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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罪證 (1)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9月25日14:23:56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劉捷

傍晚時分起了風,厚重的烏雲在天空中堆積,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中鑫集團大廈坐落在繁華的商業中心。董事長兼總經理辦公室靜謐而涼爽,透
過寬敞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周圍林立的高樓大廈群。
羅培石正在簽署文件。
陶梓榆又遞上一份:“這是擴建靈山灣港口的投資計劃,張經理請你儘快批覆。”
羅培石擺一下手:“放在桌上,我明天再看!”把簽好的文件遞給她。
“陳經理讓我轉告你,海翔公司總經理今晚在革華樓請客,請你務必出席——”
“今晚所有的應酬都推掉!”
大班台上的電話鈴響。
羅培石抓起話筒:“喂?”
“姐夫,你怎麼還沒走啊?”電話里傳來林寒棋的聲音。
“我剛開完董事會,這就走!”
“媽讓我告訴你,一定和姐姐一起回來,等你們一起吃飯。”
羅培石抬腕看表:“放心,我馬上去醫院接她!”放下電話,對陶梓榆說:
“明天下午我岳父岳母出國探親,今晚我無論如何得陪陪他們!”
陶梓榆“哦”了一聲,動手幫他收拾桌上的東西。“你趕快走吧,這兒我來收
拾。”從桌上拿起車鑰匙遞給他,“要下雨了,開車當心。”
羅培石接過車鑰匙,說:“什麼時候抽出空兒來,我陪你去挑件首飾。”
陶梓榆牽唇一笑:“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顧得上我?趕快走吧,要不林醫生
該等着急了。”
羅培石接過她遞來的皮包,匆匆走出辦公室。
陶梓榆站在落地窗前向下俯視,那輛黑色的奔馳320轎車駛出大門。
中心醫院婦產科候診室門外的長椅上坐着腹部或大或小的孕婦。有的由先生陪
着聊天,有的相互問着彼此幾個月身孕了。
靠窗口的位置上坐着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獨自門坐了好長時間,始終未與任
何人交談,目光一直注視着專家診室里的女醫生。
漸漸地,走廊里的人走空了。
護士走到女孩面前,問:“你看病嗎?”
女孩躊躇地將掛號單遞過去:“我想看林醫生,林寒彬醫生。”
“你叫什麼名字?”護士問。
“許麗雯。”女孩遞上新買的門診病歷。
護士將掛號單別在病歷上,遞給她:“去吧,專家診室。”
許麗雯捏緊皮包,走進專家診室。
身後傳來護士的聲音:“臉蛋長得蠻漂亮,腦袋像木瓜。我喊了半天12號,她
愣是沒反應。”
專家診室里,身穿白大褂的林寒彬把填寫好的病歷裝入案卷里。
許麗雯站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注着這張美麗的臉龐。
林寒彬抬起頭,接過許麗雯手中的病歷,溫和地說:“坐吧。”
許麗雯在她對面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
林寒彬翻開病歷,問:“你有什麼問題嗎?”
許麗雯躊躇地:“我……我只是想來看——”她收住口,咽下了“看看你”這
後半句。
“你今年多大了?”林寒彬問。
“十九。”
“哪裡不舒服?”
許麗雯遲疑着:“我……”
林寒彬敏感地問:“遇到麻煩了?”
“我懷孕了。”
“做過檢查了?”
“嗯。”
“幾個月了?”
“三個月。”
“你結婚了嗎?”
許麗雯搖搖頭。
“他是做什麼的?”
許麗雯垂下眼帘:“他有家。”
林寒彬眼中閃過一抹意外:“你這麼年輕,怎麼會?……”
“我喜歡他!”
林寒彬為她的坦率驚訝,凝視她幾秒鐘,問:“他對你是真心的嗎?”
許麗雯的嘴唇翕動兩下,欲言又止。
“所以你決定來做手術?”
“林醫生!”許麗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白皙的面龐因激動而發紅,“求您幫
幫我!只有您幫得了我!”
林寒彬點一下頭,同情地說:“時間拖長了對身體傷害很大……”
這時,護士長推開門衝進來:“林主任,急診室打來電話,一個私自流產的女
孩大出血!”
林寒彬從椅子上跳起來,繞過許麗雯,邊走邊問:“人在哪裡?”
“剛抬進來,送急救室去了!”
林寒彬匆匆走到門外,又轉身對許麗雯丟下一句:“明天你再來一趟,我們好
好談談!”不等許麗雯回應,她跟在護士長身後沖了出去,直奔急救室。
許麗雯起身追出去:“噯噯!”
這時,羅培石推開了婦產科的大門,迎面碰上走過來的年輕女護士,笑着打招
呼:“楊護士!”
楊護士停住腳步:“喲,羅總,你來接林主任了?”
羅培石面帶微笑:“她在嗎?”
“這可太不巧了,剛才送來一個急診,林主任上手術台了,一時半會兒恐怕下
不來吧。”
“得多長時間?”羅培石問。
“說不好。”
羅培石抬腕看一下表,說:“我先出去買點東西,待會兒再來接她。”轉身走
出兩步,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真不愧是模範丈夫哦。”
羅培石聞聲側目,整個人就怔住了:“你?!”
“我來拜訪你夫人。”許麗雯走過來。
羅培石微怔一下,眼裡跳出怒意:“誰讓你到這兒來的?”
許麗雯昂起下巴,黑亮的大眼睛對着他忽閃:“我說得出做得到!”
羅培石迅速環視四周,低抑地吐出一個字:“走!”徑自踅轉身朝門外走去。
許麗雯跟在他的身後走了出去。
婦產科手術室。一件件消過毒的手術器械井井有條地擺放在手術台上。
無影燈下,手術衣帽嚴密裹身的林寒彬正在全力搶救病人,大口罩遮住了她的
面頰,只露出那雙美麗的大眼睛。
護士長在患者身上罩上手術單,露出腹部。
林寒彬伸出一隻手,護士長遞過一把鑷子,鑷子頭上是一大團蘸有棕色溶液的
棉球。林寒彬動手在患者腹部塗出手術部位。
電話鈴響。麻醉師走過去拿起話筒:“喂?”隨即望向林寒彬:“林主任,你
的電話!”
林寒彬目不旁視:“問他是哪裡。”
麻醉師問了一句,回復道:“你妹妹。”
“告訴她我正在做手術,讓他們別等我!”林寒彬說着,接過護士遞來的手術
刀,在患者腹部切下刀口。

林副省長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在兒女的勸說下,他決定明天下午攜老伴去
美國探望在那裡工作生活的大兒子。此刻,他正坐在沙發上,與二女婿郭淮揚一邊
看着電視新聞,一邊談論着什麼。
餐廳里,林母腰間繫着圍裙,望着一桌子豐盛的菜餚嘆氣:“說好了今天都回
來吃晚飯的,可到這會兒了,一個個連人影也見不到。”
林寒棋走進來,說:“媽,我姐今晚是回不來了。我打電話問過醫院了,臨時
有個急診手術。”
“就算寒彬回不來,那培石呢?嘉寧和永坤怎麼也不回來了?”林母抬起頭問。
“永坤和嘉寧今晚跟同學聚會。永坤明天就要走了,總要告別一下吧。”林寒
棋在母親身邊坐下,“姐夫也真是的,下班前我還打電話提醒他,他明明答應了去
醫院接姐姐回來嘛。”
林母輕哼一聲:“寒彬沒接回來,他卻連人影都不見了!”
林寒棋起身沖客廳喊道:“淮揚,你再打電話找找姐夫!”
片刻工夫,郭淮揚走進來,“我又給培石的單位和永安公寓打過電話了,哪兒
也找不到他。”
“打他的手機呀!”
“手機也沒人接。”

