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第十次戀愛被宣判結束後，我在醫院裡呆了一個星期，出院後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回憶起每一次戀愛時的甜蜜細節，而是總結出一句被人說爛了的話：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是的，他們只會想占有你的身體，得逞之後就會原形畢露。既然這已經成為女性同胞的真理，我就不怕把它再重複一遍：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不同於大多數受過傷的女人的是，從此之後，我沒有像她們一樣變得聰明起來，按她們的話說，就是別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只打量他們的錢包跟地位，這才是順應潮流的做法，明智的選擇。

“你只有不愛男人本身你才可能征服他，若愛上他，你將失去自己。”

“我無法做到。”

“現實一點，你能做到的。”

我確實無法做到她們那樣，面對男人，我的目光變得警覺起來，我的耳朵變得尖銳起來，我的身體變得敏感起來，他們的笑容讓我噁心，他們的言語讓我反感，他們的行為讓我作嘔，這最後竟成了我的本能，我對男人開始時刻保持着警惕，稍微的風吹草動都會讓我驚慌失措。

為此，我先是失去一份有着穩定收入的工作。這樣一份工作，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它曾經是件令我驕傲的事情，可我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就因為我的領導是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美麗的早晨，空氣清新，光線宜人。我的同事們都在埋頭認真的工作，領導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湊着我的耳朵小聲的說，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抬起頭時，他已經向辦公室走去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緊張地整理了一會衣服，向四周掃了一圈，竟然沒有人在注意着我。這時，我本能地意識到，這將會和所有已經很俗的故事一樣，他把我單獨叫到辦公室為的是對我圖謀不軌。

他是一個戴着眼鏡的男人，他先是很紳士地請我坐到他的辦公桌對面，然後有條不紊的為我泡了一杯熱茶，還用溫和的語氣詢問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不否認，若是從前，我一定會被他的關心所感動，會認為他是世上最好的領導。可現在不同了，就因為他首先是一個男人，然後才是領導，而我開始對男人保持着警惕，所以我自進了辦公室之後始終緊抱着雙臂，並提醒自己做好反抗的準備。

他一邊向我走過來一邊對我說，最近聽到匯報說你近來的工作表現挺差，有遲到曠工現象，可能……當他把一隻手搭到我的椅子被上時，還沒等他說下去，我已經側身彈了起來並把茶水向他的臉潑去，我渾身顫抖，慌亂地在桌子上摸索了一陣後，我握住了一支鋼筆，我拿武器指着他，一邊後退一邊對他說，別過來，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我寧願被處分，被扣獎金甚至被辭職也不會讓你碰我身體的，你想都別想。我看着他站在那呆住了，臉上的茶水一滴滴往下掉，我衝出了他的辦公室。

我被辭職之後，我的一些同事對我的朋友芳芳說，領導把我辭了是因為我有神經病。

在我呆在家裡的一個月裡，我每天只吃一頓飯，除此之外，我都是躺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把自己裹住，起床的時候又總是戴上耳塞，不讓自己聽到一點來自男人的聲音。

這期間，只有芳芳常來看我，多年以前，我跟她一共告別家鄉來到這個城市開始闖蕩的生涯，只有她沒有像別人那樣認為我有神經病。

“我才不相信你有神經病呢，說你有神經病的人我看才有神經病。”

“我確實有神經病。”

“去你的，我還有神經病呢。”

她總是這樣理解我，她知道我對男人過敏是因為受到過太深的傷害，她也是一個受過傷害的女人，她試圖通過我倆的相互安慰獲得解脫。可我從來不跟她提起有關男人的話題，倒是她總在不斷地對我說男人的事情，揣摩男人的心理，探索對付男人的辦法，這時我就會對她發火，我說，別跟我提男人，聽到男人我就厭惡。她並不介意，她總是笑着說，好，好，好，你就當我自言自語行了吧，你放心，我絕不會讓男人碰你的，如果有一天我們倆走在一起遭到強姦，我也會主動讓他們強姦而保護你的。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這讓我產生了些許感動。結果她似乎找到了一條新路，而我依然把自己關在隔離男人的房間裡。

