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的夢

我想, 像北島這樣的大詩人, 大男人一定是不屑去看像”夢回大清”這樣的網絡小說的. 小說的作者筆名叫”金子.” 我很欣賞她的題記, “金子, 一個愛做夢的女孩子, 貌不出眾, 技不壓人, 唯求一生平順喜樂足矣”. 是啊, 貌也罷, 技也罷, 歸根結蒂我們這些小女人所追求的不過是“平順喜樂”這四個字.

由金子想到了北島, 由北島想起了顧城. 我見過他們. 那個晚上, 北島是和顧城, 多多一起來的, 來給我們談談詩, 談談他們的思想, 談談人生, 談談八十年代那個多變的常常令人眩惑的世界. 那時我剛上大學, 還沒有固定的男朋友. 一切點滴小事在我看來都充滿生機, 更何況是這種要見見大詩人的機會. 所以我一早就去報到, 坐到了第一排, 等着看詩人. 結果幾個小時下來真的看得很真切, 而且感觸良多. 詩人多多一直說他狀態不好, 雖坐在講台上面對大家, 卻自始至終沒說什麼話. 顧城講話很慢, 很隨意. 他帶着一個高高的帽子, 說話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 看着遠方. 那張臉年輕俊朗, 卻沒有什麼表情, 你完全看不到他內心深處可能的澎湃激昂的流動. 他只是在那裡平白地, 緩緩地, 散漫地敘說着, 仿佛那大講堂里重要的只是他飄揚無序的思緒和語言, 而其它的, 人, 聲音, 氣味, 還有那青春的燥動的情緒都是與他無關的. 北島卻是很入世的作風, 很敏銳, 很健談, 有問必答, 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讚. 只是那眉心中的一個川字好象凝聚了解不開，撇不清的深刻與沉重. 而那時的我是不被這種氣質所打動的. 我當時就想,他一定是一個不快樂的人, 因為他太有使命感, 他太負責, 他太有良心, 這樣的人就算不是時刻都情願着準備着也必須承受他的求索他的追求所帶來的重負. 再堅韌的人也有不堪重負的時候吧. 那天晚上, 我隨後在日記中寫到, “我喜歡顧城, 因為他特別, 他像一個聖嬰, 純美清澈安詳. 他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 他的夢在遠方, 那些夢在恍惚間可能撲朔迷離得連他自己都會輕易地迷失其中……”

那時的我像大多數豆蔻年華的少女一樣喜歡做夢(這毛病到現在也沒全改), 所以我選擇了似乎在紅塵之外游離着的顧城作為我喜歡的詩人. 可能在我十七歲的心中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喃喃敘語才是浪漫中的極品吧. 可是, 有多少人真的能夠超脫得不見, 不聽, 不聞, 只辛勤地活在自我編織的想象中? 顧城, 年輕的我曾如此喜歡過的顧城, 就那樣隕落了, 所有的夢在那一瞬間嘎然而止, 慘烈絕然. 他就這麼沒有徵兆地果決地殘忍地去了, 終究還是沒能抗得住自己的那一點兒心魔所帶來的執着.

執着而不能, 在愛情上, 可以帶來傷逝而悽美的浪漫, 也可以致殘而頹敗, 毫無美感可言. 這其間的區別在於, 當我們欲而不得, 當我們的心在渴求中抽痛, 當我們雖絕望無奈卻無法釋懷, 我們能不能夠憑着隱忍和克制守住我們該走的路, 既不張揚也不潦倒, 我們只是明明白白地往前走, 雖然我們的心在痛, 雖然這痛似乎永不停息, 永無盡頭.

金子寫了這樣一個類似的夢, 一個穿越時空, 永不回頭的夢, 一個關於愛情的夢, 一個女孩子的夢. 夢的主題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 由兩條主線牽着, 線的盡頭就是這個女子. 一條是朝朝暮暮的投入與獻身, 另一條是刻骨銘心卻欲罷不能的克制與隱忍. 這部長篇小說最先在晉江原創網第一次發表, 以三百萬以上的點擊率引起方方面面的注意, 好評如潮. 看來和我一樣喜歡清宮的故事, 喜歡皇家軼事, 喜歡看故事中女孩子的心事, 感情, 期望, 渴盼, 喜歡看好女孩兒被人愛被人寵被人爭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金子的夢中一個平常無奇, 到了25歲都沒有談過戀愛的現代女子在游故宮的時候迷了路被神秘地送回大清康熙年間, 落成為吏部侍郎久病初醒的長女. 這貴族小姐芳齡十六，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茗薇．可是名還在，人已非．真正醒來的是我們這位跨越了幾百年的二十五歲的漢家姑娘薔薇．所以現在的茗薇, 真正是脫胎換骨了.