郊外江邊。江水發出黑黝黝的波光。岸邊大樹下停着一輛黑色轎車。
駕駛席上的手機發出清脆的蜂鳴。汽車裡空無一人。
電閃雷鳴中,深及胸際的樹叢里露出一張男人的臉。
一雙猥褻的眼睛,盯視着十幾米外的沙灘上——
風雨中,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借着閃電的光影,只見羅培石攥住許麗雯的手臂,惱怒地斥問道:“你對她說
了什麼?!”
許麗雯迎視着他的目光:“她有權知道的一切!”
“啪”,羅培石揮起一掌摑在她的臉上,“誰讓你告訴她的?!我答應給你想
要的一切,你為什麼還要去找她?!”
許麗雯一隻手捂着臉頰,被他的暴怒嚇住了。
“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羅培石狂怒地吼道,“你非要逼得我身敗名裂一無
所有才甘心嗎?!”
許麗雯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她不相信這就是那個口口聲聲要給她幸福,
與她柔情蜜意長相廝守的男人。
羅培石雙手捧住頭,啞聲悲嚎:“我完了!我完了!”
他頹喪絕望的神情和卑屈畏怯的語氣使許麗雯內心絞痛,就像掉進了一個無底
的冰窖里,渾身發冷。她微張着嘴,顫抖的嘴唇發不出聲音。好一會兒,她才悲不
自禁地吐出一句話:“培石,我沒有……告訴她!”
“你說什麼?!”羅培石倏然抬頭。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她就去搶救病人了。”許麗雯伸出雙手圍住他的腰,把
頭俯在他的胸前,悽苦無助地問,“你就那麼怕她嗎?”
“我不能離開她。”
“可我有了你的孩子!”
“你不能用這孩子脅迫我。”羅培石將她攬進懷裡,“雯雯,我給不了你婚姻。
我不能拋棄現在的一切跟你走。”
“可你答應過我,給我想要的一切!”
羅培石點點頭:“我會滿足你的要求。”
“我要你,要我們的孩子!”
“你趁早死了這份心!”
“我要生下這孩子!”
羅培石惱火地吼:“別胡鬧!”
遠處傳來兩聲狗叫。
樹叢里的男人不情願地站起身,悄然離開了江邊。
一道撕破長空的閃電,拖起一串驟響的霹靂。
站在沙灘上的羅培石和許麗雯同時駭然一震。
許麗雯把頭偎在他的胸前:“求求你,讓我生下這個孩子吧!”
羅培石決絕地搖頭:“不行!”
“我自己生下他,不要你負任何責任。”許麗雯苦苦哀求。
“我說不行就不行!”羅培石惱火地推開她。
許麗雯瞪着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悲憤交加地喊道:“你是個無情無信的冷血動
物!你滾吧,滾得遠遠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她絕望地凝視他幾秒鐘,怒意自
胸中升起,“我現在不在乎你會怎麼樣了,我只要我的孩子!”說完一甩頭,轉身
朝江岸走去。
羅培石愣怔一下,緊追過去。他一把拽住她:“雯雯!不許胡來!”
許麗雯用力掙脫他的掌握,昂着頭朝前疾走。
江風鼓起了她的裙子,吹亂了她的髮絲,雨水混合着淚水在她的臉上迸流。羅
培石追上去,捉住她的手臂:“站住!”
許麗雯用力摔開他,加快腳步,幾乎在奔跑。突然,一塊石頭絆倒了她。
羅培石衝上去,將她拽起來:“聽話,雯雯!”
許麗雯眼神悲哀,聲音絕望:“我終於看清了你,羅培石!你是個騙子,你只
會空口許願——”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羅培石惱怒地吼道,“我告訴過你我不能給你婚姻!”
“讓你的婚姻見鬼去吧!我現在再也不想看到你了!”許麗雯的精神徹底崩潰
了,她狂怒地喊道,“我只要我的孩子!我自己把他養大!”說完,她掉頭就走。
羅培石攥住她的手臂,怒聲吼道:“你不要逼我,雯雯!”
“滾開!”許麗雯用力摔脫他的掌握。
此時,盤桓在羅培石腦海深處的罪惡念頭被她的憤怒抗拒刺激而萌發。他一隻
手臂將她的身子緊緊箍在自己胸前,另一隻手從地上抄起一塊石頭。
許麗雯拼命掙扎:“放開我!”
羅培石舉起石頭砸向她的後腦。
“啊!”許麗雯發出悽厲的慘叫,用盡最後的氣力拼命呼喊,“羅培石殺人了!”
石頭砸得更狠更猛了。
許麗雯的眼睛瞪得老大,身體抽搐着,痙攣着……終於,她癱倒在他的腳下。
血水混合着雨水流淌在沙灘上。
許麗雯不再掙扎,不再抽搐,臉上是凝結了的痛苦表情。
羅培石丟掉手中的石塊,彎腰俯下身子,“別怪我,雯雯,是你逼我干的!”
他伸手合上她的眼睛,然後拽起屍體,拖向江邊。
風雨中的江水翻騰着浪花,捲走了屍體。
又是一道閃電,一聲炸雷,
羅培石跪倒在雨地里,雙手捧住頭,仰天悲呼一聲:“老天,饒恕我!”

林家餐廳里,林寒棋和母親仍然坐在餐桌前等待着。
郭淮揚走進來,說:“看來他們都不會回來了。”
林寒棋站起來,拿起飯勺盛飯,“那我們還等什麼,叫爸爸來吃飯吧。”
郭淮揚走去請岳父吃飯。
林父關上電視,走進餐廳:“怎麼,不等他們回來了?”
林寒棋把飯碗遞到父親手裡:“醫院有急診,我姐回不來了。嘉寧和永坤跟同
學聚會,也不回來了。”
“培石呢,他今晚該不會又有什麼應酬吧?”林父問。
“我打電話找遍了所有他能去的地方,哪兒也找不到他。”郭淮揚接過妻子遞
來的飯碗,“打他的手機也沒人接。”
“我還等着姐夫把給大哥買的東西帶回來,今晚好收拾箱子呢。”林寒棋埋怨
說。
林母嘆口氣:“今天早上我還特別叮囑他,晚上早點回家。他答應得好好的,
就是說話不算數!”
林父善解人意地替大女婿說情:“這也不能全怪培石。人在商海,身不由己嘛。
他管理着那樣大的一個集團公司,生意做得那麼紅火,當然會有許多應酬。凡事總
得以工作為重吧。”
“就算有應酬也該推辭一下。”林寒棋不滿地說,“明知道你們明天就要出國
了,今晚也不回來吃頓團圓飯。”
“少陪我們吃頓飯也沒什麼要緊,只是應該多陪陪寒彬。”林母憂心忡忡地說,
“培石這一陣子不是開會出差就是交際應酬,常常好幾天不回家。我擔心這樣下去
慢慢會造成他們夫妻間的疏遠。”說着她望了丈夫一眼,“你不覺得最近一段時間,
寒彬的心情不好嗎?”
“寒彬……心情不好?”林父微微一怔,“你別是太敏感了吧?她醫院裡工作
忙,可能是太勞累了。”
林母苦笑搖頭:“我的女兒我不了解?我已經注意好些日子了,她近來是有心
事。”
“我好像也有這種感覺。”林寒棋蹙眉思忖片刻,“姐姐這些日子是有些心神
不寧,她在家裡的話是越來越少了。”
“哦,有這麼嚴重?”林父正盛着一勺湯,勺子懸在半空,目光望向二女婿,
“淮揚,我們走了以後,你抽空找培石談談,提醒他一些不必要的應酬儘可能減少
或者縮短,讓他有時間多陪陪寒彬,夫妻之間也還是要互相關心的嘛。”
郭淮揚點頭道:“爸,您放心,我一定找他談。”
餐桌上的空氣沉悶了一陣。
“媽,你和爸這趟出國,就只管好好地玩,家裡的事不用你們操心。”林寒棋
不想父母帶着牽掛踏上旅途,連忙轉換了話題,“喏,大哥每次來信都介紹美國的
風情地理,那裡的新天地肯定會讓你們大開眼界。”她笑一笑,“大哥說那裡的生
活才叫生活,只要有錢什麼享受都有了。”
林父把煙蒂扼熄在煙缸里,“美國再好,那是人家的,與他林寒柏有什麼相干?”
“大哥能在美國站住腳,也是他捱苦奮鬥的結果啊。”林寒棋望着父親,臉上
漾着輕笑。
“你大哥是清華畢業的優秀生。”林父感慨地說,“到美國這些年,換了多少
工作才謀到今天這個職位?他們那些留學生,替人家做點研究發展的籌備,記記流
水賬,負責一項工程什麼的,大概還可以混口飯吃。真正想要負責一個單位,能左
右一個部門的決定,那是做夢都不要想的。”他頓一下,“寒柏也是小五十的人了,
聽人命令,受人指揮,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發展,不苦悶才怪呢。要知道,那是
在人家的國家裡,要想獨撐一面,有大作為,比登天還難。”
“爸,您這話就有失公道了,”林寒棋笑着說,“要我說,美國已經夠得上寬
容大度了。換了任何一個國家,也不會給這麼多工作機會讓外國人做的。再說了,
但凡出去的人也並非有那麼貪心,一定要在人家國家裡圖什麼發展,還不是為了能
掙到錢,過上富足的生活。”她望着父親,“爸,你替我拜託大哥,讓他給水坤安
排一所好學校。日後永坤在美國站穩了,我和淮揚也可以出去嘛。”
郭淮揚連忙附和說:“是啊是啊,我們退休之後還可以到國外定居嘛。”說着
轉向岳母,“爸媽這趟出去,就在大哥那裡多住些日子。好不容易卸下工作重擔,
也該輕鬆地度個晚年了。”
林母心裡的陰霾並沒有被兒女這番話驅散,倦怠地開口道:“兒女家再好,讓
我住着,也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若說是長期住,那是不可能的。人生地不熟的,
說話又聽不懂。”一絲笑意在嘴角牽動,“我們都這把歲數了,看看他們,了了樁
心事,也就不再牽掛了。”
一頓豐盛的晚飯吃得索然無味。林寒棋不斷地沒話找話,兩位老人的情緒始終
提不起來。郭淮揚除了往嘴裡填塞食物,也只有哼哈着應聲的份了。
飯後,林母對林寒棋說:“你提醒一下永坤,明天得早起,今晚別鬧騰得太晚
了。”
林寒棋朝丈夫遞個眼色:“你呼一下兒子,讓他早點回家!”

