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飛星1艾米
過了幾天,輪到靜秋回K市休息,她的輪休排在星期三、星期四兩天。
前兩次輪休,靜秋把機會讓給了那個叫李健康的男生,因為他其實不那麼健康,臉上老有包塊長出來,需要經常去醫院檢查。靜秋把輪休機會讓給他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沒路費錢。那時她媽媽每月的工資才四十來塊錢,要養活她跟妹妹兩個人,還要給下農村的哥哥一些零用錢,又要周濟在鄉下勞動改造的父親,每個月都是入不敷出,所以她能省就省了。
但這次不行了,她的班主任托回去休假的人帶信來,說學校匯演,他們班還等着她回去排節目,一定讓她回去一趟,把班上的舞蹈編好了,教給同學們了才能走。班主任說已經發動全班同學為她募集了來去的路費,這次一定要回去了。
靜秋的媽媽在八中附小教書,跟靜秋的班主任算是一個學校的同事。班主任知道靜秋家窮,每次開學報名時都主動讓她打緩期,就是推遲交學雜費。雖然每學期學雜費只三、四塊錢,在當時也算一筆很大的開銷了。
班主任還常常拿張表讓靜秋填,說填了學校可以給她每學期15塊錢補助,叫助學金。但靜秋不肯填,因為助學金還要在班上評的,靜秋不想讓人知道她家窮,要靠助學金讀書。
她自己每年暑假都到外面去做零時工,在一些建築工地做小工,師傅砌牆,她就幫忙搬磚、攪和水泥,用木桶子裝了,挑給師傅。很多時候,她得站在很高的腳手架上,接別人從地上扔來的磚,有時還要跟幾個人合抬很重的水泥預製板,都是很重很冒險的活路,但每天可以掙到一塊二毛錢,所以她一到暑假就出去打零工。
這次要回去輪休了,讓她又喜又愁,喜的是可以回去看看媽媽和妹妹了,她媽媽身體不好,妹妹還小,她老是擔着心。現在回去看看,可以幫家裡買煤買米,干點重活。但是她又很捨不得西村坪,尤其是老三,回去兩天就意味着兩天見不到他,而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大媽聽說靜秋要回K市,就竭力主張讓長林去送她,但靜秋不肯,一是她不想耽誤長林出工,二是怕受了這個情,以後沒法還。
聽長芳講,幾年前,長林曾經喜歡過一個來插隊的女知青,那個女知青可能是看他爸爸面子,跟他好過一段。後來有了招工指標,那個女知青向長林賭咒發誓,說只要你為我搞到這個回城的指標,我一定跟你結婚。
但等到長林幫她說情,讓他爸爸為她弄到那個指標後,她就一去不復返了。她後來還對人說,只怪長林太傻,沒早把生米煮成熟飯,不然她成了他的人,自然是插翅難飛。
這事讓長林成了村裡的笑柄,連小孩子都會唱那個順口溜:“長林傻,長林傻,雞也飛,蛋也打;放着個婆娘不會插,送到城裡敬菩薩。”
有很長一段時間,長林都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給他說媳婦他也不要,叫他找對像他也不找。這回家裡住了靜秋這個女學生,好像他精神又好起來了。大媽就總是讓長芳在靜秋耳邊吹風。但長芳覺得二哥配不上靜秋,不光沒做上媒,還把大媽的話、二哥的話全透露給靜秋了。
靜秋讓長芳告訴大媽,說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長林。
大媽知道了,親自跑來跟她說這事:“姑娘家,成分不好怕什麼?你跟我家長林結了婚,成分不就好了?以後生的娃都是好成分。你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娃們着想吧?”
靜秋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在地下挖個洞鑽進去,連聲說:“我還小,我還小,我沒想過這麼早就找對象,我還在讀書,現在提倡晚戀晚婚,我不到二十五歲以後,是不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大媽說:“二十五歲結婚?骨頭都老得能敲鼓了。我們鄉下女娃結婚早,隊裡扯個證明,什麼時候都能結婚。”大媽安慰靜秋,“我也不是要你現在就結婚,是把這話先過給你,你心裡有我們長林就行了。”
靜秋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央求長芳去解釋,說我跟你二哥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長芳總是嘻嘻笑:“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我不去做惡人,要說你自己去說。”
靜秋臨走前一天,長林自己找她來了,紅着臉說:“我媽叫我明天送你一程,山上人少,不安全,山下路遠,還怕漲水---”
靜秋趕快推脫:“不用送,不用送,我---不怕。”然後又擔心地問,“這山上有---老虎什麼的嗎?”
長林老實相告:“沒有,這山不大,沒聽說有野物,我媽說怕有---壞人---”
靜秋竭力推辭了,大媽也出面說了一通,靜秋也推辭了。她其實還是很想有個人送她的,一個人走山路,實在是有點膽戰心驚。但一想到接受了長林這個情,以後拿什麼來報答?她又寧可冒險一個人走了。她決定走山下那條路,雖然遠一倍,而且要趟水,但人來人往,不會遇到壞人。
到了晚上,老三過來了,跟大家一起坐在堂屋裡說話。靜秋幾次想告訴他明天回去的事,都沒有機會開口。她希望別的人會提起這事,那樣他就知道她要回K市兩天了,但沒有一個人提起這事。她嘆了口氣,心想可能也不用告訴他,也許他這兩天根本不會到大媽家來,就算來了,難道他還會因為看不見她難受?
靜秋不好意思老呆在堂屋,怕別人覺得她是因為他在那裡才呆在那裡的,就起身回到自己房間去寫匯報。但她一直支着耳朵在聽堂屋的動靜,想等他告辭回家的時候,就悄悄跑出去告訴他,她明天要回K市去。但她又怕他拿她說過的話搶白她,說“你告訴我這個幹什麼?我管你到哪裡去?”
她呆在自己房間,卻一個字也沒寫。快十點了,她聽見他在告辭了,她正想找個機會溜出去告訴他,他走進她房間來了,從她手裡拿過筆,找了張紙,很快地寫了幾句話,然後把那張紙推到她面前。她看見他寫着:
“明天走山路,我在山上等你。八點。”
她吃了一驚,幾乎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麼意思了,她抬頭望着他,見他在微笑,盯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她愣了片刻,還沒等她回答,大媽已經走進來了。他提高聲音說:“謝謝你,我走了。”就走了出去。
大媽狐疑地問:“他謝你什麼?”
“噢,他請我幫他在K市買東西。”
大媽說:“我也正想要你幫忙買點東西。”大媽拿出一些錢,“你回去了,幫我們長林買些毛線,幫他織件毛衣,顏色式樣都由你定。我聽你大嫂說你蠻會織毛衣,你這身上穿的是自己織的吧?”
靜秋不好推脫,只好收下了錢,心想,不能做大媽的兒媳,幫她兒子織件毛衣也算是補償吧。
那一晚,靜秋怎麼都睡不着,她把那張紙拿出來看了又看,他的確是那樣寫的。但他是怎麼知道她明天要回去的呢?他明天不上班嗎?他會對她說什麼?做什麼?有他做伴,她心裡很高興,但是女孩防範的是男人,他不也是個男人嗎?兩個人在山上,如果他要對她做什麼,難道她還打得過他?
說實話,靜秋就知道男人對女人構成威脅,但並不知道這個威脅具體是怎麼回事。“強姦”也聽說過,外面經常可以看到布告,有些人的名字上打着大紅叉,就知道又槍斃了幾個。那些人當中,有些就是“強姦犯”,有時還有犯罪經過的描寫,但都比較含糊,看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靜秋記得曾經看見過一個槍斃殘害女性的強姦犯的布告,其中有句說強姦犯“將螺絲刀插入女性的下體,手段極其殘忍”。記得那時還跟幾個女伴議論過,說到底哪裡算下體?幾個人都覺得腰部以下都算下體了,那麼這個強姦犯到底把螺絲刀插到受害人腰部以下那一塊去了?這事一直沒搞清楚。
還有個女伴曾經講過,說她姐姐跟男朋友吹了,因為那個男朋友“不是人”,有一天晚上,那個男朋友送她姐姐回家的時候,把她姐姐壓到地上去了。這又把幾個人搞得糊裡糊塗,是不是那個男的太兇惡,要打他女朋友?
