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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穗子物語 (1)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9月28日14:08:3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嚴歌苓


老人魚


穗子在成年之後對自己曾挨過的那兩腳記得很清。踢她的那隻腳穿棕色高跟鞋,肉色絲襪。

  穗子果真在母親盛破爛的柳條筐里見到了這些物證。從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周歲時就有記憶了。她當時被擱在一個藤條搖籃里,外婆叫它“搖窩”。她半周歲時比別的嬰兒稍微小一點,也不如人家硬扎。這是外婆堅持把她緊緊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個討厭的


嬰兒,怎麼也不吃哄,張開嘴直着嗓門哭喊,母親一眼看得見她兩塊嫩紅的扁桃腺。母親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脫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二十二歲的母親委屈地“咚”的一腳向搖窩踢去,搖窩成了個不倒翁,幾次搖得要傾翻。踢痛了腳的母親簡直委屈沖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腳頭氣力畢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親掄出去的第二隻腳只把搖窩踢遠了,“砰”地撞在牆根。束手待斃的穗子渾身捆在襁褓內,自然感到一種毀滅性危險。她一下子收住哭聲,開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見風使舵。以後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幾分寒心,自己的母親怎麼做出了這樣失體統的舉動?給她的老輩和小輩都落下了話柄。穗子長大以後對母親表面總是帶點巴結,內心卻充滿憐憫。憐憫可不是什麼好的感情,被憐憫的人必須接受憐憫中略帶嫌棄的敷衍。

  外婆為此跟自己女兒不共戴天。她覺得穗子母親太低能太失敗了。她踢穗子的那兩腳就是對自己不配為人母的徹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該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媽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說:“不要臉,小穗子這是第二條命。”

  穗子的外公也說:“穗子不會跟他們的,穗子多識數啊。”

  外公是個老兵,有殘廢津貼和特殊食品供應,而且不必排隊就買到肉和糧食。外公的殘疾非常古怪,據說是頭頸神經壞了,他的頭不時會轉動,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說話,他就向右後方擰下巴頦,因此外公總是在反對誰,絕不苟同於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

  穗子媽見了外公只稍微點一下頭,跟外婆提到外公時說:“老頭兒沒偷偷給穗子買零嘴吧?老頭兒沒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里,外公從來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麼蠻橫一個老人,用着跟誰打架呢?他那雙眉毛出奇的濃,並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壓,誰都得老實。何況外公有一大堆功勳章,他跟誰過不去時,就把它們全別在外衣上。據說外公在打仗時凍掉了三個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淺淺的。一別了滿胸的勳章,外公走得急或來勢洶洶時身上就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外公說:“你曉得我是誰嗎?”

  這就夠了,對方也不敢曉得他是誰了。碰到愚鈍的大膽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問問去,當年我腿上掛花時,省上哪個首長給我遞過夜壺。”

  外婆跟外公並不恩愛,他們只有通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說到他曾


經給某位首長當副官時,外婆就小聲揭露一句:“什麼副官?就是馬綆。”穗子大起來才發現,外公對歷史的是非完全糊塗,遠不如當時還是兒童的穗子。穗子看電影時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外公卻不知道自己在戰爭中做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到有人仔細來看他那些軍功章時,才發現了這個重大疑問。

  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 一個個子不高但身材精幹的六十歲老頭,邁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乾脆否定你。他背上背着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勳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着外公邊走邊吃。托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愣了一剎那。然後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後,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托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手裡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裡面裝着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襖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托兒所鬧事,為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拼光了,只剩幾條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場白刃戰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吶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吶喊終於鎮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子們。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後來懂了便非常難為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托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製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麼娛樂了一回。過後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長!”