密集的雨點敲擊着窗玻璃,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響,雨水像一串串珠鏈似地
滑落下去。街車不斷地飛馳而過,在玻璃上投下道道光影。
透過窗玻璃上的水漬,可以看見不少向街心橫伸的霓虹燈招牌在風雨中搖晃……
街上風雨交加,康樂餐廳里卻熱鬧非凡。
雪球燈緩緩地旋轉着。前台上,一個女孩拿着麥克風唱着一支外國歌曲。她閉
着眼睛,身心沉浸在感傷的歌詞意境裡。
女孩的歌聲打動了不少人,餐廳里響起熱情的掌聲。
在煙霧瀰漫中,坐在餐廳東側角落裡的三個大學生卻仿佛置身於這熱鬧氣氛之
外。他們毫不理會周圍的喧譁,興奮地交談着。
餐桌上擺滿了各式菜餚和飲料。
羅嘉寧摸弄着酒杯,對表弟說:“我真不明白,像你這樣的公子哥,在國內要
什麼有什麼,何苦要到美國去做三等公民?”
“我早就想出去念書,也想出去鍛煉一下,試試自己的能力。”郭永坤笑道,
“我渴望名譽,渴望掙大錢,更渴望成功。好多同學連高中沒上完就走了,我還等
什麼?”
舒雷晃了晃酒杯,說:“永坤的想法沒有錯,咱們這一代人,不追求金錢和名
譽又追求什麼?要是我有條件,也會出去闖蕩闖蕩。”他嘆口氣,“從小,父母和
老師教育我們要有遠大理想,可現在誰能說得清什麼是遠大理想?只要有本事賺大
錢,就算是有出息了。”
“所以你就報考醫學院,因為當醫生更能賺錢?”羅嘉寧問。
“觸發我學醫的動機很簡單,”舒雷朝她擠擠眼,“算命先生替我算過命,說
我能遇上一個紅顏知己。”
羅嘉寧“噗哧”笑出聲:“你真厚臉皮,當着永坤的面好意思說這種話?”
舒雷無所謂地聳聳肩,望向郭永坤:“你到美國之後打算幹什麼?”
“先補習英文,然後考商業學校。”郭永坤呷一口酒,“我不像你們,一定要
把自己綁在學問的象牙塔里。我是下定決心要拼命賺錢,將來在商界一展宏圖。”
“學成之後去做商業公司的高級職員?”羅嘉寧笑眼睨他,“你的性格根本不
適合給人打工。”
“打工是暫時的,”舒雷說,“有朝一日永坤出人頭地掙了大錢,可以自己開
辦公司做總裁。”
“哇塞,理想遠大!”羅嘉寧舉起酒杯粲然一笑,“為永坤將來成為商界大亨
乾杯!”
“表姐說話就是討人喜歡。”郭永坤舉起酒杯與她的杯子輕碰一下,“等我在
美國站穩了腳跟,歡迎你們一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像你一樣,有興趣去替別人打短工?”羅嘉寧反詰道。
“因為人生追求的只有三種東西:名、利、愛情。”郭永坤頓一下,“我選擇
名利,而你選擇愛情。”他瞅一眼舒雷,再望向羅嘉寧,“舒雷早晚是要出國深造
的,你大概不會放掉他吧?”
羅嘉寧瞟一眼身邊的舒雷,漲紅了臉:“你有什麼權利替我安排未來?”
“至少我是你的表弟啊。”郭永坤眨着調皮的眼睛,故意逗她說,“我當然有
資格替你參謀未來的表姐夫。”他朝舒雷遞個眼色。
羅嘉寧用筷子在舒雷手背上敲了一下:“好哇,你們倆合起伙來捉弄我!”
“喂喂,嘉寧!”舒雷叫道,“你是不是喝酒喝昏了頭?你們姐弟鬥嘴逞凶,
別把我往裡夾呀!”
羅嘉寧昂着頭,驕矜地說:“就算我看好一個人,我也會把感情埋藏在心裡,
至少在大學畢業以前。”
“只有傻瓜才希望把感情糾葛帶進課堂里。”舒雷毫無意味地偏偏頭。
這時,郭永坤身上的呼機響了。他低頭看一眼,說:“我媽呼我早點回家。”
外面的大雨仍然傾瀉不止。餐廳里的客人已經一桌桌離去。
“時間不早了,我看咱們也該走了。”羅嘉寧站了起來。
郭永坤招呼小姐結賬。
“明天我去機場送你。”舒雷對郭永坤說着,一邊從桌上抓起自行車鑰匙遞給
羅嘉寧。
三人走出餐廳大門。
郭永坤攔了輛出租汽車,對他倆說:“雨下得這麼大,你們到我家去住一夜吧?”
舒雷搖搖頭:“不行,明天上午第一節課考生物。今晚我們必須趕回學校去!”
“下這麼大雨騎車回學校,你們發神經啊?”郭永坤瞪大眼睛。
羅嘉寧和舒雷相視一笑:“我們喜歡嘗嘗被雨淋的滋味!”
“那就祝你們雨中相伴愉快!”郭永坤說完鑽進汽車裡,“明天見!”
汽車飛馳而去。
天色如墨,風雨斜打街頭。
舒雷和羅嘉寧冒着大雨拼命蹬車。風雨吹開雨衣,將雨帽吹落。雨水順着臉頰
流下來,渾身上下都淋濕了。
羅嘉寧戴了幾次雨帽都被風吹開了,乾脆一把捋開:“不戴了,這樣痛快!”
舒雷被她的樣子逗笑了:“明天考生物,你準備好了嗎?”
羅嘉寧胸有成竹地:“沒問題!你要是有不會的,我遞紙條給你!”
“嗨,還說不定誰求誰——哎喲!”舒雷一聲慘叫,連人帶車翻倒在馬路上。
“你怎麼了?”羅嘉寧趕緊跳下車。
“我的腿……”舒雷抱腿呻吟。天黑下雨,他沒看清馬路中央有一個地井的井
蓋被人偷走了,自行車剛好撞到裸露的地井口上,車鏈摔斷了。
羅嘉寧扶他起來,移步到路邊商亭屋檐下,蹲下身掀起他的褲腿:“哎喲,都
流血了!”她掏出手帕替他包紮,“現在怎麼辦?下這麼大的雨,車子壞了,你的
腿也跌傷了。”
舒雷放眼四周,希望能有輛出租車駛過。
馬路上黑沉沉一片。透過橫風冷雨織成的幕幛,可以看到街對面的那幢大廈的
窗口散發出夢幻般的燈光。
“這兒是中山路吧?”羅嘉寧眼睛一亮,指着對面的大廈,“瞧,中鑫集團公
司宿舍!我爸爸在那裡有一套公寓。”說着去推自行車,“咱們去避避雨吧。”
舒雷瘸着腿,推着自行車跟在她的身後:“你們不是住在你外公家嗎,怎麼這
里也有房子啊?”
“我爸爸經常有生意上的應酬,總不能叫客人到外公家裡談工作吧?”羅嘉寧
解釋說,“所以單位在永安大廈給他分了一套公寓。”
倆人走進公寓大樓,把車子鎖在樓下,乘電梯上到九層。
羅嘉寧從手袋裡掏出鑰匙,打開901室的房門。
這是一套四室一廳、裝修豪華的公寓。厚厚的地毯,成套高級家具,一應俱全
的現代化電器。厚厚的窗慢隔絕了窗外的風雨喧囂。
客廳里,長排書櫃裡擺滿古今中外名著,還堆放着部分醫學書籍和資料。
羅嘉寧扶舒雷在沙發上坐下。
舒雷望着書櫃裡的醫學書籍問:“你爸爸對醫學也感興趣?”
“那是我的書。”羅嘉寧笑着說,“這兒比外公家離學校近,又安靜,是最好
的學習環境,每逢考試前我就到這兒複習功課。”
舒雷釋然一笑,“我說呢,你怎麼會有你爸公寓的鑰匙。”
羅嘉寧去臥室拿了一套乾淨襯衣,丟到舒雷手裡:“去,換下身上的濕衣服!”
舒雷順從地走向盥洗室。
羅嘉寧走進臥室,換上爸爸的男式襯衫後走進廚房。
舒雷換上羅嘉寧父親的衣服走出來。
羅嘉寧端來兩杯熱咖啡,遞一杯給舒雷:“喝下去!”
舒雷接過來,猛喝一口,燙得他直吐舌頭:“哇,真燙!”
羅嘉寧大笑:“你着什麼急嘛?慢慢喝啊,反正有的是時間。”
“你爸爸今晚回來嗎?”舒雷問。
“他要是回來,就讓他開車把咱們送回學校去。”羅嘉寧說着去盥洗室取來藥
水、藥棉和紗布一類的東西,在舒雷面前蹲下。
“他要是不回來呢?”舒雷又問。
“那咱們就在這兒住一晚唄。外面的雨下得那麼大,你的腿又跌傷了,怎麼走
呢?”
舒雷透過半敞的房門窺見臥室中央一張豪華大床,迅速矜持地移開目光。
“你去臥室睡,我可以睡沙發啊。”羅嘉寧說。
舒雷頗不自在地笑一笑,“哦,我不是……這個意思。”羅嘉寧細心地在他的
膝蓋處塗上紅藥水,撲上消炎粉,然後為他包紮。
電話鈴響。
舒雷正欲去接,被羅嘉寧一把摁住:“別管它,準是找我爸的。”她系好紗布
的最後一道:“好了,保證你的傷口不會發炎。”抬起頭,正碰上舒雷凝視的目光。
循着他的目光,羅嘉寧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身上穿的襯衫太寬大,胸脯裸露出來,
不由得紅了臉。
舒雷迅速移開目光:“我……我有點兒頭暈……”
羅嘉寧掩飾起窘色,站起身:“大概是酒喝多了吧?我替你倒杯果汁來。”她
走去廚房倒了杯橘子汁,閉上眼睛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來。
舒雷深情地望着她,內心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在奔騰,一種本能的欲望,一
種青春的力量。
兩人屏息凝視,雙方心湖都激起一波漣漪……
舒雷眼中閃着激情的光芒:“我要你,嘉寧!”
羅嘉寧一窒,立刻領會了他的意圖。“不不,這不行!”她連連搖頭,“我們
剛才說過,要把感情埋藏在心底——”
“剛才已經過去了,我只要現在!”舒雷把她摟到懷裡,在她的嘴唇上壓上熱
烈的吻。
“不,這不行!”羅嘉寧掙扎着,感覺到他全身像一團火在燃燒,“放開我,
舒雷,我求你——”她用力推開他。
“你不相信我?”舒雷問。
羅嘉寧垂下眼帘,“我對付不了那種……壓力……”
“壓力?”舒雷眼光一閃,“你指什麼?傳統的道德觀念?還是責任之類的什
麼東西?你以為人的感情應該被那些玩藝兒束縛嗎?”
“男人可以放任本性,可女孩子……不能拿貞操來賭博。”
“你把我當成什麼?你以為我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嗎?既然你不相信我,為什麼
還要請我到這兒來?”
羅嘉寧俯身靠上他,柔聲說:“我願意接受你的感情,也想給予你更多,可是
我不想現在就……我還沒有拿定主意……”

