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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爺們兒 (4)
送交者: 庸人 2006年11月15日16:13:10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庸人


當天我們在天安門鬧到晚上了十點多,球迷們又唱又跳,碎報紙滿天飛。好多人脫光了膀子高唱《國歌》,最後我們把嗓子都喊啞了。天黑後,球迷們都回家了,我們一群半大孩子騎着自行車圍着廣場轉,後來警察把我們轟了出去。
第二天進學校後,我腆胸疊肚,趾高氣揚,而精衛卻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我。消息傳得特快,早自習後班裡有多一半人知道了我們昨天的壯舉,幾個軍隊大院的子弟湊在角落裡嘀嘀咕咕,二頭走過去時他們馬上換了副笑臉。有時候我挺懷念初中的,那陣子軍隊大院的就沒人敢跟我們叫板。

第二節快下課時老師一臉嚴肅地走進來。“課間操後,大家搬着自己的椅子到會議室集合。”

我不禁看了一眼後排的山林,他皺着眉,手一個勁揉自己的耳朵。

“不會那麼快的。”下課時,山林走到我身後。“他要敢找學校,這孫子就別在外面混了。”

我憂心沖沖地問:“萬一學校知道了,不會開除吧?”

“開除就開除,我他媽正不想上呢。”山林敲了下牆壁,看到我沒說話,他接着道:“放心,我和二頭給你兜着,咱們哥幾個裡怎麼也得出個大學生。”

直到教導主任開始講話時,我的心才放下,原來她聊的是鄧麗君的事。教導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精瘦女人,據說早先是工農兵學員,講起話來總是一幅慷慨激昂的樣子,那天她差點把鄧麗君和四大家族等同起來。“昨天下午,教育局開了會,主要是說學生迷戀鄧麗君的事,教育局要求我們要和大家好好談談,鄧麗君是不是我們的榜樣?她到底要讓我們的下一代成為什麼樣的人?教育局特地找了位大學音樂教授分析鄧麗君的歌曲,人家說的是科學,人家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分析,整個把鄧麗君都看透了。告訴你們實際上她的歌在行家眼裡一文不值,在樂律上分析鄧麗君和古代那些迷惑人心的音樂一樣……”

我不耐煩地環視一下四周,二頭已經睡着了,山林正看着他那位新任女友發呆,倒是精衛和其他學生會的頭頭們一本正經地聽着。

“大家都知道靡靡之音吧?”教導主任威嚴地看着我們,手激動地在桌子上使勁敲着。“聽靡靡之音是要亡國的,古代好多朝代就是這樣玩的。鄧麗君的歌就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她就是要迷惑我們的年輕人,她的歌叫什麼,軟得跟沒骨頭似的,什麼愛呀、恨呀,生活是這樣的嗎?我們的音樂應該高亢、令人振奮,使人覺醒……”

我終於忍不住了,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本來教室里特安靜,我的笑聲一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張東,你笑什麼?”教導主任臉色鐵青地指着我。

我坐在位子上,越想越可笑,一時竟有些收不住了。

“張東,你這是無理取鬧,再不老實我就請你家長!”教導主任的手遙指着我,她已經怒不可遏了。

“老師,我在想什麼樣的聲音最高亢、最令人振奮。”我強忍住笑,可說起話來鼻子裡還是撲哧撲哧的。

教導主任走到我面前:“你說說看。”

“我在想最高亢、最令人振奮,還保證能讓人覺醒的聲音肯定是驢叫。”我假裝正經地說。

會議室立刻像開了鍋一樣,剎時就笑癱了幾個,有些女生笑了沒幾聲就開始抹眼淚了。

“胡說!搗什麼亂?”教導主任猛然衝上來,雙手叉腰,身子微微前傾。

“音樂不就是讓人聽的嗎?不是老說百花齊放嗎?為什麼總讓我們聽驢叫那一派的呢?聽點兒鳥叫就犯法?!”

教導主任狠命地一甩胳膊,食指向門,嗓子裡發出“噝噝”的聲音:“張東,你給我出去!明天叫你父親來。”

“我父親出差了。”我歪着嘴說。

“那就叫你媽。”

“我媽不知道什麼是鄧麗君,您最好找盤帶子先讓她聽聽。”我故做深沉地嘆口氣,懶洋洋地離開了會議室。剛走到門口,山林竟帶頭鼓起掌來,教導主任悶聲嚷嚷道:“誰再鼓掌誰出去。”……

當天我在班主任辦公室里站了兩節課。數學老師為人不錯,他瞧我沒事,便閒聊了起來:“又犯什麼事了?”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教導主任不讓我們聽鄧麗君的歌,非讓大家聽高亢的。”數學老師笑起來:“我想都能想得出你小子說的什麼。”我得意洋洋地說。“您說,現在也沒國民黨了,老聽‘獄警傳,似狼號,我邁步出街’管什麼用啊?有勁沒地方使非憋壞了不可。”
“那你就跟鄧麗君較勁?瞧你們那點兒出息?”說着他點上支煙:“你小子雜書看得太多,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

“知識越多越反動?”我知道他是清華數學系的,大三時文革開始了,我們這位老師出身不好只弄了個肄業。

“你要真能當臭老九我就放心了,那樣街面上總算少個禍害。”說着他扔給我幾道方程題,而且答應我,只要解出來就為我在班主任面前開脫。放學時,我解出了六道二元方程,班主任終於把我放了。

我長出口氣,終於獲得自由了。剛出辦公室,在樓道里迎面碰上了大慶,這傢伙現在上高一,身量比以前更魁梧了,肩膀平得像一條麻袋。可這傢伙越來越不象樣,總喜歡在腦袋上抹層豬油,太陽光足點兒能照出人影來。他神秘地眨眨眼,假裝親熱地抱住我的肩膀。“哥們兒,這兩天你們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們從來不得罪人。”我一直瞧不起大慶,說話時從不拿正眼看他。

大慶仰頭打了個哈哈:“是,你們得罪的都不是人。可你們這回把事鬧大了,弄不好大頭也兜不住。”

“你知道的挺清楚?”

“人家腦袋上縫了七針,能有完嗎?”大慶做出一幅擔心的樣子。“事先你們說一聲,有事大家商量嗎。”

“我不怕。”我虛張聲勢地拍拍自己的軍挎。“這裡面可不全是書。”

“行!行,你們行!真是好樣的!”