靜秋的女伴當中,有幾個比她大,大家都是八中或八中附小老師的小孩,都住在學校教工宿舍里,一起長大的。那幾個大點的,似乎知道得多一些,但講起來也是藏頭露尾,叫幾個小點的摸頭不是腦,如墮五里霧中。
記得有個女孩曾經很鄙夷地講過,說某某的姐姐象等不及了一樣,還沒舉行婚禮就結婚了。在靜秋聽來,這個說法簡直狗屁不通,不合邏輯,結婚不就是舉行婚禮嗎?怎麼可能沒舉行婚禮就結婚了呢?
還有就是總聽人說誰誰被誰誰“搞大了肚子”,但從來沒人告訴靜秋,一個人的肚子是如何被搞大的,自己悟來悟去,也就基本上悟出跟男的睡覺就會被搞大肚子,因為她媽媽一個同事的兒子被女朋友甩了,那個同事很生氣,總是對人說那個女孩“跟我兒子瞌睡都睡了,肚子都被搞大過了,現在不要我兒子了,看誰敢要她。”
那件事給靜秋很深的印象,因為她媽媽告誡過她,說你看看,我同事還是人民教師,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在外面敗壞那女孩的名聲,如果是那些沒知識的人,更不知道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了。一個女孩子,最要緊的就是自己的名聲。名聲壞了,這一輩子就完了。
把這麼多前人的經驗教訓、再加上道聽途說、以及自己的邏輯推理全綜合起來,靜秋得出了一個結論:明天可以跟老三一起走那段山路,只要自己時時注意就行了。在山上是不會睡覺的,所以不存在搞大肚子的問題,最好讓他走前面,他就不可能突然襲擊,把她按到地上去。另外,注意不讓他碰她身體的任何地方,想必不會出什麼問題了吧?
唯一的擔心就是被人看見了,傳到教改小組耳朵里去,那就糟糕了。但她想那段山路好像沒什麼人,應該不會被人看見吧?要不,明天跟他一前一後離遠點,裝做不認識一樣,只不知道他肯不肯。
第二天,才七點鐘,靜秋就起來了,梳洗了一下,跟大媽告個辭,就一個人出發了。她先走到河的上游,乘渡船過了那條小河,然後就開始爬山。今天幾乎是空手,沒背行李,比上次輕鬆多了。
她剛爬上山頂,就看見了老三。他沒穿他那件藍色棉大衣,只穿了件她沒見過的茄克,顯得他的腿特別長,她就喜歡看腿長的人。她一看見他,就忘記了昨天晚上為自己立下的那些軍令狀,只知道望着他,無聲地笑。
他也一個勁地望着她笑:“看見你出門了。開始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你---今天不上班?”
“換休了,”他從隨身背的包里拿出一個蘋果,遞給她,“早上吃東西了沒有?”
她老實回答:“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我們可以走到K縣城去吃早點。”他把她背的包都拿了過去,“你膽子好大,準備一個人走山路的?不怕豺狼虎豹?”
“長林說這山上沒野物----,他說---只需要防壞人---”
他笑起來:“你看我是不是壞人?”
“我不知道----”
他安慰她說:“我不是壞人,你慢慢就知道了。”
“你昨天---好大膽,差點讓大媽看見那個紙條。”她說了這句,就覺得兩個人象在搞什麼鬼一樣,有點狼狽為奸的感覺,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不過他沒注意,只笑着說:“她看見了也不要緊,她不識字,我寫得又草,還擔心連你也看不清呢。”
山頂的路還有點寬,兩個人並排走着,他一直側着臉望她,問:“大媽昨天找你幹什麼?“
“她叫我在K市幫長林買毛線,幫他織件毛衣----”
“大媽想讓你做他兒媳婦,你知不知道?”
“她----說過一下----”
“你---答應了?”
靜秋差點跳起來:“你亂說些什麼呀?我還在讀書----”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沒讀書----就答應做她兒媳婦了?”他見她臉龐漲得紅通通的,好像要發惱一樣,不敢再問了,只說,“你---答應給長林----織毛衣了?”
“嗯。”
他象吃了大虧一樣叫起來:“你要給他織毛衣?那你也要給我織件毛衣!”
靜秋笑道:“你怎麼象小孩爭嘴一樣?別人要織一件,你也要織一件?”說到這裡,又有心試探一下,“你還要我幫你織毛衣?你不會叫你----愛人----幫你織?”
他急了:“我哪裡有愛人?你聽誰說我有愛人?”
她見他沒愛人,心裡很高興,但嘴裡卻繼續冤枉他:“大媽說你---有愛人,說你上次就是回家探親去了。”
他大喊冤枉:“我還沒結婚,哪來的愛人?她肯定是想把你跟長林撮攏,才會這樣說。你到我們隊上去問問,看我---結婚了沒有---。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組織吧?”
靜秋說:“我幹嘛去你隊上問?你---結婚不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好像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笑了笑說:“怕你---誤會---”
靜秋心裡覺得很溫暖,他一定是喜歡她的,不然他為什麼怕她誤會?但她不敢再往下問,感覺好像已經走到了一個危險的漩渦附近,再問,就要一頭栽進去了。
他也沒再提這個話題,開始問她的情況,她很坦率地講了自己家的事,覺得對他沒什麼要隱瞞的,也許早點讓他知道,還可以考驗他一下。她就把父母怎麼挨批鬥,父親怎麼被趕回鄉下去,哥哥怎麼招不回來都講給他聽了。
他默默地聽着,沒怎麼插嘴,只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時候,又提點問題,好讓她繼續講下去。
靜秋說:“我記得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媽媽還沒被揪出來。那時候,一到晚上,我就跟小夥伴們一起,跑到媽媽學校的會議室去看熱鬧,那裡經常開批鬥會。我們都把批鬥會當件好玩的事,總是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福建普通話,因為他總是把‘某某’說成‘秒秒’。
那時挨批鬥的是一個姓朱的老師,聽說是跟>中的許雲峰、江姐、成崗等人共過事的,後來被捕,就變節自首,保全了一條性命。雖然她自己一直辯解說她只是‘變節’,就是脫離了共產黨,但沒有‘叛變’,也就是沒出賣同志,但文革一開始就被揪出來了,當叛徒來鬥爭。
她那時是白天勞動,晚上挨批。白天的時候,她在外面勞動,我們那幫小孩就經常圍着她,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話:朱佳靜,又名朱芳道,系秒秒省秒秒市人,於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營叛變革命。
她總是泰然自若,昂着頭,不理睬我們這些小孩子。挨批鬥的時候,她也是昂着頭,不肯低下,經常冷冷地說:‘你們不講道理,我懶得跟你們說。’
但是有一天,我又跟那群小孩到會議室去看熱鬧,卻看見是我媽媽坐在圈子中間,低着頭,在接受批判。小夥伴都開始笑我,學我媽媽的樣子,我嚇得跑回家去,躲在家裡哭。後來我媽媽回來了,沒提那件事,因為她不知道我看見了。
一直到了公開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瞞不過我們了,中午的時候就給了我一點錢,叫我把妹妹帶到河對岸的市里去玩,不到下午吃飯的時候,不要回來。我跟妹妹兩人一直呆到下午五點才回來。一進校門,就看見鋪天蓋地的標語,都是打倒我媽媽的,她的名字被倒過來掛在那裡,還打上了紅叉,說她是歷史反革命----
回到家裡,我看見媽媽的眼哭紅了,她的一邊臉有點腫,嘴唇也腫了,她的頭髮被剃得亂七八糟,她正在對着鏡子自己剪整齊。她是個很驕傲的人,自尊心很強,受到這種公開批鬥,簡直無法忍受。她摟着我們哭,說如果不是為了三個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輕聲說:“你媽媽是個偉大的母親,她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難過,很多人都經歷過這樣的厄運,但是只要熬出來了,就會像你說的那個朱老師一樣,昂首做人,不再為這些痛苦了---”
靜秋覺得他有點階級陣線不清,那個姓朱的是叛徒,我的媽媽怎麼能像她那樣呢?她趕快解釋說:“我媽媽不是歷史反革命,她後來就被‘解放’出來了,她又可以教書了,是那些人搞錯了,我外祖父曾經參加過共產黨,後來搬去另一個地方,找不到組織了,就被當成自動脫黨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來關進監獄,還沒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監獄裡了。但那不是我媽媽的問題---”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媽媽,即使她真是歷史反革命,她仍然是個偉大的母親。政治上的事,說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標準來衡量你的----親人。”
靜秋說:“你跟那個叛徒朱佳靜的論調一模一樣,她的兒女責問她那時為什麼要自首,說你不自首的話,現在也跟江姐一樣,是個人人歌頌的革命烈士了。別人能忍受敵人的拷打,為什麼你忍受不了?