其他話外公都當作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蔫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後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麼殘酷,多麼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 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造反徵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麼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外婆跟外公慪氣時話裡帶出來的,亦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


暗示: 外公只是叫叫而已,並非血親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於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為外公的老頭,血緣上同她毫無關係。不過那是後話,現在穗子還小,還天真蒙昧,外公對於她,是靠山,是膽子。是一匹老座騎,是一個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裡,總有個滾熱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一直到穗子上小學,她的被窩都是外公給她焐的。外公在被窩裡坐着,戴着耳機聽半導體,一小時後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發生大事了。人們一夜之間翻了臉,清早就闖到穗子父母的家裡,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後穗子媽每天用她的皮包裝來一些東西,到外公的後院去燒。燒的是照片、紙、書。有一些她實在下不去手燒的,就擱在一邊。穗子知道,那是父親的一些書稿或劇本稿子,還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媽把穗子父親的稿子放在一個盛破爛的大竹筐里,就是這個時候,穗子確信了筐里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長絲襪是罪證: 母親當年正是穿着它們,踢了嬰兒穗子兩腳。穗子認為母親當時想踢死她,但後來回心轉意,也怕起自己對嬰兒突發的怨毒來,便從此不穿那雙高跟鞋。

  穗子媽把筐交給外公。外公說:“你放心,哪個敢抄我的家?”

  這天一早,外公去買過冬的煤,抄家的人來了。穗子讓他們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趕回來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綠色氈子,氈子上別滿他的功勳章。他把氈子往桌子上摜,對抄家的人說:“小雜種,抄家抄到哪兒來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歲,外地人占多數,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現在的命是丟了多少次撿回的,因此是白白賺的。

  抄家的人動作停了一下。他們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說:“老傢伙好像有點來頭哩。”


但兩個撬鎖的人正撬得來勁,一時不想收手。他們撬的是那間煤棚的鎖。煤在這一年成了金貴東西,給煤上鎖的人家並不少見。當兩個撬鎖人慾罷不能時,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說:“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鎖,看我不打斷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這時真有點怕了。這年頭他們難碰到一個敢用這口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




  外公說:“日你奶奶!”

  頭頭在手下人面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

  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

  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

  頭頭說:“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着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着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於一般老人,它丑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鬍子、眉毛、頭髮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着人們。

  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

  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自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附合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

  外公說:“誰敢吶?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裡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

  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吶,用刀在自己肉里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紅了鼻頭和眼圈。

  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榔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槓。”他把榔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痙攣:“看看,看這手藝。”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裡面,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着:“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群人進來時看見床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

  那位頭頭是個狡黠人物。幾個月裡,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着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蓆子編的大字報牆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罵。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氈子,指着一枚帶洋字母的勳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役?”

  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

  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勳章上,以鉛筆來回塗,把上面浮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麼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勳章小心對摺,說:“做個紀念——立不了戰功,得不到真勳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

  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

  他說:“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就開。”

  他說他忙着呢。外公問他撬門的本事長進沒有,多撬撬手就沒那麼笨了。頭頭說:“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畫說:“就這樣,抵住,一槓,保你開。”他指指外孫女:“小穗子都學得會。”

  頭頭離去後,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覺。一個月過去了,沒發生任何事。外公照樣給她在粥里煮一隻雞蛋,在爐灰里烘七八顆板栗。外公把每天兩次發放零嘴改成一次,因為食品的匱乏在這一冬惡化了。外公的“殘廢軍人證”也只能讓穗子一月多吃二兩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見水果店門口排了長隊,一打聽,店裡來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錢和“殘廢軍人證”,高高舉過頭頂。排隊的人破口大罵:“這死老頭也算殘廢?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給人拉下來,往隊伍里一看,才發現所有人的肢體都不齊全,殘廢等級都比他高。


穗子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個出來,發給穗子,這樣穗子每天的幸福時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

  吃到橘子幹了,皮硬得像繭,穗子媽從鄉下回來,說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處境沒什麼好轉,只是壞處境穩定了,他能在穩定的壞處境裡吃喝、睡覺、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個水壩上挑石頭,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有嚴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漸漸快樂起來,因為有


缺陷的人共處,誰也不嫌誰,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欲望復生了,如讀書、寫作、打撲克、打樂祭、談古詩、談女人等等欲望。“勞動改造”對穗子爸這類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銳意義,不再殘傷他們的自尊。就在這年入冬之際,穗子爸第一次產生過小日子的興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這樣神性的心得告訴了穗子媽。穗子媽似懂非懂,卻認為應該替丈夫把這難得的想法落實下來。穗子爸活一把歲數,產生居家過日子的想法還是第一次。

  穗子媽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瞞得很緊。她知道外公的脾氣,同他實話實說,把穗子從此領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說不過去: 外婆屍骨未寒,就要奪走穗子,讓外公徹底成一個孤老人。穗子媽住下來,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對她的客氣、過分的禮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嬌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塊時,從來不乖巧,但誰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親密無間,是一對真正的祖孫。

  穗子媽將盛破爛的大筐從煤棚拖出來,一頁一頁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乾發黃,卻都是未完成的。她忽聽身後有響動,一回頭,見穗子正返身進屋。顯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後院來,見母親在那裡便倉皇逃走。穗子媽一陣黯然神傷,喊道:“穗子!”

