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迴響——那片盛放離別與永恆的海(外一篇)
黃迅

每一次與海對望,我們都以為看見的,不過是水與天的相遇。
但在伊豆大島,這片海卻像一顆沉睡的心臟。它記得星光的餘燼,也記得人間的悲
歡。它記得每一個來過這裡的人,記得他們未說出口的告白,記得那些被海浪帶走的
眼淚。每一個投進海里的名字,都化作一顆鹽粒,融入它的血脈,讓每一次潮起潮
落,都成為一次深沉的紀念與無聲的祭奠。
海,是我生命里從未搬離的鄰居。從北國的岩岸,到吳越的渡口,再到東瀛的海灣,
我聽過無數濤聲,卻始終聽不懂它的語言。
我一直以為,海終究只是海。它的深邃是藍到極致的孤獨,它的濤聲是風路過人間的
餘韻。它永遠屬於遙不可及的天涯,與人心隔着一整個宇宙。


直到那個陽光爬滿窗櫺的上午,我們緩緩行走在波浮港的舊港屋旅館中。腳步輕得幾
乎不敢驚動那些泛黃的照片與歲月的氣息。榻榻米散發着藺草與時光交織的微香,窗
外傳來永不疲倦的濤聲。
就在這片被海風浸潤的寧靜中,鄔桑的聲音忽然響起。那聲音低沉而克制,像一滴血
落入清水,無聲無息,卻瞬間改變了整片海的底色。我才明白,原來每一片海,都在
等待一個能聽懂它哭泣的人。
他說:“那個叫‘阿薰’的姑娘,其實叫‘多美’。”
又說:“《伊豆的舞女》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座島上。”


多少年來,人們記住了她的舞步,記住了那個少年的眼神,記住了川端康成筆下那場
沒有結局的邂逅。可她真名叫多美,是伊豆島上一個真實走過的女孩。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窗外的浪也有了不同的節拍。

岡田港的浪在礁石上撞成萬千碎玉,每一片都在嗚咽着無人拾取的故事;元町港的漁
船犁開蔚藍的綢緞,留下轉瞬即逝的傷痕,又被潮水以母親縫合傷口般的溫柔悄然撫平。
而此刻的波浮港,灰牆木窗映着粼粼波光,褐瓦屋檐枕着連綿濤聲。整座小鎮在水影
中搖曳,像一幀被海水浸透的老照片,照片裡站着不肯隨晨光移動的身影。
這個被時光遺忘的港灣,每一道水光都在訴說着同一個故事:一個永遠十四歲的少
女,和她永遠停駐的青春。
鄔桑說,她的舞步曾在這片海岸迴響,她的笑聲曾與海鷗齊飛。她旋轉時揚起的衣
袂,她低頭時垂落的髮絲,她回眸時眼底閃爍的星子,都化作鹽粒溶進了這片海,成
為海的記憶。
而那個少年未曾說出口的眷戀,成了這片海域永遠的秘密,被海風捲成一封不褪色的
信,在潮起潮落間反覆誦讀。

我閉上眼,仿佛看見她就在這間舊港屋旅館裡起舞。榻榻米上還留着她的足跡,空氣
里還飄着她的氣息。那氣息里,有吉永小百合的裙襬揚起的塵埃,有山口百惠回眸時
的哀愁,有無數銀幕上流轉的光影。
可此刻,她只是多美,一個在伊豆海邊赤足行走的姑娘。那些為遠客助興的舞步,踏
碎了多少寂寥的黃昏,又踏出了多少無聲的嘆息?
風突然睡了,浪忽然靜了。海面化作一面泛着銀光的鏡子,照見我們恍惚的神情,也
照見那個永遠停留在昭和時代的遺憾。

我望向港灣盡頭的薄霧,仿佛看見她赤足站在浸滿海水的石階上。腳踝沾着浪花留下
的碎銀,裙裾飄成初夏的螢火。她旋身起舞,像一片掙脫雲層的雪花,從時光的懸崖
緩緩飄落,沉入深藍的海底,成為永不融化的珍珠。
她的笑靨還停留在初雪般純淨的年紀,而世界早已在某個霧氣瀰漫的黎明悄然轉身。
渡輪在下午的暖陽中漸行漸遠,大島化作水墨畫裡淡去的青痕。山巒的輪廓被海霧揉
碎,寫成半闋沒有下闕的和歌。
我明明從未遇見她,心卻像被掏空了一塊。那一塊,是少年時未曾寄出的信,是故鄉
海風裡飄散的童謠,是三十年來始終懸在半空、無處落筆的“再見”。
這一刻,我終於懂得:真正的離別,從來不需要句點。它們不是消逝,而是沉潛——
沉入血脈,化作耳畔的風,變作輕叩胸膛的浪,在某個不經意的黃昏里,突然刺穿胸
口的寂靜。
那些不肯散去的迴響,原來不是歲月在提醒,而是靈魂的召喚。只要還有人記得,只
要還有人為之落淚,只要還有人對着大海呼喚某個名字,故事就永遠活着。那未完成
的告別,就會在另一個人的心跳里,重新開始。

鄔桑在風裡種下的那個名字,為這片海引來了新的魂魄。走過三座城,聽過三種海,
直到這一刻,這片海才有了心跳。
那心跳來得猝不及防——不是溫柔的回應,而是一記沉悶的錘擊,仿佛有什麼從骨里
崩裂,猛地砸在胸腔,使呼吸一瞬間塌陷。
我下意識地伸手進衣兜,摸到了那塊在波浮港海灘上隨手拾起的卵石。那是我喜歡的
形狀——圓潤、沉靜,被海浪打磨得恰到好處。
就在掌心相觸的瞬間,我想起東京書桌上那塊陪伴三十年的鎮石——來自大連星海公
園的卵石。三十年前,離鄉那日,我與友人海邊相約,各自拾起一顆卵石。它曾是故
鄉海浪的一個頑童,我們約定:若有一人漂得太遠,就握緊它,別忘了回家的方向。
那顆卵石從此成了我書桌上沉默的鎮石。它壓着的,何止是書頁?分明是我離鄉半生
的全部重量;它壓在信紙上,也壓着我未寄出的鄉愁。
而此刻,船在晃動,海在遠去,我掌中的這塊伊豆卵石,卻在無聲地回望。
就在這一刻,伊豆的浪與星海的潮,在我胸中轟然相撞。那個輕盈、飄零的魂魄,沒
有落在沙灘,也沒有沉入海底,而是輕輕落在那塊粗糙、冰涼、卻無比堅實的故鄉磐
石上。
我終於明白:有些漂泊不是流浪,而是為了更好的歸來;有些告別不是結束,而是另
一種開始。
我們窮盡一生,不過是在尋找——尋找一塊能壓住歲月狂瀾的石頭,尋找一個足夠沉
重、足夠永恆的錨,來安放那些無處落腳的愛與思念。

而我胸口的這記重擊,正是那錨終於落定的聲音。
遠處,一盞漁燈輕輕閃了一下,像有人在深海的彼端,回了一句——“我在。”
從此,伊豆的波濤,不再只是遠方水月相逢的風景。它是往事的琥珀,是思念的結晶。