她說:‘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時你爸爸也關在監獄裡,我不變節,你們早就餓死了。我只是個一般黨員,不認識任何別的黨員,我沒出賣任何人,我只保證再不參加黨的活動了----。’
她這話被她的兒女揭發出來,革命群眾畫了很多漫畫,都是她從狗洞裡爬出來的醜惡面目---”
他嘆了口氣:“一邊是兒女,一邊是事業,她也是太難選擇了。不過既然她沒出賣別人,其實也不用----這麼整她的----。黨那時有政策,為了保存實力,是允許黨員在被捕後變節的,可以登報聲明脫黨,只要不出賣同志就行。
有很多黨的領導人物,被捕後也變節自首過,有的還出賣自己的下級,換來自己的自由。共產黨對他們都是很寬容的,因為本來就是他們的黨----犧牲幾個下屬,保全黨的領導人,對他們來說還是值得的。”
他說出幾個響噹噹的名字,說他們都被捕過,都是自首叛變了才被放出來的,等於是踩着下級的屍骨走出敵人監獄的。他說:“所以我瞧不起這些人。要革命,就象那些犧牲了的烈士一樣,不是為了謀私利,連命都捨得獻上。如果只是為了掌權,就不要掛着個革命的牌子,打擊別的人。”
靜秋聽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說:“你---好反動啊。”
他笑着望她:“你要去揭發我?其實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裡,是公開的秘密,就連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過你很天真純潔,只知道仰望那些領袖人物,以為他們是神。其實他們還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權欲,鬧來鬧去,都是為了掌權,只有下面的人吃虧。”
她擔心地說:“我不會去揭發你,但你這樣亂說,不怕別人揭發你?”
“哪個別人?我對誰都不會說的,只對你說說。”他開玩笑說,“你如果要揭發我,我也認了,死在你手裡,心甘情願。只求你在我死後,在我墳上插一束山楂花,立個墓碑,上書:這裡埋葬着我愛過的人。”
她揚起手,做個要打他的樣子,威脅說:“你再亂說,我不理你了。”
他把頭伸給她,等她來打,見她不敢碰他,才縮回去,說:“我媽媽可能比你媽媽還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說是很進步很革命的,她親自帶領護廠隊到處去搜她那資本家父親暗藏的財產,親眼看着別人拷問她的父親,她不同情他,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革命。
雖然她跟我父親結了婚,但她一直很低調,只在市群藝館當個小幹部。她嫁給我父親那麼多年,也一直跟她的資本家父親劃清界線,但她骨子裡還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喜歡文學,喜歡浪漫,喜歡一切美的東西。她看了很多書,很愛詩歌,自己也經常寫一點,但她不拿去發表,因為她知道她寫的東西,只能算得上小資產階級的東西----
文革當中,我父親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遭到批鬥,被隔離了,我們被趕出軍區大院,我媽媽也被揪了出來,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腐蝕拉攏革命幹部,用極其卑劣的手段,引誘我父親,把革命幹部拉下了水。那時候,整個群藝館貼滿了各種低級下流的大字報和漫畫,把我媽媽描繪成一個骯髒無恥的女人。
她像你媽媽一樣,是個高傲自尊的女人,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潑過污水,所以沒法忍受。她跟那些人吵,替自己辯護,但越辯護越糟糕,那些人用各種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謂勾引我父親的細節,連新婚之夜的一點一滴都要她交代出來,還借批鬥的機會,在她身上亂摸,她就痛罵他們,而他們就打她,罵她,說她挨批的時候還不忘勾引男人。那時她每天回來,都要洗很長時間的澡,因為她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他們打了她很多,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來了,他們才讓她回家養傷。
那時,我父親在省里被批鬥,省報市報上都印滿了批判揭發他的東西,後來就越來越往低級下流方面滑,很多是關於他生活腐化墮落的,說他引誘姦污了身邊很多女護士、女秘書、女辦事員。我們把這些都藏着,不讓我母親看見,但她仍然看見了,因為實在太多,藏不勝藏。她的身體承受了外界的打擊,她還堅持活着,但這個來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條長長的白圍巾結束了她的生命。
她的遺書只有幾句話:質本潔,命不潔,生不逢時,死而後憾。”
靜秋小聲問:“那你父親真的----有那些事嗎?”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父親是很愛我母親的,雖然他不知道怎樣愛她才是她喜歡的方式,但他還是愛她的----。我母親走了這些年,父親也早就官復原職,有很多人為他張羅續弦,但他一直沒有---再娶。
我父親總是感嘆,說毛澤東的那句話有道理:‘勝利往往來自於再堅持一下之後’。有時候,好像已經走到了絕境,以為再也沒有希望了,但是如果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往往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靜秋沒想到他有比她更慘痛的經歷,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說:“你這些年過得---也很難----。”
他沒再談父母的事,兩個默默走了一會,他突然問:“我---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
她嚇了一跳:“你跟我到K市去幹什麼?如果我媽媽看見,或者老師同學看見,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以為---反正---反正影響不好----”
他笑起來:“看把你嚇得,話都說不清了。你放心,你叫我不跟你去,我就不會跟你去的。你說的話,就是最高指示,我肯定照辦的。”他小心地問,“那我可不可以在縣城等你回來呢?縣城沒人認識我們---,你要是怕的話,我可以只遠遠地跟着你。你回來的時候,不是還要走這麼遠的路嗎?你一個人走----我怎麼能放心呢?”
她看他這麼乖,說不準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她一感動,膽子就大起來:“如果不耽擱你工作的話,你---就在縣城等我吧。我坐明天下午四點的車,五點到縣城----”
“我在車站等你。”
又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靜秋說:“你講故事我聽吧,你看過那麼多書,肚子裡肯定有不少故事,講一個給我聽吧。”
他就講了幾個故事,每講完一個,靜秋就問:“還有呢?還有呢?”他就又講一個。最後,他講了一個沒題目的故事,大意是說有一個青年,為了挽救他父親的事業和前程,答應娶他父親上司的女兒為妻,但他心裡是不願意的,這事情就一直拖着。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他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想娶那個姑娘為妻,但那個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個姑娘有過婚約,就不信任他,躲了起來。
講到這裡,他就停下了。
她問:“後來呢?把故事的結局告訴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結局----,如果你是---那個姑娘,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那個青年後來遇到的姑娘,你會怎麼辦?”
靜秋想了想,說:“我想,如果那個青年可以對一個姑娘出爾反爾,他也會對別的姑娘出爾反爾的,所以----,如果我是那個他後來遇到的姑娘,我----肯定也會躲起來---”說到這裡,她似乎恍然大悟,“這是不是你的故事?你在講你自己?”