這時我看見二頭和山林走了過來,二頭嘻嘻哈哈地推了大慶一把:“你姐怎麼樣了?哪天讓我們見見。”

大慶的眼立刻就亮了,他的腮幫子跟沖了氣似的,一口氣竟說出許多話:“我姐前幾天碰上個美國大使館的二秘老外就跟瘋了似的天天往我家跑死活要把我姐娶美國去那傻逼硬說我姐是東方美人……”

“去你大爺的,你們那個院能讓老外隨便進嗎?”山林冷冷地說。

“我姐帶他進來還不行?大院就是外緊內松。”大慶興奮得直搓手,似乎那個美帝就在面前。他把手伸出來,露出腕子上的一塊表:“看看,美國人就是好,前幾天他孝敬我一塊電子表,香港的。”

“二秘是什麼東西?”二頭問。

“二等秘書!權利可大了,將來你要去美國就能用上他。”大慶說。

“我還以為二秘是二頭的侄子呢。”我邊說邊笑。

山林頭一個笑出來,他一把將我拉到一邊兒。“你知道他姐那件事嗎?”我搖搖頭。山林使了好大的勁才沒笑出來:“上回我和二頭去他們家玩兒,大慶指着他姐姐問我們:‘瞧我姐漂亮嗎?’你猜二頭怎麼說?”我還是搖搖頭。“二頭說,漂亮個蛋,跟大花卷似的。”

我知道二頭是個愣頭青,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不禁笑着回頭看了看,二頭和大慶正小聲嘀咕着什麼。

“更樂的還在後面呢,大慶瞪着眼問二頭:你認識我姐?二頭說不認識,這一下大慶更奇了。丫歪着腦袋叨嘮:那你怎麼知道我姐外號叫大花卷呢?”

我趴在樓道的牆上笑起來,最後連鼻涕都流了一下巴。此時大慶已經離開了,二頭走過來:“你們倆笑什麼呢?”

“我說說大花卷的事。”山林說。

二頭皺着眉:“大慶說麻瘋要來抄咱們。”
山林的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裡的刀把,他眉毛一翻:“誰抄誰呀,我掐死他。”說着他跑進教室,手板住一把椅子,雙手一較勁“喀吧”一聲,椅子腿就給拽了下來。他憑空揮了幾下,一寸見方的木質椅子腿發出“呼呼”的風聲。

最近山林在初三拍了個婆子,整天跟神經病似的,兩眼發直,自言自語,放學就奔女生家跑。女生家在四樓,這老人家從不敢上去,他常常坐在樓下發呆,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山林拉着我為他壯膽,我們倆走到三樓,而山林卻再沒勇氣往上走了。一般人搞對象時大多裝得特酸文假醋,但山林這傢伙的狠勁不僅沒收斂,反而越發囂張了。

二頭嘿嘿笑了幾聲:“對,一棍子一個,看看他們誰跑得快。”

山林突然看了我一眼:“一塊兒去,怎麼樣?”

“誰不去誰是地上爬的。”我拍拍自己的軍挎,裡面的確裝了一塊磚頭。

這時狼騷兒跑了過來,神色緊張地說:“嘿,聽說外面有人來抄咱們了。”

山林一揮木棍:“走。”

二頭第一個沖了出去,狼騷兒猶豫一下也跟他們走了。我腳心痒痒,使勁拍了拍腦門,臨走時先趴在窗戶上向外看了一眼。我的天!這一看我幾乎昏過去了,學校門口已經聚集了六、七十號人,為首的一個大馬金刀地坐在馬路對面,他腦袋裹了幾層白布,手裡拄了根兒一米多長的鐵棍子,那明明就是麻瘋。我嚇得脊背上直冒涼氣,寒毛順着涼氣的方向全倒了,而嗓子裡卻像卡了根雞毛,咳嗽了好幾下聲音才恢復過來。我知道壞事了,兩條腿跟裝在輪子上似的,拼命地向外跑。剛出樓道就看見二頭幾個正大搖大擺地往外走呢。

“回來,站住,快回來。”我悶着聲喊。

山林詫異地轉過身來:“你吃死耗子啦,嗓子怎麼了?”

我使勁咽了幾口唾沫:“外面有兩個排呢。”

狼騷兒像給電着了,肩膀上下顫悠,脖子立刻短了一截:“多少人?”

“真的,外面好幾十口子呢,全拿着傢伙。”我喘着氣說。

山林仰面笑了兩聲,他半閉着眼,驕傲得厲害:“我就不信,他們還都是許雲峰?”說着他提着棍子,就要向外沖。狼騷兒一下將他攔腰抱住:“別出去,我求你了,真的,非讓人打死不可。”二頭低頭想了想:“不能出去,要不咱們先找我哥吧。”山林的眼珠子頃刻間就變得通紅通紅的,怒氣沖沖地嚷道:“他們在外面堵着呢,咱們就這麼認栽啦?就這麼認栽啦?你丫算什麼東西?慫!”

“那也比讓人家打死強。”狼騷兒對着他的耳朵嚷。

我看看操場的圍牆:“咱們先跳牆走吧。”

“算男的嗎?”山林弓着腰,他拼命想把身體團成一團。

“真的,不信你丫自己趴窗戶看看,拿的都是鐵棍子,非給你掄死不可!”我怕他把狼騷兒摔開,趕緊上去幫狼騷兒一起架住他往圍牆邊跑。二頭提着棍子跟在後面,不時地回頭看。

半路上我們碰上了數學老師,他驚奇地看着我們:“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山林瞪着眼不說話,我趕緊解釋道:“沒事,沒事,山林胃不舒服,我們帶他到牆根兒曬曬太陽。”

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山林弄回家,他已經被氣得半死了。

山林的父親正在炕上喝酒,最近沒人管他蹬三輪車了,街道還給他發了個許可證。這老人家的生意見好,日子也寬裕了。山林說他爸特想給三輪車安個鈴鐺,這些日子沒事就往廢品鋪鑽。後來街道的一位幹部說:“別太招搖了,有口飯吃就得了。”人闊毛病多,山林父親以前是兢兢業業地養兒子,最近他手裡多少有了倆棗兒卻染上了喝酒的癖好,早中晚三餐頓頓不離酒。山林父親的酒很有規律,早晨二兩迷迷糊糊,中午三兩混混沌沌,晚上半斤雲山霧罩,反正一天到晚總是暈糊,對山林也不像以前那麼好了,爺兒倆動不動就吵架。

