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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有張破碎的臉
送交者: 樓蘭若雪 2007年11月22日20:08:5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一)

終於能夠坐下來,寫些東西。我就像個陀螺,被命運的鞭子狠狠地抽打,沒有意識沒有目的的旋轉,旋轉。我一度以為,我會在這種生活中麻木,墜落,直至消亡。我的周圍瀰漫着福爾馬林的味道,上帝原諒我的無知,在我還未曾棄文從醫前,我一直弄不清這種讓人沮喪的氣味叫作什麼,對於與我的內心無關的事物,我有一種決絕的冷漠。死亡和哭泣充斥了我的生活,我冷眼旁觀,絕不為不相識的人浪費一滴眼淚。有句話怎麼說,眼淚是珍珠。

每天,我坐在取藥室的玻璃櫥窗前,用懶懶的聲音叫五花八門的名字:周玉華,李苹,楊先毅……他們表情各異,手中拿着處方箋,朝我謙卑地笑。我躲開他們的眼神,避免和他們有任何情感的交流,拿了藥,從那個陝窄的小窗口遞出去,然後拿起話筒叫下一個名字。生活就是這樣乏善可陳,即使每天面對不同的面孔,依然一點點地厭倦下去。我知道這是必然的,無論在哪裡,在何時,細水長流的日子,重複雷動的面目,厭倦總是在所難免。有時候,我會遇到特別有趣的名字,張西西,我念着自已先兀自笑起來,當時她父母取名時怎麼想的呀,在國語尚不普及的這個小城,一叫就是髒兮兮。還有個人,叫別行善,想是他父母早已深諳善心無好報,先知先覺地為他的人生規劃了接人待物的章程,再看他一臉的溫馴,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我的工作,如此機械,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代替。如果再不從平寂的日子裡找點樂子,那豈不是更加了無生趣。

我是一個藥劑師。在此之前,我在一所規模了得的民辦大學負責校刊的編輯。那時,我叫陳四喜。後來,我如上個世紀一個偉大的作者一樣,幡然醒悟,毅然投筆做了一家三流醫院的代班藥劑師。

我知道,終有一天,我的前半生會從筆尖緩緩淌出,它摒棄了諸多主觀的思慮,完全不帶個人情感偏向地再現生活的真實。不刪不簡,不取不舍,如此如此,保留所有的痛與快樂。我決定這麼做的時候,嘴角上揚,眼神清晰,像我這般冷淡的人,如果置身事外的拿自已的人生說事,那些曾予我苦痛的人,我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嘲諷的可能。我真替他們擔心。

我曾是一個相當激烈的人。這麼說,我毫無愧色。就如我大言不慚地說我的前半生一樣的從容自若。我迷戀碰撞,喜歡聽玻璃碎裂的聲音。我愛着一切利器,愛聽它們劃破手腕時悽厲的叫聲。我執拗地選擇血液色澤的服飾,強硬無比,絕不妥協,即使睡着時也是咬牙切齒。我有着海藻一般蓬亂的長髮,垂至腰際。我愛穿男人的白襯衣,化濃艷的妝,帶寬大的銀色的手鐲,穿天藍色的牛仔短褲,光着腳丫趿着涼拖招搖過市。那時候,我的青春有足夠的底氣。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很多時候,我被文字牽引,無法自主。它就如一個鬼魅般狡黠地笑,不動聲色地穿針引線,帶我進入另一個自已。不是這樣的。我是一個溫順的女子,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朝九晚五。我不喝酒不抽煙不留戀夜生活。我的頭髮清水掛麵似的垂至腰際,素面朝天,穿公主裙和淑女屋的衣服,惟一的飾物是一條鉑金手鍊。我的青春薄涼。

我總會不自覺地沉浸到自已的另一個形象中去,不羈,落拓,眼神迷離,心冷如雪。對一切遇見一切離去不以為意,寵辱不驚,對所有人都漫不經心。蓬亂的頭髮遮住額角,清晰的眼睛熠熠生輝,左手食指與中指間優雅地夾一支摩爾,熟練地吐出煙圈,輕蔑地對身邊的男人說:玩得起,繼續;玩不起,出局。

我希望自已是這樣的。人都會如此,對自已完全陌生的人和生活,總是充滿了可恥的嚮往。生活在別處,那個捷克人如是說。

多年前,我有一個名字,叫作陳四喜。我喜歡的男人叫爾東晨,他喚我小四。

爾東晨,男,年齡不詳,職業不詳,喜好不詳,特徵不詳。時至今日,當我回頭看他時,他居然成了一尊面目不清的雕塑,是記憶的刻意篩選,還是,愛,本來就是一種人走茶涼的行為?

