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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抗美 (8)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7月31日10:19:5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張欣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會議在北京京西賓館舉行。會議批判了“兩個凡是”的錯誤,果斷地決定停止使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口號,作出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建設上來的戰略決策。
  然而,歷史是漸變的。試如七八年那場席捲全國的“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一樣,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歷史意義也將被實踐和時間檢驗。
  所以當時沒有誰覺得這個會議法力無邊,能夠扭轉乾坤。事實上也是如此:改革在各條戰線舉步維艱,“左”的思潮、“兩個凡是”和“按既定方針辦”在全國仍有很大的市場。
  這一年的冬天是嚴寒陰冷的。
  年初被招工到延安棉紡廠的朵松霖,這天正在車間裡幹活。車間裡機器轟鳴,十分嘈雜,有人俯在她的耳邊大聲喊“門口有人找你。”松霖便匆匆忙忙出了車間。
  門口站着“老中醫”,他也是年初調到縣劇團吹笛子的。見到松霖,他忙問道,“你最近有何冀中的消息嗎?”松霖搖搖頭,又敏感地問道,“你聽到什麼了?”“老中醫”吞吞吐吐的不想說,松霖急道,“你來都來了,聽到什麼就說嘛。”“老中醫”這才說道,“我怎麼聽說他死在裡面了。”
  松霖頓時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栽倒,“老中醫”忙扶住她道,“你先別急,咱們想辦法打探一下。”松霖無力道,“人家能告訴咱們實情嗎?”
  松霖也去探視過冀中,可監管人員問你們是什麼關係?松霖說是同學,人家不讓見,還說誰知道你是不是來送情報的,松霖百思不得其解,她一個知青有什麼情報可送的。監管人員說得很清楚,除了父母家人,誰也不許見。
  “老中醫”也一籌莫展,安慰了松霖幾句,又說誰先了解到情況一定互相通報一下,然後就走了。
  一連數日,松霖茶飯不思,想到她跟何冀中的戀情,也是一波三折。
  剛認識冀中的時候,松霖就對他的印象特別好,一是他有頭腦,政治上是嚴師,同時又會關心人,生活上是兄長。記得有一次和抗美送冀中和“老中醫”出村,因為是夜路,她走得很小心,還是深一腳淺一腳的,這時黑暗中有一隻溫暖的大手伸過來,拉住她,她當時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顆心狂跳不止。
  正在他們希望有機會互相表白的時候,何冀中突然成了名人,成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這巨大的光環面前,松霖退縮了,她想她可能誤會了冀中,他拉她的手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只不過是出於一種階級感情,她一定不能胡思亂想,像她這樣庸庸碌碌沒有作為的人,怎麼配得上何冀中呢?如果抗美沒有摔壞腿,沒有到南方去當兵,她或許能跟上何冀中強有力的腳步。
