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這一輩子和下一輩子，母親一輩子和自己一輩子，不同的人相同地活過每一世，只有
細節略有差異。終結了兩代的生命無非是消散了廿四小時的情節，人生不過是重複着一樣的24小
時。沒有改變，沒有意外，於是一生也就和一天沒有兩樣了。

　　8點。上午。

　　淺向墓地走去，母親在那裡躺了四年。淺不知道她在路上遇到的老頭是如何打開預知之門
的，當老頭告知她只剩下24個小時的生命時，象一個尊貴的法官，不，是審死官。

　　淺驚悸地想起某個已經逝去的夏天和母親一起聽到的預言。母親早已實踐了先知的箴言，迷
失在街頭的茫茫車流中，留下淺獨自等待剩下的傳說。如果那個預言是真實的話……淺看到老頭
嘴邊嘲謔的笑意，木然而決然地朝墓地相反的方向走去，明天以後她所有的時光都將駐留在那片
墓園。

　　生命始終凌駕於尊嚴之上。淺打造了4年的保護層隨着判決遁於無形。自己實在是一無所有，
手裡攢握着可憐的二十幾個小時，街上誰都比她富有。冷艷孤傲的外殼讓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
走過1000多個日子，而內核呢？內核在一聲撞擊中死亡了三分之一，在無依的歲月里消蝕了三分
之一，剩餘的三分之一緊緊依附美麗的外殼維護着可憐的自尊。而這僅存的部分即將被時間吞噬
殆盡。

　　"我真的一貧如洗了。"這個念頭一經出現，淺立刻發現路人投來的同情眼光。沒有了外殼，自
己就這麼赤裸在太陽底下，毫不羞恥地接觸着旁人好奇的目光。淺簡直要在灼熱的陽光和旁人炙
熱的眼光里融化，她奪路而逃，朝家飛奔，如果那個屋子能稱之為家的話。

　　至少它能擋住路人不加遮攔的好奇目光。踏進房門，掛鐘不合時宜地敲響12下。

　　只有20個小時了。較之隨手揮霍去的20年，這僅僅是一眨眼的瞬間。沒有什麼心願要完成，
即使有，也來不及了。淺靜靜地窩在沙發中，懷想是她唯一願意做的事情。過去的4年毫無理由地
虛成一片，沒有任何值得紀念或者回憶的東西。這些日子自己就算是活着，也不過是一棵植物。
自己對這個世界縱然是多餘的，生命對自己又何嘗不是多餘的。這樣說來，生命的有或者無，已
經沒有多大區別了。這樣想着，淺坦然多了。

　　陽光從未合緊的窗簾間鑽進屋子，斜成一橫直線。充斥在空氣中的灰塵無處遁形，每粒塵埃
在光柱中展示着舞姿，揚起，旋轉，飄落。淺想起母親划過的美麗弧線，拋起，翻轉，墜落，一
個34歲的美麗女子用生命跳出的最後一支舞蹈。

　　淺回過神，目光落在搖盪的鐘擺上，多少個難眠的夜是數着鐘擺的節奏勉強入睡的，目光慢
慢上移，時間：3：15。分針追趕在時針身後。

　　原來3：15時針和分針並非重合在一起的。這麼說來，曾經的承諾只是一個愚蠢而可笑的謬
誤。

　　"淺，想要什麼生日禮物？"母親微笑着問。

　　"神秘驚喜。"

　　"呵呵，好吧，明天早點回來。幾點放學？"

　　"3點一刻。"淺想了想補充說，"時針和分針合在一起時我就回來。"原來這是沒有機會實現的
許諾。

　　"淺，生日快樂。"男孩遞上禮物盒，有些羞澀。

　　面對自己心儀已久的男孩，淺欣然接受："謝謝。"

　　"一起走嗎？想和你散散步。"

　　忘記了母親的等待，淺把手交到男孩的掌心，一路遊蕩。

　　這是人生的第一次戀愛吧，所以才會在落日的街頭忘情地親吻了男孩，卻沒有注意到迎面而
來的母親。

　　"啪。"母親憤怒地甩過巴掌，"你才多大，今天才滿16歲啊！"

　　淺的自尊受了傷害，開始口不擇言："我多大？你也不想想你多大就有我這麼個女兒！"淺拖過
男孩，轉身走去。

　　"回來，你還走？"母親急切的斥責，緊步追趕。淺聽見身後傳來急剎車聲，下意識地回頭，看
到母親正划過一道刺眼的拋物線。

　　……

　　淺輕拍坐得發麻的雙腿，從回憶中脫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夕陽沉落到城市背後，湮沒
在建築群中。

　　開窗。數縷煙火味遊蕩進屋，隱約夾雜着幾絲飯菜香。糖醋排骨、牛肉湯……香氣愈演愈
烈，卻是別人的口福。

　　母親那拙劣的廚藝……淺微笑着搖搖頭，聽見自己的胃發出的聲響。煤氣一個月走不了幾個
字，實在是因為根本不會煮什麼東西，煎蛋，麵包，從早餐到晚餐，從母親到自己，從人之尹始
到命之將盡，都不曾有過什麼變化。

　　淺慢條斯理地旋開煤氣，重複4年來做過無數遍的動作，準備20年來吃過無數次的食物。擊破
的雞蛋跌落鍋底，油煙從鍋中瀰漫開去，每天只有這個時候，淺才能攀爬過人間煙火找到自己活
着的根據。

　　淺端着盆子坐上餐桌，時針正指向7。天色暗沉下來，一如那夜的驚駭與絕望。當母親被推向
走廊盡頭，淺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這一切不真實得象是一個噩夢。當淺恍惚地邁出醫院坐在路邊
的台階，聽到街邊小店的電視機傳出的新聞聯播的片頭音樂，真實感才歸還給茫然的意識，在街
頭失聲。

　　然而自己的死亡。

　　淺揣測自己將會以怎樣的方式離開，淺要一個體面而美麗的過程。自殺是懦弱的，壽終正寢
是無味的，只有意外才有值得欣賞的美麗之處。如果生命一定要終止於明日8點，也要自己來選擇
死亡的方式。

　　灌滿一壺冷水，燉上煤氣灶。淺很滿意自己的決定，當人們發現她沉睡在屋裡的時候，只會
以為這是和這個城市裡頻繁發生的悲劇一樣的意外，嘆息之餘，不會有任何懷疑揣測和遐想。

　　死亡並不可怕，令人驚懼的是等待死亡，淺有些心悸，需要一些酒精來控制顫抖的情緒。
Johnie Walker的black label，咖啡紅的液體在燈光下折射出不健康的美麗光澤，淺啜飲，看到鏡中自
己緋紅的臉色，酷似母親的臉龐，依稀母親的影象。

　　蒸騰的水霧蕩漾在空氣中，鐘擺左右敲擊着催眠的節奏聲，淺有些倦困，失去了4年的睡意再
次回來，將是黑而沉的一覺。自己的這一生在最後的廿四小時聚積過後，如同水霧揮發在城市
間，淡去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