船已靠岸,東京的夜色溫柔如水。我緩緩走下舷梯,耳畔卻依舊迴響着那片海的律動。
從1926年川端康成在《文藝時代》寫下第一個字,到吉永小百合、山口百惠在銀幕予
她骨血,再到此刻——2025年的秋夜,一個異鄉旅人於伊豆的海邊拾起她的迴響,時
光已悄然走過百年。
“阿薰”,或者說“多美”,這個永遠十四歲的少女,早已超脫了一個舞女的名字。
她化作東方美學裡一脈清泉:流淌着逝去的純真,映照着無言的告別,也慰藉着所有
在人生逆旅中,曾被一瞬微光溫暖過的靈魂。
一個世紀的潮水漲了又退,而她的舞步,從未停歇。她就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為每
一個懂得離別之重的過客,跳着那支永不落幕的舞。
而那潮鳴,便是所有遊子心底,永遠漲潮的蔚藍。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一
山路變得彎彎曲曲,快到天城嶺了。這時,驟雨白亮亮地籠罩着茂密的杉林,從山麓
向我迅猛地橫掃過來。
那年我二十歲,頭戴高等學校的制帽,身穿藏青碎白花紋上衣和裙褲,肩挎一個學生
書包。我獨自到伊豆旅行,已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溫泉歇了一宿,在湯島溫泉住了
兩夜,然後登着高齒木屐爬上了天城山。重疊的山巒,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一
派秋色,實在讓人目不暇接。可是,我的心房卻在猛烈跳動。因為一個希望在催促我
趕路。這時候,大粒的雨點開始敲打着我。我跑步登上曲折而陡峭的山坡,好不容易
爬到了天城嶺北口的一家茶館,吁了一口氣,呆若木雞地站在茶館門前。我完全如願
以償。巡迴藝人一行正在那裡小憩。
舞女看見我呆立不動,馬上讓出自己的坐墊,把它翻過來,推到了一旁。
“噢……”我只應了一聲,就在這坐墊上坐下。由於爬坡氣喘和驚慌,連“謝謝”這
句話也卡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了。
我就近跟舞女相對而坐,慌張地從衣袖裡掏出一支香煙。舞女把隨行女子跟前的煙灰
碟推到我面前。我依然沒有言語。
舞女看上去約莫十七歲光景。她梳理着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大髮髻,髮型古雅而又奇
特。這種髮式,把她那嚴肅的鵝蛋形臉龐襯托得更加玲瓏小巧,十分勻稱,真是美極
了。令人感到她活像小說里的姑娘畫像,頭髮特別豐厚。舞女的同伴中,有個四十齣
頭的婦女、兩個年輕的姑娘;還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漢子,他身穿印有長岡溫泉旅館
字號的和服外褂。
舞女這一行人至今我已見過兩次。初次是在我到湯島來的途中,她們正去修善寺,是
在湯川橋附近遇見的。當時有三個年輕的姑娘。那位舞女提着鼓。我不時地回頭看看
她們,一股旅行的情趣油然而生。然後是翌日晚上在湯島,她們來到旅館演出。我坐
在樓梯中央,聚精會神地觀賞着那位舞女在門廳里跳舞。
……她們白天在修善寺,今天晚上來到湯島,明天可能越過天城嶺南行去湯野溫泉。
在天城山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上,一定可以追上她們的。我就是這樣浮想聯翩,急匆匆
地趕來的。趕上避雨,我們在茶館裡相遇了。我心裡七上八下。
不一會兒,茶館老太婆把我領到另一個房間去。這房間大概平常不用,沒有安裝門
窗。往下看去,優美的幽谷,深不見底。我的肌膚起了雞皮疙瘩,牙齒咯咯作響,渾
身顫抖了。我對端茶進來的老太婆說了聲:“真冷啊!”
“唉喲!少爺全身都淋濕了。請到這邊取取暖,烤烤衣服吧。”
老太婆話音未落,便拉着我的手,把我領到她的起居室去了。
這個房間裡裝有地爐,打開拉門,一股很強的熱氣便撲面而來。我站在門檻邊踟躕不
前。只見一位老大爺盤腿坐在爐邊。他渾身青腫,活像個溺死的人。他那兩隻連瞳孔
都黃濁的、像是腐爛了的眼睛,倦怠地朝我這邊瞧着。身邊的舊信和紙袋堆積如山。
說他是被埋在這些故紙堆里,也不過分。我呆呆地只顧望着這個山中怪物,怎麼也想
像不出他還是個活人。
“讓你瞧見這副有失體面的模樣……不過,他是我的老伴,你別擔心。他相貌醜陋,
已經動彈不了,請將就點吧。”老太婆這麼招呼說。
據老太婆講,老大爺患了中風症,半身不遂。他身邊的紙山,是各縣寄來的治療中風
症的藥方,以及從各縣郵購來的盛滿治療中風症藥品的紙袋。聽說,凡是治療中風症
的藥方,不管是從翻山越嶺前來的旅客的口中聽到的,或是從新聞廣告中讀到的,他
都一一打聽,照方抓藥。這些信和紙袋,他一張也不扔掉,都堆放在自己的身邊,凝
視着它們打發日子。天長日久,這些破舊的廢紙就堆積如山了。
老太婆講了這番話,我無言以對,在地爐邊上一味把腦袋耷拉下來。越過山嶺的汽
車,震動着房子。我落入沉思:秋天都這麼冷,過不多久白雪將鋪滿山頭,這位老大
爺為什麼不下山呢?我的衣衫升騰起一股水蒸氣,爐火旺盛,烤得我頭昏腦脹。老太
婆在鋪面上同巡迴演出的女藝人攀談起來。
“哦,先前帶來的姑娘都這麼大了嗎?長得蠻標緻的。你也好起來了,這樣嬌美。姑
娘家長得真快啊。”
不到一小時的工夫,傳來了巡迴演出藝人整裝出發的聲響。我再也坐不住了。不過,
只是內心紛亂如麻,卻沒有勇氣站起來。我心想:雖說她們長期旅行走慣了路,但畢
竟還是女人,就是讓她們先走一二公里,我跑步也能趕上。我身在爐旁,心卻是焦灼
萬分。儘管如此,她們不在身旁,我反而獲得了解放,開始胡思亂想。老太婆把她們
送走後,我問她:
“今天晚上那些藝人住在什麼地方呢?”