  穗子聽這聲喊得極沖,竟嚇得不敢應了。

  “穗子!……”母親再次喊道。

  穗子裝着剛聽見,跑到後院,在母親身邊站得板板正正。母親讓她看看,破爛筐里有沒有她喜歡的東西,沒有的話,就把收破爛的挑子叫進來,連筐收走。穗子往筐里看一眼,搖搖頭。母親說:“這雙皮鞋還好好的,你再大一點,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親替穗子當家,把那雙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這些絲襪,都是真絲的,”母親一雙雙理着糾結成一團的肉色長統襪,“都不太破,媽以後給你補補,都能穿的。你說呢,穗子?”

  穗子點點頭。她看母親一雙貧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陽光里,充滿破爛特有的刺鼻氣味。經過這樣一雙貧苦的手,破爛便不再是破爛。母親驚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東西呀!差點當破爛賣了!”


於是母親只將父親的幾大摞手稿擱入她的方頭巾中,再將頭巾紮成一個包袱。其餘的破爛已變成了好東西,因此就又回到筐里。穗子一想到那些脫了絲的長統襪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里等着她長大,心裡便對“長大”這樁事充滿矛盾。

  媽說:“這個包袱,你來挎。上長途汽車,小孩子挎的東西,沒人會注意。”




  穗子問:“上長途汽車去哪裡?”

  “去看爸爸呀。”

  “什麼時候去看爸爸?”

  “什麼時候都行。”

  “……外公去嗎?”

  母親停頓一下。穗子見母親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珠後面,腦筋在飛轉。母親笑笑,說:“外公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幹什麼?爸爸那裡糧也不夠吃,外公去吃什麼?”

  母親說話時,有一種交頭接耳的模樣,讓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頭接耳的人們。人們交頭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種種不是來。穗子認為那位抄家頭頭此刻一定在某處和誰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熱鬧。然後他們就會朝外公來了。穗子當時並不懂他們朝外公來的憑據,但她肯定那些人正為外公的事交頭接耳。

  那時穗子還不懂“陰謀”的意義,她只懂得陰謀的形象。形象就是交頭接耳。

  正同她交頭接耳的母親突然做了個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噓”了一聲。然後穗子看到外公到後院來了,從煤棚里取了一塊煤。穗子頓時在心裡質問母親: 你在騙我們吧?!既然僅僅是去看一趟父親,為什麼要對外公隱瞞實情?!

  第二天穗子還在上最後一節課,母親就來了。跟老師短短地交頭接耳一陣,老師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學。穗子跟在母親後面來到長途汽車站,看一眼候車室大鐘。這時外公剛剛到達學校門口。他會站在隆冬里一個一個地看着從校門走出來的孩子。他會一直站在那裡,心很篤定地等下課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飯,又成群結隊地上學去。外公會等的,會等到天暗了,放晚學的孩子們再次湧出校門。

  她忽然對母親說:“我的東西沒帶。”

  母親說:“我都替你拿了。喏,這是你的所有衣服,這是你的書、玩具。”

  穗子本來沒什麼家當,值得帶的,母親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親賊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東西;在外公眼皮下,她連東西帶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說:“我還有十多個橘子呢。”

  母親笑了,說:“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 說得輕巧,你去給我買點橘子化石來。但她從來不跟母親頂嘴;她從來沒跟母親熟到頂嘴的地步。她不吱聲了。冬天無孔不入,鑽透她的棉襖棉褲,最後鑽到她腳心,凝聚在她十個腳趾頭裡。積澱了整個冬天的腳趾開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覺給咬得血跡斑駁。


母親說:“車要來了,你去上個廁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褲腿,又塞給穗子兩張揉得很軟的廢稿紙。

  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後腦勺對着她,在讀牆上的時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裡,才明白自己干出什麼樣的事來了。她干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着臉飛跑。跑着跑着,她發現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後用的棉製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於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氣。

  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 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賽,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蝟;鋸下一棵柳樹,鳥巢里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度變了,作為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之後,世界對於父親,就剩下個吃。穗子當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的那群人,確實只剩個吃,因為整個空白的嚴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麼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飢餓。

  穗子給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她的常規生活沒什麼可說,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們說也白說。天下父母怎麼可能懂他們的孩子呢?