吃過晚飯,林母有點累了,徑自上樓去休息。
林寒棋陪父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閒扯着一些話題,等待姐夫回來。
牆上的石英鐘指向十一點。窗外的大雨還在繼續。
林父關上電視,走到窗前,自言自語道:“今晚這場雨下得真大啊!”
林寒棋端來一杯牛奶遞到父親手裡。“爸,早點休息吧,明天你們還要乘飛機
呢。”說着走到窗前,關上窗子拉上窗簾。她轉過頭對父親說:“你和媽身體都不
好,我真擔心你們受不了旅途的顛簸。”
“擔心什麼?”林父喝完牛奶,把杯子遞給女兒,“若不是為了讓年輕人早一
些發揮才幹,我還能再幹上十年!”說完自己也撐不住笑了,“想不到老了老了,
還有出國開洋葷的機會。”
“這得托改革開放的福,”林寒棋笑着說,“要不然,你這個老布爾什維克,
怎麼會踏上資本主義的領地!”
林父笑了,笑得好開心,好滿足,“一個國家,要想走向世界,閉關鎖國、固
步自封是不行的。只可惜這個道理我懂得太晚了點。”
“所以你只能在退休之後走出國門大開眼界。”林寒棋調侃地說,“想當初我
哥要走的時候,你還罵他崇洋媚外呢。”
“我們這些老傢伙接受新觀念是有些遲鈍,不過現在跟上潮流還來得及,是不
是?”
這時,郭淮揚從書房走出來,“寒棋,我們該回去了吧?”
林寒棋看看表:“喲,都快十一點了!姐夫怎麼還不回來?我還等着拿東西呢。”
“我看他今晚怕是回不來了,咱們也不用再等了。”郭淮揚說,“我剛才又給
他的公寓打過電話,根本沒人接。”
“都這個時候了,就算是有酒會飯局也該結束了吧。”林寒棋不滿地嘟囔着。
郭淮揚從衣架上取下外衣遞給妻子,同時朝樓上喊道:“媽,我們回去了!”
林母從樓上走下來。兩位老人送他們出了門。
林寒棋回頭對母親說:“我姐夫回來,你告訴他趕緊把我托他給大哥大嫂買的
東西拿回來,我好收拾行李。”
“放心,培石一回來我就告訴他。”林母說。
郭淮揚打開車門讓妻子坐進去。
一坐進車裡,林寒棋沒好氣地問:“你說這個羅培石今晚幹什麼去了?”
郭淮揚雙肩一聳,撇嘴道:“天曉得!”
林寒棋從皮包里拿出手機,撥號。
郊外四野空曠無人。浙漸瀝瀝的雨聲漸漸小了。
黑色轎車繞行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
突然車輪空轉,泥水飛濺——車輪陷進路邊的稻田裡了。
羅培石打開車門,下車查看。借着閃電的光影,看到田裡的雨水幾乎漫過大半
個車輪。他氣惱地一拳搗在車身上:“媽的,真晦氣!”
這時,車座上的手機發出呼叫。
羅培石坐進車裡,拿起手機:“喂?噢,寒棋!對不起,我臨時有個應酬,實
在推不掉。拜託,你替我向爸媽解釋一下。怎麼,寒彬和嘉寧也沒回去?嗨,咱們
這個家呀,總是鑼齊鼓不齊的。沒辦法,工作太忙啊。你要的東西我明天帶回去。
什麼?淮揚呼我幾次不回話?我陪客人談完生意去吃飯,手機丟在車上了。對,我
現在送客人回住處。時間太晚了,我就不回家了,免得影響爸媽休息。好,明天見!”
風停了,雨還在下着。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里的蟲鳴,所有的生命都已沉
睡。
轎車仍然陷在稻田裡。
透過車窗玻璃,隱約可見一豆煙火,時而閃爍着。
夜,被雨水浸濕,被寂靜籠罩着。

一夜風雨交加至綿綿細雨,黎明時分終於止住了。
寬大的雙人床上,兩個年輕人相互依偎着,熟睡着,做着各自的夢……
當夜色漸漸褪盡,曙光穿窗而入的時候,腕上的電子表發出清脆的蜂鳴聲。
羅嘉寧睜開眼睛,微揚着睫毛,注視着那深紅色的絲絨窗簾,一時不知身在何
處。恍惚之中,她掀起毛巾被,正欲起身,驀然間看見身邊熟睡的舒雷,頓時便發
懵了——怎麼回事?舒雷……怎麼躺在我的床上?!她虛眯着眼睛,思想有片刻的
迷亂。待她回想起夜裡的情景,整個臉都發起燒來。
老天,昨晚……是怎麼回事?!
來不及多想,她低頭看一眼腕上的表,六點了!必須馬上叫醒舒雷,他們得在
上課之前趕回學校去。
“喂,醒醒!”羅嘉寧用手推他,“舒雷,還不趕快起來!你忘了今天第一節
課考生物!”
舒雷睡眼矇矓地爬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起衣服,一邊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你
怎麼……睡到我的床上來了?”
“噢,老天!”羅嘉寧低叫一聲,舉起拳頭在他身上捶了兩下,“是誰昨晚犯
夜遊症,半夜三更把人家硬拖過來?你是裝糊塗還是真的忘了?”
舒雷的眼神嚴肅起來:“這是真的?是我把你抱過來的?”
“嗨。聽着,如果你不承認,我就告你——”
舒雷迅速用手堵住她的嘴:“別說出那個字!那會玷辱我們純潔的感情。”
“原來你是在裝糊塗啊!”羅嘉寧望着他,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舒雷雙腿跪在床上,兩手托住她的臉頰:“我要你永遠記住這個晚上。嘉寧,
從今天起,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完全屬於你一個人!”
羅嘉寧垂下頭,把前額靠在他的肩上,那是個寬闊的肩頭。
舒雷雙手環抱着她的腰。
好半天,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靜靜地傾聽着對方的心跳,讓溫馨默默地在彼此
的內心中交流……
終於,羅嘉寧抬起頭,雙眸中蕩漾着柔情蜜意。她附在舒雷的耳邊,悄然低語:
“幸虧昨晚爸爸沒有回來,要是讓他看到咱們睡在一張床上——”
“他準會把我從樓上扔下去!”舒雷吐出舌頭,扮了個鬼臉。
兩人相視大笑,然後迅速跳下床,動手收拾房間。
“八點以前我們必須趕回學校!”舒雷一邊疊被子一邊說。
兩個青年人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個風雨交加的雨夜,他們在這套公寓裡避雨
度過的一夜良宵,竟改變了他們整個的人生道路。