我在幽藍色的電腦熒屏前掩住臉,試圖找到些微痕跡,卻在過期的掙扎中明白了自已的徒勞無力。東晨,很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你,我把我的愛人丟了。

(二)

張瑞故意將汽車喇叭摁得山響,我伏在東晨背上,能清晰感受張瑞車燈的刺目,我厭惡地閉上眼。東晨將摩托車停在校門口,張瑞的車在後面發出刺耳的剎車聲。東晨眯着眼掃過去,問,他是誰?

不認識。

東晨騎上他的本田,絕塵而去,張瑞不失時機地打開車門,跳下來,湊到我身邊,不懷好意地說,婷婷,你那麼漂亮,男友好像不太瀟灑啊!你們怕是不能長久!

我氣結。惡狠狠地瞪着他,不客氣地回敬,你這麼瀟灑,將來也未必能有漂亮女友與你長相廝守。

他被激怒了。氣咻咻地說,我將來一定找個比你漂亮的!

那,我拭目以待。

他拂袖而去。在他的背影后,我得意地笑。

這個情節,多年以後,我時常憶起。我們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不留餘地地設計對方的愛情,不曾想過,生活的伏筆就此埋下。可是當時,我們又如何能先知先覺地感應到,不經心地孩子似的詛咒,會一一應驗,無人能得到寬宥。

那時,我是陳四喜,爾東晨的小四。

我坐在東晨的本田後,用手摟住他的腰,任長發在風中竦竦作響。我們一起吃遍了A城所有的小食,走遍了A城所有的街巷,我們牽着手,走過長長的QR大橋,我們長長地愛了兩年。

沒有想過要永遠。此時便是永遠。我天真地想。

後來。

另一個女孩開始叫陳四喜。

東晨失蹤了。他不接我的電話,短信不再回覆。我去找他的朋友,所有人都對我茫然的搖頭,我到他家樓下,大聲叫:東晨,東晨。沒有人回應。在我聲嘶力竭後,終於疲累地癱在他家門口直不起身。夜色四沉,所有過路人投來詫異的目光,我低着頭,拼命咬着嘴唇。

這時,我看到,我的冬晨摟着他的小四走了過來。他目光溫存,低低細語。我衝過去,一把推開他們,一耳光掌摑在那個女人臉上。面目猙獰地衝着他叫: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繆西婷,你幹什麼?他一巴掌甩過來,理直氣壯地沖我吼。

我的淚流了下來,緩緩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東晨,我哪裡不好?我改!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他的語氣漸漸緩和,西婷,是我不好。真的,你那麼優秀,我不配你。他輕輕從我手心堅定地抽出自已的手。

所有拒絕的言辭只有這種老套的格式最讓人沒有脾氣,又再也找不到如何推翻的理由。我怔怔地立在原地。他挽住那個一臉無辜的女孩,轉身欲走。

我掏出美工刀,擱在手腕上,斜睨着他們,冷冷地說道:爾東晨,你如果和她走,我死給你看。

繆西婷,你瘋了!他厭惡地看着我,腳步沒有停留。

“砰”的一聲,大門緊閉。意味着,從今以後,我繆西婷和爾東晨將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從今以後,我第一次知道這是一個多麼慘痛的詞語。

那扇門嘲諷地望着我,一動不動。

我吃吃笑着,拿着美工刀朝手腕一刀刀割下去,血輕輕滲出,像我流不出的眼淚。

不是這樣的。我又開始臆想。我沒有掌摑誰,也沒有吃誰的耳光。我依然戴着鉑金手鍊,沒有疤痕需要我用粗大的的銀手鐲來欲蓋彌彰。我的東晨可以不愛我,他可以管別人叫小四,我卻無法如此激烈地不顧一切。

意識深處,一直希望,可以為了一個男人痛哭,割腕,可以低聲下氣地哀求,可以為他被所有人孤立,可以為他放棄所有。真愛很珍貴,小心別浪費。可往往,我們愛的,都是讓我們哭的人,不讓我們流淚的人,我們又不要。

應該是這樣的。

我穿着白色的紗裙,及過腳踝。坐在東晨家的台階上等他。那是夏季,蚊子在四周輕輕哼唱。夜色很美,我的愛情快散場。

我的東晨摟着他的小四走了過來。他目光溫存,低低細語。我坐在台階上,來不及躲閃,就撞到了他們的幸福。我想跑走,站起身,已被他叫住:西婷。

我不敢回頭,死死抓住背包,忍不住顫抖。

你有事找我嗎?

