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說的舊事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4年03月21日16:34:51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看小說的舊事 王一敏
時間後退四十九年。 1975年秋,麗娃河畔熱鬧非凡。不知道是誰的指示,好象全上海的人都涌到了華東師大,人們伸長脖子,忙着看大字報抄大字報,把校園擠得水泄不通,天天如此。 這個時候,我也快活地忙着,每天捧着當月的《紅旗》雜志,坐在圖書館閱覽室的一個角落裡。黨刊大開面,白色的封面上,大紅的毛澤東手書提字,格外醒目,它曾給心虛的我,帶來了某種安全感。那時,我正痴迷外國小說,不能自拔。然而,歐美經典小說屬於毒草,不能外借,只是文科生有優待,憑學生證可以在外國文學閱覽室內部瀏覽。儘管合法,但大局當前,不參加運動埋在毒草中,實屬不務正業。 借古喻今、諷今、批今,也不知是誰發明的鬥爭方式。批林批孔還要批水滸,這讓我所在的歷史系師生必須首當其衝。校方不僅給予歷史系最大面積的大字報版面,還要求系裡每天都要貼出新的戰斗檄文,急得政治指導員天天盯着大家催任務。我自然也逃脫不了必須胡說八道的命運,裝着心潮澎湃的樣子,天天往圖書館跑,美其名曰查資料。不過,此時的我,已經活過了二十個年頭,心裡清楚自己真正的厭惡與喜好。 十三歲的時候,父母被革命,我逍遙在家,整天無所事事。一時熱心地跟着同學王英,向她的媽媽學習納鞋底,這種山東老區的千層鞋底,針法靈活,組合自由,不但美觀,而且還能表現女人們的各種心意。但是小貓抓蝴蝶,沒多久,我的心思就散了。 那時家裡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正巧阿陽哥從馬蘭基地到上海出差,看見我們幾個沒頭蒼蠅,無法無天,便決定從滄州飯店搬回家裡住。這個北大核物理專業出身的軍人,不知是否是籠絡我們,一到晚上就給我們講故事,從徐文長(徐謂)的民間傳說到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作品,令我們五體投地。記得他講基督山恩仇記的時候,家庭氛圍空前和諧,姐妹三人分擔的家務,一改往日你少我多的口仗,大家爭先恐後完成,只為恭候阿陽哥開口。他卻常常賣關子,一講到關鍵時刻就下指示,要我們保證這保證那。 阿陽哥出差結束離開上海不久,寶烽舅舅從山東工學院調回上海,這個年紀不輕的王老五,在上海灘有許多老朋友,其中不少是有點家世的人。他外出回來,皮包總是脹鼓鼓,我們以為他買了好吃的一個人獨享,心裡很痒痒。偷偷鑽到他的房間,發現桌上堆着很多書,封面都用牛皮紙包着,其中有巴爾扎克的《高老頭》《貝姨》,還有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妮娜》,狄更斯的《雙城記》,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雨果的《悲慘世界》等等,我和姐姐覺得新鮮,囫圇吞棗地亂翻,也許正值青春期,我當時專撿描寫愛情的細節看。而當時家中的書櫃裡,除了字典,只剩下馬恩列斯和毛選。 寶烽舅舅把我們當小孩,指東道西,居高臨下,我不服,倔頭倔腦,有一次,他真生氣了,當着眾人面,說我顴骨那麼高,長得象慈禧,還找來一塊厚厚的“磚頭”,翻出裡面慈禧的照片,叫大家來看。這塊“磚頭”是傅義的《我的前半生》,讓我一直記恨在心。 不久逢下鄉,先插隊上海近郊,有空常上葉涵那裡串門,葉涵是兒時玩伴,也是知青,一個人住在鄉間的一個大祠堂里,她的床頭放着《資本論》,每晚挑着油燈,靠它打發時間,我拿過來翻了翻,卻一個字也進不了腦子。後來葉涵離開農村,成為滬上大律師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1969年,黑龍江邊境接連發生珍寶島事件、吳八老島事件,中蘇關係劍拔弩張,黑河地區到上海招收知青,我和王英等同學報名奔赴北國漠河邊境。我們落戶的屯子北緯52度,緊貼黑龍江右岸。百餘名上海知青和十幾位上海下放幹部的人數,早已超過了屯子裡的原住民。而屯子的對面,黑龍江左岸有一個蘇聯小鎮清晰可見。那裡雖然有一個高高的崗樓和荷槍實彈的綠呢軍衣士兵,但更多的是穿着花衣衫的婦女和孩童,以及彩色門窗的木刻楞小屋。 一個春日,望着對岸的生活景象,上海下放老幹部趙介綱捧着茶缸子情不自禁地講起了《戰爭與和平》中西伯利亞的風景,特別提到了安德烈和娜塔莎的故事,涉及久違的文學禁區,讓我喜出望外。老趙原是上海青年報的主編,滿肚子墨水,當他發現眼前的小黃毛丫頭,居然知道這部書,還能湊上一些情節,也非常興奮,我們拉開話匣子,一發不肯收,有一種在荒漠遇知音的喜悅。後來,他回滬擔任了上海市文化局長,而我們的友誼也因托爾斯泰而長久保持。 再回到我在華東師大外國文學閱覽室埋頭看毒草的日子,雖然小說愉悅滋潤了乾渴的我,但人還是提心弔膽的。就是閱讀到最興頭的時候,也絕不會忘了自己在哪裡。如果有人走近過來,我的心會突突地狂跳,不得不用紅旗雜志擋住,裝樣在研讀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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