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告別,夏日
隔了六年,去年春天又開始休長假,還是在布拉格。窗外望去,幾座大樓圍出
的寬闊院落里,原先那座破敗的紅磚小塔樓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兩棟小樓的
地基。起重機的長臂在空中揮舞,高高的駕駛室里端坐着吊車司機,讓人想到
《一九八四》裡監視眾生的老大哥。燥熱的日子裡,建築工人有時會在工地上
又唱又跳,自求快活。
隔着一條街就是查理大學植物園,常去散步。園裡四季分明,春日裡的奼紫嫣
紅到了秋天就變成一片金黃。灑滿陽光的日子常會想起母親,她包的餃子有濃
濃的中國味道。2021年底母親過世,打那以後沒再包過餃子。園裡老能見到年
輕母親推着嬰兒車,讓我想起從前大熱天裡推着次子,到了太陽地兒就飛一樣
地走,還叫着“快!快!”到了陰涼地兒就喘口氣,慢慢兒慢慢兒走,嬰兒也
覺得好玩兒,跟着笑。
上次長假,帶着一個中學生,一個小學生。小學生老要大人陪,好幾次,陪他
隨便坐上一輛有軌電車,一直坐到頭兒。頭兒上的風景有時也沒什麼看頭兒,
平淡淡灰濛濛的超市和公寓,面無表情的行人。當年的中學生已赴荷蘭念大
學,小學生也已成了中學生。冬日早起為次子做飯,窗外一抹黑。漸漸地,天
邊雲彩一點點變亮、變紅,太陽就從遠方幾處塔尖後面緩緩探出頭來。一次,
次子走後我睡回籠覺,夢見帶次子去看電影,他低我一頭,小學生模樣。牽着
他的手,進了影院,忽然想起次子早已高我一頭了,遂四下尋覓,不見,就醒
了。去超市找尋油鹽醬醋,浸在其中就仿佛疏遠了外面的世界。人,女人,太
容易被日常瑣碎淹沒。恨不得所有時間都用來讀讀寫寫。在家讀着寫着,又覺
辜負了布拉格的滿城精彩,有時就邊散步邊聽書。
十一月我過生日,長子抽空回來了幾天。一日正與長子坐在伏爾塔瓦河畔的斯
拉夫咖啡館聊着家長里短,忽見窗外走過來一支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立刻想
起次子早上出門時說過要與同學一起去遊行,目的好像是提高中學教師待遇。
再看那遊行隊伍,舉的果然就是這類標語。太平日子裡,遊行倒像過節。那天
次子白日裡興高采烈,晚上卻又複習物理直到深夜,第二天考試。次子上的學
校也是我上次休假時長子上過的學校,就在聖路德米拉教堂後面。學校里冬天
組織去奧地利滑雪,春天安排去瑞士交換留學,初夏又是全班去克羅地亞探訪
……平時作業就不多,寒暑假更無作業。除了上課、打球、彈琴,次子還要准
備日本的高中考試。七月初返日應考,首選是哥哥上過的高中,居然考中,大
家如釋重負。量尺寸訂製服一通忙亂中,暑假作業倒已早早布置下來了。國文
科是從四本小說——卡夫卡的《變形記》、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太宰治
的《斜陽》、村田沙耶香的《便利店人》——中任選一本寫讀書報告,次子就
選了《變形記》。讀着讀着,十五歲的少年若有所思。兩家學校,各有各的
好。魚乎?熊掌乎?困惑,困惑。
長子大學畢業了。這個夏天裡告別真多啊,他用日語說。與一眾朋友告過別,
他就帶着兩位好友回到布拉格,三人又一道去華沙,一路窮游,告別他們的大
學時代。讀研前,長子猶豫要不要先給自己一個空檔期——學校允許有空檔,
打工、旅行、拿他的第二種飛行執照……我當年本科畢業直接讀研,沒什麼空
檔期,只是在那個夏天騎單車從湖南騎到了北京,好像完成了一個儀式。
八月里一家四口驅車去意大利,托斯卡納、倫巴第……有新發現,亦有從前的
回憶。長子猶豫,次子困惑,四人一道猶豫,一道困惑。旅途將盡,答案也清
晰起來:兄弟倆留在布拉格。做完艱難的決定,兄弟倆就回了趟東京的家。父
子三人駕車西行,見識西日本。永平寺,當年我與外子流連忘返,兄弟倆亦喜
歡,都說以後有機會要來坐禪。次子還拜訪了師從多年的鋼琴老師,他彈了一
曲,老師頗欣慰,說他好像進步了三年。戀戀不捨,十五歲的次子告別了日本。
兄弟倆又回布拉格,我亦長假將盡。進入空檔期的長子把他心愛的自行車拆開
來清洗一番,又用砂紙將原來鮮橙色的噴漆一點點磨掉,準備換新色。一年多
來,眼看着窗外兩棟小公寓一點點高起來。我要離開了,樓還沒蓋完。來時母
子二人,歸時只我一個,漫漫長途就靠看電影打發。《追月》裡何賽飛主演的
越劇名伶為妻為母充滿挫敗,故事雖有那麼點兒牽強,也還好看。為母難,不
知可有哪位文豪寫過一篇《我們現在如何做母親》。《夜幕將至》展示了一個
而立之年的小鎮北漂青年的灰色人生,拍得原汁原味的,亦令人想起路遙的《人生》。
時差七小時,相隔九千公里。空氣濕潤潤,日本的氣息,家的氣息。孩子們最
開始共用一個大房間,住雙層床,後來又隔成兩個小房間。那兩個小房間,還
和從前一模一樣,每寸空氣里都藏着舊日時光,彌天彌地,如大洪水。好多
年,總是匆匆趕到幼兒園,又急急趕回家,在孩子們的叫鬧聲中做晚飯……舊
時光的大洪水中,想像着地球那邊兄弟倆在伏爾塔瓦河畔的露天市場買菜……
這個夏末,四口之家均勻地分成了兩半。劃時代的分隔。這裡已近黃昏,那邊
還是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