公安局局長辦公室。李挺局長正在翻閱一份報告。
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他拿起話筒:“對,我是李挺。港灣監查站?嗯,發現
一具女屍?!在哪裡?好好,我馬上派人去!”回答的同時他抬腕看表,時針指向
八點半。他撂下話筒,手指迅速在另一部電話機的鍵盤上按了幾下。
“刑警隊嗎?我是李挺。馬上讓方隊長到我這裡來!”
不大一會兒,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接着,房門輕輕叩響兩下。
“進來!”
門開處,一位精明幹練的年輕警官走進來。“局長,你找我?”方隸川問。
李挺沒有請他坐下,僅用一般事務性的語調平淡地說:“剛才接到港灣監查站
的報告,在青江下游發現一具女屍。你馬上帶人去港灣監查站,他們的快艇送你們
去出事地點。”
一年到頭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一起接一起,對這類案件他們既不驚奇也不興奮,
這是絲毫不足為怪的。
三十分鐘後,方隸川和丁兆龍——兩位身材高大、機智威猛的青年幹警驅車來
到了港灣監查站。
一名巡警迎了上來,把他們送上停泊在港口的小艇。另一名年輕的巡警立即發
動馬達。小艇划過江面,載着他們向青江下游駛去。
不到一刻鐘工夫,小艇駛近一艘客船。
當兩位刑警踏上客輪甲板時,女屍早被船上的工作人員打撈上來了。
許麗雯的屍體衣着整齊,濕漉漉的長髮披散在臉上。已經膨脹變形的面孔改變
了她原來姣好的容貌,但還不至於到無法辨認的程度。
起初人們以為這是一起溺水事故。當丁兆龍把死者的頭稍稍抬起來,撥開她那
濃密的長髮時,人們才清楚地看到她的後腦上有一片拳頭大的傷痕,由於江水的浸
泡,傷口的邊緣已經開始腐爛。
丁兆龍和方隸川迅速對望一眼,這顯然是一起暴力犯罪。
首先發現屍體的是一位退休女教師。時間在清晨七時左右。據老教師介紹:當
時她正在甲板上做晨練,忽然看到距客輪十幾米的江面上漂浮着一具女屍,就急忙
叫來客輪工作人員。
船長用無線電請示港灣監查站後立即組織船工打撈起屍體。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弄清楚了。警察在她的裙子口袋裡發現了一個小錢包,裡面
裝有身份證和幾張鈔票。
方隸川記錄下發現屍體和打撈屍體的證人口述,請他們在調查報告書上籤過字,
又讓丁兆龍向客輪服務員找來一塊白被單,將女屍包裹完畢後抬上巡艇。
一小時後,屍體被送到刑警隊屍檢所。
方隸川向李挺匯報了調查情況,然後立即按照被害人身份證上的住址,迅速與
當地派出所聯絡。很快聯絡到死者的家屬,確認許麗雯昨晚一夜未歸的事實。
方隸川和丁兆龍驅車來到許家。
許父是一位五十歲出頭的建築工人,黝黑的臉龐像戴了面具似的毫無表情,瞪
着兩隻呆滯的眼睛,望着走進來的兩位警察。
“你就是許麗雯的父親?”方隸川問。
許世祥點一下頭,臉上掠過惶恐不安的神色。
“你的女兒昨晚一夜未歸,對吧?”方隸川又問。
許世祥再度點頭。
聽到警察的對話,女孩的母親從裡屋的床上爬起來,“世祥,是不是麗雯……
有消息了?”
“警察來了!”許世祥低聲說。
曾文君走出房間。她面色憔悴,眼睛紅腫,望着兩位警察,惶恐不安地哆嗦着
嘴唇:“麗雯她?”
“今天早晨,在青江下游發現一具女屍。”方隸川說。
“女屍?!”曾文君瞪大眼睛,“你是說……我的女兒?!”
方隸川把死者的身份證遞給她:“這是從女屍身上發現的。”
曾文君接過身份證,呻吟一聲,整個人就癱軟下去。丁兆龍上前一步扶住她,
讓她在沙發上坐下。
“不,這不是真的!麗雯她……怎麼會?”許世祥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個消息對你們很殘酷。”方隸川同情地望着他們,“為了儘快查明死者的
情況,希望你們給予配合。”
許世祥像木偶似地一動不動。
“您是不是現在就跟我們走一趟?”方隸川問。
“去……哪裡?”許世祥茫然地問。
“去確認屍體。這是必要的程序。”
許世祥望着低聲啜泣的妻子,說:“你在家裡等着,我一個人去——”
“我和你一塊去!”曾文君抓住丈夫的手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們跟在警
察身後上了警車。
三十分鐘後,他們來到屍檢所的地下室。
丁兆龍掀起擔架車上的白被單。
曾文君臉色蒼白,心驚膽顫地走上前。她一下子認出了女兒:“雯雯?雯雯!
我的女兒!我的孩子呀……”她緊抱住女兒的屍體,悲痛欲絕地哀嚎着。
許世祥傻呆呆地站在一旁,他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
“雯雯……我的女兒!是媽媽……不好,媽沒有照顧好你……媽對不住你……
我的……孩子!”曾文君哭着喊着。
兩個警察默默等待着。他們知道,在這種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這種場
面令人心碎。
好半天,似乎被妻子的哭聲喚醒了意識,許世祥猛地撲過去,發出驚痛的慘叫:
“雯雯!我的女兒……”
夫妻倆相擁着發出悲切淒楚的哭聲。
方隸川取出一份文件,遞給許世祥,請他在上面簽了字。
一位法醫走過來,用白被單蓋上屍體,推着擔架車走向解剖室。
丁兆龍同情地對許家夫婦說:“我送你們回家吧。”
望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長廊的盡頭,方隸川轉身朝解剖室走去。

貼着白瓷磚的地下室顯得冷清寂靜,與樓上的熱烈氣氛呈強烈對比。推開解剖
室大門,迎面撲來一股福爾馬林的氣味。
頂着這刺鼻的“死亡氣息”,方隸川走進解剖室。
熒光燈照射下的是一間細長而寬敞的房間、四周沒有窗戶,牆上貼着白瓷磚,
三張不鏽鋼製的解剖台等距離排列在屋子中央。流水槽處分別吊着送水軟管和排水
裝置。
身穿白大褂的女法醫正在戴手套。看到方隸川進來,詢問的眼神注視他:“方
隊長!”
“小鵬,”方隸川對她說,“屍體解剖請做得仔細一點。”
馮小鵬笑眼望他:“以往的屍體解剖有過馬虎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方隸川笑了。
“如果你有興趣,不妨前來觀摩指導。”
方隸川搖搖頭,說:“我恐怕不大適應這種場面。”
“成天和死人打交道,難道你還怕觀摩解剖?”
“這根本是兩回事。”方隸川毫無意味地偏偏頭,“干我們這行,恐怕只適合
跑腿。”
“一匹良種跑馬?”正在把屍體抬上解剖台的男助手在一旁戲濾地插進一句。
“說得不錯。”方隸川雙肩一聳,“刑警這個職業,百分之九十是跑腿,百分
之五是大腦運轉,剩下那百分之五就是運氣了!”
“但願你這回交上好運。”馮小鵬說。
“老天保佑吧。”
說話間,一切準備工作就緒。馮小鵬走上解剖台。
兩個助手掀起蓋在女屍身上的白布單。面對這具年輕美麗的裸體女屍,她情不
自禁地微怔一下。雪白的肌膚,富有曲線的體形,突出了姑娘豐滿的胸脯和臀部,
一頭烏黑的秀髮披散在解剖台上,兩條腿細長而筆直。
“她真年輕啊。”馮小鵬感嘆。
“十九歲。”方隸川回答。
“噢,太可惜了!”
十九歲,正值人生之花含苞欲放的年華,花蕾卻被人扼去。一天之前,這個女
孩還是活生生的,可是現在她的軀體已經僵硬冰冷。
不言而喻,法醫對待死亡習以為常。在各種屍體面前,必須摒棄個人感情雜念,
集中精神。但是面對如此年輕美麗令人驚嘆的屍體,馮小鵬不禁情感起伏,下意識
地朝方隸川投去一瞥。這一眼將她的感情表露無遺。一位男助手已經把屍體外觀的
種種狀況記錄下來。
馮小鵬開始檢視屍體,看看表格上的記載是否有缺漏或錯誤的地方。然後,她
開始低頭審視面前的工具,選了一把刀,目測了下刀的地方。很快,她切開了第一
批刀口。
她刀法純熟,屍體的肌膚隨着刀子的移動分裂開來,顯露出黃色的皮下脂肪。
方隸川微蹙眉頭,將臉轉開。
馮小鵬向他投去一瞥:“如果你不忍目睹我們處理她,那就請先離開這裡。屍
檢鑑定書明天一早我會送去。”說着換了把大一號的手術刀,把屍體胸肌切開,使
整副肋骨露了出來。她的手套、白大褂以及解剖台上已是血跡斑斑,整個解剖室彌
漫着一股血腥味。兩個男助手忙着切開腹腔。
身為法醫,必須目睹許多常人難以接受的事物:腐敗潰爛的屍體,兇殺格鬥的
傷口,殘缺不齊的肢體……這需要堅強的意志和非凡的勇氣。
方隸川凝視着正全神貫註解剖屍體的馮小鵬,心裡忽然漾起一種複雜的感情—
—他一直暗戀着這個姑娘。此時此刻,三年來的往事一齊涌到了眼前……