他問得輕描淡寫,仿佛從來不曾叫我小四,仿佛他從不曾用相同的眼神看我,從不曾對我喁喁低語。

我,只是路過。

哦。

大門在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

在那個夏季的晚上,我的眼睛開始出汗。我仰起頭,看滿天的燦爛,竟然想起了很久不曾聽過的一首兒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夏末的晚上,夜風清涼,我的眼睛生病了,不停地出汗。我仰起臉,想讓汗倒回去,它們滑過我的眼角,滲入我的髮際,流到脖子裡。在那個寒冷的晚上,我的眼睛生病了,無法痊癒。

(三)

我的文字在塵埃中漸漸失去了方向,它零碎而渙散,拼不成我想要的模樣。從陳四喜到繆西婷沒有起承轉合,一氣呵成,我的朋友開始責怪我的不負責任。她想觀望四喜和冬晨的幸福,她讓我一定要細細地描述,這個淡白如水的女孩,她一直期待着逃出本命年這個古老的詛咒,卻還是在二十四歲這年體驗了愛情落荒而逃的無力抵擋。我知道,她知道,愛情的面目都是大同小異,開始痴纏投入,最終鬱郁淡出。我已經喪失了描述幸福的能力,我所有的文字都是華麗開場不事鋪陳便直達結局,就如我的另一個朋友說的:急躁而年輕。他說,你的心沒有超過二十歲。我回答:是的,從愛情離去的那個晚上開始,我的心就停止了生長,它永遠地滯留在了那一個破碎的時刻。

我已經忘了幸福的滋味,我不懂如何描述,我的文字因此千篇一律,充滿了離別的感傷和無法救贖的絕望。我像一個遭了重創的病人,對別人的健康和美麗充滿了不可告人的詛咒與嚮往。很多時候,我心安理得地認為可以對他人殘忍一些,因為他們那我今生都無法企及的幸福,我嫉妒。幸福,因此罪孽深重。

原諒我的齷齪。天使的翅膀後也會有巨大的陰影覆過。我很擔憂,我會不會像那隻酸溜溜的狐狸,終其一生都在喋喋不休地說着愛情的壞話,就因為它如雲高掛,我絞盡腦汁,機關算盡,也不曾芳澤一近。末了,還成了求而不得因而成恨的反面藍本,生生世世被同類反覆說唱嗤之以鼻。或者像祥林嫂,逢人便兜售自已的傷痛,熟稔地垂下頭,不分場合地絮絮叨叨:我真傻,我怎麼那麼傻。

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因為失去一個男人而忌諱愛情,對一切都無所謂。總是沉浸和緬懷,把自已包裹在時光的巢里,怯怯地不敢向前看。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既念着故人的惡,又抱着他的好,不願放手,整日懨懨欲睡,以淚洗面。一段花事終了,就該重振旗鼓另開張,以更飽滿地熱情去迎接下一次交集,然後經歷四季,擁抱分離,如此往復,人生已矣。是誰說過,愛情就是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後的一場記憶。這一場場記憶,是我們的最終剩餘。如此,便先將它醃製,風乾,等老了,下酒。

我便不得不修補記憶,粉飾愛情。愛情需要我們這種人——心存幻想每每受挫仍負隅頑抗的人來精心地修飾。它充滿着傷害和謊言,從頭至尾響徹着碎裂的聲音,每個人陷落其中時都是裝腔作勢,極盡虛偽,撒手時原形畢露,面目可怖。每個人的愛情,都不過是旁人眼中一件根本不存在的皇帝的新衣,洋洋自得的背影后是無法掩藏的虛空。

可是,我知道我依舊相信愛情,就如小男生執拗地相信這世上會有宇宙超人奧特曼來拯救蒼生般地堅定,我迷戀它的殘缺,我愛它予人最大的愉悅後又毫不留情掠走一切的毒絕。那一地的傷痕,就如秋日紛飛翻卷的黃葉,帶着迴光返照的美麗,沒有人能拒絕。我們感覺疼痛,是因為要得太多,太久。它只能給你一些,你卻想要一切。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無能為力地發現,原來,愛情的反義詞,居然是永遠。對此,我無限惘然。對很多事,我都無限惘然。