他搖搖頭:“不是我的故事,是從很多書裡看來的,幾乎所有的愛情故事都大同小異。你看過>嗎?羅密歐不是很愛朱麗葉嗎?但是不要忘記,羅密歐在遇到朱麗葉之前也喜歡過另一個女孩的----”
“是嗎?”
“你忘記了?羅密歐遇見朱麗葉的那天,他是為了另一個女孩去那個聚會的,但他看見了朱麗葉,就愛上了她,你能說羅密歐既然能對第一個女孩出爾反爾,就一定會對朱麗葉出爾反爾嗎?”
靜秋想了一會,說:“他沒有對朱麗葉出爾反爾,是因為他很快---就死了。”
“噢,想起來了,我剛才那個故事的結局是這樣的:後來那個青年瘋了一樣到處找那個女孩,可是老是找不到,他沒法忍受沒有她的生活,就----自殺了。”
“這肯定是你亂編的。”
星期四下午,靜秋匆匆趕到長途車站,擠上了開往K縣城的最後一班車。沒想到車剛開出K市,就拋錨了,停在一個前不靠村、後不靠店的地方,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重新聽見汽車發動機聲。
靜秋急得要命,等趕到K縣城,肯定七點都過了,車站都關門了,不知道老三還會不會等她。如果他走了,她今天是沒法趕回西村坪了,只好在K縣城找個地方住一晚上。但她身上的錢買了車票之後,就沒剩下什麼了。她想,萬不得已的話,只好把大媽請她買毛線剩下的錢用來住旅館了,只不知道住一夜旅館要多少錢。
當她的車開近K縣汽車站的時候,她看見老三正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她。車一停,他就跑到車門口向里張望,看見她了,就跳上車來,擠到她跟前:“以為你不來了,又以為你的車----翻了。肚子餓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吧。”
他接過她的那些包:“背了這麼多東西?跟別人帶的?”然後就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帶着她下了車,去找餐館。她試着掙脫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緊,而且又是晚上,想必也沒人會看見,她就由着他抓了。
K縣城不大,連公共汽車都沒有,幾家餐館早就關門了,沒地吃飯了。
靜秋問:“你吃了沒有?如果你吃過了,我們---就不用找餐館了,回到西村坪再吃吧。”
“我也沒吃,開始準備等你來了一起吃的,後來就怕離開了會跟你錯過,所以就守在那裡---。你肯定餓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待會要走很遠的路的---”他拉着她的手,說,“跟我來,我有辦法---”
他帶着她到縣城附近的那些農民家去找吃的,說只要給錢,總歸能找到飯吃。走了一會,他看見一戶人家,說:“就是這家了,房子大,豬圈也大,肯定家裡殺了豬的肉還有剩的,讓我們去開開葷。”
他們倆去敲那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聽說他們是來找飯吃的,又看見老三手裡的鈔票晃來晃去的,就把他們讓進屋去。老三跟她談了一會,給了錢,那個婦女就張羅做飯了。
老三幫忙燒火,他坐在灶跟前,很老練的架柴燒火,還拉靜秋坐在旁邊看。灶跟前堆着一些茅草樣的東西,算是坐的地方。靜秋跟老三坐在茅草堆里燒火,只有那麼一點地方,兩個人擠在那裡,她的人幾乎靠在他身上了,但她不怎麼怕,因為這戶人家肯定不認識他們倆。
爐灶里的火映在老三臉上,他的臉變得紅紅的,好像特別英俊。靜秋不時偷偷地看他,他也不時地側過頭望她一眼,跟她的視線相遇,就會心地一笑,問她:“這種生活好不好玩?”
“好玩---”
那頓飯對靜秋來說,真是太豐盛了,新米煮出來的飯,特別好吃。幾個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一碗煎得二面黃的豆腐,一個炒得綠油油的青菜,一碗鹹菜,還有兩根家做的香腸。他把兩根香腸都夾給她,說:“知道你喜歡吃香腸,剛才專門問了,如果主人說沒香腸,我就要換一家了。”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香腸?”她不肯要兩根,一定要給一根他。
他說:“我不愛吃香腸,真的,我愛吃---鹹菜,隊上食堂吃不到的---”
她知道他是在讓給她吃,哪裡會有不愛吃香腸的人?她一定要他吃,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兩個人在那裡讓來讓去,主人看見了,樂呵呵地說:“你們這兩口子怪有趣的,蠻恩愛呢,要不我再給你們煮兩根?”
老三趕快掏錢,連聲說:“那就多煮幾根吧,我們可以帶在路上吃----”
吃完飯,他問靜秋:“今天還回去不回去?”
“當然回去,不回去在哪裡住?”
“想不回去當然能找到住的地方,”他笑了一下,“還是回去吧,不然你又怕別人說這說那----”
一路上,他都牽着她的手,說天太黑,怕她摔跤。兩個人的手一直抓在一起,有點汗涔涔的。他問:“我---牽着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
“以前沒人牽過你的手?”
“沒有。”她好奇地問,“你牽過別人的手?”
他有好一會沒回答,最後才說:“如果我牽過,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壞人?”
“那你肯定是牽過的---”
“牽和牽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是因為---責任,有的時候,是因為---沒別的辦法,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愛情---”
她還從來沒有聽過別的人直截了當對她說“愛情”這個詞,那時說到愛情,都是用別的詞代替的。她聽他用這個詞,感覺好像很尷尬一樣。她不敢順着這個話題往下說,不知道他還會說些什麼令她尷尬的話來。
路過那棵山楂樹的時候,他問:“那邊就是那棵山楂樹,想不想過去看一下,坐一會?”
靜秋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不了,聽說那裡槍殺過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裡好怕---”
“那以後有機會再來吧。”他開玩笑說,“你信仰共產主義,還怕鬼?”
靜秋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是怕鬼,其實那些抗日英雄就是變了鬼,應該也是好鬼,也不會害人,對吧?所以我不是怕鬼,只是怕---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他,“我到西村坪的那天,你是不是剛好也從什麼地方回西村坪,在那棵樹下站過?”
“沒有啊,”他驚訝地問,“我怎麼會跑那裡站着?”
“噢,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那天我一回頭,總覺得樹下站着個人一樣,穿着潔白的襯衣---”
他呵呵笑起來:“你真是看花眼了,那麼冷的天,我穿着件潔白的襯衣站在那裡?不凍死了?”
靜秋想想也是:“可能是我平常聽山楂樹時,老想起那樹下站着的兩個青年,所以看走眼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也許是那些冤魂當中有誰長得像我吧?可能那天他現了形,剛好被你看見,你就以為是我了。快看,他又出來了!”
靜秋哪裡敢看,嚇得撒腳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懷裡,摟緊了,安慰說:“騙你的,哪裡有什麼冤魂,都是編出來嚇唬你的。”他摟了她一會,又開玩笑說,“本來是想把你嚇得撲我懷裡來的,哪裡知道你反而向別處跑,可見你很不信任我啊。”
靜秋躲在他懷裡,覺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又很捨不得他的懷抱,而且也的確是很怕,就厚着臉皮賴在他懷裡。他在雙臂上加了一點力,她的臉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身體會有這樣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氣息,不知道怎麼形容那氣息,就覺得有了個人可以信任依賴一樣,心裡很踏實,黑也不怕了,鬼也不怕了,只怕被人看見 。
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好快,好大聲。“其實你也很怕,”她抬頭望着他,“你心跳得好快。”
他鬆了一下手,讓身上背的包都滑到地上去,好更自由地摟着她:“我真的好怕,你聽我的心跳這麼快,再跳,就要從嘴裡跳出去了。”
“ 心可以從嘴裡跳出去?”她好奇地問。
“怎麼不能?你沒見書上都是那麼寫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動着,仿佛要從嘴裡跳出去一樣---’”
“書裡這樣寫了?”
“當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邊了。”
靜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說:“不快呀,還沒你的快,怎麼就說快到嘴邊了?”
