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馮華
陸天誠的父母都已年過六旬,身體狀況看來不算太好。陸父走起路來,像是怕踩到地上的螞蟻似的,一點點向前移動。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那是腦血管疾病留下的痕跡。陸母的身體很瘦弱,臉色也十分沉暗,不知是兒子的死給她帶來的打擊,還是原本便是如此。
本來,陸天誠的妹妹陸天晴堅持要將哥哥的死訊瞞住父母的,他們年齡大了,身體又不好,萬一經受不住這個噩耗,說不定又會釀出更大的慘劇來。但當今社會,媒體的力量超乎尋常的強大,陸天誠的屍體被發現當天,報紙就刊出了這條消息,連陸天誠的姓氏和身份也公布了個差不離。
陸天誠的父母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退休後,每天的報紙是他們消磨時間的主要內容。藉助於那名新聞記者的詳細描述,他們由隨意的瀏覽,到自動對號入座;由最初的半信半疑,到最後親耳從女兒那裡聽到這個消息……
陸天晴對普克說:“真得感謝那位記者沒把我哥的照片也登在報上,總算給我父母留下一條活路!”
普克無言以對。他無法向陸天晴保證,自己絕不是這條新聞的始作俑者,也無法向陸天晴暗示,他們日常工作中經常會遭遇諸如此類的困擾。雖然陸天晴的話里透出幾分刻薄,但普克完全能夠理解,對一個性格潑辣、剛剛痛失哥哥的女人來說,這句話已經足夠客氣了。
在對陸天誠死因的調查中,如果說陳琴的年輕貌美令普克、彭大勇都感到幾分意外的話,那麼當普克接觸到陸天誠的親妹妹陸天晴時,則只能用驚奇來形容他的心情了。
陸天晴比哥哥小六歲,完全不同於哥哥的矮小,她身材高大、結實,看起來非常健康。也許是因為首先對她有了一個主觀想像,認定陸天誠的妹妹,形貌想必不出陸天誠其右,因此當她真實地出現在普克面前時,那種秀麗、健美的姿態,不由令普克暗暗吃驚。
又因為在這兩天的調查中,普克他們已經從各方面了解的信息中得知,陸天誠生前是個忠厚本分、循規蹈矩的老實男人,因此對他的妹妹陸天晴,自然而然也有了類似的想像。然而事實上,陸天晴爽直、潑辣,言談舉止均流露出不甘示弱的犀利,和她談話,令人不由自主變得振作起來。
“不管別人怎麼說,”普克、彭大勇剛找到陸天晴,談了沒兩分鐘,她就直截了當地說,“我告訴你們,我哥哥絕不會是自殺!”
“為什麼?”面對陸天晴這種個性,普克的問題便很簡單。
而陸天晴的回答卻更簡單:“就因為他是陸天誠!”
彭大勇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調查對象,差不多要笑出來。也許是想壓制陸天晴的張揚,故意追問了一句:“陸天誠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陸天晴並沒有被彭大勇的態度激怒。雖然是彭大勇提出的問題,但她的目光卻堅定地投向了普克,說:“陸天誠唯一的特別之處,就是他只可能按照人生慣有的軌跡走下去,絕不可能逾越常規,做出讓人意外的選擇。”
應當說,陸天晴這一句對哥哥性格的概括性描述,在普克心目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從事刑偵工作之後的這些年裡,普克通過對形形色色案件的偵破,進一步加深了頭腦中的“性格決定命運”這一觀點。對案件當事人的性格分析,往往會在案件的調查偵破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現在,陸天晴告訴普克的這句話中顯然包含着一個意思,即陸天誠的一生,都是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走下來的,像自殺這種超乎尋常的舉動,不可能是陸天誠的生活選擇。
也許是因為陸天誠的死實在出乎陸天晴的想像,在和普克、彭大勇的第一次談話中,除了剛才那幾句簡明扼要的話之外,她便沒再多說什麼,而是顯得十分煩躁,當着兩名警察的面抽起了煙,將面前噴吐得煙霧騰騰。
彭大勇忍不住問:“你認為你哥哥不可能是自殺,那麼他到底是因為什麼死的呢?”