  但情況並不像松霖想的那樣,在何冀中作為中國知青代表團成員訪問日本歸來之後,他送給松霖一條粉紅色的花手絹,做工考究極了,布質的手感也非常好,非常柔滑,圖案的描繪也十分精巧,顏色更是無可挑剔。松霖始知,日本的東西可以做得這麼華美,甚至一條手絹。他們見面的時間非常短暫,冀中沒有太表示什麼,但松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令她興奮不止,在他們情況如此懸殊的情況下,他仍舊選擇了她,她還能說什麼呢?即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願,她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她不可能一個人都不說,但為了不影響冀中,在本地區她是一定要保密的。她想寫信告訴抗美,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對她說,可能因為他們三人原先是知青戰友,那種情感純潔單純,最好不要再摻雜其他因素。這樣,她就給媽媽寫了封信,簡單的介紹了一下情況,並表示了自己心中的滿足感。
  萬萬沒想到,媽媽收到信後,千里迢迢的趕到陝北,一心只為了勸阻女兒。她對何冀中的事跡一點都不陌生,可她對女兒說,他要紮根農村一輩子,那你怎麼辦?你是要回北京的,就是當老姑娘也不能在這兒結婚,我現在正在幫你找關係,拖家帶口就絕對不行。
  母親的語氣里不僅沒有餘地,而且對何冀中全身上下矚目的榮譽視而不見。母親在松霖的眼中已成定式,即便她是在單位被貶的打掃廁所,修剪冬青,穿着勞動布的工作服戴着袖套,口氣仍舊是北京的部級幹部。
  她說,你必須跟何冀中斷絕一切關係。
  松霖當然聽不進母親的話,但她不想當面對抗母親,如果鬧起來,她和冀中的事就成了軒然大波。她有點後悔寫信給母親說這些,自己險些收不了場。她只好答應母親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會重視母親的意見等等,其實內心主意已定,決不離開陝北,決不離開何冀中。
  準備送母親回京的前一天晚上,松霖小心翼翼地問起父親,母親先是長時間的沉默,後來才說,他就在北京,而且病得很重,是胃癌。松霖當即眼淚就掉了下來,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在愛父親的同時,又痛恨他跟黨中央毛主席作對,在另一條路上越滑越遠。可是她還沒有到能表達複雜感情的年齡,所以只有哭能緩解心中的難過。
  母親低聲說道:“你爸爸是個極有才華的人,可他的性格羈傲不馴,說白了就是不服用,沒法領導。他的性格不僅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們。他永遠也不明白他的這種人生態度,使別人不關心他思索的理論和問題,而集中精力在他反對了誰,他是反革命,難道別人不跟着黨走跟着他朵駱走嗎?”
  對這些話,松霖似懂非懂,對母親內心深處的悲涼,更是無法領會。多少年之後,松霖才明白從一開始,父親就是堅定的,母親就是通透的。
  母親走後,松霖對與冀中的關係沒有半點動搖和疑慮,但她突然非常地想念父親,她預感到如果她再不回去,或許就見不到父親了。
  “這才是血與火的考驗!”當冀中得知松霖極度痛苦的原因之後,他這樣對她說道,“在你對黨的忠誠和熱愛與對你父親的憎恨之間沒有什麼中間道路,也不存在什麼單純的父女關係,你是要跟黨和毛主席走的,甚至你的這種情緒和傷感都不是無產階級的……”
  松霖覺得這些話很重,感情上很難承受,但她知道冀中是對的,她的這種“人情味”發展下去相當危險,會影響到她對革命的認識和態度。後來就真的接到了父親的死訊,並知道死前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那些日子,松霖拚命地幹活,為的是讓自己不想、不哭,要想也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這些詞,幾天下來她被折磨的脫了相。
  母親和父親的事發生以後,松霖覺得冀中和她的心是真正貼在一起了,儘管他們只是以“握手”“遞紙條”表達愛情,但也一樣是真切的。
  打倒“四人幫”之後,冀中出事,上面的領導並不知道松霖跟他的關係,還派她去找冀中談心,“卸包袱”,把知道的事和自己幹的事“竹筒倒豆子”,全說出來。那天是在公社辦公室,只有他們兩人面對面坐着,冀中低着頭,看他,人沒了銳氣,灰的不得了,松霖不知該說什麼,先是發呆,後來只說了一句話,別人不知道你,我知道。
