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外婆在北京多稱姥姥，感覺沒有外婆聽着文氣，但更親切些。我和我的姥姥可說不上關係親密，或者說，姥姥和她的幾個外孫外孫女兒什麼的都不太親。其實大家都住在同一個城市裡，我去姥姥家的次數也不算太少，可就是不知為什麼我們幾個小輩對姥姥很少有那種依賴思念的感覺，但姥姥的一些經歷卻是我很欣賞佩服的。

外婆是一零年代生人，現在八十多快九十了。雖然生在江西一個小城裡，長在那麼個泛黃的舊年代，她沒有象大多數女性那樣裹小腳，不識字，或早早地嫁作人婦，為夫家生兒子。很幸運的，她有一個非常開明也非常疼愛她的父親。現在想起來，外婆真是太幸運了，她的父親不僅供她讀了小學中學，還讓她上了大學，而且讀的是醫學。在哪裡上的大學，我不知道，但三十年代的大學堂里，恐怕學醫的女生是鳳毛麟角吧。我可敬的外曾祖父甚至準備好了女兒留學德國的銀子。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姥姥大學沒有念完，曾祖父就不幸病逝了，留下一個失了主心骨的家。我沒問過姥姥為什麼不繼續念完大學，錢應該不是一個大問題。也許因為姥姥在家中孩子裡是老大，要把錢省下供弟弟們讀書，她母親又不想讓她再讀了吧。她的母親，聽外婆講，就是一般的家庭婦女了，每天比較注意的是如何穿得更漂亮點，遠沒有父親那麼有遠見。

我想姥姥是在北京認識姥爺的。這是我的推理，從他們的結婚時間和姥爺的經歷看，沒經過證實。姥爺在北大讀的英語專業，和我還是校友呢。我想，也許外婆也是在北京讀的書，比如在北醫(如果那時就有北醫的話)，姥爺那時已在北大畢業留校工作了，於是他們相識，相戀，最後結婚。這期間姥姥大學肄業後一定在北京工作過，也許那時才認識的姥爺，他們結婚時姥姥都二十五了，而姥爺也有三十歲了。

想起他們這麼大了才結婚，我就忍不住好笑，姥姥那時候一定被人看成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吧？端詳姥姥年輕時的幾張照片，一個文文靜靜的少女，明亮的眸子安祥地望着我，嘴角一抹恬然的微笑，一點兒沒有那時候的人面對照相機可能產生的惶恐緊張或呆板。這麼漂亮大方的女孩子到了二十多歲才嫁出去，姥姥那時候一定挑得很，非找到一個象她父親那樣讀過書且明理的人不嫁。

結婚後姥姥是不是還工作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後來隨着姥爺隨着西南聯大遷校南方。聽媽媽講，學校要南遷之前，姥姥帶着她回了趟老家去看姥姥的母親。臨別時，外曾祖母蹭着小腳吃力地送她們到碼頭。媽媽說還記得她們乘船離去時，看見外曾祖母遠遠地向她們揮手，然後就愣在那兒，有些花白的頭髮在風中飄着。唉，我曾未見過面也沒留下一張照片的外曾祖母喲，當她的青春已去，也不再在乎穿着打扮時，女兒和外孫女也不得不離她遠去。

抗戰勝利後姥姥一家回到北京。解放後姥姥就一直從事財會工作，直到退休。她一共養有四個子女，按當時的情況，不多也不少。姥姥白天上班，下了班做家務帶孩子，生活可能比較單調但衣食無憂。雖然和多數老百姓比，姥姥沒有吃過太多苦，我想她心裡很可能還是不滿足的。姥姥是個很聰明的人，原來是要當醫生的，甚至要出國留學的，現在只能做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還有一大家子的家務要忙(姥爺連飯也不會做，其他家務估計也不太會)。媽媽說她怕姥姥，姥姥和姥爺都不是嬌慣孩子的父母，有時還有點過分嚴厲；和姥姥在一起，她很少敢撒嬌，更甭說頂嘴了。一次我們陪姥姥姥爺去頤和園玩，逛至後山，媽媽悄悄告訴我說，以前她們姐弟兄妹四個就到這兒來玩過，是姥姥打發去的，一人兩個餡兒餅，說都給我出去玩去，不玩到天黑不許回家。嘿，大概是姥姥成天照顧家照顧孩子煩了，想要自己清靜一天吧。

雖然表面看姥姥不是個非常慈愛的母親，對孩子她也有顯示愛和關心的獨特方式。看媽媽小時候和二姨的合影，照片上兩個三五歲的小女孩身着花連衣裙，很幸福地笑着。媽媽說，姥姥的母親自己愛打扮，對孩子卻不太管，總是給姥姥穿黑的白的，姥姥就想，以後自己有了小孩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媽媽小時候常穿花衣服。

我對姥姥有印象是三四歲以後的事，那時候定期去姥姥家，可以坐汽車，是件很興奮的事兒。姥姥家給我的印象是寬敞多了，房間也多(其實就兩間)，飯菜又豐盛，人也多熱鬧得很，總之比我們家好。印象中姥姥是個還算和藹的人，不是特別地寵愛我，但也從沒對我凶過，不象媽媽，一會兒摟着我親一會兒沖我厲害。