山林父親看見我們進來,便拿出五毛錢對山林說:“山林,去給我買五毛錢豬頭肉,肥點兒的。”

“我沒工夫!”山林摔上門就進了自己的屋。
“找揍呢你?”山林父親給氣得“咯嘍”一聲,他趿拉着鞋就要追出去。

我趕緊攔住他:“叔叔,您別生氣。今天老師批評他了,氣兒不順,讓狼騷兒給您買吧。”我回頭看了眼狼騷兒,這小子立刻就把錢接了過來。

“我一天到晚的忙活,容易嗎我?這個白眼兒狼!”山林父親氣哼哼地坐下,他紅着眼睛拉住了我。“東子,你是明白理兒的孩子,你說我容易嗎?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出頭,他還氣我?你說我得幾個死啊……”

我點頭稱是。山林父親足足跟我嘮叨了十來分鐘。等我走進山林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時,他正瞪着二頭運氣呢。這間房本是廚房,他媽死後家裡就沒怎麼開過火,山林一賭氣就搬了進來,冬天連火都懶得生。

“找我哥吧,沒什麼丟人的。”二頭安慰着山林。

山林按着腰裡的刀把,他眼睛充血,額頭泛青。“找你哥的事我不管,可明天誰敢攔着我,咱們就掰!”

我苦笑了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晚上,我們找到大頭時,他正和幾個朋友在飯館裡喝酒。山林覺得丟份兒,死活不願意來,我只得硬着頭皮跟二頭去了。快九點了,偌大的國營飯館裡早沒幾個人了,服務員大姐正在打呵欠。大頭光着膀子,頭上頂了塊手巾,兩瓶六十五度的二鍋頭已經見底兒了,桌邊歪七扭八地坐着五六個人,餐桌只有幾盤花生米、拍黃瓜之類的東西。我們進門時,大頭正仰着頭不耐煩地喊着。“大姐,再來一瓶。”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們。”大姐砰的把一瓶酒墩在桌子,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婆子,一臉橫肉,眼睛幾乎是嵌在肉里了。

大頭拍了大姐屁股一下:“我們又不是不給錢,開店的還怕大肚漢哪?”

“少他媽逗,我比你媽都大。”大姐橫了他一眼:“就這倆菜,還不夠我們熬工夫的呢。差不多得啦,我們八點半下班,現在都什麼時候啦?我回家還得檢查孩子的作業呢。”

“誰讓我們沒錢哪,有錢我們保證多叫幾個菜。”大頭的一個哥們兒喊道:“牆上不是寫着為人民服務嗎?我們也是人民。再說光給孩子檢查作業可不行,有功夫您也檢查檢查我的吧。”說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大姐舉着把火鉗子,作勢要打他們:“人民?你們他媽也算人民?你們是人民的兒子。”

“怎麼着我們也是人民里‘分’出來的吧?”大頭的哥們兒嚷道。

大頭一個勁點頭,滿臉感慨:“我們這些工人階級大崽子就是沒出息,聽說你們經理的閨女考上大學了,什麼時候讓我們摟摟?”

大姐點着他的鼻子罵道:“你們幾個小兔崽子肚子裡就沒好屁,也不怕把你們的眼睛晃瞎嘍?!”

“我們不怕。”桌上“轟”的一聲,如高壓鍋開蓋,大頭的幾個兄弟居然把手巾都拋了起來,他們“嘎嘎”地大笑,如一群發情的鴨子。

這時大頭已經看見我們了,他居然有些惱怒:“大晚巴晌兒的,不他媽回家寫作業,跑這兒幹什麼來?撐的?”

我的臉立時就漲了起來,可二頭根本不在乎:“拉倒吧,就跟你回家寫過作業似的,我們有事。”桌上立刻傳來一陣鬨笑,有人叫道:“完了吧,完了吧,捏着半邊裝緊!唬不住。”大頭真有些惱羞成怒了,他抬手要打二頭。“敢頂嘴?”

二頭跳開一步,他敲着桌子嚷道:“誰稀罕找你?我們有事。”

大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家再跟你算帳。”他轉向我:“東子,你學習好,別跟他似的。”我裝模做樣地點點頭。這一下大頭高興了,他哈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說吧,你們有什麼事?”

“有人在學校門口抄我們,還說專門抄大頭的弟弟。”二頭嚷道。

“砰”的一下,不知誰拍了下桌子:“打丫的呀!”

“他們人多。”我老老實實地說。

大頭皺了下眉,他狠狠瞪了二頭一眼:“少他媽唬我,我眼裡可不揉沙子。你們得罪誰了?來了多少人?”

“右安門的麻瘋,好幾十口子呢。”我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說,只是略去了精衛那一段。

大頭鼻子裡哼了幾聲,他根本不稀罕看我們,自言自語地說:“年頭不對,什麼什麼都能成精,你們這幫小崽兒還想揚名立腕兒哪?崴了吧?”他轉頭問桌上的哥們:“麻瘋是誰?聽說過嗎?”

一個光頭大聲嚷嚷道:“不知道,可能是這兩年剛起來的小崽兒,打得好!”另一個穿花背心的搖了搖頭:“我倒知道這個麻瘋,小崽兒,也就十七八歲。”他看着我們,使勁吸了口氣。“要說是他打也就打了,可這孫子的叔叔挺有名,麻六,知道嗎?”桌上立刻沒人說話了,有兩個傢伙甚至把腦袋垂到了胸前,大頭的臉色也不像剛才那樣紅潤了。花背心見自己的話反響不小,立刻來了精神。“麻六可是個人物,現在就是歲數大了。可當年是南城一跺腳,前門顫三顫的人物,手上好幾條人命呢。人家腳踩黑白兩道,公安局、派出所平趟,南城多一半玩兒主都得給他面兒……”
“那他有幾條命?”大頭立着眼睛,手裡攥着個酒瓶子發狠。

“一——一條啊。”花背心有點兒虛。

“貓有九條命,不是貓就行。”大頭手指着門外:“明天放學踏踏實實走自己的,我看誰敢劫你們。誰跟我去?”他問桌上的哥們兒。

飯館裡立刻沉寂下來,有人看着樓板發呆,有人在小聲咳嗽……。

第二天早自習結束時,班主任點名把我們幾個叫進了辦公室。我心裡直打鼓,老師的消息難道會這麼靈通?