我無法一下子成為繆西婷,因為,我曾經是那麼幸福的陳四喜。

(四)

我在M大做文字編輯時,還是學生,學醫。我學了十四年的民族舞,爾後卻走進了一所醫學院,我一度從學校逃跑,在父母面前哭得泣不成聲。我寧願睡在天橋底下行乞也不願看那些血脈縱橫的人體圖。後來,我換了專業,開始到文學社做編輯。那時,我經常和以前的姐妹一起到一個叫青鳥的歌舞廳伴舞,掙些零用錢。在曖昧幽暗的燈光下,人們竊竊私語,我和小楓在中場休息時會各握一杯橙汁,輕輕抿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拿面前的男孩打趣。

有一天,舞廳里中場時慣常放的曲子換成了現場演奏。那個吹薩克斯的,叫爾東晨。

有時候,我會天真地想,如果那天我請假或者文學社有活動,我去不了青鳥,我們就此錯過,一切便可以改寫了吧。可是,命運里,平平仄仄起起伏伏地潛藏着多少暗礁,我們如何能未卜先知地明了,然後巧妙地躲閃,把那些傷痛和悲哀掐滅於未燃。命運的安排絲絲入扣,密不透風,我們又怎能輕易逃脫。

如果知道結局我們還會相愛嗎?

那時候,我們很窮.東晨在各個歌舞廳之間輾轉,他沒經過專業的訓練,僅憑着愛好和夢想走到了今天,想更上層樓非常難。每次看到他被那些肥頭大耳的土包子奚落,我都為他感到深深的難過,他晨昏顛倒,為了生計更得皺緊眉頭,他抽煙很兇,一包接着一包,他的面孔在煙霧中滄桑而模糊。收工後他會和夥伴們一起去喝酒,大聲罵人,然後回家倒頭就睡,白天他除了睡覺便是上網玩球,他玩那種桌球,球技一流。

我白天上課,晚上會到舞廳門口等他下班,我已經很久不去伴舞了,東晨說那種地方不適合我。

我在寒冷的冬夜,倚在東晨的本田上,靜靜地等他,風颳過,我的臉通紅,嘴唇瑟瑟發抖。他心疼地捂住我的臉,溫存地用他厚大的手掌輕輕地摩挲。他說:小四,冷嗎?

不冷。我呵呵笑着,用手掠去東晨頭髮上的塵屑。

東晨張起他的大衣,將我摟進去,他將安全頭盔扣到我頭上,細緻地為我系上帶子。夜風中,他呼出的熱氣從我眼前飄過,通紅的鼻子抽着冷氣,我抱住他的腰,用大衣將他也裹住。我們彼此依靠,彼此取暖。

他開始戒煙。每天他會像孩子一樣跑來報告戰果:我今天只抽了兩支!因為我們說過,要陪對方活到很老很老,他一定要活很久很久,他一定要陪我直到我死去,我會比他先離去,死別的傷痛由他來承受。我們說,只死別,不生離。

在我面前,他不說粗話。他知道我不喜歡。

我不用上課的時候,會在網上看他打球,靜靜地一言不發。我不懂玩球的規則,只是能看到他的恣意與快樂,就很滿足。

我不明白,從來我們愛的,都不是拿模板去設計好了的人,就是那個於合適的時間地點遇到的粗糙的不假雕飾的人。我們愛,本不是因為契合。可是,為什麼我們都願意磨圓了自已委屈了自已去迎合,都願意為對方改變,直到迷失自已。愛,或者原本就是目盲心聾的一場華麗邂逅。

我們很窮,在東晨租來的一房一廳里,我們用簡單的炊具燉大白菜,整個屋子因此煙霧繚繞,氤氳着果蔬的氣味。他每天趕幾個夜場,就為了幫我買一條我看中的鉑金手鍊。我們曾經那麼相愛。他下班後會騎車穿過城市的街巷到學校去看我,他的車停在校門口,他帶着那條乳白色的獅毛狗,我們叫它奔奔,在校門口像孩子般地跳來跳去,看到我,便慫恿奔奔:看,小四來了!