陸天晴透過煙霧看了彭大勇一眼,用嘲諷的語氣回答:“我想弄清這件事情應該是你們警察的責任吧。”
這樣的談話很難有效地進行下去。普克決定暫時放棄。臨走,他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告訴陸天晴無論什麼時候想和他聯繫,都可以給他打電話。
陸天晴接過名片看了一眼,淡淡地說:“請你們暫時對我父母保密。他們年紀大了,身體都不好,以後慢慢告訴他們。”
普克答應了陸天晴的要求。然而很快,他便接到了陸天晴的尋呼。回電時,陸天晴雖然有些惱怒,卻不失冷靜地告訴普克,她父母已經從報上得知了兒子的死訊,並強烈要求和負責偵辦此案的刑警談話。於是,普克、彭大勇便再次和陸天晴見了面,並跟隨她來到了其父母家,見到了陸天誠兄妹的父母親。
這一回,不知是因為陸天晴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還是因為在父母面前,必須照顧他們的感情,陸天晴對普克和彭大勇的態度不同於上次,顯得頗為配合。說話方式也不那麼尖銳,而是變得平和、普通了許多。
大家坐下後,沒有什麼寒暄,陸母便流淚了:“警察同志,這次請你們來,就是想告訴你們,外面傳言我兒子是自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陸父因為有腦血管疾病後遺症,坐在那裡,手也不住地發顫,嘴唇哆嗦着,簡單而含混地重複妻子的觀點:“天誠……不可能……自殺。”
陸天晴瞟了彭大勇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普克:“我沒騙你們吧。只要了解我哥哥的人,就知道他不可能自殺。”
普克對陸天晴點點頭,繼而轉向陸天誠的父母,態度溫和地說:“我們現在在調查這件事,也是想弄清陸天誠的真實死因。至於那些外界的傳聞,我們警方是不會輕易受其影響的,這一點,二老可以放心。為了儘快查清事實真相,我們也希望能夠儘可能多地得到你們的幫助。你們提供的線索越多,我們查清真相的可能性就越大。”
陸天晴在普克說話的時候,一直默不做聲地注視着普克,聽得十分認真。普克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陸天晴的注視中,似乎隱含着某種期待和遲疑似的。他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扭了一下頭,目光正和陸天晴的碰上。在兩秒鐘的對視里,普克確定了自己的感覺,明白接下來的調查中,他非得繼續和這個女人接觸不可。
普克平靜地轉回臉,看到陸天誠的父母互相對視着,臉上布滿了緊張和猶豫的表情。好一會兒,陸母低聲地開口說:“我們……我們也沒什麼線索,天誠他現在不常回家……”說到這兒,她的語氣又變得懇切起來,“不過我們真的可以肯定,好好的,天誠這個孩子是不會自殺的,真的!請你們一定要認真調查這件事!”
普克點點頭,說:“我們會認真調查的。現在我能向你們了解一些和陸天誠有關的情況嗎?”
陸天誠的父母又互相看了一眼,陸母這才回答:“可以。”
普克考慮了一下,問:“你們最近一次和陸天誠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聽了普克的問題,兩位老人先互相低聲討論了一會兒,才說:“是三月底的那個星期天,天誠回家來了一趟。”
普克算了一下日期,問:“是3月31日?”
“嗯,對,就是31日那天。”
“這之後,你們再沒見過面了?”
“沒見過。”
“有沒有打過電話呢?”
“打過一次。好像是……對了,就是清明節前的那天,天誠打電話來,問我們身體怎麼樣。我們告訴他還好,他就說他還是星期天來看我們。”
“陸天誠總是星期天來看你們嗎?”
“是……嗯,這幾年是,以前可不是。以前天誠跟我們很親近,三天兩頭總要回來看看我們兩個。”陸母說着,轉向女兒陸天晴,“不信你們問天晴,是不是這樣?”
普克依言看看陸天晴,陸天晴對他點點頭,示意母親說的是實情。普克又轉回臉看着陸母,繼續問道:“您說以前陸天誠跟你們很親近,這個‘以前’指的是什麼時候以前?”