班主任一屁股坐到辦公桌後面,她面色凝重,手指一直在桌面上彈着,咚咚咚的聲音叫人心煩意亂。我和二頭、山林、狼騷兒進屋後就並排站在桌前,默哀似的低着頭。班主任邊彈桌子邊嘆氣,我偷眼望去發現她竟一臉的沉痛。這時教導主任幾乎是把門踢開了,她怒氣沖沖地圍着我們轉了幾圈兒:“自己說吧。”說着她坐到班主任身邊,手裡抄起支筆,憤怒地翻開一個本子。我們幾個相對默然,二頭竟吐了下舌頭,我突然覺得這情景跟電影裡審訊犯人差不多。“說呀?”教導主任的嗓門提高了八度。

“說什麼呀?我們怎麼啦?”山林吊着眼睛問她。

我的心一直在下沉,腳心的血管都快迸裂了,癢得厲害。老師們神通廣大,派出所還不知道的事他們就清楚了。打麻瘋的事是我策劃的,他腦袋上縫的七針,都是我打的,這回是完了。

“你們還挺橫!有理啦?”教導主任跟二踢腳似的,差點竄到桌子上去。她按住胸口,好不容易出氣才均勻了。“建校快三十年了,從來就沒出現過這種事,你們也太無法無天了,簡直是丟我們全校的臉……。”

“不對呀,聽說前年咱們學校還打死過一個呢,我們的事算什麼?”二頭不解地說。山林竟歪着頭樂起來:“咱們這片兒的學校還有臉哪?”難怪山林挖苦他們,那年高考我家附近的高中居然全給刷了個零蛋。

班主任也急了,她指着我們幾個,面無血色:“你們還想怎麼着哇?我這個班主任簡直沒法當了,明天我就辭職。”

我們面面相覷,那時學生們流行打架,只要不死人連老師也不拿打架當回事,班主任的悲痛欲絕簡直讓我們無法理解。

“老實交代,你們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錢?”教導主任不稀罕與我們糾纏臉皮的事。

這回我們幾個摸不着頭腦了:“什麼錢?您能不能說清楚點兒?”

教導主任和班主任對望了一眼,教導主任走到我身邊,語重心長地說:“張東,你還是可以挽救的。告訴老師,你們到底收了多少黑錢?”

我終於明白打麻瘋的事並沒敗露,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說起話來腰都直了。“您可得說清楚嘍,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們身上扣,什麼錢呀?沒影的事啊?”

“你真不知道?”班主任突然跳過來,她一下把我拽到旁邊。“有人說你們在學校里收保護費,誰要是不給就揍誰,有這事沒有?”

我幾乎是一把將班主任甩開:“胡說,誰造的謠?我們招他惹他了?誰幹了誰是孫子!”我看了二頭他們一眼。二頭、山林也同時跳了起來:“誰說的?”二頭一下站到教導主任身前:“我們是沒錢,可我們不能從同學身上打主意,您說是不是?您說,這話是誰說的?我把他嘴封上!”山林陰陽怪氣地說:“對,用擦屁股紙封。”

班主任依然揪住我不放:“張東,你們真沒幹?”

“誰幹了誰是地上爬的。”山林翻着眼珠說。

班主任長出了口氣,她很不滿地看了教導主任一眼:“我看這事不可靠,我們班的學生能有那麼壞?”教導主任使勁眨眨眼:“這事不那麼簡單,這樣吧,你們先去上課,不許和別人說這件事。”

山林陰着臉向外走,走到門口他突然甩了一句:“以後你們弄清楚再說,連這點兒事都查不明白,怪不得只能當老師呢。”

整整一上午,我特想找個人聊聊,然而一看見精衛面若冰霜的面孔,剛剛鼓起的勇氣就煙消雲滅了。那陣子我一直盼着老師趕緊把精衛從我身邊換走,甚至不時地挑起事端,可精衛就跟我這個人不存在似的,從不搭理我,真鬱悶!中午放學時我特地又趴在窗戶巡視一番,估計麻瘋他們一般晚上行動。

剛出學校大門,狼騷兒就叫住我。“張東。”他從後面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張東,你得幫我拿個主意。”

我腳步加快,實在懶得理他。有時我們幾個湊在一起就不自覺地拿狼騷兒開心,二頭說他是“雞賊”,山林說他沒骨頭,我則一直認為狼騷兒是“傻逼青年過馬路,雞屎拉一褲,揀張糖紙擦屁股,越擦越黏糊。”這傢伙是有便宜就占,有縫兒就鑽,幹的事還特沒出息。但狼騷兒有個最大的優點,吃數落,怎麼說他都不會急,而且一直是我們這個小團體的骨幹分子。

“我跟你說話呢。”狼騷兒一下子站到我前面。

“打麻瘋的事你也沒去,怕什麼?晚上自己先走人唄。”

狼騷使勁撓撓頭皮:“我說的不是這件事,????操……”

“怪不得二頭罵你雞賊呢,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我真想反手給他個耳切子。

“今天……”他特務似的四下張望起來。“今天早上,老師說的收保護費的事,我知道。”

我的精神一下振作起來:“真有這事?不會是你小子干的吧?”
“啊!”狼騷兒咧着嘴,一臉苦像。

“是你丫干的,真是你干的?!”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你怎麼能幹這種事?窮瘋啦?”

“有錢誰干那事兒啊?”狼騷兒紅着臉,可說起話來卻理直氣壯。“我家就是沒錢,我爸都四個月沒給我錢了。”

我知道狼騷兒媽不太正經,總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一走就是好多日子,他爹完全就是個酒膩子。山林爸迷糊是最近的事,可狼騷兒他爹就沒怎麼清醒過,他家經濟的狀況可想而知。“可,可,那你也不能幹那事啊?咱們好幾個人呢。”

“拉倒吧,你們幾個身上有兩塊錢嗎?我也沒多收,每人一個月就收五毛。”狼騷兒一個勁往路邊鑽。

“全校的?”我覺得脊梁溝直冒涼氣。

“就咱們年級的。沒幾個錢,哥們兒說了,家裡有困難的不收,交錢的都是大院的孩子。”狼騷兒一本正經地說。

我突然明白了:“你小子,你小子不會是拿我們的名義收的吧?”

“咱們的煙是哪來的,板兒磚是哪來的?還能從天上掉下來?”

我頹然坐在路邊的馬路崖子上:“你丫走吧,我要因為這事被學校開除嘍,我就把你小子騸嘍!”