我們曾經,那麼相愛。他為了討好我的父母,跑遍了全城去買最昂貴的補品。我為他翹課去買演奏會的門票,為他讓功課一門門亮紅燈。愛情讓人荒廢。他疏遠了他的朋友,只因他怕我會不喜歡。很多時候,他陪着我見我的同學,表面無恙,交談甚歡。更多時候,他沉默着不發一言,眼睛裡滿是迷惘和落寞。

這是不得不過去的時間,炫目的色澤也終將黯淡。這是不得不流逝的情感,我們都曾如鑽石般閃着光焰。

我又開始沉溺,回憶讓我無力。我又想着回去,如果時光能夠允許。

如果我又開始掩耳盜鈴,請記得提醒。小楓常在我耳邊說:你就是這樣,愛情只在你想像,哪有你筆下如此活色生香。說這話時她似已歷盡滄桑。

小楓,和我一起從小學舞蹈,後來不願進三類大學,自已在鬧市區開了一家藝術培訓中心,偶爾到歌舞廳伴舞。她愛的男人叫育強,已婚。她們認識三年,一直糾纏。吵鬧,分合,起初是為了名份,後來,什麼也不為,就是爭吵。吵完之後依然難捨難分,如此反覆。我為了見東晨,曾搬到小楓家住過一段,見過他們倆甜膩的表演,也目睹了二位反目時的嘴臉:小楓披頭散髮,歇斯底里沖育強叫,你他媽以後別來找我!育強不好意思地望着我,臉紅一陣白一陣,終於拂袖而去。小楓在門後哭得震耳欲聾。

我和小楓一起看肥皂劇。劇中男主人公欲找情人談分手,情人怒斥道:那你以前為什麼要來找我?男人頓了許久,終於說:因為我無處可去。我和小楓一起定住,面面相覷。在城市裡,男人無處可去,女人無人可等,兩人的寂寞一拍即合。如果彼此都有選擇,局面肯定會峰迴路轉豁然開朗。有沒有愛呢,也許曾經是有的,現在維繫關係的,卻一定是別的,諸如身體,或者其它。

小楓終於安靜,她不想用自已的脾氣來挑戰育強的個性。如果育強也說:因為我無處可去。她一定會崩潰。她沒有自已示於人前的那麼堅韌。

小楓說,你和東晨不是一路人。早點撤!我瞥她一眼,你甩了育強,我立馬陪你打光棍。

可是她不會。光陰荏苒,如花美眷已敵不過似水流年。育強拿出了一部分,她卻賭上了全部。想見他時永遠不方便,好不容易在一起卻又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衝散。而她,永遠被列在侯選的位置上,任何一個人,都比她重要。可只要育強願意,她都會奉陪到底。

我知道小楓說的字字珠璣。我知道東晨和我已貌合神離。我知道他的離去是早已註定。

他的身邊從來不缺投懷送抱的女子。他有着那樣一雙傷感的眼睛,會吹那樣淒迷婉轉的《情人的眼淚》,他從來就懂得如何討女人歡心,對此,他自學成才無師自通。他曾經愛過我,可他的快樂卻不是我給予。當我看到他在我身邊卻用手機和他的朋友眉飛色舞地談笑時,我第一次發現,我捆綁他了,他厭倦我了。

我獨自逛街時,看到東晨和另一個女子並肩走在一起。電話給他:你和誰在一起?

曉華的女朋友。他的回答雲淡風輕無懈可擊。

相處變得如坐針氈。太多的破綻已無法掩蓋。我努力迴避看似突如其來實則早有伏筆的現實,一遍遍向他求一個解釋。開始他還精心編造謊言,最後終於疲憊和盤托出。他們早已相識,一直在進行,我得到的愛,從始至終不曾完整。

他說,和她一起,我很快樂。

夠了。我冷冷地打斷。

我不想聽。東晨,就讓我們彼此沉默,心照不宣,愛情已走遠,手心的餘溫依然在。別急着鬆手,我們可以繼續,合作愉快。

西婷,分手吧。

不。

西婷,我不愛你了。

不。

西婷,別來找我了。

不。

......