茗薇面容嬌好，卓爾不群, 因有來自現代的經歷而氣質脫俗，談吐不凡．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因在規矩方圓中被圈着而只剩下低眉順眼的俗媚. 她年輕, 貌美, 聰慧, 無論走到哪裡都像一陣清風徐徐拂來, 和煦得恰到好處. 她的個性是鮮明的, 別致的, 無論何時何地, 權貴面前也罷, 生死攸關之時也罷, 她從未迷失過自我, 而是在不經意之間表現出了機智，剛烈，勇敢, 熾熱的真性情．她就這樣, 活得自然, 真實而快樂, 直到愛情輕輕細細地潛入她的心她的神. 茗薇在選繡之際一進宮就遇到了年輕的十三爺，很快又遇到了年長她幾歲的四爺. 那不期然的短暫相遇和交鋒從此讓這兩位英俊, 挺拔, 威武的皇子深深地, 無力自拔地愛上了她. 而她, 那被親近的人暱稱為”小薇”的搞不清自己前生後世的姑娘, 竟也以同樣的摯情熱烈地回愛着他們. 兩個男人都如此讓她心痛, 都可以輕易地惹出她的淚水, 長時間地讓她發呆, 而她更可以毫無保留地毫不遲疑地在關鍵時刻為他們獻出生命. 兩個男人, 同樣的出身, 同樣的優秀, 都深愛着她, 一個清冷孤寂, 一個熱情陽光, 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也不想分清楚她到底愛誰多一點兒.

真的分不清嗎? 真的可能分不清嗎? 我們看得模糊是因為金子沒有給我們名示茗薇的心在向誰傾斜. 金子只是這樣講着她的故事, 娓娓道來, 展現出來的象是一部極少有注釋或旁白的電視連續劇.

我們能看到的是茗薇無聲的眼淚, 她的眼神, 她聽到四爺時忽然僵硬的肩頭, 還有當四爺擁住她時她下意識的順從和加速的心跳. 可是無論她的心對四爺如何, 她知道, 在現實中, 她只能緊握住一個男人的手, 她只能屬於一個男人. 她更明確的知道此生她是無法不和十三爺發生關聯的. 她可以傷害自己, 甚至不止一次地傷害四爺, 但是她永遠不要傷害十三爺−這個英姿勃勃, 純真熱情, 從十六歲就愛上她的從未有過別的女人的青年皇子. 對四爺, 她咬着牙放下了, 至少在形式上放下了. 只是她的心是不會說謊的, 那些輕嘆, 那些無語的凝視, 那刻意的迴避, 和幾次柔軟的觸摸都在訴說着那份她已經放棄了的卻還在隱約糾纏着的情.

皇上終於把茗薇指給了十三爺. 在大婚的當晚, 洞房花燭之際, 她本應該是快樂的, 因為她嫁給了和她心心相印的男人, 不是嗎? 可是一聲簡單的問候和淡淡的祝福, 只因為是來自四爺, 即便是隔着一堵厚厚的牆, 還是讓她在這個本該歡喜的時刻淚流滿面. 一首酸楚的歌在她的心中划過來, 划過去, 於是她開始輕輕地唱着, 唱着, 一個人坐在那裡唱了許久……

“誰愛上了誰, 誰又傷害了誰, 多情無情是與非, 終要背負一生的罪…愛過誰, 又恨過誰, 初見時誰會去想結尾,……相對無言, 又無法轉身離去, 究竟是你傷了我, 還是我傷了你; ……踟躕徘徊, 午夜夢回, 只有眼淚, 只有眼淚…”

而這偶爾襲來的絞痛和酸楚並未止於大婚的喧鬧, 名份的確定, 和茗薇與十三爺之間水乳交融的繾綣纏綿.