他們是在一次偵查會議上認識的。
風姿秀逸的馮小鵬一走進會場,便使所有男子漢的眼睛大放光芒。二十五歲的
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她人長得白哲而纖細,舉止嫻靜,給人一種超然出
塵的感覺。
馮小鵬的父親是前任刑警隊長,三年前在執行公務中猝然身亡。在父親的影響
下,她選擇了法醫作為自己的專業,成為刑警隊第一位女法醫。在這個男人的王國
里,她成為眾多小伙子傾慕的對象。而更讓方隸川傾心的則是她對工作一絲不苟的
嚴謹態度。
那是一起入室搶劫案。一名四十多歲的婦女在自己家中被人刺死了。
方隸川在案發現場搜索到一把帶有被害人血跡的尖刀,認定為“殺人兇器”。
被告是被害人的鄰居。他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然而在解剖驗屍後,馮小鵬
否定了方隸川的意見。她提出刺入死者肝臟的兇器不是方隸川在現場搜到的那把尖
刀。因為那把刀的刀尖長度與死者肝臟傷口的深度不符。
兩個人在會上發生了激烈爭執。偵破組的全體男同胞都站在方隸川一邊。
馮小鵬是孤立的,但她堅持認為如果被告的犯罪未被客觀證據所證實,那麼無
論被告怎麼承認自己犯了罪,那把不符合科學鑑定的尖刀也不能作為其犯罪的確鑿
證據。她表示,在兇器設有最終認定之前,她絕不同意向檢察院移送案卷。
她的自信和勇氣令所有男子漢嘆服。李挺為這個俊俏而倔強的女孩柑掌。
馮小鵬的意見被會議接受了。經過對案件補充偵查,終於在附近的水塘里找到
了另一把尖刀。這把刀的長度、寬窄與馮小鵬的描述正好相符。再次傳訊被告,才
知道他是為哥哥頂罪。因為他的實足年齡還不滿十六歲,而他哥哥已經十九歲了。
馮小鵬的推斷使原來的偵查錯誤得以糾正。事後,方隸川向她表示了道歉和感
謝。也就從那一天起,二十四歲的方隸川再也不能心池無波地生活下去了。三年來,
他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多,只有當他在案件偵查中需要她幫助的時候,他們才在
一起磋商……

這時,馮小鵬示意助手遞過來一把肋骨截斷器,一偏頭發現方隸川還沒有走。
“喂,你還沒走啊?”馮小鵬問,“說吧,你需要屍體解剖提供什麼情況?”
“所有有價值的東西。”方隸川說,“死亡的準確時間,她是否服用過某種麻
醉藥物,是否受到暴力污辱,還有……她是不是處女。”

許家夫婦在警員的攙扶下走下警車,立刻被左鄰右舍圍了起來。沒有一個人出
聲發問,因為人們從他們悲痛欲絕的臉上得到了答案。
曾文君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居委會主任請來醫生,給她注射了一針鎮靜劑,扶
她進屋休息去了。
許世祥請丁兆龍在沙發上坐下來。
“許師傅,請你提供一份你們的親屬和社會關係名單。”丁兆龍說。
“我們在這裡沒有什麼親戚。”許世祥說,“平時我們交往的都是單位的同事。”
“你知道你女兒平時都跟什麼人來往嗎?”
許世祥困惑地反問:“我女兒是學生,除了和老師、同學來往,她還能和什麼
人來往?”
“你最近是否感到你女兒有什麼煩惱,或者有某種沮喪的情緒流露?”
許世祥頹然搖頭,“沒有,我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異常。”
“關於這個事件,你還能提供什麼線索嗎?”
“線索?”許世祥語氣里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憤怒,“麗雯還是個孩子,跟誰也
無仇無冤,我實在想不出,什麼人有理由要殺害她。”
“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僅此一點就足夠了。”丁兆龍輕聳一下肩膀,“這
類案件司空見慣。”
許世祥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你是說……她可能被人……”
“確切的回答有待於屍體解剖的結果。”
許世祥跌坐在沙發里,痛苦地用手掌支住額頭。
“我想檢查一下你女兒的遺物。”
許世祥沒有抬頭,用手指了一下北邊的小屋。
丁兆龍掀起布簾,走進北屋。
一個小女孩正趴在床上無聲地啜泣。聽到腳步聲,她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抬起
身於,坐了起來。
小女孩眉清目秀,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
丁兆龍試探着問:“你是許麗雯的妹妹?”
小女孩點點頭:“嗯,我叫許麗華。”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
“你一定願意幫助我們,希望儘快抓到殺害你姐姐的兇手?”
許麗華再次點頭,抽噎着說不出話來。
丁兆龍拉過一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你姐姐願意向你透露心裡的秘密嗎?”
許麗華猶豫一下,“以前是無話不談。”
“你說以前無話不談,現在不是這樣了嗎?”
許麗華垂下眼皮,“即使是親姐妹,也不是什麼事情都願意說的。”
“譬如說……男孩子?”丁兆龍點撥地問,“她是不是對學校里的某個男同學
或者男老師產生了特別的好感?”
許麗華眨眨眼睛,“我只知道……一點點。”
“一點點也行。”丁兆龍向她展開一個鼓勵的微笑,“我需要了解所有的情況。”
許麗華對這個膚色黝黑、身材挺拔的年輕警察產生了好感:“這種事情一般是
誰都不願意說的。”她輕輕嘆口氣,“不過,我還是讓你知道的好,姐姐喜歡過她
們班上的一個男生。”
“他叫什麼名字?”
“舒雷。”
丁兆龍迅速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個名字:“是這兩個字嗎?”
“不是蘇聯的蘇,是舒服的舒。”
丁兆龍點點頭:“舒雷也喜歡你姐姐嗎?”
“他們要好過一段時間。”
“你的意思是說,舒雷現在不喜歡你姐姐了?”
“舒雷的媽媽不許他和姐姐來往。”
“為什麼?”
“她看不起我們家。”許麗華想想又補充一句,“姐姐沒有考上大學也是原因。”
“舒雷考上大學了嗎?”
“他前年考上了西江醫學院。”
“你姐姐高考落榜,現在還在讀補習班?”
許麗華點點頭:“爸爸媽媽希望她再考一次。”
“你姐姐有記電話號碼的小本子嗎,比如說通信錄什麼的?”
許麗華拉開抽屜,翻找了一會兒,沒有找到:“我不知道她放在哪裡了。”
儘管情況還嫌太少,但至少有了點眉目。丁兆龍走出房間。
許世祥從沙發上站起來,“我想問一句,孩子的……屍體什麼時候解剖完?”
“現在正在進行,結果最遲明天出來,屆時我們會通知您。”
“我這幾天不會去上班了。有什麼事,在家裡能找到我。”
“許師傅,你妻子什麼時候平靜下來,請打電話通知我們,有些情況還需要她
的幫助。”丁兆龍寫下聯絡電話遞給他。

