望普克、彭大勇,嘀咕了一句什麼,但還是聽從了媽媽的吩咐,放開了媽媽,三步一回頭地走向另一個房間。剛走到門口,卻又轉身奔回到陳琴身邊,用小手去扒陳琴的眼睛,關切地說:“媽媽,我幫你把小蟲子捉出來好嗎?捉出來你就不疼了……”
陳琴好不容易才把凡凡哄回自己的房間,走回原來的座位,剛一坐下,眼淚就刷刷地流了滿臉。她害怕再被兒子聽見,牙齒緊緊咬着下唇,隨手抓起沙發上的靠墊捂住臉,把哭聲掩藏了起來。
普克、彭大勇一直看着陳琴的反應。好一會兒,陳琴才平靜下來,擦乾臉上的眼淚面對兩名警察,垂着眼睛,低聲說:“對不起,我……實在太突然了,我真不敢相信……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天誠怎麼會……”她說不下去了,眼圈再次紅了起來。
因為知道房間裡有個年幼的孩子在,普克、彭大勇都覺得這種場面很不適合深談。他們只是壓低聲音告訴陳琴,陸天誠的屍體被人在清江舊大橋下的水泥地上發現。陳琴的情緒便又快失控了。而那個充滿警惕的小凡凡,時不時從裡面房間裡探出頭來張望外面的動靜,弄得幾個大人簡直沒辦法談話。
最後普克和彭大勇交換了一個眼神,普克溫和地對陳琴說:“算了,你還是先送孩子去幼兒園吧。”他遞給陳琴一張自己的名片,“等你送過孩子,請跟我們聯繫,我們再詳細談談。”
這是普克他們和陳琴的第一次會面。從陳琴家出來後,兩人沉默着走了一會兒,都不約而同地開口了。
“這個陳琴有點兒奇怪……”普克說。
“這個女人有點兒問題……”彭大勇說。
他們看看對方,不禁啞然失笑。但隨即,臉色又嚴肅起來。
彭大勇先說道:“我看這個女人的反應不太正常。剛進門的時候,她看上去就很緊張,這倒罷了,普通老百姓,誰見到警察上門,心裡都會有點兒不踏實。可咱們一告訴她她老公死了,她馬上就捂着臉哭起來了,一點兒也沒顯得意外……”
普克點點頭:“我也覺得不太對頭。陳琴的表現,讓人感覺她對此事似乎有所準備似的。我注意看了,她的哭不像是裝出來的,如果不是太善於掩飾,那就說明她確實對丈夫的死很悲痛。但就像你說的,突然聽到丈夫的死訊,她好像一點兒也沒感到吃驚,馬上就相信了我們的話。”
彭大勇贊成普克的看法:“對,我也覺得她是真傷心的。不過,這裡面肯定有點兒什麼蹊蹺……剛才那個小孩兒在場,也沒辦法跟她好好談談。”他有點兒懊喪,“要真是有什麼問題,現在這個空隙,她可有時間做做準備了。”
普克雖然覺得,彭大勇現在就對陳琴做出懷疑,未免操之過急,但想到剛才陳琴的種種表現,確實不由得他們不多想幾分。
“老彭,你還記得吧,咱們剛一告訴她陸天誠的死訊時,她什麼都沒問就哭了。後來她兒子出來打了個岔,再坐下來,她的態度有些變化,說真不敢相信,太突然了,還問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普克回憶着說,“你注意到了嗎,她的話很有意思:‘……實在太突然了……我真不敢相信……’這是在向我們解釋,她剛才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現……這豈不是很奇怪嗎?一個突然聽到丈夫死訊的女人,竟然還有心情向外人解釋她為什麼會表現失態……而且她說她真不敢相信,這其實等於她在告訴我們,她已經完全相信了我們所提供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沒錯!”彭大勇一拍手,叫起來,“她好好的跟我們解釋什麼?肯定是兒子一打岔,讓她覺得剛才的表現有點兒不對,擔心我們起疑,所以才多餘地解釋那麼一句。”
普克看到彭大勇顯得有些興奮,說:“咱們不會太主觀吧?還是等跟她詳細談過再說。我現在有點兒擔心一件事,今天早上那個法醫,現場檢驗的態度實在有點兒馬虎,又不好多說什麼……要是老黃來就好了。”
說到這裡,普克腦海中交替出現了大橋下陸天誠那張令人不忍目睹的面孔,以及他妻子陳琴那雙紅腫的、悲傷的、卻隱藏着某種秘密的美麗眼睛,疑慮在心頭悄然升起。
和陳琴的第二次見面,是在當天中午。普克原以為,陳琴將孩子送到幼兒園後就會跟他們主動聯繫,誰知他們等了兩個小時也沒動靜。向陸天誠家中打電話,沒有人接。打電話到陳琴工作的單位去問,單位同事說她上午來過不多久就走了。直到臨近中午時,普克才接到陳琴的尋呼,留的是家中的電話。
“你們還是到我家來談吧。”陳琴在電話里說,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明顯的情緒,“其他地方都不太方便。”