  坐到來人,松霖走了。
  這回,松霖聽“老中醫”說冀中死了,她最怕他是自殺,因為落差太大了,從小到大,冀中都是人尖子,還曾有過那麼耀眼的榮譽,現在成了階下囚,又是“反革命”,他的精神世界怎麼能不崩潰呢。
  所以松霖沒辦法使自己的心安定下來,思來想去,她跑到街上買了一管牙膏、兩塊肥皂、兩條毛巾直奔看守所,填了送物登記單。監管人員一臉嚴肅的問道,“你們是什麼關係?”松霖也沒想到自己竟脫口而出“事實婚姻”。她看見監管人員睥睨地看了她一眼,把東西收了。當時,她多麼想握住那雙收東西的手,真想對他道一聲謝謝,因為這說明冀中還活着。
  高興了好一陣兒,待回到工廠的集體宿舍,又覺得自己太輕易下結論了。如果冀中之死不宜外傳,東西可以照收,人卻已經離世。這樣一想,又是一夜未睡。
  這段日子,是最折磨松霖的,後來她終於想起上次送毛巾時,有犯人家屬送的罐頭被拒收,監管人員說玻璃瓶.和鐵皮筒都屬危險物品。松霖便特意買了兩個罐頭,送去,想着如果照收,冀中必定是死了。然而這次的情景好得出奇,不僅罐頭拒收,還給了一張何冀中收到毛巾後的簽名回執。這筆跡是她萬分熟悉的,松霖忍不住喜極而泣。
  清晨,天還沒有亮透,章小毛就早早的起了床,洗漱完畢,換上一身便服,中長纖維的灰色兩用衫,翻一個花的確涼的衣領在外面,這是當時比較時髦的裝束。
  因為沒有心情,行李也非常簡單,一個半空的旅行袋面已。科里已經同意她回湖南探親,火車是中午一點的,但她決定一大早,避開所有人的目光離開醫院,寧肯在大街上逛到一點。可能全院的工作人員都已知道,錢書明和尚莉莉下個星期結婚,所以她一提出探家,護士長馬上就同意了。
  小毛的心情可想而知,錢書明移情別戀把她給甩了,這已經是醫院的頂級新聞,她跟於抗美打架更是新聞中的新聞。是的,她曾經對錢書明若即若離,他畢竟只是一個買菜的司務長,對於終身大事,她總得考慮考慮,好不容易下了決心,一系列的突變卻閃電般的發生了,令她章小毛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動。
  尚莉莉和錢書明好上了,幾乎是一夜之間,章小毛覺得錢書明渾身上下都是優點,從長相到氣質,包括他的體貼和風趣,後來又聽說,新來的副政委跟錢書明是老鄉,有可能選送他去學心電圖,可這一切都跟她章小毛沒關係了。更令她意難平的事是,錢書明寧可跟一個面容憔悴的黑乾子女好,也不要她這個各方麵條件都不差的人,這在醫院裡,她是一點面子也沒有了。換上誰能不發瘋發怒?
  章小毛神色黯然地提起旅行袋,幸好她同宿舍的護士值夜班,這樣就沒有人看見她怎樣灰溜溜地離開醫院,她輕輕地打開房門。
  走廊里靜悄悄的,早班護士會在十五分鐘以後起床,小毛從屋裡閃了出來,走至宿舍樓門口的時候,她無意中看了樓梯一眼,以為是空空蕩蕩,不想正與下樓來的於抗美目光相撞。
  兩個人都不由的站住了,幾秒鐘之內想的也許是同一個問題:要不要打招呼,或者開口說話?自打架之後,章小毛也覺得自己過份了一些,但她很快就原諒了自己,你於抗美當初也飛得太高了,現在跌得慘那也是公平合理。何況是你先對友誼不忠,為保住自己的名利不惜傷害朋友的自尊心,你明明知道章小毛的自尊心特別強,反正這件事不是我章小毛負你於抗美。
  後來發生了打架事件,兩個人的關係進一步惡化,更加無法彌補。
  但是前些天,章小毛聽說於抗美要跟楊志西結婚,當即就說,這絕不可能!同飯桌的人說,有什麼不可能的,人家都打結婚報告了。章小毛說那也是謠傳,在場的人頗不以為然,你們現在是仇人相見,不是當初一塊詩朗誦的時候了,當然也不可能有權威性的意見。
  這件事倒令章小毛有些自責,她是了解抗美的,有左的一面,重榮譽的一面,但也有善良純真的一面,這種人走起極端來最要命,做出來的事石破天驚。又想,假如自己有一點胸懷,能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接納她,她決不至於這樣對待自己。首先,她不愛志西,當初鄒星華用上大學做誘餌,她都沒有動搖過;其次她自己上過護訓隊,完全知道糖尿病是怎麼回事,而且不可能治癒,倒是後遺症無窮;何況楊三虎這棵大樹已倒,不僅靠不上,還得背起公公投靠“四人幫”的臭名,這種幾頭夠不着的事,也不知抗美怎以想的,她真瘋了!