下午三點,林寒彬匆匆走進婦產科主任辦公室。她脫下白大褂,換上早晨上班
來時穿的衣服。
昨晚因臨時手術沒能回家。今天一早接到妹妹的電話,叮囑她下午一定到機場
送行。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交待好工作,她乘電梯下到一樓,疾步走出大樓。
一部救護車閃着紅燈駛入醫院,在大樓前停了下來。
兩個護士推着擔架車急促地奔出。車輪在磨石地面上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護士長跟着跑出來,看到林寒彬,低喚了一聲:“林主任!”
“怎麼回事?”林寒彬問。
“急診室打來電話,”護士長喘息着回答,“一位懷孕八個月的孕婦提前破水,
馬上就要分娩了。”
“產房誰值班?”林寒彬問。
“秦大夫在一產室接生,王大夫剛被醫務處叫走,二產室只有實習大夫周曄。”
說話間,產婦從救護車上被抬了下來,迅速抬到擔架車上。
護士長冷靜地帶着她們穿過走廊。“急診!急診!請讓一下!”她鎮靜地輕聲
叫着。來往的人立刻停下腳步,往牆邊靠過去,好讓擔架車及隨侍在旁的護士順利
通過。很快她們來到了電梯間。
“請搭下一班電梯!這班電梯要送急診病人!”
電梯裡的人立刻退了出來,擔架車推了進去。
林寒彬從大廳門口跑過來,就在電梯門關上的一瞬間,她沖了進去。
護士長望着她:“林主任,你不是要去飛機場——”
林寒彬揮手阻止她,俯下身子詢問孕婦:“你感覺到孩子快要出來了?”
“我不知道,”孕婦痛苦地喘息,“我想是……快了。”說完她用牙齒咬住下
唇,雙手緊緊攥着蓋在身上的白被單。
林寒彬把手遞給她,“抓住我的手腕,這樣你會好受些!”
孕婦感激地抓住她的手腕,在又一次陣痛襲來時,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林寒彬
的肉里,掐痕上現出模糊的血痕。
擔架車很快被推進產房。產婦滿頭大汗。當陣痛一次次向她襲擊時,她忍不住
悽厲地尖聲大叫。
胎兒的頭露了出來。
年輕的實習醫生滿頭大汗地忙碌着:“使勁!再使點勁,馬上就要生出來了!”
林寒彬站在實習醫生的右側,臉上漾着淡淡的微笑——這是一場生命之戰,小
生命正在為降臨人世而奮鬥。
“啊!”產婦全身一陣顫慄,吁出長長的喊聲。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實習醫生雙手托起渾身染血的嬰兒,激動地叫了起
來,“是個男孩!”
然而還沒等到大家高興起來,一個嚴峻的事實又擺在眼前:嬰兒沒有哭聲!
助產士抱過嬰兒,動作麻利地倒提雙腿,在小屁股上拍打兩下,還是沒有哭聲!
“不好!”護士長失聲叫道,“該不會是被羊水嗆住了吧?”
躺在產床上的產婦聞聲一把攥住林寒彬的白大褂:“救救我的孩子!醫生,請
救救……我的孩子!”
林寒彬毫不猶豫地從助產士手裡接過孩子,小心地托在手掌中,俯下頭去,口
對口吸吮着——
一股帶着血腥味的羊水被吸了出來。
緊接着,林寒彬又小心地給嬰兒做人工呼吸。
十幾秒鐘後,嬰兒開始扭動並發出一聲尖細的啼哭。
隨着這聲啼哭,室內的人才都輕輕地吁出一口氣。繼而,每張臉上又都浮出欣
慰的微笑。
產婦的眼角淌下兩滴清淚。
小傢伙被放到磅秤上。“七斤六兩!”護士長興奮地報出嬰兒的重量,隨後又
把包裹好的嬰兒交到林寒彬手裡,“林主任,今天是你救了這小傢伙!”
林寒彬含笑接過嬰兒,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
“林主任,”護士長醒悟到什麼,趕緊提醒她,“你趕緊走吧,現在趕去飛機
場興許還來得及!”
林寒彬“哦”了一聲,這才想起要去機場為父母送行一事,忙與眾人道別。她
換過衣服,匆匆走下樓來,不料卻又迎面遇上慌張而來的張副院長。
“寒彬,我正找你呢!”張副院長快步移到她的跟前,焦慮不安地說:“有件
事情,我想請你幫忙。”
林寒彬停下腳步,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錶:“您是說……現在嗎?”
張副院長點點頭,“這件事情還請務必保密。”他迅速環顧一下四周,壓低聲
音說:“我那二丫頭遇到麻煩了。”
林寒彬怔忡一下,隨即會意:“懷孕了?”
張副院長點一下頭:“我早就發覺不大對勁,今天上午剛剛證實。”
“現在的孩子啊……”林寒彬不勝感慨地吐出幾個字,咽下廠後半句。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苦笑搖頭。
“來吧,到我的辦公室去談。”林寒彬只好放棄了去機場的念頭。

飛機場候機大廳里,等候登機的旅客很多。
林老夫婦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他們身邊圍聚着林寒棋夫婦和前來送行的親朋好
友。郭永坤此刻被羅嘉寧、舒雷和一大幫前來送行的同學簇擁着,談笑着。
林母神色焦急,不住地朝大廳門口張望着。
羅培石從電話間匆匆走過來。
“電話打通了嗎?”林母隔着老遠就問,“寒彬怎麼還沒有來?”
羅培石掏出手帕拭去額頭的熱汗:“吳主任說有個急診,寒彬去了產房。”
林母怔了怔,無奈地嘆口氣:“這麼說,她一時半會兒是趕不來了?”
“吳主任說接生順利的話,寒彬還趕得上送這趟班機。”
林寒棋聽到這邊對話,轉身接腔道:“我姐也真是的,好像醫院離了她就玩不
轉了似的。”語氣里夾雜着不滿,“都什麼年月了,還這樣拼命。”
林母瞪了小女兒一眼,“話不能這麼說,你姐是醫生,當然要以病人為重。”
她嘆息一聲,“出了名的醫生,多半都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她望向羅培石,
“我們走了以後,你要多照顧體貼寒彬。這一陣子,她的精神不大好,你在她身邊,
要時常提醒她,凡事不要太逞強,四十多歲的人了,到底不比年輕的時候。”
羅培石點頭應道:“媽放心,我會照顧好寒彬。”
林母疼愛地握住女婿的手,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前些日子,你不是開會出差
就是交際應酬,連晚上也不回家——”
“媽,”羅培石皺攏雙眉,心有所動,“寒彬……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林母搖搖頭:“寒彬是個知情達理的人。你們一起生活了這些年,想必你也是
了解的。她有事業心,在單位又擔負着一份責任。我希望你能多體諒她一些。”
“媽,我——”
“媽知道,”林母善解人意地說,“做此官,行此禮。現在在社會上做事,大
家都免不了那一套。不過話說回來,平時一些無謂的應酬,能推就推一些,不能推
辭的也儘可能早點回家,夫妻之間還是要互相關心才是啊。”
“媽說的我都記住了,以後我一定注意。”羅培石誠心誠意地點了點頭。
大廳里到處都是人。擠擠撞撞中,照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淚,
年輕人則依依不捨。
“十七點三十分飛往洛杉磯的航班已經完成起飛準備,請各位旅客即刻辦理登
機手續。”女播音員柔和的嗓音在候機大廳內飄蕩。
郭永坤走過來,挽住林母的手臂:“走吧,外婆,我們該出境了。”
林母渴盼的目光仍在人群中梭巡。
林寒棋從父親身邊走過來,挽住母親另一隻手臂,勸慰道:“別等了,媽,我
姐她不會來了。”
林母苦澀地笑笑:“你們幾個我都放得下心,惟獨寒彬……唉,”老人嘆了口
氣,嘆得無奈,“我總擔心,她這樣下去,身體怎麼受得了。這孩子……實在是太
要強了!”
“她是醫生。”林父走過來,寬慰地說,“你不是早就說過,她首先屬於她的
病人,然後才屬於我們嘛。”
“可她……到底是我的女兒啊。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我總得叮囑她幾句吧。”
“有多少話只管留在心裡,丟不掉嘛!等到了美國,你再打電話給她,保管比
現在說還親熱。”林父一邊說着,一邊移動腳步。在大家的簇擁下,一行人走到出
境室門前。
林寒棋張開雙臂擁抱母親,向父母告別:“保重!爸,媽!”
“再見了,永坤!”羅嘉寧向表弟告別,迴轉身又擁抱林母,眼裡閃着淚光,
“外婆,代我問候大舅和大舅媽好,你們到了美國就打電話回來啊!”
林母點點頭:“要聽話,嘉寧。”老人親見地撫摸着她的頭髮,“替我照顧好
你媽,別讓她太勞累了。”
羅嘉寧點點頭,兩滴眼淚跳出眼眶,她趕緊用手背抹掉了。
送行的人們紛紛握手道別。
三個人走進出境通道。
“再見了,永坤!”舒雷激動地握住朋友的手。
郭永坤張開雙臂擁抱舒雷:“我在美國等着你!”
羅嘉寧拼命揮手,“再見了,外公,外婆!”
羅培石和郭淮揚與岳父道別:“爸,請問候大哥大嫂!”
“一路保重!”林寒棋高聲喊道,“永坤,照顧好外公外婆!”

