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一望無垠的童年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4年06月18日23:42:1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時光一望無垠的童年
童年最常去的虹口公園 杜海玲
人們對於童年的記憶,也許就是一些零星散落的珠子,那些珠子都在此後人生的漫漫長夜裡散發光芒。就像我記憶中感冒時夜半依在奶奶懷里被餵食麵包的感覺。 我大概三四歲,因為感冒,半夜起來,噴嚏、鼻涕、眼淚,可能還發燒着。每當我感冒,家裡就會買一個長方形的麵包放着,在平時那是奢侈品。小時候感冒,大人並不立即帶去醫院,總給我吃維生素片——按現在來看也是對的,感冒不必吃藥,但補充維生素。彼時生活簡單,比如我奶奶就從不去醫院,她一直到80來歲久咳不已才由子女領着去了醫院拍片子。而且她牙齒好腸胃好,到老了也能吃漢堡包能吃冰淇淋,我想這與當年她生活簡朴,粗茶淡飯又勤於勞作有關係。 感冒的夜裡我坐在床上,背靠在奶奶身上。她坐着,劈開腿,我坐在她的腿中間,她胖胖的腿和肚子給我圍成一個軟軟的堡壘,就好像我被裹在她溫暖的肉里,在母親的子宮大約是這般感受。她從身後餵我吃麵包,一小口一小口掰碎了,送進我嘴裡。 床是大床,木板,結實,我們叫眠床,比起後來我睡過的那些所謂席夢思高級床,那張我從生下來就睡到7歲離開上海的大床,才是真正的高級貨呢!即使我成人後一百多斤站在那床上,它都紋絲不動。那木頭不像是組裝的,倒像是天然生成就是一張床,並無任何接縫以及接縫連接處產生的搖晃。 我和爺爺奶奶每天睡在這張床上。後來我離開上海去了四川,再後來我從四川去了香港,再再後來我從香港到了日本,無論我在哪裡,回上海我都睡在那張床上,它帶着讓我安寧的神秘氣息,雖然藍色的漆已經斑駁,但一直都結實着,承載我。 關於床的記憶,還有一個場景是清晨我醒來,發現奶奶不在身旁。我一定是經歷過很多次找不到奶奶而哇哇大哭,換來了奶奶起床後給我枕頭底下塞一小包餅干或糖果。在那個缺少零食的時代,這是最好的安撫劑,就像是給小嬰兒的奶嘴。有時候是兩塊蘇打餅干,有時候是一兩粒糖,最高級的是口香糖,當時已經能乘坐飛機出差的金榮姑父帶來的,飛機上發的口香糖。 我的奶奶早早地出去,是為了去小菜場。上海從前買菜在國營的菜市場,都要老清老早去排隊,有時候菜籃子和磚頭都派上排隊的用場。說環保,那時最環保,自己家拎個籃子去,青菜豆腐胡蘿卜,都放那個籃子裡。很多時候籃子裡還有油條大餅,有時候還有個小鍋,裝着豆漿。 我自小由奶奶帶大,我的父親在四川支內,又稱支援三線,從上海去了四川江油,我的母親從重慶的小學調到江油三合公社中學,為的是與我父親團聚。 每天清晨,能聽到馬路對面海軍司令部的起床號,我們簡稱“海司”,外圍曾有小河潺潺,青草蔓生,夏天這些草叢里藏着蟋蟀。後來那條河被填了。金色的童年當然也遠了。 人們愛說金色的童年,我就想起我在上海度過的童年,果真是金色的呢。當然那不是肉眼可見的顏色,而是如張愛玲寫過的“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暸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 我是由奶奶帶大的,她擔任了我嬰幼兒時期的“母親”角色,並且她確實給了我無限的、無條件的愛和溫暖。我很幸運,在我從嬰兒到六歲這段被心理學家無比重視的年齡段,得到過無條件的愛,這成為我人生的底色,縱使之後經歷了教師母親的嚴格,經歷了十來歲就失去父親,經歷了小小年紀獨自到東瀛,一切的一切,都不曾令我生命的底色改變。 我的奶奶是一位勤勞的婦人,她不識字,和我爺爺從揚州鄉下到上海。她一共生育有八個子女,第三個孩子在鄉下時夭折了。我的奶奶無數次說這事,說的時候也並不悲痛欲絕,而是靜靜的惋惜和憂傷。也許因為從前孩子的存活率不高,也許因為時間已經久長。 按照我奶奶的敘述,在鄉下一個午後,我未曾見過的一個叔叔,就是在我的父親下面的叔叔,當時七八歲的光景,就跟媽媽喊肚子痛。我的奶奶想着是孩子着涼了?就給他沖了一碗紅糖水,喝下去以後,也還是痛,到了晚上就斷了氣。 如今想來,大概是闌尾炎一類,在如今的醫療條件下是很容易治療的肚子痛,卻輕易要了一個孩子的命。 所以我奶奶總是說,“我帶大十個”——她用土土的蘇北話這樣說。這十個包括她的八個孩子(一個夭折)和我、我的潔表妹。 我生下來50天就被放在爺爺奶奶家了,這是海軍司令部對面的生活區,我們住在三號門,當時一共有一號門到十號門,後來我回上海,發現增多了兩棟樓,而且原本是三層樓的房子也都新增了兩層,變為了五層樓。在我所住的三號門的後面,我小時候是一片樹林,滿樹開着白色的花,那花有甜香,而且我們——我們,是我和我的小夥伴,當年一起玩的孩子們——我們將那花摘下來,連着樹枝,一大枝一大枝的,舔食花蕊里的甘甜。大自然的饋贈令我們如獲至寶,捧着好多枝回家。 很久很久以後,我到了日本,聽日本人懷念大連的槐樹,還收到住在這里的中國朋友送給我採摘的槐花,說是可以食用,對身體好。我才明白,我小時候採摘着吃的,並且長大後也懷念那一番光景的,正是槐花。 我家後面的一大片槐樹,不久就被砍了,又造了一棟一棟的新樓房。我小時候奔跑玩耍的痕跡已經逐漸減少了。 小孩是玩耍的天才,在那個幾乎沒有玩具的時代——更別提游戲機之類的電子玩具了——但我們依然玩得不亦樂乎。時光悠長,日腳過得慢,早上起來了,吃了大餅油條豆腐漿,或者前夜的剩飯煮的泡飯,就開始往外面跑了。總有幾個玩得好的,也總是要經常吵吵相罵,吵相罵,就是吵嘴,這一定是孩子們有樣學樣模仿了周圍的成年人,新村單元樓門口,或者樓道里,或者人家裡,大人吵架的聲音從來都是傳播速度很快,聲聲入耳,讓小孩子將吵嘴當作了一件白相事,簡直應了不做無聊之事,怎遣有涯人生這句話,我清晰記得自己是多麼百無聊賴地與住在301的兵兵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相罵,我們句子很單薄,不外是學習里弄里大人的話,我們清晰地分別着好人壞人,最強有力的句子是:你是劉少奇、你是林彪、你媽是王光美、打倒兵兵、打倒玲玲……這些句子帶有時代色彩,還有更有時代感的,是四號門里住了一個老太太,成分不好,是地主婆,所以她家孫子和我們玩時,常常要受我們語言欺負——小孩子還真是殘忍的小東西呢。每當玩游戲要輸給他了,憤憤地我們就對他喊“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 就連相對着喊口號都能消磨時光的我們,處在時光一望無垠的童年。對於時光的感受,如今與童年真是太不一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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