“你自己感覺不到,你不相信的話,張開嘴,看是不是到嘴邊了。”不等靜秋反應過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她覺得大事不妙,拼命推開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着,還用他的舌頭頂開她的嘴唇。
如果他只吻她的嘴唇,她可能還不會這麼緊張,現在他連舌頭都伸進她嘴裡來了,使她覺得很難堪,感覺他很----下流 一樣,怎麼可以這樣?從來沒聽說過接吻是這樣的。她緊緊咬着牙,他的舌頭只能在她嘴唇和牙齒之間滑來滑去。他攻了又攻,她都緊咬着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只覺得既然他是想進入她的口腔,那肯定就是不好的事,就得把他堵在外面。
他放棄了,只在她唇上吻了一會,氣喘吁吁地問她:“你---不喜歡?”
“不喜歡。”其實她沒什麼不喜歡的,只是很害怕,覺得這樣好像是在做壞事一樣。但她很喜歡他的臉貼着她的臉的感覺,她從來沒想到男人的臉居然是暖暖的,軟軟的,她一直以為男人的臉是冰冷繃硬的呢。
他笑了一下,改為輕輕摟住她:“喜歡不喜歡這樣呢?”
她心裡很喜歡,但硬着嘴說:“也不喜歡。”
他放開她,解嘲地說:“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背起那些包,說,“我們走吧。”然後他沒牽她的手,只跟她並排走着。
走了一會,靜秋見他不說話,小心地問:“你---生氣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沒生氣,怕你連牽手也不喜歡----”
“我沒有說我---不喜歡---牽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歡我牽着你?”
她不肯說話。他偏要問:“說呀,喜歡不喜歡?”
“你知道---還問?”
“我不知道,你讓我琢磨不透,我要聽你說出來才知道。”
她還是不肯說,他沒再逼她,只緊緊握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下山去。擺渡的已經收工了,他說:“我們別喊擺渡吧,我們那裡有句話,形容一個人難得叫應,就說‘象喊渡船一樣”,說明渡船最難喊了。我背你過河吧。”
說着,他就脫了鞋襪,把襪子塞進鞋裡,把鞋用帶子連起來,掛在自己頸子上,然後把幾個包都掛到自己頸子上。他在她前面半蹲下,讓她上去。她不肯,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別不好意思了,上來吧,你們女孩子,走了冷水不好。現在天黑,沒人看見。快上來吧。”
她只好讓他背她,但她用兩手撐在他肩上,盡力不讓自己的胸接觸他的背。他警告說:“趴好了啊,用手圈着我的頸子,不然掉水裡我不負責的啊。”說完,他仿佛腳下一滑,人向一邊歪去,她趕緊伏在他背上,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胸擠在他背上,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擠在那裡很舒服一樣。但他渾身一震,人象篩糠一樣發起抖來。
她擔心地問:“是不是我好重?還是水好冷?”
他不回答,哆嗦了一陣,才平復下來。他背着她,慢慢涉水過河。走了一會,他扭過臉說:“我們那裡有句話,說‘老公老公,老了要人供;老婆老婆,老了要人馱’。不管你老不老,我都馱你,好不好?”
她臉紅了,嗔他:“你怎麼盡說這樣的話?再這樣,我---跳水裡去了。”
他突然不吭聲了,靜秋好奇地問:“你怎麼啦?又生氣了?”
他用頭向下遊方向點了一下:“你二哥在那邊等你。”
靜秋順着他頭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長林坐在河邊,身邊放着一對水桶。老三走到岸上,放下靜秋,邊穿鞋襪邊說:“你等在這裡,我過去跟他說點事。”說完,他就走過去跟老二打個招呼,“老二,挑水呀?”
“嗯,你們回來了?”
然後他壓低嗓音跟長林講了幾句,就回到靜秋身邊,說,“你到家了,我從這邊走了。”然後他就消失在黑夜裡了。
長林打了水,挑上肩,默不作聲地往家走。靜秋跟在後面,膽戰心驚,她怕長林把剛才看到的事講出去,讓教改小組的人聽見,那她就算完蛋了。她想趁到家之前的那點功夫給長林囑咐一下:“二---二哥,你別誤會,他只是---接了我一下,我們----”
“他剛才說過了。”
“你不要對外人講,免得別人誤會---”
“他剛才說過了。”
回到家,個個都顯得很驚訝,大媽一迭聲地說:“你一個人跑回來的?走的山路?哎呀,你膽子真大,那條路,我白天都不敢一個人走的---”
那天晚上,靜秋很久都睡不着,一直都在擔心長林會把看見的事說出去。剛才他是沒對其他人說,但那不是因為她在那裡嗎?等到背着她了,他會不會對大媽講?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邊等她回來,那他---多半會講出去,因為他肯定見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靜秋已經習慣於做最壞的思想準備了,因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發生的壞事都發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萬分。那種痛苦太可怕,來得太早,所以她從小她就學會了凡事做最壞的思想準備。
現在最壞的可能就是長林把這事說出去了,然後傳到了教改小組的人耳朵里,他們又傳回學校里。如果學校知道了,會怎麼樣?K市八中學生當中,因為讀書期間談朋友被處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點證據的。現在就憑長林一個人說說,學校就能處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媽媽雖然是早就被“解放”出來了,又做回人民教師,但爸爸還是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當中,“地主”是首當其衝的,是無產階級最大的敵人。像她這樣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風不好”這麼一個把柄,學校還不狠狠整她?整她還是小事,肯定連家裡人都牽連進去了。
靜秋覺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她爸爸很早就離開地主家庭,出去讀書去了,象這樣的地主子女,因為沒在鄉下收佃戶的祖,是不應該被劃成地主的。
她覺得她爸爸甚至還算得上一個進步青年,因為他在解放前一兩年,就從敵占區跑到解放區去了,用自己的音樂才能為解放區的人民服務,組織合唱團,宣傳共產黨、毛主席,在那裡教大家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不知道怎麼的,文革一開始就把他揪出來了,說他跑到解放區是去替國民黨當特務的,還說他教歌的時候,把“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教成“解放區的人民喝稀飯”,往解放區臉上抹黑。最後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趕回鄉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為不能重複戴好幾頂帽子,只好給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話,還要給他戴上“美蔣特務”,“現行反革命”等好幾頂帽子的。
想到這些,靜秋真是萬分後悔,象自己這樣的出身,在各方面都得比一般人更加注意,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不然就會闖出大禍。這次不知是怎麼了,好像吃錯了藥一樣,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說在縣城等她 ,就讓他在縣城等她。後來又讓他拉了手,還被他---抱了,親了。最可怕的是讓長林看見他背着她了。這可怎麼辦?