陸母微微一怔,瞟了旁邊的丈夫一眼,丈夫沉着臉,用力點點頭,她才小心地回答:“就是天誠結婚以前……嗯,其實也不是……”
陸天晴插了一句:“就是這二三年的事兒吧。我哥剛結婚時,跟我父母來往還是很頻繁的。”
彭大勇一直在旁邊做着記錄,此時插進來問:“這二三年裡,你們跟陸天誠之間是不是出過什麼問題?”
陸母嘆了口氣,說:“唉,也不瞞你們。早先天誠是個很孝順的孩子,可……這幾年,因為他那個媳婦,我們……大家見面吵吵鬧鬧的,弄得都不愉快……你們能想像吧,天誠夾在我們中間,日子不好過啊。我們也不想為難他,慢慢地,他回來的日子就少了。”
“您的意思是,因為陳琴和你們相處不好,陸天誠才和你們變得疏遠了?”普克問。
陸母還沒來得及回答,陸天晴便搶着說:“沒錯,就是這麼回事兒。老實說,就是因為陳琴,我們家才變得不得安寧。我哥有什麼事兒,陳琴肯定脫不了干係。”
這句話里隱藏的意思太尖銳了,陸天誠的父母聽了,明顯感到幾分不安。陸母坐立不寧,陸父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陸天晴看了父母一眼,像是注意到自己言語的激烈,長長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緩下來。
普克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卻並不表現出來。他接着問陸母:“對不起,這個問題可能會讓你們不太愉快。你們和陳琴之間的矛盾,具體是因為什麼事情?”
陸母猶豫了一下,說:“這怎麼說呢……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其實都是些家常小事……不過,天誠待陳琴那麼好,陳琴可不當他怎麼一回事,我們做父母的自然看不過去……具體說起來,也不過是些不相干的小事罷了。”
陸父聲音含糊地插嘴道:“陳琴……嫌棄……天誠,天誠……太老實了。”
陸母扭臉看看丈夫,憂鬱地補充道:“我們這個兒媳婦,對丈夫的要求太高了。天誠從小老實本分,我們做父母的,只求他平平安安過好日子就可以了,什麼錢啊、官啊的,這些可不都是身外之物?”
陸天晴在一邊為父母的話做註解:“說穿了,這幾年,陳琴對我哥既沒錢、又沒權的狀況很不滿,怪我哥不上進,不能讓她過上舒舒服服的太太生活。不瞞二位,她在我家人面前,也不怎麼隱瞞這種想法,常常發這種牢騷。”
普克聽到這裡,腦海里浮現出他所看到的陸天誠家。那是個再簡樸不過的小家庭,無論是裝修還是家電擺設,都能讓人一眼看出,主人的經濟狀況絕不富裕。不過,房間的整齊潔淨,也能說明主人對這個家仍是細心照料的。
普克還想起了陳琴。他們已經與陳琴見過兩次面,每次看到的,都是一個柔弱、樸素、被悲痛籠罩住的美麗女人。雖然僅有過兩次談話,但普克已經感覺到,陳琴雖然容貌很美,但智力平平,個性也不太獨立。現在親耳聽到陸天誠的家人對陳琴有如此的抱怨和暗示,令普克感到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時,彭大勇問陸天誠的父母:“據你們所知,陳琴和陸天誠之間有沒有出現過特別突出的矛盾?陳琴年輕漂亮,她對丈夫又那麼不滿,現在外面的誘惑又很多,她有沒有過什麼……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當彭大勇問話時,普克注意地看着陸家三個人的反應。陸天誠的父母仍像剛才一樣,猶豫着對視一下,用目光徵詢對方的意見,下意識地輕輕搖頭。而陸天晴卻垂下眼睛,眉頭微微一皺,仿佛在思考什麼問題,片刻後,又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
陸母說:“這個……我們不敢亂說。我們兩家不住在一起,天誠又……又不太跟我們說他小家庭的事情,我們……不能不負責任地信口開河。”
普克將目光轉向陸天晴,他分明覺得陸天晴有話要說。但出乎普克意料的是,陸天晴避開了普克的視線,用冷淡語氣說:“我沒什麼可說的。”
普克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這一家人從一開始,話里話外都強調着陸天誠的死沒有那麼簡單,並且明顯流露出此事必與陸天誠的妻子陳琴有關的意思。但在和普克、彭大勇的談話中,卻又畏首畏尾,顧慮重重,什麼話都不願意說透,對於所需的調查細節也不提供。尤其是陸天晴,顯然在對他們隱瞞着什麼。
從陸天誠父母家出來,普克和彭大勇都感到心裡很鬱悶。
彭大勇發着牢騷:“這家人,真能把人憋死!想暗示點什麼吧,死活不肯把話說清楚。又一口咬定陸天誠不可能是自殺,理由無非是那幾句話,什麼陸天誠從小規矩聽話啦,是個有責任感的人啦,生活事業都算得上平穩安寧啦……這些東西對我們查案子來說,可太抽象了!”