  如果說章小毛在這個早晨的片刻佇立中猶豫了一下,她真的是想勸阻抗美,眼見着抗美在無形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她在心底也會有內疚和不安,她們過去是朋友,幾乎是任何時候都是她苛求她。
  可是她什麼也沒說,低着頭走了。假如她心情好,假如她的錢書明沒有背叛她,假如她不是在這樣一個寂靜的早上以這樣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逃離醫院,她可能會在這一刻與抗美和解,可惜她顧不了這麼多,她那一顆破碎的心還急待撫慰呢。
  當然,這世界誰也救不了誰,可這是另一回事,每個人都年輕過,年輕時的愚蠢集中表現在固執的以為,天大的事只要自己一出面,命運和歷史便將改寫。
  望着小毛匆匆離去的背影,抗美的心情也很難過,她一直以為她們的友誼是無堅不摧的,可不知不覺卻反目為仇。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像林立果當年選妃子那樣被領導選入第三梯隊,做一名再普通平凡不過的護土或司藥,她和小毛的關係決不會發生任何問題。
  誰都知道為什麼章小毛倉皇離去,抗美當然不屬於看熱鬧的那類人,她同情小毛,倒不是她覺得錢書明有什麼好,只是小毛認真了,又那麼痛苦,她很想安慰她幾句。但因為上次打架,章小毛罵她是“小四人幫”,這她無論如何不能原諒她,她們過去是朋友,她應該明白這話對她的殺傷力。
  決定跟志西結婚,是抗美自己的主意。有一天傍晚,抗美去內科結志西送茶葉,那時他們的友誼、情感已從純粹的交談轉化為生活上的關心和幫助,抗美問志西需要什麼就上街去買,志西白天在病房會抄歌抄詩,送給抗美,寬慰她低沉的情緒和不被理解的心。
  志西的病房黑着燈,抗美以為他出去散步了,最近的政治學習依舊很頻密,每天晚上幾乎都要讀報,學習有關文章。抗美不能總是去流花湖公園了。她決定把茶葉放在志西的床頭柜上。
  打開病房的電燈,抗美頗感吃驚,病房裡是沒有別人,但志西踡縮在自己的床上,似乎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眼窩裡卻有一顆清淚,抗美下意識的摸摸他的額頭。志西醒了,他順勢抓住抗美的手。抗美婉約道,“你不發燒,幹嗎不去散步,又不開燈?”
  志西沒有回答,起身靠在被窩卷上,淡然道,“我心裡很空,我想我可能活不長了。”抗美嗔道,“你胡說什麼呀?”志西道,“真的,抗美,到那時不要忘記我……”
  抗美半天沒有吭氣,心想,自己終究不是最差的,還有人需要她的支持和鼓勵,甚至比她更無助。總之這個晚上,寂靜的,沒有開燈的病房,志西清晰蒼白的輪廓,還有他們彼此說話的語氣,加上窗外空洞且催人老去的黃昏,這一切似乎都令她感動,既然兩人都這麼寂寞,幹嗎不生活在一起呢?