她開始不斷地收羅新的男人的電話號碼，並主動約他們出去見面，過後又總是跑過來得意的向我描述着她是怎樣把那些男人玩得團團轉的，而我早把手機裡男人的號碼刪得一乾二淨，並在她向我描述的時候蒙頭睡去。

芳芳說，你不能這樣，你得生存，這個世界不可能只有女人，而且主要由男人支撐，儘管你厭惡男人，你也不能這樣關閉自己呆在完全隔離男人的世界裡。隨後我跟她合夥開了一家賣女裝的服裝店，我們一同住到了租來的一間房子裡。

平時店面的打理主要由我負責，而她總是有她的道理，她說，店面的事情，你管內務，我做外勤。就是這樣，她總是想辦法出去從男人那裡弄回錢來做維持店面的周轉資金，奇怪的是她總是能弄到一些錢。剛開始我看不起她，強烈反對她的這一做法，我對她說，難道憑我們自己的努力就不能生存了嗎，非得依靠男人不可嗎。她說，憑我們的努力當然能生存，但在以男人為主的社會裡，沒有男人我們的生活會很艱難，而我們要的不僅是生存，更是為了生活。我知道我們的生意很難做，這年頭，生意都不容易，尤其像我們這種剛開業的小生意，加上我對男人的排斥，讓我們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交易。

有一次，一個男客人走進店面，本來這也沒什麼，開店做生意難道還不讓別人進來嗎，可他進來之後什麼話也不說，我便用警覺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起來，他看了這件看那件，店裡的衣服全被他摸了一遍，他一邊摸着那些衣服的時候一邊轉過頭來對我點頭微笑，這讓我感到一種恥辱，好像他在把我身邊的女友糟蹋了一遍之後對我露出得逞後的醜陋面孔。我忍不住大發雷霆起來，指着門口外面，對他連聲吼着：滾，滾，滾。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芳芳介紹來的客人。

儘管這樣，我還是對芳芳說，那你也不能用你的身體跟別人做着一次性的交易呀。她說，我不是妓女，我跟妓女不同。後來我明白了，她其實並不是那麼隨便就跟男人上床的。按她的說法就是，像妓女那樣一次性的交易是不值錢的，只有吊着男人的胃口，男人才會被迫地為你付出。她還總是勸我說，憑你的相貌，只要你願意，你也同樣可以生活得很好的。我說，我不可能做到，我對男人只有愛或者恨，我之前既然把對他們的愛花完了，現在剩下的只有恨了，我厭惡所有的男人，我不可能對他們假情假意，也無法忍受他們的假情假意。從我說這話開始，我就感覺到我和芳芳很快將會分道揚鑣的，雖然我沒有資格看不起她，但我們的要求不同，她要的是生活，而我只要生存。

然而她確實像我的大姐姐一樣照顧我，除了我們對生活對男人的態度不同之外，她確實是我最應感激的人，這樣強烈的感覺是在開店期間我的一次遭遇之後開始的。

那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城市的燈火燦爛奪目，夜景光彩照人。芳芳給我打了電話，說是她這天晚上不回來了，讓我關了店自己回去要小心。我知道她不回來，肯定是哪個男人終於把她弄到手了，這樣一想，一陣噁心涌了上來，感覺自己也被那骯髒的男人玷辱了一樣，一氣之下就忘記了她的提醒。

我們住的地方離鬧市較遠，平時我們兩個人總是坐出租車回去的，兩個人坐覺得不算貴，但現在要是一個人坐的話就感覺不那麼划算了，最後我決定打輛摩的回去，省餐飯錢也不錯，我想。

摩的司機是個中年人，看上去挺忠厚老實，因為他旁邊的其他摩的司機都圍在地上賭錢，只有他一個人坐在車上等着客人，我想他這樣認真掙錢應該是個對家庭負責任的人，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相對壞不到哪去。

我坐上他的車之後，那些賭錢的司機便回過頭來看着我，有向笑嘻嘻的，有向我吹口哨的，還有怪叫的，我頓時把頭扭到一邊，渾身感到一陣不適，催促司機快點走。後來我想，當時我肯定是只顧着逃脫那些可惡的嘴臉，而忘了注意那司機的表情，他當時肯定是有着什麼表情的，或者是暗笑，或者是向那些起鬨的人使了什麼眼色，如果我早察覺到這一點就肯定不會繼續坐他的車了，可是當我看到他露出那世界上最醜陋的笑容時已經晚了。