“那種人誰知道會住在哪兒呢,少爺。什麼今天晚上,哪有固定住處的喲。哪兒有客
人,就住在哪兒唄。”
老太婆的話,含有過於輕蔑的意思,甚至煽起了我的邪念: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讓
那位舞女到我房間裡來吧。
雨點變小了,山嶺明亮起來。老太婆一再挽留我說:“再呆十分鐘,天空放晴,定會
分外絢麗。”可是,說什麼我再也坐不住了。
“老大爺,請多保重,天快變冷了。”我由衷地說了一句,站了起來。老大爺呆滯無
神,動了動枯黃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少爺!少爺!”老太婆邊喊邊追了過來,“你給這麼多錢,我怎麼好意思呢。真對
不起啊。”
她抱住我的書包,不想交給我。我再三婉拒,她也不答應,說要把我直送到那邊。她
反覆嘮叨着同樣的話,小跑着跟在我後頭走了一町遠。
“怠慢了,實在對不起啊!我會好生記住你的模樣。下次路過,再謝謝你。下次你一
定來呀。”
我只是留下一個五角錢的銀幣,她竟如此驚愕,感動得熱淚都快要奪眶而出。而我只
想儘快趕上舞女。老太婆步履蹣跚,反而難為我了。我們終於來到了山嶺的隧道口。
“太謝謝了。老大爺一個人在家,請回吧。”我說過之後,老太婆好歹才放開了書包。
走進黑的隧道,冰涼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前面是通向南伊豆的出口,露出了小小
的亮光。
二
山路從隧道出口開始,沿着崖邊圍上了一道刷成白色的欄杆,像一道閃電似的伸延過
去。極目展望,山麓如同一副模型,從這裡可以窺見藝人們的倩影。走了不到七百
米,我追上了她們一行。但我不好突然放慢腳步,便佯裝冷漠的樣子,趕過了她們。
獨自走在前頭二十米遠的漢子,一看見我,就停住了步子。
“您走得真快……正好,天放晴了。”
我如釋重負,開始同這漢子並肩行走。這漢子連珠炮似的向我問東問西。姑娘們看見
我們兩個人談開了,便從後面急步趕了上來。
這漢子背着一個大柳條包。那位四十歲的女人,抱着一條小狗。大姑娘挎着包袱。另
一個姑娘拎着柳條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則背着鼓和鼓架。四十歲的女人慢
慢地也同我搭起話來。
“他是高中生吶。”大姑娘悄聲對舞女說。
我一回頭,舞女邊笑邊說:
“可能是吧。這點事我懂得。學生哥常來島上的。”
這一行是大島波浮港人。她們說,她們春天出島,一直在外,天氣轉冷了,由於沒做
過冬準備,計劃在下田呆十天左右,就從伊東溫泉返回島上。一聽說是大島,我的詩
興就更濃了。我又望了望舞女秀美的黑髮,詢問了大島的種種情況。
“許多學生哥都來這兒游泳呢。”舞女對女伴說。
“是在夏天吧?”我回頭問了一句。
舞女有點慌張地小聲回答說:“冬天也……”
“冬天也?……”
舞女依然望着女伴,舒開了笑臉。
“冬天也能游泳嗎?”我重問了一遍。
舞女臉頰緋紅,非常認真地輕輕點了點頭。
“真糊塗,這孩子。”四十歲的女人笑了。
到湯野,要沿着河津川的山澗下行十多公里。翻過山嶺,連山巒和蒼穹的色彩也是一
派南國的風光。我和那漢子不住地傾心暢談,親密無間。過了荻乘、梨本等寒村小
莊,山腳下湯野的草屋頂,便跳入了眼帘。我斷然說出要同她們一起旅行到下田。漢
子喜出望外。
來到湯野的小客店前,四十歲的女人臉上露出了惜別的神情。那漢子便替我說:
“他說,他要跟我們搭伴吶。”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敢情好。‘出門靠旅伴,處世靠人緣’嘛。連我們這號微不足
道的人,也能給您消愁解悶吶。請進來歇歇吧。”
姑娘們都望了望我,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羞答答地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登上客店的二樓,把行李卸了下來。鋪席、隔扇又舊又髒。舞女從樓下
端茶上來。她剛在我的面前跪坐下來,臉就臊紅了,手不停地顫抖,茶碗險些從茶碟
上掉下來,於是她就勢把它放在鋪席上了。茶碗雖沒落下,茶卻灑了一地。看見她那
副羞澀柔媚的表情,我都驚呆了。
“喲,討厭。這孩子有戀情哩。瞧,瞧……”四十歲的女人吃驚地緊蹙起雙眉,把手
巾扔了過來。舞女撿起手巾,拘謹地揩了揩鋪席。
我聽了這番意外的話,猛然聯想到自己。我被山上老太婆煽起的遐思,戛然中斷了。
這時候,四十歲的女人仔細端詳了我一番,抽冷子說:
“這位書生穿藏青碎白花紋布衣,真是瀟灑英俊啊。”
她還反覆地問身旁的女人:“這碎白花紋布衣,同民次的是一模一樣的。瞧,對吧,
花紋是不是一樣呢?”
然後,她對我說:
“我在老家還有一個上學的孩子。現在想起來了,你這身衣服的花紋,同我孩子那身
碎白花紋是一模一樣的。最近藏青碎白花紋布好貴,真難為我們啊。”
“他上什麼學校?”