狼騷兒頭上青筋都蹦了起來:“煙你沒抽?鄧麗君的歌你沒聽?咱別那麼沒良心好不好?……”

我頹然地捧着自己的下巴發呆,一時間腦子裡空白一片。街上的行人如流,自行車的鈴聲在空氣里蕩漾着,街上瀰漫着一股黃土味,空氣燥得厲害。


下午,椅子面像裝了釘子,我們幾個是誰也坐不住。課間時狼騷兒走馬燈似的跑出去打探消息,據說麻瘋他們兩點多就到了,而狼騷兒的神色也一次比一次緊張。我們懶得搭理他,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我唯一的希望是動手時離學校遠點兒。
第二節課,我睡着了一會兒,醒來時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道:“放學跳牆走。”那字分明是用左手寫的。我看了眼旁邊的精衛,她正埋頭讀書呢。我把字條團成一團塞到抽屜里,嘴裡哼哼着:“要是怕事,我就不去了,再碰上我還讓他縫七針。”精衛似乎沒聽見,她繼續看自己的書,整節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快放學時,同學們正在收拾東西,狼騷兒神采奕奕地跑進來:“知道嗎?知道嗎?”他顧不得同學們詫異的眼神,一把將我拽起來。“麻瘋他們走了,真的,剛才走的。”

“走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失望,就像有人用小刀子在臉上刮一樣難受。“你不至於嚇成這樣吧?誰也沒求你跟我們出去。”說話時我的眼睛不自覺地瞟着精衛,她依然一副巋然不動的樣子。

“真走了,蒙你是孫子!剛才來了兩個警察,麻瘋他們就撤了。”狼騷兒忽然惱怒起來:“我害怕?我是怕事的人嗎?少拿我打鑔。”

我覺得臉上落了層灰,有些惱羞成怒。我撲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是不是你小子報的警?哥兒幾個的臉全讓你丟了,以後還怎麼混哪!”

“去,去。”狼騷兒甩開我。“還報警呢?派出所的門朝哪開我都不知道,警察根本不是為這事來的。”說着他呵呵笑起來,笑得兩隻小豆眼都擠成了一堆兒:“告訴你吧,有個高一的女生懷孕了,學校請他們來調查一下。”他興奮地搓搓手,滿臉神秘地問:“你猜那個女生是誰?”

“又不是我干的,我怎麼知道?”此時我看見精衛已經背起書包走了,長辮子在她身後甩來甩去,辮稍上鮮艷的紅皮筋在門口一閃就不見了。我感到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風聲,那冷淡的漠視分明就是對我的嘲弄。

狼騷兒絲毫沒注意到我的表情,他哈哈笑個不停,看來早把保護費的事忘了:“天是高一的團支書,她們家人都瘋了,硬說學校得負責,差點揍教導主任一頓。你說說,人騷是天災,跟教導主任有什麼關係……”

“騷事都缺不了你。”我一把推開他,此時山林、二頭都面色沉重地走過來。二頭把軍垮搭在肩上,昨天他從哥哥的小倉庫找了把管兒叉,據說是大頭的家底貨。山林連書包都沒背,他揣着手,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狼騷兒把麻瘋一夥已經撤退的消息告訴他們,山林一聽就急了:“這他媽什麼時候是一站呢?要打就打。”說着他照老師的講台就是一腳,“哐”的一聲,鐵皮講台立刻被踹癟了一塊兒。突然山林臉上的小坑兒上下跳了幾下。“要不,咱們今天晚上再抄他一回怎麼樣?要打就把這孫子徹底揍服嘍。”二頭也有些不耐煩,他並沒表態:“走吧,先看看我哥來沒有。”

剛出學校,我們就看見大頭正獨自蹲在馬路對面抽煙呢,他身後是個巨大的磚頭堆,髒兮兮的碎磚頭足有一人多高。他向我們招招手,二頭先跑過去了。

“人呢?”大頭問。

“走了。”狼騷兒一臉歡喜:“警察一來,他們就全跑了。”

“警察?”大頭像踩上死耗子似的,他連連甩了幾下腳,片兒鞋幾乎被他甩下來,他回手就給了二頭一個脖溜兒:“長能耐啦你?誰讓你們報警的?”他拽住二頭,巴掌圍着他的臉轉悠。

“你憑什麼打我?弄清楚了嗎你?不是,不是我們叫的……”二頭拼命地想掙脫,可大頭拽得極緊,兩隻眼瞪得連黑眼珠都沒了。

我趕緊跑上去,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大頭的巴掌終於放下了,不過他依然一臉不忿:“告訴你們,要想在街上混,就別琢磨警察的事,那最讓人瞧不起了,還不如在家悶着呢!”

“還用你說……”二頭很不服氣。

我無奈地嘆口氣,沒想在街上混,走到這一步完全似乎是天經地義的。這時胡同里突然走出個八、九歲的孩子,他身材瘦小,暗灰色的頭髮肯定是趕粘了,一屢屢的東倒西歪。最可笑的是他嘴裡叼着根黑雪茄,那粗大的雪茄叼在他的小嘴裡,簡直就是老鼠咬着個鐵杴把兒。
“你就是二頭吧?”他走上來問山林,說話時嘴裡還在噴雲吐霧。

“我是。”二頭和我對望一眼,這個孩子是哪路神仙?

“你?”小孩眼裡充滿了不屑,他走上來,有意往二頭身邊一站。我不禁覺得好笑,原來二頭比他高不了多少。“李二頭!嘿嘿,大頭的弟弟就這樣啊?”

二頭一把將他的雪茄打掉:“豬鼻子插大蔥,再廢話我抽你。”

小孩把雪茄撿起來:“打我有什麼了不起?就這點兒出息?”