普克在電話里沒有多說什麼,便答允了陳琴的要求。他們趕到陳琴家時,看到陳琴仍然穿着早上那件十分樸素的毛衣,紅腫的眼睛殘留着哭過的痕跡,但臉上的表情卻顯得相對平靜了。
普克趁着陳琴去廚房給他們倒水的間隙,在房間裡四處轉着看了看。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居室,從房間結構可以看出是年代頗久的舊樓了。整套房子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簡樸。地面鋪了廉價的瓷磚,顏色是令人感覺沉悶的磚紅色。牆壁刷得很白,一面掛了大幅的中國地圖,另一面掛了兩張大幅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中那個美艷的女主角,一眼便可看出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另一張中神氣活現的小男孩,顯然是那個被陳琴稱做“凡凡”的孩子。家具的樣式很傳統,和地面的顏色相符,是沉悶的深色,看得出質地很普通。一台25英寸的彩電,老式的錄像機,幾盒摞在一起的錄像帶上蒙着薄薄的灰塵,顯然很久不看了。一個老式書櫥,普克上前看了看裡面的書,都是些政治著作及經濟專業書籍,排列得十分齊整有序。陳琴端着兩杯茶水回到客廳時,普克正站在一間顯然是臥室的房間門口向里張望。一張普通的雙人床,床上的兩床被子疊放得很整齊。床頭上方掛着大幅的彩色婚紗照,雖然經過藝術處理,仍然能看出男女主人公容貌上的巨大差距。一排簡單的大衣櫃,靠近臥室門口處,是一張寫字檯,上面整齊地擺放着一排書,還有幾本稍顯凌亂地碼在一邊兒。
彭大勇用力咳嗽了一聲,普克忙回過身,看見陳琴一臉不悅地盯着自己,不由有幾分難堪,忙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最近我家要裝修房子,所以一看到房間就有些過敏……”普克說完,自己都覺得這個謊話不怎麼高明。
好在陳琴似乎也無心追究,垂下眼睛,打斷了他的話:“你們坐吧。本來想早點兒跟你們聯繫的,但單位有事拖住了……”
顯然,陳琴說的也是假話。普克、彭大勇交換一個眼神,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彭大勇開門見山地說:“早上我們通知你陸天誠的死訊,看來你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陳琴抬起眼睛盯着彭大勇,臉上不可掩飾地流露出微微的驚懼。她的聲音里透出一絲氣憤,質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彭大勇若無其事地說:“就是我所說的意思。你當時的表現,確實給了我們這種印象。”陳琴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色,被漸漸泛起的紅暈掩蓋了。她的目光最初算得上鎮定,但在與彭大勇的對峙中,很快變得軟弱起來。普克在一旁默不做聲地看着,發現陳琴放在膝蓋上的手下意識地緊緊握在一起,10根纖細柔美的手指緊張地絞動着,指關節因過分用力而變得蒼白。
只是幾秒鐘的工夫,陳琴的鎮定就被打破了。她的眼淚再次湧出來,大顆大顆地從光潔的臉龐滑落,語無倫次地哭道:“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們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一大早跑來告訴我,我丈夫死了……孩子要是知道,我該怎麼跟他說……你們警察就是這麼對待老百姓的嗎……我丈夫死了,我、我……以後我該怎麼辦……你們還要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太過分了,還有沒有一點兒同情心……”
實事求是地說,陳琴的眼淚對男人具有相當的感染力。她淒婉地哭泣着,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眼淚如泉水般從美麗的眼睛裡湧出,那麼悲傷,那麼柔弱,那麼無助,令人無法不對她產生同情,甚至想對她承擔起男人的保護職責……
然而,普克卻不得不用平靜的提問打斷了陳琴的哭泣:“陳琴,請你如實告訴我們你所了解的真實情況,好嗎?”
