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83年11月10日 學校禮堂

期中考試剛過，學校就迎來了年度文藝匯演。作為班長，小平不得不組織班級節目；而讓他頭疼的是，海鷹竟然自告奮勇要和他一起表演詩朗誦。

"你確定？"小平懷疑地看着海鷹，"你連課文都背不下來。"

"所以才需要班長大人帶我飛啊。"海鷹嬉皮笑臉地說，眼睛卻異常明亮。

最終，他們選定了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小平負責朗誦，海鷹則用口琴伴奏。每天午休時間，兩人都會躲在音樂教室里練習。

"不對，這裡節奏應該再慢一點。"小平第無數次糾正道。

海鷹放下口琴，嘆了口氣："你太嚴格了，班長。這又不是考試。"

"但這是表演..."小平堅持道。

"好吧好吧，"海鷹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再來一遍。"

這一次，海鷹的演奏出奇地準確而富有感情。小平的朗誦也不自覺地柔和下來，與口琴聲完美融合。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音樂教室里一片寂靜。

"這次...很好。"小平輕聲說，不敢看海鷹的眼睛。

海鷹沒有回應，但小平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熾熱而專注。

演出當天，禮堂里座無虛席。當報幕員念出他們的名字時，小平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走上舞台的短短幾步路，他差點同手同腳。

"放鬆，"海鷹在他耳邊低語，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就當下面都是大白菜。"

這個荒謬的比喻讓小平差點笑出聲，緊張感頓時減輕不少。舞臺燈光亮起，海鷹站在他身側，口琴抵在唇邊。當第一個音符響起，小平深吸一口氣，開始了朗誦。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他的聲音起初有些顫抖，但隨着海琴悠揚的伴奏逐漸穩定。兩人的配合天衣無縫，仿佛已經排練了千百遍。當朗誦到"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時，小平不自覺地望向海鷹，發現對方也正凝視着他，眼中閃爍着某種他讀不懂的情緒。

掌聲如雷般響起，兩人鞠躬謝幕。下台時，海鷹突然一隻胳膊抱住小平的雙臂，緊緊摟了一下。

"我們成功了！"後台無人處，海鷹興奮地抱住小平轉了一圈。他們的胸膛緊貼在一起，小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有力的心跳。

"喂，你們兩個..."一個同學突然出現在門口，眼神古怪地看着他們。

海鷹立刻鬆開手，兩人尷尬地分開。小平的臉燒得厲害，不敢抬頭看任何人。

"我們...我們該回座位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快步走出後台。

那天晚上，小平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他反覆回憶着舞台上與海鷹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以及後台那個轉瞬即逝的擁抱，氣息仿佛還在。一種情感，甜蜜又惶恐。

1983年11月15日 教室

期中考試成績公布了，海鷹破天荒地進了15名，名列15，數學甚至考了92分。當王老師在班上表揚他的進步時，全班同學都驚訝地看向後排。

"這都要感謝我們班長的悉心輔導。"海鷹站起來，朝小平誇張地鞠了一躬。

小平窘迫地低下頭，假裝整理試卷以掩飾臉上的紅暈。下課後，海鷹把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條拍在桌上。

"給你的。"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教室。

小平小心地打開紙條，上面是海鷹潦草的字跡："周六下午三點，趵突泉門口見。有驚喜。——H"

紙條背面還畫了一個簡陋的笑臉。小平盯着那個笑臉看了許久，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把紙條夾進課本里，又覺得不安全，最後轉移到了書包的夾層中。

周六下午，小平提前半小時就到了約定地點。十一月的公園門口人不多，秋風卷着柳樹落葉在地上打轉。小平裹緊外套，不斷地四處張望。

"等很久了？"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小平轉身，看到海鷹穿着件深棕色皮夾克，脖子上隨意地圍着條灰色圍巾，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帥氣不羈。他的鼻尖和耳朵被風吹得發紅，卻顯得格外生動。

"剛到。"小平撒了個小謊，"什麼驚喜？"

海鷹神秘地笑笑，從背包里掏出兩張票："省美術館有個新展覽，聽說你喜歡油畫？"

小平驚訝地接過票。他確實喜歡藝術，但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連父母都不知道他這個愛好。

"你怎麼知道..."

"上次去你家補習，看到你書架上藏着幾本畫冊。"海鷹得意地說，"走吧，大師。"

展覽很精彩，雖然只有十幅畫，這在80年代已經是難得的藝術氛圍。兩人在每一幅畫前都駐足良久。讓小平意外的是，海鷹對藝術有着出人意料的見解，不是那種附庸風雅的評論，而是發自內心的感受。

"我喜歡這幅，"海鷹停在一幅風景畫前，"顏色用得大膽，但又不失和諧。"

小平點點頭，偷偷觀察着海鷹專注的側臉。陽光透過天窗灑進來，給他輪廓分明的臉龐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光暈，睫毛在細長的眼睛下上投下細小的陰影。這一刻的海鷹與球場上那個橫衝直撞的少年判若兩人。

"你學過畫畫？"走出美術館時，小平忍不住問道。

海鷹點點頭："小時候學過幾年，後來迷上足球就荒廢了。"他頓了頓，"不過偶爾還會畫點東西。"

"能給我看看嗎？"小平脫口而出，隨即後悔自己的冒昧。

出乎意料的是，海鷹沒有拒絕。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素描本，遞給小平："別笑話我。"

翻開素描本，小平驚訝地發現裡面全是人物速寫，而且大多是他熟悉的面孔——班上的同學、老師，甚至還有幾張他自己的側臉。那些線條雖然簡單，卻生動傳神，捕捉到了每個人最本質的特徵。

"你畫得真好... 怎麼還有我... "小平由衷讚嘆，指尖輕輕撫過紙面上的線條。

"隨便畫的。"海鷹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對了，送你個東西。"

他從素描本最後撕下一頁，遞給小平。那是張鉛筆速寫，畫的是小平低頭看書的樣子，神態捕捉得惟妙惟肖。右下角還簽着海鷹的名字和日期。

"這..."小平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小心地折好放進口袋，"真好"

回程的公交車上，兩人肩並肩坐着，隨着車輛顛簸不時碰觸。小平假裝看窗外的風景，實則通過玻璃的反光偷瞄身旁的海鷹。對方似乎累了，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最後竟然靠在了小平肩上。

小平僵直了身體，不敢動彈。海鷹硬硬的短髮蹭着他的脖頸，痒痒的；呼吸均勻而溫熱，透過單薄的校服傳到皮膚上。這段二十分鐘的車程既像永恆般漫長，又像瞬間般短暫。

"到站了。"當公交車停在學校附近時，小平輕聲喚醒海鷹。

海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靠在小平肩上，立刻直起身子："哎呀，我睡着了。"

"沒關係。"小平低聲說，心裡卻希望這段路程能再長一些。

下車後，兩人沿着林蔭道慢慢走着。秋風卷着落葉在腳下打轉，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種舒適的沉默籠罩着他們，不需要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下周六，"分別時，海鷹突然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小平點點頭，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期待。回到宿舍後，他小心地將那張素描貼在日記本扉頁，看了許久才合上本子。窗外，一輪滿月悄然升起，銀光灑在熟睡的大地上，也灑在少年悸動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