“上普通小學五年級。”
“噢,上普通小學五年級,太……”
“是上甲府的學校。我長年住在大島,老家是山梨縣的甲府。”
小憩一小時之後,漢子帶我到了另一家溫泉旅館。這以前,我只想着要同藝人們同住
在一家小客店裡。我們從大街往下走過百來米的碎石路和石台階,踱過小河邊公共浴
場旁的一座橋。橋那邊就是溫泉旅館的庭院。
我在旅館的室內浴池洗澡,漢子跟着進來了。他說,他快二十四歲了,妻子兩次懷
孕,不是流產,就是早產,胎兒都死了。他穿着印有長岡溫泉字號的和服短外褂,起
先我以為他是長岡人。從長相和言談來看,他是相當有知識的。我想,他要麼是出於
好奇,要麼是迷上了賣藝的姑娘,才幫忙拿行李跟着來的。
洗完澡,我馬上吃午飯。早晨八點離開湯島,這會兒還不到下午三點。
漢子臨回去時,從庭院裡抬頭望着我,同我寒暄了一番。
“請拿這個買點柿子嘗嘗吧!從二樓扔下去,有點失禮了。”我說罷,把一小包錢扔
了下去。漢子謝絕了,想要走過去,但紙包卻已落在庭院裡,他又回頭撿了起來。
“這樣不行啊。”他說着把紙包拋了上來,落在茅屋頂上。我又一次扔下去。他就拿
走了。
黃昏時分,下了一場暴雨。巍巍群山染上了一層白花花的顏色。遠近層次已分不清
了。前面的小河,眼看着變得渾濁,成為黃湯了。流水聲更響了。這麼大的雨,舞女
們恐怕不會來演出了吧。我心裡這麼想,可還是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到浴池去洗
澡。房間裡昏昏沉沉的。同鄰室相隔的隔扇門上,開了一個四方形的洞,門框上吊着
一盞電燈。兩個房間共用一盞燈。
暴雨聲中,遠處隱約傳來了咚咚的鼓聲。我幾乎要把擋雨板抓破似的打開了它,把身
子探了出去。鼓聲迫近了。風雨敲打着我的頭。我閉目聆聽,想弄清那鼓聲是從什麼
地方傳來、又是怎樣傳來的。良久,又傳來了三弦琴聲。還有女人的尖叫聲、嬉鬧的
歡笑聲。我明白了,藝人們被召到小客店對面的飯館,在宴會上演出。可以辨出兩三
個女人的聲音和三四個男人的聲音。我期待着那邊結束之後,她們會到這邊來。但
是,那邊的筵席熱鬧非凡,看來要一直鬧騰下去。女人刺耳的尖叫聲像一道道閃電,
不時地劃破黑的夜空。我心情緊張,一直敞開門扉,惘然呆坐着。每次聽見鼓聲,心
胸就豁然開朗。
“啊,舞女還在筵席上坐着敲鼓吶。”
鼓聲停息,我又不能忍受了。我沉醉在雨聲中。
不一會兒,連續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他們是在你追我趕,還是在繞圈起舞呢?
嗣後,又突然恢復了寧靜。我的眼睛明亮了,仿佛想透過黑暗,看穿這寂靜意味着什
麼。我心煩意亂,那舞女今晚會不會被人玷污呢?
我關上擋雨板,鑽進被窩,可我的心依然陣陣作痛。我又去浴池洗了個澡,暴躁地來
回劃着溫泉水。雨停了,月亮出來了。雨水沖洗過的秋夜,分外皎潔,銀亮銀亮的。
我尋思:就是赤腳溜出浴池趕到那邊去,也無濟於事。這時,已是凌晨兩點多鐘了。
三
翌日上午九時許,漢子又到我的住處來訪。我剛起床,邀他一同去洗澡。南伊豆是小
陽春天氣,一塵不染,晶瑩透明,實在美極了。在浴池下方的上漲的小河,承受着暖
融融的陽光。昨夜的煩躁,自己也覺得如夢似幻。我對漢子說:
“昨夜裡鬧騰得很晚吧?”
“怎麼,都聽見了?”
“當然聽見。”
“都是本地人。本地人淨瞎鬧,實在沒意思。”
他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我沉默不響。
“那伙人已經到對面的溫泉浴場去了……瞧,似乎發現我們了,還在笑吶。”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河對面那公共浴場裡,熱氣騰騰的,七八個光着的身子若
隱若現。
一個裸體女子突然從昏暗的浴場裡跑了出來,站在更衣處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
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勢。她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伸展雙臂,喊叫着什麼。她,就是
那舞女。潔白的裸體,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裡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這幅景象,仿
佛有一股清泉蕩滌着我的心。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噗嗤一聲笑了。她還是個孩子
吶。她發現我們,滿心喜悅,就這麼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直了身
軀。她還是個孩子吶。我更是快活、興奮,又嘻嘻地笑了起來。腦子清晰得好像被沖
刷過一樣。臉上始終漾出微笑的影子。
舞女的黑髮非常濃密,我一直以為她已有十七八歲了呢。再加上她裝扮成一副妙齡女
子的樣子,我完全猜錯了。
我和漢子回到了我的房間。不多久,姑娘到旅館的庭院裡觀賞菊圃來了。舞女走到橋
當中。四十歲的女人走出公共浴場,看見了她們兩個人。舞女緊縮肩膀,笑了笑,讓
人看起來像是在說:要挨罵的,該回去啦。然後,她疾步走回去了。四十歲的女人來
到橋邊揚聲喊道:
“您來玩啊!”
“您來玩啊!”大姑娘也同樣說了一句。
姑娘們都回去了。那漢子到底還是靜坐到傍晚。
晚間,我和一個紙張批發商下起圍棋來,忽然聽見旅館的庭院裡傳來的鼓聲。我剛要
站起來,就聽見有人喊道:
“巡迴演出的藝人來了。”
“嗯,沒意思,那玩意兒。來,來,該你下啦。我走這兒了。”紙商說着指了指棋
盤。他沉醉在勝負之中了。我卻心不在焉。藝人們好像要回去,那漢子從院子裡揚聲
喊了一句:“晚安!”