當摩托車將要行使到離我們的住處不遠的路口時，我示意司機在路口停下，可到路口的時候我感覺車子不但沒有減速，反而像突然換成了飛機那樣閃過路口，我的身子也隨着向後仰了起來，車子向前方的黑暗處奔去。我的腦袋一時大了起來，慌亂之中，我只能用一支手扶住車後架，另一支手不停地打在司機的背上，可是看上去他不但不覺得痛，反而顯得異常舒服，他一邊狂笑一邊不時地扭過頭來看我，我看到從他嘴裡蹦出的是一口骯髒的齙牙，我想都沒想側身就向車身一旁撲了出去。

在醫院裡，芳芳總是向我道歉，後悔那天晚上不該讓我一個人回去，她還用行動證明了她對我的歉意。在我待在醫院的半個月裡，芳芳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身邊，就是吃飯的時候也總是坐在我的病床旁，還向醫院租了一張睡椅放在我旁邊。

住院期間，我的弟弟來看過我一次，他可說算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在我的母親去世之後，父親立馬就娶了後媽，從此不再過問我的生活，他關心的也只有弟弟。

弟弟來的時候買了幾斤水果跟一些牛奶，這讓我感到一絲溫暖，但這僅有的一絲溫暖只停留了一瞬就溜走了。弟弟開始的時候一個勁地對我問寒問暖的，他那些花俏的語言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栽培起來的，與我映像中的他完全對立着，這不免讓我疑惑了起來，最後，他來的目的終於被他自己暴露出來了。他是來向我要錢的，我想肯定是因為他向父親要錢的數量已經足夠讓父親對他產生了敵意，才會把矛頭對準我的，可是他沒有考慮到的是我此時正在醫院裡，我的精神不久前才又遭受打擊，他更沒有意識到的是此時的我已經對男人玩弄女人的行為感到噁心。當我聽到他說要拿錢去給一個女孩打胎的時候，我就突然有種感覺，好像那個受傷的女孩就是自己，我不禁重新回想起那樣一種疼，當身上的肉被絞爛的那種肉體和精神上的疼，這樣的回想讓我牙齒陰冷，身體蜷縮起來。而那個女孩一旦接受弟弟的建議打完了胎，將會獲得被弟弟拋棄的結果。

“你給我滾出去，你們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全都是混蛋。”

“可我是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也一樣是混蛋。滾。”

出院之後，我發現自己更離不開芳芳了，她是我存活在世界上唯一的精神寄託。我的骨折雖然日漸康復，但我的手臂和腿上留下了鮮明的疤痕，一個完整的身體突然長出了多餘的東西，這讓我難過。芳芳卻很理解我，從這以後，她很少出去跟她的男人見面了，後來幾乎是斷絕了。她把精力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我們共同做起了內務，一起開門關門，一起吃飯睡覺。

有一天晚上，芳芳很快就睡去了，而我卻發現自己無法入睡，我側着身子，借着窗外的月光靜靜地看着她熟睡的臉，內心突然湧起一種衝動，這是一種感激、敬仰、愛慕、渴望、占有等等多種情感交織一起後產生的衝動。我悄悄地在被子裡撕掉了自己的衣服，我甚至聽到了衣服離開肉體的聲音，在這富有節奏音符下，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被釋放出來，我漸漸感到了久違的輕鬆，最後內心被極大地舒展開來。

我的裸體向她貼了上去，芳芳睜開了眼睛，她看到的也是我的眼睛，我們只對視了一會她便伸出了一隻手撫摸起了我的頭髮，她輕聲問我，你怎麼了。我沒有說話，依然專注地看着她。隨後她觸碰到了我的肉體，我的身體猛地縮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來，一片滾燙的血液在體內交織起來。我們開始互相親吻了，先是額頭臉蛋，然後是嘴唇，最後伸展到了全身每個地方。我們都忘記了此刻的狀態正是從前被我們所共同鄙視的同性戀關係，我想我們是永遠都無法明白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個月，總還算正常，期間我們還一同回了一次家鄉。一個月後，芳芳問我說，你將來有什麼打算，真的不再需要男人了嗎。我說，是的，我對男人只有反感。她說，那你最希望怎樣的生活。我說，我希望我們能到達一個世界，那裡沒有男人，只有藍天，山和水，你和我。說完這話，我突然看到她流下了眼淚，她說，可是我希望自己的生活里能有一個男人，然後我們擁有一個家，還有孩子。我沉默不語。她說，我擔心有一天我會離開你，那你將怎麼辦呢。我已經說不出話了，她依然默默地流着淚，我們這樣的沉默持續了一天。第二天，她終於對我說出了她的事情，有一個男人正在追求她，打算跟她結婚，而且那男人條件不錯，收入可觀，沒結過婚，年紀比她大十歲。