那時對姥姥家的訪問是周期性地很有規律的，媽媽回家，我也回家，和姥姥相處的時間不長不短。唯一一次較長的接觸是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爸爸去香港培訓兩個月，媽媽一個人帶兩個孩子難，就把我寄在了姥姥家，還轉到了姥爺單位的幼兒園。那段時間對於我是漫長的，倒不是我不願意和姥姥姥爺住，主要是小孩子對新鮮環境特別注意，總覺得日子過得慢。當時關於姥姥姥爺有兩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有一次生病了，發高燒，還咳嗽不止，姥姥他們懷疑我是得了肺炎，大晚上的抱着我乘車去兒童醫院看病，結果是虛驚了一場，大家都鬆了口氣，只有我失望而歸，因為聽大人說得肺炎是要住院的，多好玩呀。現在想起二老抱着沉甸甸的我(我那時都六歲了呀)擠公共汽車，以及我的沒心沒肺，我都會歉然。還有一件事是生病時媽媽來看我，我發着高燒，難受得很，畢竟還是和媽媽親，見到媽媽，很開心。等到媽媽要走了，我難過地哭，拽着媽媽不讓走，弄得媽媽也快哭了，姥姥就在一邊看着，一定心裡也很難過，娘兒仨就這樣僵持着。終於媽媽還是得走，家裡還有哥哥要照顧。媽媽走後，姥姥又繼續哄我，直到我平靜下來。我那時人小不懂事，只覺得自己委屈，沒有想到媽媽和姥姥的為難。

爸爸回來以後，我也回了家，以後再沒和姥姥常住過，還是象以前那樣定時去姥姥家，姥姥家的飯菜也依然是那麼好吃，她家的房子也依舊比我家寬敞(這時是三間房了)，人還是那麼多，熱鬧。

搬了三間房後，姥姥家開始雇保姆了。大概從我上小學二三年級起，就經歷了姥姥家聘請的各種各樣的保姆，同時也發現了姥姥精幹卻又挑剔的特點。對於大多少保姆姥姥都是不十分滿意的，主要是覺得她們幹活不夠麻力，活干的不夠漂亮。姥姥燒菜手藝很好，做法又講究，即使有保姆在她也往往親自監督指導。特別是我們去了，更是對保姆千叮萬囑，一定要弄出可口的菜來。其它事情，做個針線活啊，打掃個衛生呀也是如此，沒少操心。加上退休了，人老了，愛嘮叨，兒女又都自立，身邊沒什麼可管的人，保姆和姥爺就成了姥姥管教和數落的對象，我也開始體會到姥姥的“厲害”。媽媽對姥姥的評論是：“這個老太太，太精明，太厲害，難侍候。”我想老人大概多是這樣，退休了閒下來了，就有時間琢磨別人的缺點和做的不完美的事，愛管閒事了吧。姥姥是個精明人，本來這精明和聰明應該用在醫學事業上的，但天不作美，沒趕上好時候，所以只好浪費在日常瑣事上了，也是委屈了姥姥。

姥姥最讓我佩服的一是她的理家能力，再就是她的身體了。平時沒見姥姥鍛煉身體，可她的體質精神就是好。最突出的兩見事，一是十年前，她七十多歲時的一個冬天，下雪，出門滑倒摔斷了胯骨。醫生說這麼大年紀只能保守治療，臥床牽引。大家一商量，覺得不是個好辦法，難道姥姥的餘生要在床上躺一輩子？姥姥自己也表示不願意。於是轉院，做了手術，換了人造關節。當時我們都有點擔心，畢竟是老人了，做這麼個不小的手術，姥姥不會受不了吧？沒想到，手術後，康復的很快，連醫生都表示驚奇，說這麼大歲數的人了，真沒想到。。。出院後，姥姥的腿一直有點瘸，但走路沒問題。現在姥姥八十多了，還比較健康，這幾年也活得比較開心，如果當初聽了庸醫的話在病床上度過這十年，哎呀，真是後怕呀！

還有一件事，不光是我和家人，所有聽說過的人都為之驚嘆。一年多前，八十五歲高齡的姥姥在媽媽的陪同下居然乘飛機到美國看她的兒子和外孫女兒來了！更讓我們佩服的是，坐飛機十幾個小時下來，她居然沒什麼不適，說昏昏沉沉睡了一路，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令我自嘆弗如，我每次坐飛機都坐的頭暈腦漲的，還有幾次都快吐了。最有意思的是，到了海關，美國官員向她們問話，媽媽不會英語，聽天書似的不知所云，正發愣間，忽聽姥姥和人家用英語對答，不刻兩人居然就入了關！原來姥姥中學上的教會學校，學過英語，可能後來因為姥爺的關係，又溫習過吧？反正我事前一點不清楚，引以為奇。姥姥這麼好的精神，這兩年越發覺得應該珍惜，趁硬朗時多玩玩跑跑，今年讓媽媽和舅舅陪着，去玩了上海蘇州南京等幾座南國名城，興致很濃，最近又說還想回江西老家看看，大概等秋後吧。

四世同堂一直是我這個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嚮往的情景，說來奇怪吧，可我就是覺得四代人在一起，是個多有意思的事啊。我想姥姥一定也想吧。按說我們家四世同堂不難，老人都奔九十了，兒孫再努努力，還不是很容易的事？可偏偏我爸媽就是晚婚晚育，唉，甭說我爸媽了，就是姥姥姥爺他們自己，用今天的標準看，也算晚婚的了。我和哥哥是姥姥最大的外孫子外孫女了，我就先不說了，我哥和嫂子結婚後對爸媽表示他們要過自己的生活，不想要孩子，也夠現代派的了。不知姥姥聽了這個消息怎麼想的，大概只能是用兒孫自有兒孫福來安慰自己吧。現在哥哥三十出頭了，終於決定要孩子了，我想我們家四世同堂的“盛景”終於快實現了，姥姥當了太姥姥後一定會開心吧！

愛愛
2002 年 7 月 2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