陳琴抽噎着,淚眼蒙 地看着普克,思路清晰地反問道:“你們還沒告訴我,我丈夫到底是怎麼死的。我能知道什麼呢?”
普克沉吟了一下,坦白回答:“今天一早,有人在清江舊大橋橋下的水泥地面上發現了他。他的頭骨全碎了。”
陳琴像是被狠狠刺了一針似的,身體一挺,一下子坐直了,臉上呈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雙手又捂住了臉,哀哀地哭起來:“天哪,天哪……怎麼會這樣……天誠,你為什麼這麼想不開啊……”
普克看看彭大勇,彭大勇皺着眉頭,想阻止陳琴的哭泣。普克微微搖搖頭,示意彭大勇耐心等待。他們沉默着,聽着陳琴哀切地、傷心欲絕地哭了很久,雖然努力使自己保持客觀,心裡還是不????蝗舊弦徊閿裘頻納省
一直等陳琴的哭聲變成輕微的啜泣、捂着臉的雙手也鬆開時,普克才開了口,溫和地問陳琴:“這麼說,你對丈夫的死,的確不是毫無思想準備的?”
陳琴沒有馬上回答,起身走到飯桌前,從一個塑料紙巾筒里抽出一節紙巾,慢慢地擦乾臉上的眼淚,又慢慢走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淒涼地回答:“我真的沒想到……要是知道他會這麼衝動,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他吵架啊……”
“你的意思是……”普克揣摩着陳琴話里的含意,試探着問,“你丈夫是自殺?”
陳琴眼圈一紅,兩顆淚珠又從眼睛裡滾落。但她急忙用手裡的紙巾擦幹了眼淚,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遲疑地說:“我……我並沒那麼說。”
彭大勇有些忍不住了,問:“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陳琴哽咽着辯解道:“我只是想不出,他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就死了……難道就因為昨天晚上我們……我們吵了一架?可夫妻兩個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呢?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我現在……現在頭腦亂極了……”
普克注視着陳琴,問道:“你們昨晚吵架了?”
“嗯。”陳琴低下頭,輕聲回答,兩隻手的手指不停地絞來絞去,顯得很不安。
“為什麼?”普克問。
陳琴猶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普克,又低下頭:“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只不過是夫妻之間的尋常口角罷了。我……我都記不清是為什麼吵的了。”
彭大勇顯然不相信陳琴的話,暗含譏諷地問:“真的記不清了?”
陳琴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聲音更不自信了:“真的……可能、可能就是為一些家務事吧,我……我們平時也會吵架的,誰知道他會……”說着,成串的淚珠又從臉上滑落。
“會什麼?”普克追問。
陳琴被普克的問題弄得有些慌亂,抬起頭茫然地看着普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普克耐心地解釋:“你說‘誰知道他會……’他會什麼?”
陳琴遲疑地說:“誰知道他會跳橋自殺……”
“可是,”普克目不轉睛地看着陳琴,平靜地說,“我們並沒有告訴你他是怎麼死的。你為什麼會認為他是跳橋自殺?”
因為在與陳琴的第一次會面中,普克和彭大勇明顯感覺到一些異常,在對陳琴的第二次調查中,他們便提前做了心理準備。對普克來說,陳琴身上的可疑之處在於,她對丈夫的死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接下來的談話中,問題再一次出現,陳琴主動說她想不到丈夫竟會“跳橋自殺”。
普克詢問陳琴:“我們並沒有告訴你他是怎麼死的。你為什麼會認為他是跳橋自殺?”