“我挺想跟他結婚的。”

“哦。”

“可是我們還沒真正接觸過。”

“哦。”

“你沒有什麼意見嗎。”

“哦。”

“你怎麼了。”

我發覺我的心像死了一樣平靜。過了幾天，芳芳說那個男人要請她吃飯，她說要我跟她一起去。我說，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會跟你一起去的，我討厭男人，討厭跟男人吃飯。她說，別耍脾氣了，你去幫我參考參考吧。我說，男人沒有好東西。她說，這可是我跟他的第一次約會，沒有人陪着我會害怕的。我說，你可以隨便找個人陪着，我是不會去的。她說，可你是我最好的……的朋友。我們又彼此沉默了好久，最終我還是去了，因為擔心芳芳，我想男人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

很多年之後，我都一直回憶不起那個男人的長相，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去注意他，我一心只放在芳芳身上，沒想到結果卻破壞了他們的飯局。

那是一個美麗的傍晚，城市的建築和街道陷在通紅的夕陽里。那個男人一個勁地邀請芳芳喝酒，芳芳總是以幸福的笑容接受着，我在一旁沉默不語，不時地看着窗外。當夜色蓋住人們眼帘的時候，芳芳說話的語氣開始不對了，這時我想她該回去了，便站起身要拉她，令我意外的是，她竟把手扯了回去，她說，別拉我，我還要喝，今天高興，我要喝個夠。那男的說，對，對，高興，高興，來，再喝。他們像兩個不倒翁一樣欲倒不倒地繼續喝着酒。我對芳芳說，別喝了，再喝你就要死着這個男人手裡了。她說，別管我，我就要死在他手裡。那男的也站了起來，他說，她不會死的，來，來，來你也坐下一起喝。說着他把一隻手伸過來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把我往椅子上按下去，另一隻手向我伸來酒杯。我感到身上像爬上了一條蟒蛇，一陣噁心跟恐懼衝擊着我，我甩開他的手，奪過酒杯並把酒灑向了他的臉。他頓時精神起來，舉手就要向我打來，芳芳也精神了起來，她用整個身子替我擋住那男人的身體，一個勁的叫我走。

“走，你快走。”

“那你呢，你不跟我走嗎。”

“你別管我，你先走。”

“我得跟你一起走。”

“我不能跟你走，你先走，沒看到我在擋住他嗎。”

那個男人還在嗷嗷的吼叫着，我沒去聽他吼叫的內容，但我知道肯定是對我表示憤怒，我並不在意，看着芳芳吃力的樣子，我覺得還是先走好了。可我沒想到那天晚上芳芳沒有回去，我坐在床邊等了她一個晚上，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她回來了，我還坐在床邊。我沒有看她，我們沉默了一會後，她說，昨晚上他很生氣。我說，你為什麼沒有回來。她說，你難道就不能理解我嗎……你是跟他在一起嗎。我跟你不一樣……你不應該不回來。我需要過正常人的生活……你不該跟他一起過夜。昨天吃飯時你不該那樣對待他……那你走吧，別再回來了。

在一個美麗的下午，我一個人坐在南湖邊看着被陽光打成碎片的湖面，突然想起了芳芳。當初她明明知道我跟她去吃那頓飯是肯定會破壞他們的飯局的，但她還是叫了我，我想這肯定是有用意的，因為只要我打破了飯局她才會走得更心安理得。這時候，我看到幾隻遊船向使了過來，他們看上去像是在比賽，其中一對男女乘坐的船把其他的遠遠甩在了後面，他們相對而笑，興奮地向前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