  她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忽爾把自己看得很高,很重要,如果她果然當上副政委的話;忽爾又把自己看得很輕,微不足道,一文不值,好比她現在這個樣子,被時代被公眾所遺棄。或許十年、二十年之後,她會對此付之一笑,怎麼也想不通何以命運這麼一捉弄自己就給絆住了,過不去了。可在當時她的確是這樣處理自己的,草率但不失神聖,依戀、需要和同情交織在一塊,分解不清,況且,她周圍沒有誰肯接納她啊。
  談完這個問題,兩個人都很平靜,沒有熱烈擁抱或淚流滿面,兩個同時從九宵滑落到底谷的人,這也是一種水到渠成。
  就在小毛探家走後的第二天,有一個退伍軍人到內科找尚莉莉,值班護士告訴他尚莉莉在招待所收拾房子,退伍軍人便一路打聽的找到招待所去了。
  這個退伍軍人就是顧海濤,他在農場幹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部隊確實認為他把該忘的都已經忘記了,才同意他轉業回家。他本來其貌不揚,但是蠻講究的,尤其是三截頭的黑皮鞋擦得雪亮,現在都是一套舊軍裝,沒有領章帽徽的襯托,再加上農場農活的風吹日曬,人顯得又禿又土,鬍子拉碴的。
  不過男人有點滄桑感會顯得穩重和踏實。
  海濤回來,肯定要向海青打聽尚莉莉的情況,海青道,“你不用去找她了,她要結婚了。海濤沒作聲,知道肯定不是跟楊志南結婚,楊家的種種變故,海青給他寫信時都有提到,只是不詳細,恐有人查他的信,或惹出其它亂子。海濤道:“你在信里從沒提過她又交了男朋友。”海青煩道,“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忙,也不怎麼聯絡,前兩天突然來個電話,說是要結婚,又不讓我參加,只說一切從簡,就那麼回事了。”見海濤悶着,又道,“我勸你也別費心了,她早不是從前的莉莉,你也不是過去的海濤,我看你還是趕緊聯繫工作吧。”
  海濤不死心,晚上沒睡好覺。人真是奇怪得很,在農場時他很想給莉莉寫信,總是克制住了,一是自己處境狼狽、不知從何說起,二是兩個人的家庭都是從紅到黑,如果真走到一起便是黑上加黑,從今往後的生活也就不會有什麼轉機了,想來想去還是沒有聯繫莉莉。可是人一回到廣州,回到家,想法就跟着變了,似乎是希望立即見到她,一聽她要結婚,又覺得無法割捨。於是海濤決定還是要見到莉莉。
  醫院的招待所住的人很雜,大多是病人家屬,也有來探親的——醫院裡的醫生護士若是夫妻兩地分居,另一半來了便住在招待所,還有老人和孩子。尚莉莉和錢書明要結婚,醫院裡一時沒房子,招待所暫住的空房還是錢書明想辦法找的,儘管兩個人不是熱戀結婚,但也不是不重視個人的終身大事,所以尚莉莉請了假在收拾新房。
  那時也不興什麼幾“轉”幾“響”,多少多少條“腿”,塑料花、餅乾盒就是最好的裝飾品,軍被包上白里子,上面縫上湘繡的紅被面,枕巾上有燈籠有喜字,這就全齊了。
  海濤敲門進屋,莉莉正站在椅子上掛小碎花布的窗簾,四目相望,兩個人都愣住了。雖說是歲月滄桑在彼此的身上都留下了難以掩飾的痕跡,但要承受住這種變化卻是另一回事,畢竟他們還年輕。
  還是海濤先打破沉默,“我轉業回來了……”莉莉哦了一聲,想從椅子上下來,但海濤卻道:“我幫你掛吧……”莉莉忙道,“不用了……”,隨即下到地上,把窗簾捲成一團放在桌上,背對着海濤輕聲道,“你怎麼才來?”海濤自然不想提及如煙往事,只道,“你先不要結婚行不行?”