茗薇初婚後不久有一次因故去四爺的府上拜訪, 被嫉妒她的八爺福晉當眾欺辱, 不慎跌倒, 傷了腕骨, 只好留在四爺府上養傷. 她在無意中獲知她靜養中小住的房間和四爺的書房只有咫尺之遙, 稍一用心就能見到他窗前的那個身影. 這個時候金子描寫了這麼一段情景:

“…風力突然一強, 眼前的碎發隨風浮動着, 一個人影隱約顯現了出來……我忍不住地用手狠狠地抓緊了胸口, 一切都只是一瞬而已, 可那僵直的肩膀, 寂廖的身影卻如同鋒利的紙張一樣, 從我的心臟表皮狠狠地划過了過去….好痛……”

這痛是因四爺而起, 不是十三爺­­.

書中的十三爺對茗薇一往情深, 體貼入微. 而茗薇和他朝夕相處, 耳鬢廝摩, 纏綿緋惻, 直至生死相許, 相愛至深. 多年以後, 象很多恩愛夫妻一樣, 他們之間不僅有情, 還有恩. 在十三爺蒙難時茗薇置生死於度外, 從容獻身, 鎮靜自若, 義無反顧. 連命都可以不要, 只為求夫君的平安, 能說茗薇對十三爺只有虛情嗎?

然而, 這濃密的超越常人的愛, 雖真實, 卻無法減緩四爺對茗薇的震撼力−茗­­薇的心始終是被撕裂成兩瓣兒的, 雖然或許那十三爺的一瓣兒大一些, 雖然在實質上她從來只屬於十三爺, 雖然她和四爺有過的至多不過是那幾次有情可原的緊緊相擁和四爺輕柔卻讓她無法拒絕無法忘懷的吻.

我不禁要問, 究竟這是為什麼? 金子沒有給答案. 她只是敘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她不參與評論.

通常我們會認定好女人是不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的, 就象我們認定好男人不應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 可是茗薇並沒有在周旋, 而是一直在刻意迴避着那份永不會被祝福而只會把自己把別人傷得千瘡百孔的不倫之情. 我相信她也不想要這種夾縫中的煎熬. 只是很多時候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心, 就象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溫度和血液的流速一樣. 她的無奈, 她的幽嘆, 她專注的眼神和加速的心跳, 都源於她的情不自禁帶給她的創擊. 不錯，她是不由自主的, 可是她更是理性的, 隱忍的, 她並沒有放縱自己. 她真的做到了, 做到了選擇時的勇往直前, 做到了放棄時的冷靜克制, 做到了守住自己既定的軌跡, 沒有抱怨, 只有心甘情願的珍惜和感恩. 所以我們的茗薇在金子的夢中雖然有痛，有大喜大悲，有悲歡離合，有生離死別，卻不能算是不幸福的. 金子毫無疑問是很偏愛茗薇的. 在這個夢裡金子幾乎讓我們平常人所夢想的一切都在茗薇身上應驗. 茗薇有美貌, 有青春; 她健康, 聰慧, 堅強, 風趣, 而且風情萬種; 她是集萬般寵愛於一身的雍容華貴的皇子福晉. 她得到的不僅是一個能夠讓她幸福的好丈夫, 她還擁有一份來自另一個男人的炙烈綿長的近乎於忘我的愛.

金子大概只是希望我們聽她講這個故事, 她一定不希望我們去挑剔地評判什麼，至少不希望我們去批評她所鍾愛的茗薇. 的確，茗薇沒有從一而終的專情，沒有愛得清白而純粹，這和我們大多數讀者的理想可能不一致。可是細想想，這也不是那麼令人難以理解。有道是女為悅己者容，何況是兩位如此高貴，英俊，優秀，情深的男人。有了那些招惹，那些大膽告白，茗薇一顆少女的心真的很難平靜。這種情形雖不是隨處可見，卻也不是世間罕有。在極出色的男男女女身上都有可能不期然地發生。

被人爭着的時候只有自己也深陷其中才是值得品味的情緒，如果只是單方面的被追求，被仰慕，哪裡來的刻骨銘心呢？或許這也是一種夢吧，也許人性就是如此吧。我們都在希望着擁有很多很多的愛，如果在現實中我們得到的不夠多，我們有時候便在幻想中，在夢境裡，在網絡間沉迷並悄悄地找到滿足。果真如此並且能夠開懷釋然，也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宣泄，那麼這“平順喜樂”四個字所帶來的境地也就不是那麼可望而不可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