  竹林開始發春筍的時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開。沒人來麻煩外公,父母也沒有來麻煩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着幫成底、底成幫的棉鞋到處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蘿蔔乾、堵某家的下水道。人們還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個革命推翻另一個革命,大字報小字報,寫多了大家也就寫出字體來了,錯別字也得到了公認。正是這個白紙黑字的世界讓穗子和她的夥伴們嚮往無字,嚮往字盲。

  她們便常常去郊區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無字。穗子見最年長的女孩彎腰拔下一根竹筍;她雙手握住露在地面上的筍尖,整個屁股懸空向後坐去,竹葉響起來,竹林跟着哆嗦了好一陣,筍子才給拔起來。大家很快效仿年長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面的竹筍。近午飯時間,每個書包都裝滿了筍。年長的女孩把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筍放上去。然後她指定一個女孩叫喚,像賣冰棍賣茶葉蛋的販子那樣叫,叫得悠揚抒情,充滿旋律。很快就賣掉了所有竹筍,女孩們狂喜地分了贓,約定第二天再干同一樁勾當。


 穗子這才明白,竹筍是世界上最難減除的東西之一,頭天拔淨了,來日又生一片。女孩們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來越狠: 開始太幼小的筍她們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來,她們攤上最小的筍只有手指粗,僅比手指長一點。這天她們進了竹林,正對那些初冒尖的筍下手,一個漢子突然筍子一樣冒出來。他一把揪住年長的女孩,說:“你還偷上癮了哩!”年長的女孩梳兩隻羊角,給他揪住一隻。他對另一個女孩說:“來,過來,把你的小辮子給我。”他將幾個女孩子的辮子束成一束,以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解下自己的皮帶,悠着。他說


:“不老實我抽死她。”

  他就這樣牽着一大把辮子往竹林深處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給他反着牽的,那樣她只能脊梁當前胸,倒退着前進。誰倒着走踩了誰的腳,就出來哭腔的埋怨,漢子便說:“誰在吭氣?”說着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帶。竹冠連着竹冠,整個竹林都跟着疼,一齊掙扎扭擺。漢子牽不了所有女孩,歲數太小的,他就邊吆喝邊趕着走,放鴨似的。

  年長女孩就在這時對穗子使了個眼色。

  穗子和四個個頭小的女孩給漢子趕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處的小屋走去。她是看懂了年長女孩的眼色,卻裝着不懂。她覺得跟集體在一塊死也認了。穗子跟全人類一樣,都有同一種作為人的特點,那就是爭取不孤立,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她從爸爸最近開始的幸福日子裡得到啟示: 甜頭是所有人均分的苦頭,幸運就是絕大多數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個女孩趁漢子不備,隱進竹林,逃了。漢子抬頭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線馬上清楚了。他隨她去逃,只是更狠地抽着皮帶。一棵筍子剛剛成竹,在皮帶下斷了。漢子說:“跑掉我就不認得你了?你們在這裡偷我筍子,我天天看着哩!你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我都曉得!……”他的話讓女孩們暗暗吃驚,離那麼老遠,他怎樣察覺了她們?

  到了小屋,漢子把女孩們趕進去,自己卻在屋外。

  他說:“賣了的錢,都給老子掏出來。”

  女孩們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長的女孩說:“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媽的叔叔!”

  女孩們一齊哭起來,說:“叔叔我們錯了。”

  “錯了就行了?錢吶?”

  “錢買了掛麵。還買了奶粉,給弟弟喝。”年長的女孩說。“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個女孩壯壯膽說:“我們把錢交給奶奶了。”

  漢子說:“叫你奶奶把錢還回來,誰家奶奶還錢,我就放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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