普克悶聲不語。他回想起剛才在陸天誠父母家時,兩位老人將他們為兒子保存的、從小到大的成績單、獎狀一一拿出來給普克、彭大勇看。的確,如陸家人所說,陸天誠從小到大都是個好學生、好幹部、“三好學生”、“先進工作個人”、“優秀黨員”……看得出兩位老人從兒子所獲得的那些獎勵中體驗到的驕傲和快樂。可是,現在這個一直給父母帶來安慰的人,忽然莫名其妙地死了,普克完全能夠理解兩位老人內心的傷痛和不甘。同時,普克也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因為這種理解影響了自己調查的客觀性,這正是他們這些刑警工作中的一個基本要求。
想到這兒,普克對彭大勇說:“老彭,咱們去法醫中心一趟吧。”
“怎麼?你還是對那個小年輕的驗屍結果不放心?”彭大勇十分了解普克的性格,笑着問。普克點點頭,說:“是啊,總覺得那天他查得太馬虎了。以前我就聽老黃說過,干法醫這一行,越是看起來一目了然的屍體,越要多一分懷疑。”
“那小子確實太自信了,”彭大勇贊同普克的看法,“聽說讀了不少書,都拿到博士學位了。從學歷上看,老黃可沒法兒跟他比。”
普克微微一笑,說:“走吧,去看看老黃病好了沒有。”
他們開上車,直奔市局法醫中心而去。
黃山松是法醫中心資歷最深的法醫,也是普克內心最為信賴的法醫。他從事法醫工作已經超過30年,憑藉豐富的經驗和嚴謹的態度,協助刑偵處的同事們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疑難案件。
普克曾和黃法醫合作過多次,對於別人所說的“老黃性格怪僻、難以相處”這一現象,他卻毫無感覺。相反,越是與老黃合作得多,越是增添了對老黃的敬意和信賴。與此同時,平時向來不喜歡與人親近的黃山松,和普克接觸卻很隨和。大家都說這兩人大概是真的比較投緣,而知情者卻明白,這就是所謂惺惺相惜的緣故。
平時,大家都忙着各自的工作,並沒有過多來往。如果案件需要兩人合作,他們身上那種一絲不苟、嚴肅謹慎的作風總是相得益彰,使得案件的偵辦平添幾分順利。黃山鬆通常很少發表對人的意見,但當別人對他提起普克,他總是會簡明扼要地說:“小普,是個好刑警。”只此一句,再不多說。
這次陸天誠的案子,黃山松因為生病沒有接辦。普克這兩天來,一直想去看望一下黃山松,順便跟他談談案情,尤其是對陸天誠屍體的檢驗結果,但直到今天才抽出時間來。普克知道,黃山松平時總是住在法醫中心,要想找他,不在實驗室,就是外出去現場了。因此從陸天誠父母家出來後,便和彭大勇一起去法醫中心碰運氣。還好,他們在DNA檢驗室找到了黃山松。
由於性格原因,普克和黃山松兩人雖然投合,但除了工作之外,業餘時間卻來往不多。這次聽說向來健康的黃山松生病,普克心裡頗有幾分擔心。他知道黃山松是孤身一人生活,生起病來,怕是無人照料的。因此一見面,一改平日不喜寒暄的習慣,很是關切地詢問了幾句黃山松的身體。
黃山松還是那樣寡言少語,只說自己沒什麼問題,便把談話轉到了正題上:“小普,聽說你們這兩天在查清江舊大橋那個案子?”