我知道二頭的嘴不行,兩句話就讓人家噎死,趕緊插嘴道:“打你這小崽兒,我們怕人家笑話。誰叫你來的?有話快說,沒話茅房裡蹲着去。”

小孩上下打量我幾眼,也有些分不清路數,喃喃說道:“麻瘋讓我給你們捎個信兒。”

“什麼信兒?”我一聽麻瘋這名字就有些忍不住,也不知怎麼我特有欲望把這個小崽子按在地上揍一頓,然後把他爹叫來。

“有種就去條子胡同五號找他,沒種的明天在學校門口叫他三聲爺爺。”小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山林拽住小孩後腦勺上的頭髮:“要不是看你小,我一把掐死你,告訴麻瘋今晚上我們保證去。”

“算你有種。”小孩掙脫山林,叼着煙走了。

“行!”大頭看着小孩離去,滿臉苦笑:“世道變了,狗尿苔成精都算塊料。”

我望着小孩遠去的影子竟湧起一股悲憤來,四肢奇癢,後背恨不得長出只手來。這孩子太招人討厭,長大了也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可街面上這種孩子似乎越來越多,他們是從哪兒跑出來的?多年後,我讀了一本英國人寫的書,大意是說英國治安不好主要是因為年輕人的多餘精力無處發泄,而當年日不落帝國的擴張就是向國外排泄年輕人的剩餘精力。如此看來,戰爭確有其可取之處,至少可以減少國內痞子的數量。

“條子胡同在哪兒?”二頭突然問道。

“在右安門內?幹嘛?”大頭吊着眼睛問他。

我們幾個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還真要去是怎麼着?那是人家的地盤,到那兒非把你們活剝了不可!當年二叔就提過麻六這個人,是老泡兒。”我們知道大頭嘴裡的二叔是大竿兒。“明天我還來,在這片兒我說了算,大不了我跟他們對磕,????我就不信那個邪……”

晚上,狼騷兒說他家包餃子,先回家了。我們三個又聚到山林的小屋裡,他爸爸去永定門貨場拉貨還沒回來。我們胡亂吃了些東西,就開始合計起來。山林第一個跳出來:“我就不信,老泡兒怎麼着,老泡兒就不是人啦。”二頭說。“明天跟他們死磕!”山林喊了起來。“我是說今天就去,這事早完早踏實。”

我嘆着氣點點頭,山林的想法倒是痛快。“條子胡同還能比威虎山厲害?索性就干到底,把麻六平了就沒人敢惹咱們了。”

二頭歪着嘴看看我們倆,他使勁一拍大腿,高叫道:“好象就我是個慫蛋,那就走吧!”

山林整理了一下腰裡的軍刀,把軍帽里的紙沿拆下來,換了個新的,這是他外出打架的老習慣。我將山林家的菜刀別在後腰帶,冰涼的刀背貼在皮膚上,一時間竟不自覺地哆嗦了幾下。二頭的軍垮里叮噹直響,他突然拿出一個白晃晃的鐵圈子,憑空揮舞了幾下。“瞧我這玩意兒怎麼樣?”

“這是什麼?”山林伸手去抓,二頭沒給他。“讓我瞧瞧。”

我也撲上去搶,好不容易才把圈子搶過來,原來是個自行車的大鏈輪,邊上的鋸齒兒磨得非常鋒利,中間的鐵撐兒還包上了白布,手感挺好。“這東西不錯!你哪兒弄來的?”我把鏈輪抓在手裡比劃着,鏈輪在手裡舞動着,呼呼做響。

“不錯吧,一掃一大片,捎上就是一串兒眼兒。”二頭背着手站在一邊,洋洋自得道:“知道嗎你們?就這東西我在家偷偷磨了一個多月,有好幾回怕我爹撞上,哥們兒就躲在被窩裡磨,今天早上才完成。”說着他又拿出一把鋥亮的管兒叉。“這是我哥的箱底兒貨。”

山林對管兒叉沒興趣,他把鏈輪搶過來,掄圓胳膊,照准門框就是一下,鏈輪結結實實地釘在門框上。山林費了好大勁才拔出來,門框果然留了四、五個小窟窿。“好。”山林興奮得直喘氣:“今天晚上這東西歸我使了。”
我們來到右安門,發現條子胡同並不是麻瘋家住的那趟街。我們打聽了好幾個住戶才在護城河邊找到,那是護城河邊的一片臨時建築。街道雜亂無章,胡同細長細長的,條子胡同應該叫麵條胡同才對。胡同曲里拐彎的,最寬的地方也只能兩個人並排走。找到五號時,天已經黑透了,我們是趴在門框上看了好久,才終於確定了地址。

條子胡同五號有一扇破舊的木門,漆皮早掉光了,乾燥的木檁子鋼針似的條條倒立,山林只拍了一下門就握着手強笑着走開了。我知道他被木檁子扎了,為不讓二頭上當,我索性抬腿踹起來。

“撐的?撐的?”院裡傳來個沙啞的聲音。“門沒鎖,爬着進來。”

“口夠正的。”山林罵了一句,推門就進進去了。我和二頭走在後面,進門時我聞到一股刺鼻的霉味,竟不自覺地放了個屁。

“呵,帶着風就進來啦,這是誰呀?”那沙啞的聲音已經很不滿了。

影影綽綽的,我們似乎看見燈光昏暗的屋裡,有兩個人正對坐在炕上着喝酒。過了一會兒,我們才適應了院裡混沌的光線。這個小院只有兩米多深,房子是里外套間的,外間幾乎是空的,昏黃的燈光從裡屋窗戶里射出來。小院一側的牆角里放着不少石鎖、石錘一類的東西,而另一側的旮旯里則是成堆的垃圾,大部分是酒瓶子和罐頭盒。

“誰呀?別老在院裡貓着,要偷東西呀。”說這話的顯然是院主人,他正伸着脖子向外看呢。

山林第一個進了屋,他堵在門口悶聲悶氣地說:“這兒有什麼可偷的?撿破爛兒我都不來這兒。誰是麻六?”

山林只說了一句就不再言聲了,他的身體就像急剎車似的哆嗦了一下,已經跨進門檻的一隻腳竟退了回來。跟在後面的二頭差點撞到他身上,他趕緊側身貼在牆上,可過了一會兒山林依然沒動靜。我欠着腳向屋裡一看,不禁也嚇了一跳。

屋裡的光線不好,牆面是案褐色的,幾大片牆皮吊死鬼似的掛在牆上,屋頂根本沒糊過,蜘蛛網和麥秸杆一直垂到頭頂上。房間的一半是個土炕,炕桌上放着些花生米、開花豆,兩瓶二鍋頭已經喝掉了一半。炕上的兩個怪人盤腿坐着,他們正好奇地看着我們,這兩傢伙的模樣怪到極處,簡直是匪夷所思。此後幾個月,我每回做惡夢都能找到他們的影子。

跟我們搭話的是炕裡面那個,他面朝着我們坐,乾瘦得像一把柴火,臉上皺紋堆壘,棕褐色的皮膚深淺不一,凹凸不平,遠遠看去臉上像密布着一圈兒一圈兒的環行山。最可怕的這傢伙只用一隻眼盯着我們,另一個眼眶簡直就是個沒底兒的黑窟窿,鬆軟的眼皮耷拉在窟窿口上,灰色的睫毛竟和房頂的蜘蛛網差不多。他正在抽煙,一口煙吸下去,不僅嘴裡、鼻子眼裡冒煙,連空洞洞的眼眶裡也跟着冒青煙。看着看着,我腳心的神經漸漸繃緊了,毛骨悚然!