傍晚回到家,羅培石和郭淮揚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林寒棋腰間繫着圍裙,忙着和羅嘉寧在餐廳里布菜盛飯。
林寒彬走進來,望着一桌子的菜,問:“幹嗎做這麼多菜?就咱們幾個人,吃
得了嗎?”
“這都是昨晚剩下的。”林寒棋解釋說,“昨晚媽以為你們都能回來吃飯,所
以多做了幾樣菜,哪曉得只有我和淮揚回來陪他們吃了頓飯。”
林寒彬微怔一下,扭頭問女兒:“嘉寧,你和爸爸昨晚都沒有回家陪外公外婆
吃飯嗎?”
“我跟爸爸說好了的,我和舒雷單獨為永坤餞行嘛。”羅嘉寧衝着正走進餐廳
的羅培石間,“爸,你沒有告訴媽媽啊?”
羅培石在椅子上坐下,略帶歉意地對妻子解釋:“我昨晚原本是打算回來吃飯
的,爸媽要走了,我當然應該陪陪他們。”他端起酒杯,小啜一口,“不巧得很,
昨晚和兩位台灣客商洽談一筆重要生意,所以沒能趕回來。”
“難怪呢,我打了那麼多電話找你,到處都沒有人接。”林寒棋把飯碗遞給他,
“你整個晚上都在哪裡啊?”
“陪客人吃飯哪!”羅培石說着,低頭夾一塊滷肉放進嘴裡,“吃完飯又陪他
們到處轉了轉,看看時間太晚了,我就沒回家來,在永安公寓睡下了。”
羅嘉寧的心臟怦然猛跳,正夾着的一隻大蝦掉在桌子上。她微張着嘴,一臉驚
異的神色。
“怎麼,我說錯了什麼?”羅培石望着女兒。
羅嘉寧盯視爸爸,大眼睛一眨不眨:“你昨晚……回永安公寓了?”
“是啊,送外商回到酒店已經十一點多了。我怕影響外公外婆休息,就沒有回
家來。”羅培石平靜地回答。
羅嘉寧怔忡地望着父親。
林寒彬側頭凝視女兒:“怎麼了?嘉寧,幹嗎那麼傻愣愣地看着爸爸?”
“啊?哦,沒……沒什麼!”羅嘉寧趕緊低頭扒一口飯在嘴裡。
爸爸他……為什麼要撒謊?!昨晚他根本沒有回永安公寓!
羅嘉寧心中湧出無數個問號。須臾,她和舒雷在公寓過夜的情景掠過腦海……
她的臉上浮上一抹古怪的笑意。
林寒彬掉回眼光,望向林寒棋:“爸媽今天走得還順利吧?”
“挺順利的。”林寒棋說,“就是媽等你等得心急,始終不見你的人影,就知
道你又是給工作纏住了。媽臨上飛機還特別囑咐,說你這些日子精神不大好,凡事
不要那麼拼命。”
林寒彬放下筷子,盛了兩匙湯在碗裡,“下午四點手術就完了,我正準備離開
醫院,哪想到張副院長突然找到我,要我馬上替他那個寶貝女兒做人工流產。”她
輕輕搖頭嘆氣,“那女孩都上高中一年級了,懷了兩個月的身孕自己還不知道。妊
娠反應嚴重,讓她的老師察覺了,找到家長。嚇壞了院長兩口子,悄悄找到我,要
我給那孩子做手術。這種事情……唉!”
“讀高中的女孩……竟然連這種事情也不懂?”林寒棋驚訝地問。
“這種事情,醫院裡幾乎每個月都會遇到,實在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林寒
彬說,“昨天晚上我還接診了一個私自流產的女孩子,搞得大出血,差點連小命都
丟掉了。”
“現在的孩子,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哪裡還有什麼道德是非觀念。”郭淮揚
接腔道。
“今天的時代,傳統的道德觀念在年輕人心目中早就沒有任何地位了。姐,你
說是吧?”林寒棋望着姐姐。
林寒彬淡然一笑:“別說孩子們了,現在做父母的又有多少能夠對婚姻和家庭
信守忠誠?”她不經意地朝丈夫投去一瞥,眼底閃動着一絲複雜的笑意,“這大概
也屬於社會的進步?”
羅培石一窘,研審的目光盯注在她的臉上。
“姐,你這話算說對了。”林寒棋接着說,“如今大人們都失去了行為準則,
你讓孩子們到哪裡去找道德規範。”說到這兒她笑起來,“你們沒聽說嗎,現在流
行三妻路線。”
“三妻?什麼意思?”郭淮揚問。
“早妻、午妻和晚妻。”林寒棋說,“老婆是早妻,好比一杯淡茶水,終生享
用,不離不棄。”
“那麼午妻呢?”郭淮揚問。
“午妻是情人,就像一杯白蘭地,慢慢享用,意味無窮。”林寒棋說。
“噢,我猜到了,逢場作戲就是晚妻?”羅培石笑着問。
“姐夫真聰明!”林寒棋笑道,“逢場作戲就像一杯不放牛奶不加糖的咖啡,
晚上一杯,用作提神。但不能多喝,喝多了太刺激,夜裡睡不着覺。”
林寒彬瞪了妹妹一眼,沒有說話。
羅嘉寧大笑:“姨媽,你們這是什麼理論啊?”
“最時髦的婚姻理論!”林寒棋說,“現在不少大亨闊佬,走的就是這條路線。”
郭淮揚調侃地揚着眉,“如此看來,我們這些人就只能終生享用淡茶水嘍?”
“怎麼,你感到委屈了?”林寒棋用筷子在他的手背上敲了一記,目光在兩位
男人的臉上繞了一圈,“你們要是敢把白蘭地和着咖啡一起喝,看我們姐妹怎樣收
拾你們!”
郭淮揚笑道:“你就是借十個膽給我們,我們也不敢有那份心哪。對吧,培石?”
羅培石拿起小刀,麻利地切開蹄膀,揀一塊在女兒碗裡,笑着開口:“其實這
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改革開放嘛,各種新潮觀念隨着物質的豐富引進國內,
這也是與資本主義互通有無的必然結果。”他將目光投注在女兒臉上,“嘉寧可是
醫學院的優秀生哦,你大概會向爸爸保證,你們這些象牙塔里的天之驕子,絕對不
會接受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觀念吧?”
不等羅嘉寧開口,林寒棋叫了起來:“哎呀,姐夫,你怎麼對嘉寧說這種話?
咱們的孩子受到過最傳統的道德教育,她怎麼會接受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羅嘉寧勉強地牽唇一笑,垂下眼帘。
晚飯後,羅培石與郭淮揚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邊看着電視,一邊談商務。
“培石,還記得達威嗎?跟咱們爭奪青龍潭地皮的那家公司。”郭淮揚問。
羅培石點一下頭:“他們最近有什麼動靜嗎?”
“聽說也在私下收購宏新藥廠的股份。”
羅培石不屑地冷笑道:“青龍潭一役的手下敗將,還想捲土重來?太不自量了。”
“宏新藥廠資不抵債已是事實。別看不起眼,光廠房設備就投資了幾千萬。”
“不要着急介人。幾家爭執,對方自然會抬價,這是買賣大忌。越是有利可圖
的生意,越要沉得住氣,耐得住拉鋸戰中的拖拉。”
郭淮揚點點頭,“嗯,有道理。”
這邊廚房裡,林家姐妹在收拾着。
林寒棋把剩菜剩飯放進冰箱:“姐,怎么爸媽一走就讓小阿姨回家了?”
“她媽犯病了,她回去幫忙照顧。”林寒彬在洗碗筷,“嘉寧平時不回來,我
和培石也很少在家吃飯,家裡沒有多少事情。等爸媽回來再說吧。”
林寒棋猶豫一下,小心地問:“姐,你是不是和姐夫鬧彆扭了?”
林寒彬把洗乾淨的碗筷放進碗櫥:“沒有啊!”
“那為什麼你心情不好?”
“誰說我心情不好?”
“別瞞我,大家都看得出來,連媽也注意到了,臨上飛機還不放心你呢。”
“我不過工作忙一些。”林寒彬笑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醫院工作不比你
們坐機關,沒有白天黑夜。尤其是婦產科,總是被動地圍着產婦和嬰兒打轉。”
林寒棋似情非信地:“可我怎麼覺得你最近怪怪的,你和姐夫在一起好像很不
開心?”
“你別神經兮兮的了。我一不愁吃二不愁穿,有什麼不開心啊?”
林寒棋研審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你們……真的沒事?”
“我騙你幹什麼?”
“沒事就好。”林寒棋無奈地笑笑,“反正啊,家務事,神仙都難斷。尤其夫
妻之間,局外人最難插手,十管九錯!”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林寒彬笑着說。
姐妹倆走出廚房。
郭淮揚從沙發上站起來,迎向林寒棋:“我們該回去了吧?”
“淮揚,你沒開車來,讓培石送你們。”林寒彬說。
“好啊,”羅培石欣然領命,站了起來,“我正想出去活動活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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