  老實說,當初志南變心之後,莉莉是有些後悔沒選擇海濤,也想到海濤種種的好,但家庭的變故令她早已沒了這份心,既是她在答應錢書明的時候,海濤的身影也莫名其妙的在腦海中閃過,似是一種冥冥中的等待。她也曾問起海青海濤的情況,海青總也不願多講,仿佛比她哥先一步放棄了她,也被她誤認為是海濤的意思。
  她也知道自己跟錢書明不是一回事,並且也不急着要嫁人,但追逐她的錢書明總是一副俯首稱臣的樣子,這倒提醒她:找一個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或許他能全心全意的待你好。她的這種出身,哪個在職在任的幹部家庭會接納她?既是找一個農村出身的醫生,也保不準會輕視她,錢書明不僅出身寒門,還只是個司務長,又對高乾子女情有獨鍾,哪怕是黑干他也照樣想往,這或許正是她的“避風港”,莉莉被政治和情感兩方面的驚濤駭浪嚇怕了,她所需要的是最安全的伴侶。
  然而,海濤的出現令她心緒煩亂,百感交集,錢書明是沒法跟海濤比的,他們才是一路人,而且以她對海濤的了解,他永不會輕視她,這不光因為他們有同樣的傷疤,更重要的是海濤比同齡人有教養,這一點連楊志南也沒法跟他比,何況區區一個錢書明。
  見莉莉半天不說話,海濤走近她身邊,“過去的事咱們都不提了,總之你先別結婚,等我找到工作……”話沒說完,門被人推開了,進來的是錢書明,頗有興致地提着一個新檯燈的盒子,莉莉忙給他介紹海濤,錢書明跟海濤握了握手,“我知道,你爸爸原來是我們軍區政治部主任。”海濤尷尬的不置可否,他和莉莉的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有誰會不知道呢?錢書明招呼海濤坐,比莉莉要熱情,一邊打開檯燈盒子,拎出新檯燈,略有顯派道:“我老鄉從上海帶回來送我們的,最新式的子母燈。”他插上電源,拉一下,大燈亮了,再拉一下,大燈滅而小燈亮,再拉就全滅了。子燈還好,是綠玻璃的,母燈頂着一個翠綠色的罩子,顯得鄉里鄉氣,錢書明的品位在海濤面前暴露無遺,這令莉莉頗不自在。
  海濤起身告辭,對錢書明解釋道,“我剛轉業回廣州,先來看看老朋友……”錢書明道,“我們明晚結婚,你有空就來喝杯喜酒。”海濤敷衍道,“再說吧。”隨即出了門,莉莉跟在他身後送他。
  兩人默默無言地走着,到了醫院大門口,海濤不死心,對莉莉苦勸道,“你們真的不合適……”想不到莉莉突然火兒了,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我跟他不合適,可我能怎麼辦?楊志南把我甩了,你又不跟我聯繫……我已經跟他登記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海濤問道,“你們在一塊了嗎?”莉莉白他一眼道,“當然沒有。”海濤道,“那就不晚,你去告訴他暫時不結婚,隨便找個理由……我陪你去!”莉莉嘆道,“算了吧海濤,我不是海青,我沒她剛烈,何況我在這個醫院已經夠出名的了……”
  海濤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過的馬路,怎麼上的公共汽車,透過後窗玻璃,他看見莉莉一直呆立在醫院的大門口。
  下了課以後,北萍去了校長辦公室,剛要推門,門卻自己開了,靖野從裡面出來,疑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北萍沒好氣道,“我哪兒知道你在這兒?校長叫我來一趟。”靖野道,“你看你怎麼又是氣鼓鼓的?”北萍苦口婆心道,“那些家長什麼時候才明白,我嚴格要求他們的孩子是為了他們好!”靖野嘆道,“不是我說你,何必給他們不及格,到頭來還提意見說你教的不好。你看我,原該六十分,我給他八十分,皆大歡喜。”