我走到走廊上,招了招手。藝人們在庭院裡耳語了幾句,就繞到大門口去。三個姑娘
從漢子身後挨個向走廊這邊說了聲:“晚安。”便垂下手施了個禮,看上去一副藝妓
的風情。棋盤上霎時出現了我的敗局。
“沒法子,我認輸了。”
“怎麼會輸呢。是我方敗着嘛。走哪步都是細棋。”
紙商連瞧也不瞧藝人一眼,逐個地數起棋盤上的棋子來,他下得更加謹慎了。姑娘們
把鼓和三弦琴拾掇好,放在屋角上,然後開始在象棋盤上玩五子棋。我本是贏家,這
會兒卻輸了。紙商還一味央求說:“怎麼樣,再下一盤,再下一盤吧。”
我只是笑了笑。紙商死心了,站起身來。
姑娘們走到了棋盤邊。
“今晚還到什麼地方演出嗎?”
“還要去的,不過……”漢子說着,望了望姑娘們。
“怎麼樣,今晚就算了,我們大家玩玩就算了。”
“太好了,太高興了。”
“不會挨罵吧?”
“罵什麼?反正沒客,到處跑也沒用嘛。”
於是,她們玩起五子棋來,一直鬧到十二點多才走。
舞女回去後,我毫無睡意,腦子格外清醒,走到廊子上試着喊了喊:
“老闆!老闆!”
“哦……”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從房間裡跑出來,精神抖擻地應了一聲。
“今晚來個通宵,下到天亮吧。”
我也變得非常好戰了。
四
我們相約翌日早晨八點從湯野出發。我將高中制帽塞進了書包,戴上在公共浴場旁邊
店鋪買來的便帽,向沿街的小客店走去。二樓的門窗全敞開着。我無意之間走了上
去,只見藝人們還睡在鋪席上。我驚慌失措,呆呆地站在廊道里。
舞女就躺在我腳跟前的那個臥鋪上,她滿臉緋紅,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她和中間那
位姑娘同睡一個臥鋪。臉上還殘留着昨夜的艷抹濃妝,嘴唇和眼角透出了些許微紅。
這副富有情趣的睡相,使我魂牽夢縈。她有點目眩似的,翻了翻身,依舊用手遮住了
臉面,滑出被窩,坐到走廊上來。
“昨晚太謝謝了。”她說着,柔媚地施了個禮。我站立在那兒,驚慌得手足無措。
漢子和大姑娘同睡一個臥鋪。我沒看見這情景之前,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倆是夫妻。
“對不起。本來打算今天離開,可是今晚有個宴會,我們決定推遲一天。如果您非今
兒離開不可,那就在下田見吧。我們訂了甲州屋客店,很容易找到的。”四十歲的女
人從睡鋪上支起了半截身子說。
我頓時覺得被人推開了似的。
“不能明天再走嗎?我不知道阿媽推遲了一天。還是有個旅伴好啊。明兒一起走吧。”
漢子說過後,四十歲的女人補充了一句:
“就這麼辦吧。您特意同我們做伴,我卻自行決定延期,實在對不起……不過,明天
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們也得起程。因為我們的寶寶在旅途中夭折了,後天是七七,
老早就打算在下田做七七了。我們這麼匆匆趕路,就是要趕在這之前到達下田。也許
跟您談這些有點失禮,看來我們特別有緣分。後天也請您參加拜祭吧。”
於是,我也決定推遲出發,到樓下去。我等候他們起床,一邊在骯髒的賬房裡同客店
的人閒聊起來。漢子邀我去散步。從馬路稍往南走,有一座很漂亮的橋。我們靠在橋
欄杆上,他又談起自己的身世。他說,他本人曾一度參加東京新派劇(新派劇是與傳
統戲劇歌舞伎相抗衡的現代戲劇團。據說,這劇種至今仍經常在大島港演出)。刀鞘
像一條腿從他們的行李包袱里露出來。(刀鞘是新派劇表演武打時使用的道具。藝人
露出刀鞘,表明他們也演新派劇武打。有時,也在宴席上表演仿新派劇,讓客人觀
賞。柳條包里裝有戲裝和鍋碗瓢勺之類的生活用具)。
“我耽誤了自己,最後落魄潦倒。家兄則在甲府出色地繼承了家業。家裡用不着我。”
“我一直以為你是長岡溫泉的人吶。”
“是嗎?那大姑娘是我老婆,她比你小一歲,十九歲了。第二個孩子在旅途上早產,
活了一周就斷氣了。我老婆的身子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呢。那位是我老婆的阿媽。舞女
是我妹妹。”
“嗯,你說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就是她呀。我總想不讓妹妹幹這行,可是還有許多具體問題。”
然後他告訴我,他本人叫榮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另一個姑娘叫百合子,十
七歲,惟獨她是大島人,雇用來的。榮吉非常傷感,老是哭喪着臉,凝望着河灘。
我們一回來,看見舞女已洗去白粉,蹲在路旁撫摸着小狗的頭。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間
去,便說:
“來玩吧。”
“嗯,不過,一個人……”
“跟你哥哥一起來嘛。”
“馬上就來。”
不大一會兒,榮吉到我下榻的旅館來了。
“大家呢?”
“她們怕阿媽嘮叨,所以……”
然而,我們兩個人正擺五子棋,姑娘們就過了橋,嘎嘎地登上二樓來了。和往常一
樣,她們鄭重地施了禮,接着依次跪坐在走廊上,踟躕不前。第一個站起來的,是千
代子。
“這是我的房間,請,請不要客氣,進來吧。”
玩了約莫一個小時,藝人們到這旅館的室內浴池洗澡去了。她們再三邀我同去,因為
有三個年輕女子,所以我搪塞了一番,說我過一會兒再去。舞女馬上一個人上樓來,
轉達千代子的話說:
“嫂嫂說請您去,好給您搓背。”
我沒去浴池,同舞女下起五子棋來。出乎意料,她是個強手。循環賽時,榮吉和其他
婦女輕易地輸給我了。下五子棋,我實力雄厚,一般人不是我的對手。我跟她下棋,
可以不必手下留情,盡情地下,心情是舒暢的。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起初,她離
棋盤很遠,要伸長手才能下子。漸漸地她忘卻了自己,一心撲在棋盤上。她那顯得有
些不自然的秀美的黑髮,幾乎觸到我的胸脯。她的臉倏地緋紅了。
“對不起,我要挨罵啦。”她說着扔下棋子,飛跑出去。阿媽站在公共浴場前。千代
子和百合子也慌裡慌張地從浴池裡走上來,沒上二樓就逃回去了。
這天,榮吉從一早直到傍晚,一直在我的房間裡遊樂。又純樸又親切的旅館老闆娘告
誡我說:請這種人吃飯,白花錢!