陳琴愣住了,頓了幾秒鐘,有些緊張地說:“可你剛才說,他的頭骨全碎了,又在大橋下面,我以為……”
“如果是他殺,也可能會造成這種局面。”普克始終看着陳琴,繼續說,“比如有人殺了他,又拋屍橋下;或者有人就在橋下用兇器砸碎他的頭骨……”
陳琴在普克的目光下顫抖得很厲害,臉色愈發蒼白,含糊地說:“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天誠那麼老實,誰會殺他呢……肯定是因為我們吵架的事兒……”她忽然有些激動,挺直身子,急切地說,“都怪我,我不該跟他吵架,不該用那些話傷他……他跑出門的時候,氣得不得了,出門前還嚷着說,日子過成這樣,不如去跳清江大橋……”她像是突然被喚回了記憶,愈發激動了,話說得結結巴巴,“他、他是想用這種辦法來、來傷害我……他知道這樣會讓我難、難過……他怎麼真的這麼忍心?扔下我們母子兩個……”
陳琴再也克制不住情緒,嚎啕大哭起來。普克和彭大勇面對這個情緒失控的年輕女人,都有點束手無策。無疑,她對他們所提問題的回答中,必然存在謊言。但普克能夠肯定的是,她對丈夫的死訊所表現出的悲痛之情,也是常人難以偽裝出來的。面對兩名刑警的調查,陳琴的柔弱和哀傷是那麼具有保護力,使得普克他們無法直截了當地去觸及她的內心和事情的真相。
整個中午時間,就在陳琴斷斷續續的哭聲和含糊不清的回答中流走了。普克和彭大勇付出相當的耐心,從陳琴反反覆覆的回話中,理出一點頭緒。
按照陳琴所說,4月5日吃過晚飯,陸天誠和她因為做不做家務之類的話題開始吵架,吵吵停停,一直到九點半左右,本已停息的爭吵又被陳琴挑起。也許因為兩人都累了,失去了耐心,情緒變得很煩躁,普通的爭吵升了級,雙方由相互指責演變成相互羞辱、詬罵,最後陸天誠被陳琴的話激怒,嚷了一句“日子過成這樣,不如去跳清江大橋”,就憤而離家走了。
“我以為他說的是氣話,他以前也會說這種話的……”講到這個情節時,陳琴哀哀地說,“而且昨晚他對我說的話很難聽,我……我自己也氣得夠嗆,要不是因為孩子,就算他不跑出去,我也會跑出去……我想他自己會回家的,又擔心孩子,也沒有出去找他……誰想到他一個大男人,真的會那麼小氣呢?”
聽到這兒時,普克插了一句:“你兒子當時也在家吧?”
陳琴點點頭,有點兒警惕地看着普克。在這兩個小時的談話中,她似乎已經對眼前這個白皙斯文、看起來不太像警察的警察產生了某種敬畏,凡是普克的提問,她回答起來都會顯得很小心。
普克裝做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問:“他看見你們吵架了?”
陳琴馬上回答:“沒有,他已經睡着了。九點……不、不到九點鐘他就睡了,因為早上要上幼兒園。”
普克點點頭,稍停,又問了陳琴一些其它常規的問題。比如:此前是否發現丈夫陸天誠有異常表現,是否有確鑿的證據表明陸天誠有自殺傾向,陸天誠在外是否有什麼仇人等等,這些問題,陳琴均態度明確地否認了。
最後,普克、彭大勇請陳琴前往市局法醫中心認屍。在陸天誠慘不忍睹的屍體前,陳琴陷入了極端的悲痛中,她的哭泣令在場的每個人都禁不住掉過頭去。只有普克,一直默默地注視着這個被悲傷浸透了的女人,從她哀婉美麗的臉上,隱隱看到了比悲傷更難以捉摸的、更含蓄的內容。
普克無聲地問:陳琴,你為什麼要說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