普克忙說:“是啊。不瞞你說,今天我們就是為這個事兒來的。”
彭大勇笑着說:“老黃,這兩天我們可是常念叨你。尤其是普克,心裡那個不踏實啊,恨不得馬上把你從病床上拖起來。”
普克不好意思地笑了,說:“老實說,這個案子看起來不複雜。可我說不清為什麼,心裡對那份屍檢報告就是放心不下。老黃,真是抱歉,你病還沒好,就拿這事兒來煩你。”
黃山松平靜地說:“咱們就別客氣了。說說吧,什麼地方拿不準?”
普克略一遲疑,說:“老黃,你讓我說具體是哪裡感覺不對,我也說不準。驗屍報告已經寫得很詳細,基本確定陸天誠是由橋上墜下而死。但你可能不知道,案發前一晚因為下過雨,現場被破壞得很厲害,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現在很難下結論,陸天誠的墜橋究竟是自殺行為,還是人為造成的,或者是意外失足。我個人覺得,也許通過屍檢能找到一些痕跡,來幫助判斷陸天誠的墜橋原因。”
黃山松默不做聲地聽普克說完,沉吟了一下,說:“走,去看看屍體再說。”
他們來到屍體庫房,陸天誠的屍體被存放在最外面一排的一個大抽屜中。黃山松熟練地將屍體轉移到停屍床上,一言不發,圍着屍體仔細察看起來。有時為了看得仔細一些,他的臉一直湊到屍身很近的地方,全然不在意屍體上散發出的令人反胃的異味。很長時間過去,一旁的普克和彭大勇都不禁被庫房裡那種無法言說的氣息弄得渾身發起冷來,而黃山松像是把他們兩人都忘記了似的,只顧自己全神貫注地察看着。
忽然,黃山松直起腰,面無表情地問普克:“驗屍報告上,有沒有提到死者右手腕部的輕微瘀痕?”
普克稍一回憶,肯定地答道:“沒有。怎麼,腕部也有傷?”
在黃山松的指點下,普克、彭大勇湊上前。果然,在屍體右手腕部,正常的屍體膚色之下,隱隱透出一點淡淡的青跡,像是血液的瘀痕。
“不算傷,但卻是痕跡。”黃山松語氣平淡地說。“等我做過進一步檢查就能知道,是不是對你們弄清死者墜橋原因有所幫助。另外,”他又指着陸天誠右手衣袖部分說,“仔細看看,袖子上有什麼名堂?”
普克認真察看着,發現陸天誠身上那件八成新的外衣右手衣袖處,有一條像是被撕裂的痕跡。因為並沒有完全撕開,只是布料組織變得疏鬆了一些,如果不細心看,很難發現它的存在。
彭大勇嘀咕了一句:“這是什麼意思?”
普克凝神沉思片刻,心裡忽然掠過一絲光亮,不禁有些興奮,對黃山松說:“老黃,這個裂痕和腕部的瘀痕,能不能說明……”
法醫中心的停屍房,老法醫黃山松應普克的要求,重新對陸天誠的屍體做檢查,並細心地發現了屍體腕部的瘀痕和衣服袖口處的裂痕。普克從這個細節中,忽然意識到,這種跡象也許可以說明某個問題。
但是黃山松卻早已養成了以事實為依據的工作習慣。他注視着普克,打斷了他的話:“先別下定論,等我做過檢驗就知道了。你們先去我辦公室等等,檢驗結果出來,我就回來找你們。”
普克和彭大勇依言到黃山松的辦公室等候檢驗結果,黃山松則推着陸天誠的屍體去了檢驗室。在黃山松的辦公室里,彭大勇對剛才普克和黃山松的對話摸不着頭腦,問普克:“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手腕兒上那麼淡的痕跡能說明什麼問題?還有袖子,袖子又能說明什麼問題?”
普克沒有正面回答彭大勇的問題,而是說:“老彭,這兩天調查下來,你覺得陸天誠的死因,可能性最大的是什麼?自殺?意外失足?還是另有原因?”
彭大勇皺皺眉頭,說:“現在好像很難下結論。說自殺吧,沒有一個站得住腳的證據,他老婆那些話,我看不大靠得住。說意外失足吧,你說陸天誠一個成年男人,視力又不差,那麼寬的一座橋,怎麼偏偏就從那個缺口掉下去呢?可要是說另有原因,現場走訪又找不到一點兒線索……”
普克微笑起來,看着彭大勇說:“如果我沒猜錯,待會兒老黃把檢驗結果拿來,我們就能找到一點兒線索,來說明陸天誠的墜橋是另有原因了。”
彭大勇顯得有些困惑,想了想,說:“你就別賣關子了,跟我說說,你跟老黃到底是怎麼想的?”