入夜,我去小客店。舞女正在向她的阿媽學習三弦琴。她一眼瞧見我,就停下手了。
阿媽說了她幾句,她才又抱起三弦琴。歌聲稍為昂揚,阿媽就說:
“不是叫你不要扯開嗓門唱嗎!可你……”
從我這邊,可以望見榮吉被喚到對面飯館的二樓客廳里念什麼台詞。
“那是念什麼?”
“那是……謠曲呀。”
“念謠曲,氣氛不諧調嘛。”
“他是個多面手,誰知他會演唱什麼呢。”
這時,一個四十開外的漢子打開隔扇,叫姑娘們去用餐。他是個鳥商,也租了小客店
的一個房間。舞女帶着筷子同百合子一起到貼鄰的小房間吃火鍋。她和百合子一起返
回這邊房間的途中,鳥商輕輕地拍了拍舞女的肩膀。阿媽板起可怕的面孔說:
“喂,別碰這孩子!人家還是個姑娘呢。”
舞女口口聲聲地喊着大叔大叔,請求鳥商給她朗讀《水戶黃門漫遊記》。但是,鳥商
讀不多久,便站起來走了。舞女不好意思直接對我說“接着給我朗讀呀”,便一個勁
兒請求阿媽,好像要阿媽求我讀。我懷着期待的心情,把說書本子拿起來。舞女果然
輕快地靠近我。我一開始朗讀,她就立即把臉湊過來,幾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
認真,眼睛裡閃出了光彩,全神貫注地凝望着我的額頭,一眨也不眨。好像這是她請
人讀書時的習慣動作。剛才她同鳥商也幾乎是臉碰臉的。我一直在觀察她。她那雙嬌
媚地閃動着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也
優美得無以復加。她笑起來像一朵鮮花。用笑起來像一朵鮮花這句話來形容她,是恰
如其分的。
不多久,飯館女傭接舞女來了。舞女穿上衣裳,對我說:
“我這就回來,請等着我,接着給我讀。”
然後,走到走廊上,垂下雙手施禮說:
“我走了。”
“你絕不能再唱啦!”阿媽叮囑了一句。舞女提着鼓,微微地點點頭。
阿媽回頭望着我說: “她現在正在變嗓音呢……”
舞女在飯館二樓正襟危坐,敲打着鼓。我可以望見她的背影,恍如就在跟她貼鄰的筵
席上。鼓聲牽動了我的心,舒暢極了。
“鼓聲一響,筵席的氣氛就活躍起來。”阿媽也望了望那邊。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到同一筵席上去了。
約莫過了一小時,四人一起回來了。
“只給這點兒……”舞女說着,把手裡攥着的五角錢銀幣放在阿媽的手掌上。我又朗
讀了一會兒《水戶黃門漫遊記》。她們又談起寶寶在旅途中夭折的事來。據說,千代
子生的嬰兒十分蒼白,連哭叫的力氣也沒有。即使這樣,他還活了一個星期。
對她們,我不好奇,也不輕視,完全忘掉她們是巡迴演出藝人了。我這種不尋常的好
意,似乎深深地滲進了她們的心。不覺間,我已決定到大島她們的家去。
“要是老大爺住的那間就好。那間很寬敞,把老大爺攆走就很清靜,住多久都行,還
可以學習呢。”她們彼此商量了一陣子,然後對我說,“我們有兩間小房,山上那間
是閒着的。”
她們還說,正月里請我幫忙,因為大家已決定在波浮港演出。
後來我明白了,她們的巡迴演出日子並不像我最初想像的那麼艱辛,而是無憂無慮
的,旅途上更是悠閒自在。他們是母女兄妹,一縷骨肉之情把她們連結在一起。只有
雇來的百合子總是那麼靦腆,在我面前常常少言寡語。
夜半更深,我才離開小客店。姑娘們出來相送。舞女替我擺好了木屐。她從門口探出
頭來,望了望一碧如洗的蒼穹。
“啊,月亮……明兒就去下田啦,真快活啊!要給寶寶做七七,讓阿媽給我買把梳
子,還有好多事吶。您帶我去看電影好不好?”
巡迴演出藝人輾轉伊豆、相模的溫泉浴場,下田港就是她們的旅次。這個鎮子,作為
旅途中的故鄉,它飄蕩着一種令人愛戀的氣氛。
五
藝人們各自帶着越過天城山時攜帶的行李。小狗把前腿搭在阿媽交抱的雙臂上,一副
繾綣的神態。走出湯野,又進入了山區。海上的晨曦,溫暖了山腹。我們縱情觀賞旭
日。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濱歷歷在目。
“那就是大島呀。”
“看起來竟是那麼大。您一定來啊。”舞女說。
秋空分外澄澈,海天相連之處,煙霞散彩,恍如一派春色。從這裡到下田,得走二十
多公里。有段路程,大海忽隱忽現。千代子悠然唱起歌來。
她們問我:途中有一條雖然險峻卻近兩公里路程的山間小徑,是抄近路還是走平坦的
大道?我當然選擇了近路。
這條鄉間小徑,鋪滿了落葉,壁峭路滑,崎嶇難行。我下氣不接上氣,反而豁出去
了。我用手掌支撐着膝頭,加快了步子。眼看一行人落在我的後頭,只聽見林間送來
說話的聲音。舞女獨自撩起衣服下擺,急匆匆地跟上了我。她走在我身後,保持不到
兩米的距離。她不想縮短間隔,也不願拉開距離。我回過頭去同她攀談。她吃驚似的
嫣然一笑,停住腳步回答我。舞女說話時,我等着她趕上來,她卻依然駐足不前。非
等我起步,她才邁腳。小路曲曲彎彎,變得更加險峻,我越發加快步子。舞女還是在
後頭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埋頭攀登。重巒疊嶂,寥無聲息。其餘的人遠遠落在我們
的後面,連說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家在東京什麼地方?”