這個擔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門心思都在想着怎樣不讓長林說出去,萬一他說出去了,又該怎麼應付,而對老三,反而沒什麼時間去多想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弔膽的,對大媽和長林察言觀色,看有沒有跡象表明長林已經告訴他媽了。對長林,她擔心還少一點,長林象個悶葫蘆,應該不會跑教改組去傳這些話。但如果讓大媽知道了,那就肯定會傳出去了。
看來看去的結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塗了。有時大媽的表情好像是什麼都知道了一樣,有時又好像是沒聽到風聲。靜秋的心情完全是隨着自己的猜測變化, 以為大媽知道了,就膽戰心驚,寢食不安;覺得大媽還不知道,就暗自慶幸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媽家來,不過他上班的地點移到村子的另一頭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來了。但他晚上常常會跑過來,每次都帶些吃的東西來,有兩次還帶了香腸過來,說是在一戶村民家買的。大媽煮好後,切成片,拿出來大家給做菜,但靜秋吃飯的時候,發現自己碗裡的飯下面埋着一小段香腸。她知道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愛吃香腸,想讓她多吃一點。
她緊張萬分,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段香腸。記得她媽媽講過,說以前鄉下丈夫疼媳婦,就會象這一樣,在媳婦的飯里埋塊肉,因為鄉下媳婦在夫家沒地位,什麼都得讓着別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讓公婆吃,然後讓丈夫吃,再讓小叔子們,小姑子們,還有自己的孩子們。輪到媳婦的,只有殘菜剩飯了。
做丈夫的,不敢當着父母的面疼媳婦。想給一人一塊肉,又沒那麼多,就只好做這個手腳。她媽媽還學過鄉下小媳婦怎麼吃掉這塊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擱在碗沿上,然後象挖地道一樣,從飯下面掏出那塊肉,裝做往嘴裡扒飯的樣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趕快把肉塞回地道里去。碗裡的飯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飯下的肉就露出來了。但不吃完碗裡的飯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見,又要挨罵。
聽媽媽講有個小媳婦就這樣被丈夫心疼死了,因為她丈夫在她碗裡埋了一個“石滾蛋”,就是煮的整隻的雞蛋,她怕人看見,就一口塞進嘴裡,正想嚼,就聽見婆婆在問話,她只好趕快吞了來答話。結果雞蛋哽在喉嚨里,就哽死掉了。
靜秋看着自己的碗,心裡急得要死,這要是讓大媽她們看見,還不等於是拿到證據了?人家小媳婦如果被人發現,也就是挨頓罵,說小媳婦騷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現在讓人發現,那就比小媳婦還倒霉了,肯定要傳到教改組耳朵里去了。
靜秋望了老三一眼,見他也在望她,那眼神仿佛在問:“好不好吃?”她覺得他好像在討功一樣,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頭子。他埋這麼一段香腸在她碗裡,象埋了個定時炸彈,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會飯吃掉了,香腸就露出來了。她嚇得剛吃了半碗就跑到廚房去盛飯,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腸丟到豬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只埋頭吃飯,夾了菜沒有,也不知道,吃的什麼,也不知道,只想着趕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識相一樣,居然夾了一筷子香腸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裡了。她生氣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說:“你幹什麼呀?我又不是沒手。”
他訕訕地看着她,沒有答話。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後,她跟他說話就變得很沖,特別是當着外人的時候,總有點惡狠狠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告訴大家她跟他沒什麼。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說話,總是象個大人對小孩說話一樣,逗她,開解她。但現在他膽子好像變小了一樣,仿佛總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討她喜歡似的。她搶白他一句,他就那樣可憐巴巴地望着她,再不敢象以前那樣,帶點不講理的神情跟她狡辯了。他越這樣可憐巴巴,她越惱火,因為他這個樣子,別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綻。
剛回來的那幾天,老三還像以前那樣,見她在房間寫村史,就走進去說要幫她寫。她小聲但很嚴厲地說:“你跑進來幹什麼?快出去吧,讓人看見---”
他不象以前那樣固執和厚顏無恥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聲不吭地在門口站一會,然後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聽見他在堂屋跟大媽她們說話。有時她要到後面去,得從堂屋穿過,他總是無聲地望着她從跟前走過,他不跟她說什麼,但他往往忘了答別人的話。
她聽見大嫂說:“老三,你說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應一聲,然後尷尬地問:“什麼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這段時間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跟你一說幾遍你都不知道別人在說什麼,跟我那些調皮生一樣,上課不注意聽講。”
這話差點讓靜秋蹦起來,感覺大嫂已經把什麼都看出來了,只不做聲,好讓他們進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證據確鑿了,再一網打盡。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沒機會。
後來,在飯下面埋香腸埋雞蛋的事又發生了幾次,每此都把靜秋搞得狼狽不堪。她決定要跟老三好好談一下,他再這麼搞,別人肯定看出來了。他當然不怕,因為他在工作了,談朋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她還是學生,他這樣搞,不是害了她嗎?
正好有天老大長森從嚴家河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叫老錢的人回來,說是個開車的,昨天晚上他的車撞死了一頭野鹿,他們幾個司機就把鹿抬回去剮了,把肉分了。長森也拿了一些回來,給大家開個葷。
長森叫靜秋去叫老三來吃晚飯,說老錢的手錶壞了,要老三幫忙修修,老錢就是為這事過來的。
靜秋得了這個聖旨,就大大方方地去工棚找老三。走在路上的時候,連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有沒有聖旨,外人怎麼知道?你有聖旨,別人也可以認為你是藉機去找他的。但人就是這麼怪,是大哥叫她去叫老三的,她去的時候,心裡就是坦然的,就不怕別人誤會,真不知到底是在怕誰誤會。
還沒到工棚,她就聽見手風琴聲,是她熟悉的>,她站在那裡,想起來西村坪的第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暮色蒼茫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地方,她第一次聽見他的手風琴聲。那時她只想能見到這個人,跟他說幾句話。後來她也一直盼望見到他,幾天不見,就難受得失魂落魄。
但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她的心情好像就變了一樣,總是害怕別人知道什麼了。她想,我的資產階級思想真的是很嚴重,而且虛偽,因為我並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只是怕別人知道。如果那天不被長林看見,保不住我還會天天盼望跟他在一起,真可以說長林挽救了我,不然我肯定滑到資產階級泥坑裡去了。
她傻呼呼地站了一會,胡思亂想了一陣,又下了幾個決心,才去敲老三的門。他開了門,見是她,好像很驚訝一樣,脫口說:“怎麼是你?”
“大哥讓我來叫你去吃飯的----”
“我說呢,你怎麼捨得上我這裡來。”他給她找來一把椅子,又給她倒杯水,“我已經吃過飯了,說說看,老大帶了什麼好東西回來,看我要不要過去吃一筷子。”
靜秋站在那裡不肯坐:“大哥叫你現在就過去,有個人表壞了,叫你去修的。大哥帶了一些鹿肉回來,叫你去吃----”
老三同寢室的一個中年半截的人開玩笑說:“小孫哪,鹿肉可不要隨便吃噢,那玩藝火大得很,你吃了又沒地方出火,那不活受罪?我勸你別去---”
靜秋怕老三聽了他的話,真的不去了,連忙說:“不要緊的,鹿肉火大,叫大媽煮點綠豆湯敗火就行了。”
哪知屋裡的幾個男人都嘻嘻哈哈笑起來,有一個說:“好了好了,現在知道怎麼出火了,喝綠豆湯,哈哈----”
老三很尷尬地說:“你們別瞎開玩笑----”說完,就對靜秋說,“我們走吧。”
來到外面,他對她抱個歉,說:“這些人常年在野外,跟自己的家屬不在一起,說話比較----隨便,愛開這種玩笑,你不要介意。”
靜秋搞不懂他在抱什麼歉,別人就說了一個鹿肉火大,不至於要他來幫忙道歉吧?吃了上火的東西多着呢,她每次吃多了辣椒就上火,嘴上起泡,有時連牙都痛起來,所以她不敢多吃。
而且愛開玩笑跟家屬在不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她覺得他們說話神神鬼鬼的,又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不過她懶得多想,只想着怎麼樣告誡他不要在她飯裡面埋東西。
他們仍然走上次走過的小道,大多是在田埂上走。老三要靜秋走前面,她還是不肯。他笑着說:“怎麼?怕我從後面襲擊你?”他見她沒搭腔,也不好再說下去了。
走了一段,他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生你什麼氣?”
他解嘲地笑了一下:“沒有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怕你在怪我那天在山上----”他轉過身,看着她,慢慢退着走,“那天我是太---衝動了一點,但是你不要往壞處想----”
她趕快說:“我不想提那天的事。你也忘了那事吧,只要以後我們不犯了----就行。我現在就怕長林----誤會了,如果傳出去----”
“他不會傳出去的,你放心,我跟他說過的----”
“你跟他說過,他就不會傳出去了?他這麼聽你的?”