背對着門口的人正在扭臉打量我們,這傢伙是個禿子,醬紫色的腦袋沒有一根毛,後腦勺中間有道深溝,深得能把小孩的手指頭塞下。他身材肥大,坐在那兒都不比一般人矮多少,而屁股占了整整半拉炕。最令我們不解的是他居然背着個鐵架子,鐵架子是小指粗細的鐵條焊成的,鐵條三豎兩橫,最高處頂在他脖子上,幾根挺粗的麻繩把架子綁在他的腰帶和肩頭。

我站在最後,這詭異的情景完全出乎意料,當時我跑的心都有了。我偷偷在後面拽了下二頭,他搭在肩上的軍垮正哆嗦呢,二頭使勁甩了下手,終於站穩了。

“找我?”眼眶裡冒煙的傢伙指着自己的鼻子。“狗熊,瞧我多有出息,沒長成型的孩子都來拜山了。”

背鐵架子的狗熊呵呵笑了幾聲,鐵架子隨着他的笑聲嘩嘩響起來:“你聊着,我先喝。”說着他端起瓶二鍋頭,一仰脖就下去了小半瓶。他的聲音特難聽,空洞而嘶啞,乍一聽就像山洞傳出來的回音。聽他們倆的對話,我竟有股要笑的感覺,這傢伙居然叫狗熊,簡直不能再貼切了!
麻六腿腳麻利地從炕上跳下來,他把脖子上的一條皮套往上一拉,冒煙的那隻眼睛立刻給封上了。我這才長出一口氣,如此一來麻六多少還有些人模樣。他來到我們身邊,狗似的挨個在我們身上聞了聞:“呵!奶味兒還不小呢,說吧,找我們什麼事?”

二頭擠開山林,一下蹲在門檻上,他把軍挎掛在脖子上,故做鎮靜地點了只煙。“我們怎麼知道?不是你們撒話說有種就來條子胡同五號嗎?”二頭自認為比我們大一歲,一般出頭露臉的事都讓他包了。

麻六使勁撓了撓頭皮,他一臉不屑道:“我要跟你們這幾個小崽過這種話?我成什麼了我?這不是迴旋(倒退的意思)了嗎?”

“麻瘋不是你侄子嗎?”山林陰狠狠地說,他的手一直在書包里。

“麻瘋?”麻六坐到炕上,兩條腿在炕沿上逛盪。他扭臉問狗熊:“你聽說過嗎?誰是麻瘋?”

狗熊再次回頭打量我們:“麻瘋?還他媽二號病呢!”

麻六哈哈笑起來:“瞧瞧,我不認識,你們幾個讓人家耍了吧?”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這兩天的事,沒錯呀。山林突然不陰不陽地說了句:“馬志宇你認識嗎?”

麻六拍了下腦門:“對,對,那還真是我侄兒,你們和他掐起來啦?可你們不找他去,到我這兒幹什麼?我都走一步掉一塊的人了,眼瞅就死啦。”

我仰面長長吁了口氣,面對這樣一個糟老頭子,狠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還是山林夠沖:“你侄子掐不過我們就放話說:有種來條子胡同五號,沒種明天當着大家的面管他叫爺爺。我們這不是來了嗎,他人呢?”

麻六一臉苦笑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他對狗熊說道:“這小兔崽子老打着我的招牌在外面惹事,早晚讓人家把腿揍折嘍。”

“就你這德行的,還有人指望你鏟事呢!看見你就知道你侄兒的樣兒了。”狗熊邊喝酒邊挖苦麻六,忽然他像想起了什麼:“你跟他們家還有來往哪?不是早斷了嗎?”

麻六嘆口氣,臉上竟然出現一絲沒落:“怎麼說他也是我侄兒,我不是還沒死呢嗎?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還諏吶?你也不怕掉醋缸里……”

狗熊和麻六聊得很開心,半天沒理我們。我氣得咳嗽了幾聲,這倆老東西簡直沒把我們當人看,我覺得怒火直想頭上撞,手攥住菜刀把,就等動手了。山林沉終於不住氣了,他上前一步:“麻瘋的人呢?”

“你們把他打成什麼樣了?”麻六問。

“是我打的,腦袋上縫了七針。”我站到山林旁邊,大義凜然。

“才七針。”麻六不以為然。“現在的孩子就是不成,耍板兒磚就能拔份了,咱們那會兒一刀一個,哪回不得躺下七八個。”

“咳!”狗熊擺擺手:“罐里養王八,越養越抽抽兒。”

二頭冷笑一聲:“以為我們沒有呢吧?捅人誰不會?”他“噌”的一下把管兒叉拽了出來,叉尖寒光一閃,屋裡像掉進顆星星。管兒叉在二頭手裡來回蹭着,我和山林則像兩隻貓一樣,弓着身子,隨時準備動手。

“呦,還煽起來了!”狗熊根本沒回頭,可他就像後背長眼了似的,似乎什麼都看見了。麻六也沒動地方,他搖了搖頭:“傢伙不錯呀,給你們用都糟踐。”

“叫你侄子來就知道糟踐不糟踐了。”山林臉上的黑坑已經鼓了出來。

麻六手指點着我們幾個:“我侄子不住這兒,在我這兒發狠沒用?我問你們,今天到底幹嘛來了?捅死我一個殘廢,你們就能揚名立腕兒了是不是?派出所是幹什麼的?捅死我你們這輩子就毀啦。”他突然笑起來:“你們真是挺有種的,有十年沒人敢在我面前動過傢伙了,你們真是好樣的。爺們兒,會玩刀嗎?知道怎麼剁人嗎?”說着他速度極快地從炕席下掏出一把刀,照着二頭就甩了過來。我和山林只覺眼前一閃,“砰”的一聲,一把半尺多長的飛刀正好鐸在二頭腦邊的門框上。我和山林立時驚出了身冷汗,二頭卻直着眼,半天沒說話。
“瞧見沒有,這才叫玩刀的。”麻六興奮地拍拍手。

“六哥,手上的工夫可一點都沒丟下。”狗熊又回頭看了我們幾眼。“行啊,沒一個尿褲子的。”

此時二頭已經站起來了,他臉色鐵青,額頭上浸出不少汗珠:“少拿,少拿這套嚇唬我,我叔挨了三刀還能卸別人一條腿呢,有本事咱對着砍,沒本事就別讓你侄子惹我們。”

“你叔是誰呀?”狗熊這回仔細瞧了瞧二頭。

“大竿兒,聽說過嗎?”提起他叔,二頭興奮異常,臉上的汗頓時蒸發了。

狗熊的身子都動了一下:“大高個兒,驢臉,在青海吧?”