“不,我在學校住。”
“東京我也熟識,賞花時節我還去跳過舞呢……是在兒時,現在什麼也不記得了。”
後來,舞女又斷斷續續地問了一通:“令尊健在吧?”“您去過甲府嗎?”她還談起
到了下田要去看電影,以及嬰兒夭折一類的事。
爬到山顛,舞女把鼓放在枯草叢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撣掉自己
腳上的塵土,卻冷不防地蹲在我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褲下擺。我連忙後退。舞女不由
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彎着身子給我撣去身上的塵土,然後將撩起的衣服下擺放下,
對站着直喘粗氣的我說:
“請坐!”
一群小鳥從凳子旁飛起來。這時靜得只能聽見小鳥停落在枝頭上時搖動枯葉的沙沙聲。
“為什麼要走得那麼快呢?”
舞女覺得異常悶熱。我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鼓,小鳥全飛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轉眼間,舞女從枯黃的雜樹林間空手而歸。
“你在大島幹什麼?”
於是,舞女突然列舉了三兩個女孩子的名字,開始談了起來。我摸不着頭腦。她好像
不是說大島,而是說甲府的事。又好像是說她上普通小學二年級以前的小學同學的
事。完全是東拉西扯,漫無邊際。
約莫等了十分鐘,三個年輕人爬到了山頂。阿媽還晚十分鐘才到。
下山時,我和榮吉有意殿後,一邊慢悠悠地聊天,一邊踏上歸程。剛走了兩百多米,
舞女從下面跑了上來。
“下面有泉水呢。請走快點,大家都等着你呢。”
一聽說有泉水,我就跑步奔去。清澈的泉水,從林陰掩蓋下的岩石縫隙里噴涌而出。
姑娘們都站立在泉水的周圍。
“來,您先喝吧。把手伸進去,會攪渾的。在女人後面喝,不乾淨。”阿媽說。
我用雙手捧起清涼的水,喝了幾口。姑娘們眷戀着這兒,不願離開。她們擰乾手巾,
擦擦汗水。
下了山,走到下田的市街,看見好幾處冒出了燒炭的青煙。我們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
腳。舞女蹲在路邊,用粉紅的梳子梳理着獅子狗的長毛。
“這樣會把梳齒弄斷的!”阿媽責備說。
“沒關係。到下田買把新的。”
還在湯野的時候,我就想跟她要這把插在她額發上的梳子。所以她用這把梳子梳理狗
毛,我很不舒服。
我和榮吉看見馬路對面堆放着許多捆矮竹,就議論說:這些矮竹做手杖正合適,便搶
先一步站起身來。舞女跑着趕上,拿來了一根比自己身材還長的粗竹子。
“你幹嗎用?”榮吉這麼一問,舞女有點着慌,把竹子擺在我前面。
“給您當手杖用。我撿了一根最粗的拿來了。”
“可不行啊。拿粗的人家會馬上曉得是偷來的。要是被發現,多不好啊。送回去!”
舞女折回堆放矮竹捆的地方以後,又跑了過來。這回她給我拿了一根中指般粗的。她
身子一晃,險些倒在田埂上,氣喘吁吁地等待着其他婦女。
我和榮吉一直走在她們的前面,相距十多米遠。
“把那顆牙齒拔掉,裝上金牙又有什麼關係呢?”舞女的聲音忽然飛進了我的耳朵。
我扭回頭來,只見舞女和千代子並肩行走,阿媽和百合子相距不遠,隨後跟着。她們
似乎沒有察覺我回頭,千代子說:
“那倒是,你就那樣告訴他,怎麼樣?”
她們好像在議論我。可能是千代子說我的牙齒不整齊,舞女才說出裝金牙的話吧。她
們無非是議論我的長相,我不至於不愉快。由於已有一種親切之情,我也就無心思去
傾聽。她們繼續低聲談論了一陣子,我聽見舞女說:
“是個好人。”
“是啊,是個好人的樣子。”
“真是個好人啊,好人就是好嘛。”
這言談純真而坦率,很有餘韻。這是天真地傾吐情感的聲音。連我本人也樸實地感覺
到自己是個好人。我心情舒暢,抬眼望了望明亮的群山。眼瞼微微作痛。我已經二十
歲了,再三嚴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兒的氣質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種令人窒息的
憂鬱,才到伊豆來旅行的。因此,有人根據社會上的一般看法,認為我是個好人,我
真是感激不盡。山巒明亮起來,已經快到下田海濱了。我揮動着剛才那根竹子,斬斷
了不少秋草尖。
途中,每個村莊的入口處都豎立着一塊牌子:
“乞丐、巡迴演出藝人禁止進村!”
六
“甲州屋”小客店坐落在下田北入口處不遠。我跟在藝人們之後,登上了像頂樓似的
二樓。那裡沒有天花板,窗戶臨街。我坐在窗邊上,腦袋幾乎碰到了房頂。
“肩膀不痛嗎?”
“手不痛嗎?”