  “可現在打倒了‘四人幫’,又恢復了高考,總有一天要抓升學率的,再說為人師表,我們也不能誤入子弟……”不等北萍說完,靖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看你,又認真了,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你快進去吧,我在辦公室等你,有話跟你說。”
  北萍進了校長辦公室,校長跟她東拉西扯了幾句才言歸正傳,校長道,“小楊老師,最近有好幾個家長反映你脾氣大,聽不得反面意見……”北萍剛想解釋,校長一揚手制止了她,“你還年輕,這算不了什麼,要做一個好的老師,不磨鍊不行啊。”北萍正想感激校長的善解人意,不想校長話鋒一轉道,“最近我們粵北地區的分校特別缺老師,學校領導決定派你到分校代課。”北萍愣了一會兒冷笑道,“你說我脾氣大不如說我爸爸問題大,共產黨不是不搞株連九族嗎?”校長平和道,“這怎麼是株連九族呢?分校也需要加強教師力量嘛!”北萍搶白道,“誰不知道去的不是右派就是作風不好的,如果我父親沒栽,你會這麼對待我嗎?”“你也不能說你的工作一點問題都沒有……”“你不是說這算不了什麼嗎?教數學的何老師體罰學生,怎麼不派她去分校?”校長說不過北萍,最後只好略顯威嚴道:“你有什麼意見可以保留,但要服從領導的調配,儘快去分校報到。”
  北萍回到教師辦公室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佟靖野提議到外面吃飯。
  兩人在學校附近的小飯館隨便點了幾樣菜。靖野問道,“校長找你幹什麼?”北萍悶了一會兒道,“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說吧。”靖野道,“我的調令下來了。”北萍驚道,“調令!你想調走!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靖野道:“我爸剛出來工作,怕人說這是不正之風,叫我誰也別說。”北萍愣了一會兒,哼的一聲笑出來,本來她今晚是想向靖野好好傾訴一番的,靖野是她的老同學,又喜歡她,好像她就有傾訴和發泄壞脾氣的特權,何況她的煩惱跟俊生是永遠說不清楚的,俊生的火氣會比她還大,然後摩拳擦掌地說,我去找你們校長算賬!他不懂得化解和理解。
  她是愛俊生的,那是因為生活中有靖野作為補充,不僅容忍她的壞脾氣,還有許多共同語言,現在靖野要走了,她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了,一個十分孤獨的人。
  “你調到哪個單位?”北萍輕聲問道,靖野道,“省二輕廳,搞進出口。”北萍道,“好工作。”再就不說話了。冷了好一會場,靖野才頗感抱歉道,“北萍,原諒我……本來我以為你爸爸這次出事是我的機會,可汪俊生的態度那麼堅決又那以偏激,我想我……”北萍打斷他道,“你什麼也別說了,你走是對的,這個學校沒什麼呆頭。”
  好長一段時間,北萍都沒去找俊生,她不知道見到他該說什麼,她想汪俊生如果不來找她,那一定是被她的家變嚇怕了,自己又何必自討沒趣。有一次北萍難得回家,潘姨說俊生到家來過,囑她回家一定去團里找他,北萍想了想,還是沒去。
  一天傍晚,北萍在學校的單身宿舍里備課,靖野興致勃勃的來找她,原來他從家裡帶來一架兩個喇叭的錄音機,北萍還是第一次見這東西,新奇的不得了,歌帶是鄧麗君風霏時的前奏:一盒龍飄飄,一盒鳳飛飛,兩女孩好像都是台灣歌手,歌唱得嗲嗲的。兩人正搗鼓着,有人敲門,北萍頭都沒抬道,“進來。”
  進來的是一身戎裝的汪俊生,板着一張臉,胸脯脹得像個炸藥包,進門就瞪着北萍,質問道,“你躲着我幹什麼?你以為我就害怕了?你也太小看我了!”北萍解釋道,“我是怕影響你……”俊生恨道,“影響我什麼?軍區有雜技團,市里也有雜技團,大不了轉業憑本事吃飯,就算進不了市雜,我扛大個兒總可以吧?”