普克本想等檢驗結果出來再說,看彭大勇頗為迫切,只得告訴他:“希望檢驗結果能幫我們確定,當陸天誠墜橋的時候,橋上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手腕兒上的瘀痕和袖口處的裂痕,就是那個動作留下的痕跡。”
彭大勇稍一思索,恍然大悟:“噢,有這個可能!要真是這樣,陸天誠的死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咦?”他皺起眉頭想了想,迷惑不解地說,“可這不是更奇怪了嗎?如果當時在場的那個人是想拉他,那是一種什麼情況?總不會是想殺他吧?”
普克點點頭,說:“剛才我也想到這個問題。如果真能證明陸天誠墜橋的時候,另有一個人拉過他的手腕,問題可能就更複雜了。我們先假設陸天誠是自殺,那麼可能是一個無意路過的人拉了他一把,但沒有成功。這種情況下,通常這個人應該立即去報警,否則反而會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我們至今沒有接到任何此類的報警,可以暫時排除這種可能性。”
彭大勇說:“我想如果假設陸天誠是自殺,那肯定不會是他老婆拉了他這一把。她現在正想讓我們相信陸天誠是自殺,有這麼一個插曲,她還能不說出來?”
普克贊成彭大勇的意見,接着說:“對,所以我們暫時可以不考慮陸天誠是自殺。意外失足的情況,跟自殺的情況相似,無法證明第二人存在的事實,先不去考慮。那麼現在目標可以比較集中了,就是陸天誠可能是死於他殺。”
“可這不是很奇怪嗎?”彭大勇疑惑地問,“要真有人想殺陸天誠,何必在他墜橋的時候,又伸手拉他一把呢?”
普克沉思片刻,說:“解釋也是有的。比如,那人起初是想把陸天誠推下橋去,但在陸天誠即將墜橋的瞬間,那人又本能地後悔或者害怕了,伸手拉了陸天誠一把。如果是這樣,事後他當然不會去報案了。還有一種解釋,就是那人其實並不想殺陸天誠,但不知什麼原因,也許兩人發生爭執、推搡之類的動作,致使陸天誠無意中墜橋,那人本能地伸手救助,但沒能成功,事後因為懼怕,也沒有報警。”
彭大勇聽完,想了一會兒,說:“嗯,這兩種可能性都是有的。會不會還有另外的可能呢?”
普克聽了彭大勇的話,怔了一下,說:“你提醒我了,其實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可能性……讓我想想。”
兩人沉默下來,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好一會兒,普克忽然大聲說:“或者當時在場的,並不止於兩個人,可以是三個、四個,甚至更多……”
彭大勇驚訝地看着普克:“你是說,那個拉陸天誠的人,可能和推陸天誠的人不是同一個人?”
普克欣然回答:“對,完全可能!當然,在場的人數越多,這種可能性越小,我只是想說明一種推測,就是除了陸天誠和那個拉了他一把的人之外,還可能有其他人在場。”
正說到這兒,黃山松推門走進辦公室,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一見普克就說:“小普,我們的猜測被證實了。檢驗結果說明,陸天誠手腕上的瘀痕和袖口處的裂痕存在對應關係,發生時間和墜橋時間基本吻合。”
普克臉上露出了笑容:“就是說,陸天誠墜橋的時候,很可能有其他人在場了?”
“沒錯兒。”黃山松鄭重地回答。
當普克、彭大勇離開陸天誠父母家後,他們不知道,陸天晴和父母之間展開了一次激烈的討論。
“為什麼不讓我說?”陸天晴有些氣惱地說,“難道我哥的死就這麼算了?!”
兩位老人的情緒都非常低落。母親憂慮地說:“天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爸心裡怎麼想的。一句話,說出去簡單,嘴皮碰碰就完事了。可後果你想過沒有?不管怎麼說,你哥哥人已經死了,凡凡才5歲,你有沒有為他的將來考慮過?”