阿媽三番五次地叮問舞女。
舞女打出敲鼓時那種漂亮的手勢。
“不痛。還能敲,還能敲嘛。”
“那就好。”
我試着把鼓提起來。
“唉呀,真重啊。”
“比您想像的重吧。比你的書包還重吶。”舞女笑了。
藝人們和住在同一客店的人們親熱地相互打招呼。全是些賣藝人和跑江湖的傢伙。下
田港就像是這種候鳥的窩。客店的小孩小跑着走進房間,舞女把銅幣給了他。我剛要
離開“甲州屋”,舞女就搶先走到門口,替我擺好木屐,然後自言自語似的柔聲說道:
“請帶我去看電影吧。”
我和榮吉找了一個貌似無賴的男子帶了一程路,到了一家旅店,據說店主是前鎮長。
浴罷,我和榮吉一起吃了午飯,菜餚中有新上市的魚。
“明兒要做法事,拿這個去買束花上供吧。”我說着,將一小包為數不多的錢讓榮吉
帶回去。我自己則不得不乘明早的船回東京,因為我的旅費全花光了。我對藝人們說
學校里有事,她們也不好強留我了。
午飯後不到三小時,又吃了晚飯。我一個人過了橋,向下田北走去,攀登下田的富士
山,眺望海港的景致。歸途經過“甲州屋”,看見藝人們在吃雞火鍋。
“您也來嘗嘗怎麼樣?女人先下筷雖不潔淨,不過可以成為日後的笑料哩。”阿媽說
罷,從行李里取出碗筷,讓百合子洗淨拿來。
明天是寶寶夭折四十九天,哪怕推遲一天走也好嘛。大家又這樣勸我。可是我還是拿
學校有事做藉口,沒有答應她們。阿媽來回嘮叨說:
“那麼,寒假大家到船上來迎您,請通知我們日期。我們等着吶。就別去住什麼旅館
啦,我們到船上去接您呀。”
房間裡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我邀她們去看電影,千代子按住腹部讓我看:
“我身體不好,走那麼些路,我實在受不了。”
她臉色蒼白,有點精疲力盡。百合子拘束地低下頭來。舞女在樓下同客店裡的小孩游
玩,一看見我,她就央求阿媽讓她去看電影。結果臉上掠過一抹失望的陰影,茫然若
失地回到了我這邊,替我擺好了木屐。
“算了,讓他帶她一個人去不好嗎?”榮吉插進來說。阿媽好像不應允。為什麼不能
帶她一個人去呢?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剛要邁出大門,這時舞女撫摸着小狗的頭。她
顯得很淡漠,我沒敢搭話。她仿佛連抬頭望我的勇氣也沒有了。
我一個人看電影去了。女解說員在煤油燈下讀着說明書。我旋即走出來,返回旅館。
我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久久地遠眺着街市的夜景。這是黑暗的街市。我覺得遠方不
斷隱約地傳來鼓聲。不知怎的,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了。
七
動身那天早晨七點鐘,我正在吃早飯,榮吉從馬路上呼喊我。他穿了一件帶家徽的黑
外褂,這身禮服像是為我送行才穿的。姑娘們早已芳蹤渺然。一種剮心的寂寞,從我
心底里油然而生,榮吉走進我的房間,說:
“大家本來都想來送行的,可昨晚睡得太遲,今早起不來,讓我賠禮道歉來了。她們
說等着您冬天再來。一定來呀。”
早晨,街上秋風蕭瑟。榮吉在半路上給我買了四包敷島牌紙煙、柿子和“薰牌”清涼劑。
“我妹妹叫薰。”他笑眯眯地對我說,“在船上吃橘子不好。柿子可以防止暈船,可
以吃。”
“這個送給你吧。”
我脫下便帽,戴在榮吉的頭上。然後從書包里取出學生制帽,把皺褶展平。我們兩個
人都笑了。
快到碼頭,舞女蹲在岸邊的倩影赫然映入我的心中。我們走到她身邊以前,她一動不
動,只顧默默地把頭耷拉下來。她依舊是昨晚那副化了妝的模樣,這就更加牽動我的
情思。眼角的胭脂給她的秀臉添了幾分天真、嚴肅的神情,使她像在生氣。榮吉說:
“其他人也來了嗎?”
舞女搖了搖頭。
“大家還睡着嗎?”
舞女點了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舢板票的工夫,我找了許多話題同她攀談,她卻一味低頭望着運河入
海處,一聲不響。每次我還沒把話講完,她就一個勁點頭。
這時,一個建築工人模樣的漢子走了過來:
“老婆子,這個人合適哩。”
“同學,您是去東京的吧?我們信賴您,拜託您把這位老婆子帶到東京,行不行啊?
她是個可憐巴巴的老婆子。她兒子早先在蓮台寺的銀礦上幹活,這次染上了流感,兒
子、兒媳都死掉了。留下三個這麼小不丁點的孫子。無可奈何,俺們商量,還是讓她
回老家。她老家在水戶。老婆子什麼也不清楚,到了靈岸島,請您送她乘上開往上野
站的電車就行了。給您添麻煩了。我們給您作揖。拜託啦。唉,您看到她這般處境,
也會感到可憐的吧。”
老婆子呆愣愣地站在那裡,背上背着一個吃奶的嬰兒。左右手各拖着一個小女孩,小
的約莫三歲,大的也不過五歲光景。那個污穢的包袱裡帶着大飯糰和咸梅。五六個礦
工在安慰着老婆子。我爽快地答應照拂她。
“拜託啦。”
“謝謝,俺們本應把她們送到水戶的,可是辦不到啊。”礦工都紛紛向我致謝。
舢板猛烈地搖晃着。舞女依然緊閉雙唇,凝視着一個方向。我抓住繩梯,回過頭去,
舞女想說聲再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後再次深深地點了點頭。舢板折回去
了。榮吉頻頻地搖動着我剛才送給他的那頂便帽。直到船兒遠去,舞女才開始揮舞她
手中白色的東西。
輪船出了下田海面,我全神貫注地憑欄眺望着海上的大島,直到伊豆半島的南端,那
大島才漸漸消失在船後。同舞女離別,仿佛是遙遠的過去了。老婆子怎樣了呢?我窺
視船艙,人們圍坐在她的身旁,竭力撫慰她。我放下心來,走進了貼鄰的船艙。相模
灣上,波浪洶湧起伏。一落座就不時左跌右倒。船員依次分發着金屬小盆供暈船者嘔
吐用。我用書包當枕頭,躺了下來。腦子空空,全無時間概念了。淚水簌簌地滴落在
書包上。臉頰涼颼颼的,只得將書包翻了過來。我身旁睡着一個少年。他是河津一家
工廠老闆的兒子,去東京準備入學考試。他看見我頭戴高制帽,對我抱有好感。我們
交談了幾句之後,他說:
“你是不是遭遇什麼不幸啦?”
“不,我剛剛同她離別了。”
我非常坦率地說了。就是讓人瞧見我在抽泣,我也毫不在意了。我若無所思,只滿足
於這份閒情逸緻,靜靜地睡上一覺。
我不知道海面什麼時候昏沉下來。網代和熱海已經耀着燈光。我的肌膚感到一股涼
意,肚子也有點餓了。少年給我打開竹葉包的食物。我忘了這是人家的東西,把紫菜
飯糰抓起來就吃。吃罷,鑽進了少年學生的斗篷里,產生了一股美好而又空虛的情
緒,無論別人多麼親切地對待我,我都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明早我將帶着老婆子到上
野站去買前往水戶的車票,這也是完全應該做的事。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為一體了。
船艙里的煤油燈熄滅了。船上的生魚味和潮水味變得更加濃重。在黑暗中,少年的體
溫溫暖着我。我任憑淚泉涌流。我的頭腦恍如變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來,後
來什麼都沒有留下,頓時覺得舒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