他似乎很尷尬,過了一會才說:“我知道你很擔心,但是----他也只看見我背你,那也沒什麼,這河裡經常有男人背女人的。聽說以前這河裡沒渡船,只有‘背河’的人,都是男的,主要是背婦女老人小孩。如果那天是長林,他也會背你的。這真的不算什麼,你不要太擔心。”
“但是長林肯定猜出我們一起從縣城回來的了,哪裡會那麼巧,正好在山上遇到你?”
“他猜出來也不要緊,他不會說的,他這個人很老實,說話算數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擔心,我想跟你談談,叫你不用擔心,但是你---總是躲着我。你放心,即使長林說出去,只要我們倆都說沒那事,別人也不會---相信的----”
“那我們不成了撒謊了?”
他安慰說:“撒這樣的謊,也不會害了誰,應該不算什麼罪過。即使別人相信長林說的話了,我也會告訴他們那沒你的事,是我在追求你,攔在路上要背你的----”
一個“追求”把靜秋聽得一驚,從來沒聽人直接用這個詞,最多就說某某跟某某建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在他借給她的那些書上看到“追求”這個詞的時候,也沒覺得有這麼刺耳,怎麼被他當着面這麼一說,就聽得心驚肉跳的呢?
他懇求說:“你別為這事擔心了好不好?你看你,這些天來,人都瘦了----,兩隻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心裡一動,呆呆地看他,暮色之中,她覺得他好像也瘦了一樣。她看得發呆,差點掉田埂下面去了。
他伸出手來,央求說:“這裡沒人,讓我牽着你吧---”
她四面望了一下,的確沒人,但她不知道會不會從什麼地方鑽出人來,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人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看着他們。她不肯把手給他:“算了吧,別又鬧出麻煩來。”
“你是怕別人看見,還是----不喜歡我牽着你的手?”
“這有什麼區別嗎?”她有點不客氣地說,“還有啊,你以後不要往我飯下面埋東西,讓大媽他們看見,不等於是給人一個證據嗎?”
他有點迷惑不解:“往你飯下面埋東西?我沒有啊。”
“你別不承認了,不是你還能是誰?每次都是你去的時候,我碗裡才會埋着香腸啦,雞蛋啦什麼的,搞得我跟那些小媳婦一樣,三魂嚇掉兩魂,每次都扔豬水缸里了。”
他站住了,看着她,認真地說:“真的不是我,可能是長林吧。你說每次都是我去那裡的時候,可能剛好是我帶了菜過去,才有東西埋。但我確實沒有在你碗裡埋東西,我知道那會把你弄得很難堪的,所以我只能是多買一些,拿過去大家吃,你也就能吃到了----”
她驚訝極了:“不是你?那---還能是誰?難道是長林?”她想到是長林,就舒了一口氣,“如果是他就不要緊了。”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很難受一樣:“為什麼你不怕別人說你跟他----呢?”
一連過了好些天,都風平浪靜,連靜秋也開始相信不會有什麼事了,大概長林真的是個老實人,答應了老三不說出去,就真的不會說出去,她多少放心了一些。
心比較安定了,靜秋就開始幫長林織毛衣,她目測了一下長林的身高胸圍,就起了針,挑選了一種比較粗獷但又好織的花,就開始織起來,想趕在走之前織完,所以每天都織到很晚才睡覺。
大媽看見了,就說:“不急,不急,織不完,你帶回去織,織完了再叫我們長林去拿,或者你來玩的時候帶過來。”
靜秋一聽,越發想趕在走之前織完了,免得留下一個尾巴,以後就得再見長林。很奇怪的是,她不怕別人誤會她跟長林有什麼,她只怕長林自己有那個心思,到時候她不能答應他,就傷害他了。
有一天,大媽跟靜秋兩個人拉家常,靜秋說起媽媽身體不好,經常尿血,但查不出是什麼原因。醫生總是開證明,讓她媽媽買核桃和冰糖吃,說可以治血尿,媽媽吃了很有效。不過核桃冰糖都是緊俏物資,即使有醫生證明,也不容易買到。
大媽說:“你大嫂娘家就有核桃樹,以後叫你大嫂回娘家的時候帶些過來,你拿回去給你媽媽治病。”
靜秋聽大媽這樣說,高興死了。她媽媽尿血的毛病已經很久了,什麼方子都試過了,打雞血針,擺手療法,等等,只要是不花很多錢的方法,都試了,但就是沒用。嚴重的時候,送去檢驗的尿象血一樣紅。
她立即跑去問大嫂。大嫂說:“我娘家那邊的確有核桃樹,但離這裡太遠,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娘家去?不過我會給娘家寫封信,叫他們把核桃存在那裡,我回去的時候就給你帶些過來。”
“那---你們家核桃賣多少錢一斤?”
大嫂說:“都是自家的樹,要什麼錢?我們那裡交通不方便,也不能拿到山外去賣,再說現在‘割資本主義尾巴’,連自留山、自留地都恨不得收回去,哪裡還讓賣核桃?秋丫頭,我們一家都拿你當自家人的,只要能治好你媽媽的病,你就是把一棵樹都放倒了都沒關係。”
靜秋感激不盡,但不好意思催着大嫂寫信,只說:“謝謝你了,你有空了幫我寫封信去你家---,我找個時間自己去拿。我媽媽這病不治好,我真怕她有一天血流盡了----”
過了幾天,長林把一個籃子提到靜秋房間來了,說:“你看夠不夠。”說完就走了。靜秋一看,是滿滿一籃子核桃,她愣住了,難道是大嫂叫他跑到她娘家去拿回來的?
她狠狠地忍了半天才把眼淚忍回去。她早就發了誓的,說今生再不流一滴淚,因為她小時候流了太多的淚,深知流淚於事無補。她立志要做一個堅強的人,因為哥哥和爸爸在鄉下,媽媽身體不好,妹妹比她小五歲,她就是家裡的中流砥柱了,所以她的口號是:流血流汗不流淚。
她跑去找長林,想問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找了一會,看見長林坐在屋山頭(側面)吃飯。她走過去,站在那裡,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飯,象是餓極了一樣。
她問:“你去大嫂娘家了?”
“嗯。”
“遠不遠?”
“不遠。”
靜秋望了一眼他的腳,發現一雙鞋都走破了,腳趾頭露了出來。她說不出話來,只呆呆地看那鞋。他看見了,趕快把鞋脫了,踩到腳下去,羞愧地說:“我腳重,費鞋,是想打赤腳的,但山里冷----”
她有點哽咽,死命忍住了,問:“是大嫂叫你去的?”
“不是。想早點拿來,你媽吃了早好----。”他幾口扒完飯,“我出工去了,還可以算半個工----”說完,就走掉了,過了一下,又扛着個鋤頭跑回來,“找張報紙蓋住籃子,別讓歡歡都吃了----,你別看他人小,他會用門夾核桃吃的。”
靜秋看他把鞋塞到門外的柴火堆里,回頭囑咐她:“莫告訴我媽,她回頭罵我嬌氣,又不是進城,穿什麼鞋---”
長林走了,靜秋從柴火堆里翻出那雙鞋,想幫他洗洗補補,但發現有一隻的底子已經磨穿了,沒法補了,只好又塞了回去。
她站在那裡發愣,如果受了長林這個情,以後拿什麼還?但是她最終還是決定收下這籃核桃,因為能治她媽媽的病。K市二醫院一個姓歐陽的中醫總是說靜秋媽媽的病主要是生活太差了,身體拖得太虛了,加上思想上負擔重,才會這樣沒病因地尿血。如果把生活過好點,思想上開朗些,病可能就慢慢好了,吃核桃冰糖主要是滋補一下。
她相信歐陽醫生的話,因為她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就不怎麼發病。每次一為什麼事操心着急,或者工作太累了,就出現血尿。吃了核桃冰糖,血尿就停了。
她走回房間,蹲在那一大籃核桃前,一粒一粒地摸,可能有二十多斤吧,如果憑醫生證明,可能要十多個證明才能買這麼多,而且要不少錢。那些核桃可能因為是新的,比城裡買到的要新鮮很多。城裡買的那些核桃,常常是砸開之後才發現完全空掉了,裡面的仁變得象一張發皺的黑紙。而這些核桃每一粒看上去都那麼新鮮,拿在手裡重重的,肯定不會是乾枯了的。
她恨不得現在就把這籃核桃送回去給她媽媽吃,但她想起還要冰糖才行,沒有醫生證明是買不到冰糖的,而醫生只在血尿達到幾個加號的時候才肯開冰糖證明,開了證明還不一定有貨。
她想,這一籃子夠媽媽吃一陣了,她妹妹一定開心死了,因為她妹妹最喜歡砸核桃。妹妹很會砸核桃,她把核桃豎起來,用個小釘錘在頂上輕輕砸,輕輕砸,核桃殼子就向四面破開了,核桃肉就完整地站在那裡。有時也有砸壞了的,妹妹就用個針小心地挑出來,再加上砸碎的冰糖,拿給她媽媽吃。
但她媽媽每次都不肯吃,叫她們兩姐妹吃,說媽媽身體不要緊,不會有事的,你們兩個人還小,要長身體,你們吃吧。兩姐妹就說核桃好澀嘴,不愛吃。
靜秋蹲在那裡想了一陣,覺得長林對她太好了。曾經聽說過舊社會有孝女賣身救母的故事,她覺得很能理解。在那種時候,一個女孩子,除了賣自己,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救母親?