陸天晴叫起來:“我考慮不考慮有什麼重要的?那個女人自己難道不考慮?凡凡可是她的親生兒子!我哥可是跟她同床共枕了六七年的夫妻!她都不考慮,要我們這些人來考慮有什麼意義?”
父親想開口說話,嘴唇卻顫抖得厲害,聲音含糊不清:“你哥……我們……”
母親最明白父親的意思,一邊為丈夫做翻譯,一邊兩行眼淚就流下來了:“說是這麼說,你也看到了,我跟你爸身體這個樣子,誰知道還能活多久?你自己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真要是扔下凡凡一個人,這麼個可憐的孩子,可怎麼是好啊……”
陸天晴也忍不住哭了,低下頭,咬着牙說:“就算我們不說,難道人家警察就查不出來?你們瞧着吧,那個姓普的警察可沒那麼好糊弄。他這次雖然沒說,可我敢肯定,他心裡根本不相信咱們說的話。我就等着,要是警察再追到我這兒來問,就怪不得我無情了。”
母親又是焦急又是憂傷,顫聲勸女兒:“天晴,你先別急,咱們一家再商量商量,看看到底該怎麼說……說到底,咱們也沒什麼證據,說不定……說不定全是咱們在這兒瞎猜……天晴,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管擱到誰頭上,也得仔細……要是因為咱們隨口一說,就把什麼人冤枉了,那可……”
陸天晴急怒攻心,打斷母親的話:“媽,我可不是隨口一說,那可是我哥親口告訴我的!你怕我們冤枉她,難道就不怕我哥死得冤枉嗎?”
一句話,讓陸天晴的父母都落下淚來,陸天晴自己也忍不住,眼淚刷刷地流個不停。
“哥!哥……誰要是害死了你,就讓他不得好死吧!”陸天晴痛哭失聲。
4月8日一早,普克和彭大勇剛到局裡,正商量着下一步的調查方案時,接到了陳琴打來的電話。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陳琴在電話里一開口便哭起來,邊哭邊說:“對不起,我騙了你們!天誠不是自殺,他……他是被人推到橋下摔死的!”
雖然普克對於陸天誠的死已經有了較為明確的思路,並正準備從陳琴這裡入手加以調查,但忽然聽到陳琴說出這樣的話,普克還是不禁有些吃驚。
“先別急,你現在在哪兒?”普克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冷靜地問道。
“我在家。”陳琴哭泣着。
“孩子呢?”
“已經送到幼兒園去了。”
普克略一思索,說:“陳琴,你就在家等着,我們馬上趕到。”
掛了電話,彭大勇不解地問:“這個女人跟你說了什麼?你好像挺吃驚的嘛。”
普克已經平靜下來,說:“她主動說,她騙了我們,還說陸天誠是被人推下橋摔死的。”
彭大勇張嘴看着普克,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嗬,挺巧啊。咱們剛查出來陸天誠的死跟外人有關,她就主動送上門了。”
普克卻沒有顯出高興的情緒,只說:“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不能想得太簡單了。走吧,馬上去她家看看。”
兩人出了市局,很快開車來到陸天誠家。剛要敲門,門已經打開了,看來陳琴就站在門邊等着他們的到來。和上一次相比,這個年輕美麗的女人顯得憔悴了幾分,眼睛紅腫得更厲害,臉上的悲傷之情更重了。
陳琴的情緒十分緊張,關上房門後,神經質地在房間裡走了幾步,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像是有什麼事要做,卻又想不起來似的。普克、彭大勇都沒坐下,兩人對視一眼,並不催促陳琴,而是靜等着她自己開口。陳琴走到兩人面前,努力想使自己鎮定,但兩隻緊緊絞在一起的手,還是泄露了她的真實心情。
好不容易,陳琴才深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似的說:“事到如此,我只能說了。”
說完,卻又仰起臉,不由自主地看着臥室的方向,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游離着不說話。普克明白,此時,陳琴正在心裡做着最後的思想鬥爭,這鬥爭想必相當激烈,因為她垂在面前的兩隻手已經被彼此絞得變了色。
普克語氣溫和地說:“陳琴,別怕,坐下說吧。”
說完,普克帶頭在椅子上坐下,彭大勇也坐下,儘量顯出平靜的態度來。陳琴看了他們一眼,內心的閥門似乎被打開了。她並沒有坐,而是痛快地開了口。
“我知道我錯了,不該欺騙你們。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兒呢?我……我……這兩天根本沒辦法睡覺,一閉眼,就是……就是天誠的臉……好可怕,好可怕……我是不是太殘忍了?看着他躺在那兒,就那麼狠心地走開了,不管他……”陳琴說着,嗚咽起來,情不自禁地用手捂着臉,淚水很快從指縫裡漏出來。這種悲傷和前兩次普克他們見到的相比,一樣的真誠,一樣的深切。
好一會兒,陳琴又接着說下去。
“我騙了你們……那天晚上我們根本沒有吵架。九點半多了,天誠說他有事兒要出去。我問他是什麼事情,他不肯說……我不放心,看孩子也睡了,就跟在他後面出了門,看他一直往清江舊大橋上走,我覺得很奇怪,就一直跟着……後來,他在前面停了下來,就是橋欄有缺口的那個地方,等了一會兒,我遠遠地看着……看見有個人從對面來了。他……他……”說到這兒,她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幾乎說不下去了。
普克平靜地問道:“那個人是你認識的?”