“是啊!”二頭一聽這話,連脖子都梗了起來。

“你認識他叔?”麻六問狗熊。

狗熊點點頭:“幫過我點忙,要不是他我回不了北京。”

“就是把你從山洞裡救出來的那個?”麻六問。

狗熊嘆口氣:“我的腰就是那回砸折的,本來大家都以為洞裡沒人了,我用北京話一罵,大竿兒就衝進來了。他叔倒是條漢子。”

“青海北京人多嗎?”麻六仰着頭,象懷念着什麼。

“不多,可都挺有面兒,這才叫爺們兒呢,走到哪兒都是站着撒尿的。大竿兒說就因為聽見了北京話,要是外地的他才不管呢。”狗熊一個勁打量二頭,他那沒毛的腦袋此時已經泛出光了。“鼻子眼睛倒是挺像,你長得可夠矮的!”

我使勁清了清嗓子,總算沒笑出來。

麻六不耐煩地向我們揮揮手:“留下五塊錢,走你們的。”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不懂啊?”狗熊特費勁地把身子轉過來,後背的鐵架子叮噹做響。“一看就是幾個雛兒,在江湖上這叫走道兒錢,打了人鏟事得給人家留點面子,讓人家以後還能在街面上走動,懂嗎?以後問問你叔。”

二頭摸着腦袋:“我叔現在怎麼樣了?”

“他還六七年呢,早着呢。”狗熊看看我們:“留下五塊錢,麻瘋的事就到這兒了。以後你們好好上學,別他媽瞎折騰,鬧得跟我似的有什麼好處?”

“我們才不會讓人家抓住呢。”山林氣哼哼地說。

麻六哈哈笑起來:“好小子,跟我當年一個德行。”

“瞧眼神,你小子就是個狠主兒,把你腰裡的刀拿出來。”狗熊指着山林的褲腰帶說。

山林退了一步。

“拉倒吧?要想扎你們,你們三個早就撂這兒了。”說着麻六突然跳過來,左手一揚,右手急速在山林眼前揮了幾下,一眨眼功夫山林腰裡的軍刀就到了他手上。麻六的動作非常快,我和二頭連提醒山林的時間都沒有,眼看他得意洋洋地走回去,把軍刀遞給了狗熊。

狗熊端詳了軍刀一會兒,邊看邊咂嘴:“仨小崽兒手裡真有貨呀!刀不錯,一下就能要人命。可你們倆知道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嗎?”說着他把衣服的紐扣解開,肚皮上、胸脯上立刻呈現出七八個長長短短的刀口,遠望去肚皮上活象趴着幾隻大蜈蚣。“瞅瞅,咱的零碎不少吧?”

我們驚異地望着他,誰都不說話。屋裡氣氛凝重,一股肅穆的味道讓人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狗熊接着說:“你們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其實把人砍死容易,難的是不把他砍死還得讓人家服你。道兒上講究的是混,混死算什麼本事?要是沒點兒分寸街上混的不全砍死啦?”說着他手握軍刀猛地向自己胳膊上刺了過去。我們驚呼了出來,我當時想:這個神經病,非把胳膊捅穿了不可。出乎我意料的是狗熊的胳膊雖然流了血,可並不厲害。他用嘴嘬了嘬,然後對我們道:“過來看看。”
我們過去一看,只見他粗大的胳膊上僅僅劃了一條口子,狗熊從桌上捻了些煙灰抹在傷口上。二頭不解地搖搖頭:“這是怎麼弄的?”

“你叔叔幫過我,這回算我還他個人情。瞧着。”他舉着刀給我們做示範,樣子真誠得可愛。“瞧仔細嘍,大拇指要壓在刀背上,刀尖只能漏半寸,多了不行。捅人的時候往上挑着捅,這樣刀口見長不見深,扎不死人,滿身是血嚇唬人。這叫道兒!懂嗎?”

山林把刀拿過來,學着狗熊的樣子用大拇指壓住刀背:“就這樣?”

“對,扎的時候往上挑,血糊着呢。”狗熊頗有成就感地注視着我們,瞧他的興奮勁兒似乎已經有個傢伙血濺當場了。

山林口袋裡拿出五塊錢扔在桌上,他向麻六、狗熊拱了拱手。

麻六看着他的背影:“這孩子倒是塊料。”

我們剛從麻六家出來,就見門口黑壓壓站了三十多口子,一個個面目猙獰,臉有憤色。一個瘦子拉住我:“兄弟,剛才誰踹六哥家門來着?”

“在屋裡和他正談事呢。”我回手指指院裡。

瘦子搓了搓手:“敢在這兒充大個的,呆會兒卸丫條腿。”“閻王爺門口踹小鬼,活膩了。”“沒錯,老八,過會兒卸他哪條腿?”人群里有人嚷道。

山林已經快走出人群了,他突然站住,肩膀小山似的聳了起來。我的心立刻提了上來,這位大爺不會翻臉吧?山林從小就是個下黑手的主兒,而且他要是動手絕不管事態如何,動手前也沒有任何徵兆,上來就是奔死了掐。

“卸他中間那條腿。”山林大聲喊着。

人群歡聲雷動,有的哈哈大笑着叫好,有的振臂高呼,寂靜的小胡同里突然歡快起來。我沿着小街向外走,夜色如水,身後的嘈雜如一條討厭的哈巴狗,在我們後面尾隨着,在腳下亂鑽着,在耳邊吠叫着。有股荒誕的感覺籠罩着我,連腿都麻木了。如帆的皓月掛在頭上,陰影斑斑的像被拍了幾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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