  見俊生說話這麼沖,也不懂避一避人,北萍有些尷尬,靖野忙拎起錄音機,隨便找個藉口回自己房間了。
  本來,俊生的舉動倒是頗令北萍欣慰,心中磨盤一般的大石悄然落地。但女孩子都有言不由衷的習性,雖然北萍不會用小拳頭加“我恨你”來表達愛意,但這種習性不可能纖毫不沾,所以看上去她顯得不動聲色,反一本正經道,“你現在當了分隊長,業務好,出身也好,團里又要培養你,路都挺順的,……把這一切都扔了,你總有一天會怨我的。”北萍的心思,只是想聽俊生一訴衷情,想不到俊生卻火了,恨道,“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跑了你家多少趟?又上這兒來找你,你還不信我?你現在終於認清我是配不上你的!是的,你楊北萍不在乎出身,可你在乎文化在乎情調,在乎小資產,張口閉口就提那個佟靖野,今天我總算見到他了,行,你等着,我不跟你說,我跟他說去!”不等北萍反應過來,俊生已轉身出了房間,在走廊上大喊一聲,“佟靖野!”聽到答應聲便大步循聲而去。
  等北萍追了出去,已經來不及了,在靖野的宿舍里,俊生怒視着靖野,同宿舍的另一位年輕老師也嚇得站了起來。北萍要拉俊生出去,俊生不肯,對靖野道,“你如果真愛北萍,也行,我劃一刀你劃一刀。”說完拍出傘刀,捲起袖子,照着胳膊上就是一刀,頓時鮮血淋漓,靖野根本沒鬧清楚怎麼回事,嚇得臉都白了,俊生將刀遞給他,北萍驚叫道,“靖野你別理他!”靖野當然不敢接刀,俊生倒是面不改色,道,“那好吧,我劃三刀你劃一刀!”話未落音,手起刀落,又是兩條帶血的傷痕。北萍順手抓了條毛巾,衝過去敷住俊生左臂上的傷口,忍不住抱着他放聲痛哭,俊生卻一動不動地站着。
  兩天之後,風波似乎平息,靖野找到北萍,很嚴肅的對她說道,“你怎麼能接受這種表達愛情的方式呢?”北萍沉默不語,靖野又道,“你就是不跟我好,也不能跟這種人好,太可怕了……沒文化!愚昧!”“你別說了!”北萍也板起臉來制止靖野,不過在她的內心,她不知是為了維護俊生還是因這話觸到她的痛處而生氣。
  現在想來,靖野那時便去意已定。
  所以北萍決定不跟靖野提被調到分校去的事,然而,陡然聽到靖野調離的消息,北萍除了失落之外,還有些莫名的惆悵,畢竟他們同學一場,又一塊到學校教書,靖野始終陪伴在她的身邊,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着,卻又無時無刻不環繞在身邊,現在不僅她要走,靖野也要走,因着靖野要徹底離去,北萍又想到他種種的好,想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前途,眼圈都紅了。
  看見北萍有些失魂落魄,靖野心裡也很難過,但事已至此,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父親也說過,作為一個男人,任何時候感情都不能超過理智,否則一事無成。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沉迷於一段感情也太長時間了,且毫無結果,對手又是情理與常理之外的人,也就覺得累了,反而希望儘快脫離。
  但北萍畢竟是他深愛的女孩,他不可能面對她所處的困境無動於衷,於是他說道:“要不我回去跟我爸說說,把你也調出鐵中……”不等他說完,北萍用眼神制止了他,心想,雖說汪俊生和佟靖野沒有嫌,這並不能證明她不是瘟疫,現在誰對她不是唯恐避之不及?學校想把她推出去,至少眼不見為淨,說到靖野的父親,她不是靖野的女朋友,人家憑什麼幫她?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靖野的女朋友,遇到這種關口,靖野的父親又剛剛出來工作,為了不影響大局,也會叫他們分手的。
  這種事能在她的家庭里發生,為什麼就不能在別人的家庭里發生?當年她的父母怎樣制止了莉莉和志南的情緣,今天靖野的父親也會怎樣分離她和靖野,所以她不會做這個夢,還是面對現實老老實實去分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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