陳琴身子抖了一下,低着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是,我認識,天誠……天誠也認識……我們是……是……”
“是什麼?”彭大勇有點兒不耐煩,追問了一句。
陳琴哆嗦着說:“是……朋友。”
“你們是朋友?”聽陳琴說得含糊,彭大勇忍不住又提高了聲音,“到底誰和誰是朋友?陸天誠和那個人?你和那個人?……”
陳琴低聲說:“我們……天誠和我,都……我們都很熟……所以後來看見出事,我心裡又怕又亂,不知該怎麼辦,也沒馬上報警……”
彭大勇看了普克一眼,還想說什麼,普克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別太着急。彭大勇無聲地嘆了口氣,又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普克並不逼問陳琴,只是問:“接下來呢?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琴低頭絞着手指,沉默了一會兒,說:“接下來,他們就吵起來了。吵了幾句,天誠……天誠大概很生氣,推了他一下,開始他沒還手,但……但天誠又打了他,他們就……打起來了……後來,後來……”
普克清楚,事情已經到了關鍵的時刻,他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耐心地等待陳琴自己說出真相。
終於,陳琴說出來了:“他們推推搡搡,也不知怎麼,天誠就被他推到那個缺口上,一下子沒站穩,仰臉就摔了下去。當時我都嚇傻了,看見他伸手抓了天誠一把,但一下子就滑脫了,天誠叫了一聲,就看不見了……”
說到這兒,陳琴嘴唇哆嗦着,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普克看着,心裡真有些想不通,為什麼這個女人的眼睛就像兩眼泉水,可以沒完沒了地流眼淚。聽到現在,他心裡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一些,因為陳琴雖然還沒有說出那個“他”究竟姓甚名誰,但普克和黃山松的猜測已經基本得到了證實,調查的方向總算可以明確了。
從陳琴的陳述中,普克隱約感覺到一個現象。那個“他”和陳琴之間的關係,應該不會太簡單。一直說到現在這個程度,陳琴也沒把“他”的名字說出來,雖然這是遲早的事情。在講述陸天誠和“他”爭執打鬥的過程時,“他”也被置於被動的地位。陳琴下意識中對“他”的保護之情,顯而易見。
彭大勇做着筆錄,終於沉不住氣了:“說了半天,那個人到底是誰?”
普克看着陳琴,她纖細的手指幾乎快被自己絞斷了,令人看了難免有幾分不忍。而彭大勇這兩天來,對這個喜歡撒謊卻又不善於撒謊、並且眼淚一流就沒個完的女人,實在感到幾分厭倦,連她那種惹人憐惜的美麗和憂傷都視若不見了。此刻,案情的關鍵就在她嘴邊,她卻仍在遲疑着不說出來,不由令彭大勇失去了耐心。
“行啦,說吧,那人叫什麼名字?”彭大勇提高了聲音問。
普克看着陳琴,她臉上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這種艱難和猶豫,再次驗證了普克的猜測:陳琴和那個人關係非同一般。
終於,陳琴嘴裡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
“喬……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