其實就算是在新社會,像她這樣的女孩子,除了自己,又能拿什麼來救母親?每次她看到媽媽犯病,就在心裡想,如果誰能把我媽媽的病治好,我也願意把我自己賣給他。但現在眼前擺着這一籃子核桃,她不由得惴惴地想,如果這一籃子核桃把我媽媽的病治好了,我是不是就把自己---嫁給長林呢?現在是新社會,不能買賣人口,所以說不上“賣”給他,只能是嫁給他。
她想到要用自己來報答長林,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三。從內心來講,她更願意這一籃子核桃是老三送來的,那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她就興高采烈地把自己“賣”給老三。
她在心裡狠狠批判自己,長林到底是哪點不如老三?不就是個子矮點,人長得沒老三那麼---“小資產階級”嗎?但是我們看一個人,不是應該注重他的心靈方面嗎?怎麼能只看外表呢?
但她馬上又反駁自己,你怎麼能說老三的心靈方面就不如長林呢?他不也很關心照顧你嗎?還有,他總是義務幫別人修筆修表修鍾,自己花錢買零件,從來不收人家一分錢,這不也是心靈美的表現嗎?
聽說他還是他們勘探總隊樹的標兵,因為他是自己主動要求到野外作業隊來的,他本來是分在省城的總部工作的。人家放着大城市舒適的工作環境不要,到這山溝溝里來勘探,不也是個心靈美的人嗎?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又嘲笑自己,別人這兩個人都沒說要跟你談朋友,你自己在那裡着個什麼急?也許別人就是象雷鋒一樣幫幫你,結果你卻把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真是好心討不到好報,好泥巴打不出好灶。
她決定先為長林做雙鞋,免得他媽罵他,也免得他這麼冷的天要打赤腳。她知道大媽的針線籃子裡有很多鋪墊好了但還沒納的鞋底,還有糊好了沒包鞋口的鞋幫,等於是有了半成品的鞋,她花幾個晚上,就可以做出一雙鞋來。
她跑去找大媽,說要幫長林做雙鞋,大媽眼睛都喜眯了,立馬把鞋幫鞋底都找出來給她,又把線索、頂針、鞋錐什麼的找出來給她,然後站在旁邊,愛憐地看她納鞋底。
看了一會,大媽讚賞說:“真看不出來呀,你城裡的姑娘還會做這一手好針線,納鞋底????任一箍椋置蓯怠5降啄懵枋牆淌櫚模隼吹墓肱褪悄芨傘!包p>
靜秋不好意思告訴大媽 ,說她會做鞋完全是因為家窮,買不起鞋,她媽媽就自己做鞋。買一尺黑布,可以做兩雙半鞋面。再找些舊布,糊成鞋襯,可以做鞋幫。鞋底就要自己納了,最難的是上鞋,就是把鞋幫和鞋底縫在一起,不過靜秋也都學會了。她大多數時候都是穿自己做的黑布鞋,下雨天,出遠門,或者學軍什麼的,才穿那雙舊解放鞋。她的腳很懂事,長到35碼就沒長了,好像怕她那雙舊解放鞋不能穿了一樣。
大媽說:“你長芬長芳兩姐妹都不做這個了,看她們去了婆家怎麼辦----”
靜秋安慰說:“現在很多人都不穿做的鞋了,她們去了婆家買鞋穿就是了----”
“買的鞋哪有自己做的鞋穿着舒服?我就穿不慣球鞋,上汗,脫出來臭烘烘的----”大媽看看靜秋的腳,又驚嘆道,“好小的腳,這在過去,就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腳了,種田人家的女孩,哪有這樣乖巧的腳?”
靜秋聽了,羞慚不已,這腳肯定是自己的地主爸爸傳下來的,她爸爸的腳在男人中也算小的了,靜秋媽媽的腳並不算小,可見媽媽那邊還是勞動人民,爸爸那邊才是靠剝削農民生活的,不用下田,連腳都變小了。
她很老實地坦白說:“可能這是我爸爸的遺傳,我爸爸----家是地主,我思想上是跟他劃清界限的,但是我的腳----”
大媽說:“地主有什麼?人家命好,又會當家,才積下那些田。我們這些沒田的,租人家田種,交租給人家,也是天經地義的。我就不待見那些眼紅人家地主有錢,就找岔子斗人家的人----”
靜秋簡直覺得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大媽一個祖祖輩輩貧農的女兒,會說這種反動話?她想這肯定是大媽故意說了,來考驗她一下的,自己一定要經得起考驗。她不敢接碴,只埋頭納鞋底。
熬了兩個夜,靜秋把長林的鞋做好了,他收工回來,靜秋就叫他試試。長林打了盆水,仔仔細細把腳洗淨了,恭而敬之地把腳放進鞋裡,叫歡歡拿幾張報紙來墊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了幾步。
“緊不緊?小不小?勒不勒腳?”靜秋擔心地問。
長林只嘿嘿地笑:“比媽做的---爽腳。”
大媽笑着,故意嗔他:“人家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這還在哪呀,就----”
靜秋趕快聲明:“這鞋是為了感謝長林幫我媽弄那些核桃才做的,沒有別的意思----”
隔了兩天,老三拿來一大袋冰糖交給靜秋,說你拿給你媽媽治病。
靜秋愣住了:“你怎麼----知道我媽媽----需要冰糖?”
“你不告訴我,還不許別人告訴我?”他好像有點抱怨一樣,“為什麼你能告訴他們,不能告訴我?”
“哪個他們?”
“還有哪個他們?當然是你大媽,你大嫂,你二哥他們羅。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告訴你我不是他們家的----”
她愣在那裡,搞不清他是在生真氣還是在開玩笑。
他見她理屈詞窮的樣子,就笑了起來:“不是在怪你,是在跟你開玩笑。長林告訴我的,他說他只能弄到核桃,弄不到冰糖,但是沒有冰糖這藥就沒效。”
“這麼大一袋冰糖---得要---多少錢?”
“這麼大一籃核桃,得要多少錢?”
“核桃是樹上摘的----”
“冰糖是樹上長的。”
她見他又敢跟她鬥嘴了,不由得笑起來:“你瞎說,冰糖也是樹上長的?”
他見她笑了,也很高興:“等你賺錢了,一併還我---,我都跟你記着,好不好?”
她想這下糟糕了,如果老二老三兩個聯合起來治好了我媽媽的病,難道我能把自己嫁給他們兩個?她只好又把自己那套自嘲端出來:別人說了要你以身相許了?你這樣的出身,別人要不要你這個報答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