我倔強地拒絕着被拒絕,拿包去砸他。他抬起手躲避,用力過猛,撞到了我的胳臂。鉑金手鍊在空中划過一條優美的弧線,悄無聲息地落到了一旁。那是一片草地,正是夏季,如火如荼茂盛。我怔怔立在原地,看東晨手忙腳亂地撥開草叢幫我尋找,最後他站起身,無能為力地朝我搖頭。我終於“哇”地哭出了聲。

(五)

笑。

寂寞。是一個太過於曖昧的詞語。我只會在特別孤獨的時候,想到這個詞,卻羞於使用。它,帶着一點可愛的饑渴,預示着某種可能,或者說,心門洞開,只等一個人恰如其份地進來。

那個秋季,我一下子變得安靜。東晨還是決定離去,他無力承載我的生命,太盛大的愛會讓他窒息。他還是愛着自由,情感漂泊。他無法給自已或給別人一個安定。我終於知道,即使我萬般不甘,還是得放手。我的繼續存在,也只能更加證明他們情比金堅。我會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催化劑。

我的鉑金手鍊遺失在了那片綠草如茵的土地上,遍尋不着。回家喝水時,心有餘悸讓我失手打破了我和東晨一起買的保溫杯。我打開衣櫥,拼命翻找他的衣服,空蕩蕩的壁面告訴我他已經離開。我感覺到失去,在混亂中我看到了桌上他為我買的書,我一把抓住,抱在懷裡,哭得潰不成軍。東晨,我還是失去了你,就讓你的書與我相擁而泣。

很多時候,我放棄了回憶。靜靜地趴在陽台上看人流不息,什麼也不為。除了回憶,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

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散步,一個人旅行,一個人看書。沒有人陪伴,只是孤單。

天很涼,心很慌,這個城市依舊惆悵。

小楓依舊和育強如膠似漆。這讓我頗為不平。為什麼我與東晨的感情不堪一擊,而游離於家庭與婚姻間的這份危險的感情卻能如此長命?小楓孜孜不倦地為我指點迷津:這種情感呈三角狀,只要當事人相安無事,便永遠穩固。她說這話時朝我得意地眨眨眼,我笑。小楓能看得如此清明,可當事人中除了她願意各自為營,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育夫人卻終於不願意。

我在睡夢中被激烈的拍門聲驚醒。睡眼惺松地拉開門,門口赫然立着一位嬌小玲瓏的美女。後面氣喘吁吁跟着育強和張瑞。育強的臉上布滿被利器划過的癍痕,苦着張臉,無可奈何地看着我。我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當機立斷地關上門,強作鎮定地問:三位找誰?

美女一聲冷笑,不要臉,少給我裝腔作勢。她面上透出了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對姨太太的鄙夷。

我也冷笑一聲,沒事趕緊走,少在這兒給我撒野。

這時,我突然被一雙手推開,只聽到“叭”的一聲,一記耳光狠狠落在擋在我面前那人的耳朵上。他當即蹲下身,表情痛苦。育強面目兇惡地衝着那個悍婦吼道:你他媽做什麼?她是西婷。

女人撒完了潑,也明白剛才一巴掌打的不是地方。她委屈地俯下身,輕聲問,張瑞,沒事吧?

張瑞朝她擺擺手,卻越發誇張地眥牙裂嘴。女人終於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邊哭邊捶打育強:我不活了,我要和她說清楚。你叫那個姓於的出來......育強大義凜然地昂着頭,厭惡地閉着眼,任她毆打,似乎並沒有制止她的想法。

多麼悲哀。難道屈辱還不夠深重,一定要自投羅網送上門來連輸兩場才甘心情願。面前這個嬌小玲瓏的美女,也曾被愛過,只是這愛不明不白地失蹤,匿跡於時間的曠野中。既然所有關於長久的誓言都無法兌現,所有的分離都在所難免,為什麼不,自知地,清醒地,驕傲地消失在被遺忘之前。而一定要,將真相掀開,露出鏽跡斑駁的內在。多麼悲哀。

張瑞蹲着身子,並沒有起來的跡象,我嘆口氣,真是倒霉,一大早就這樣晦氣。我問,哎,你要不要去醫院?

他轉過頭,調皮地朝我擠了擠眼。我哭笑不得。難為他大少爺英雄救美,蹲在地上這麼久。演技真是一流。

那位大少奶奶仍在不依不饒地跟育強鬧。我突然非常同情他們。小楓肯定早已醒了,我猜想她一定趴在貓眼上興味盎然地見證了這場鬧劇。她幾乎兵不血刃地贏了這場戰爭。而我,卻差點被原配張冠李戴地摔過來一個耳光。

事後當我朝她索要那份理所當然的精神損失費時,她意味深長地瞧着我,慢慢悠悠地說,張瑞的損失,你拿自個賠給他吧!

我隨手抓起身邊的枕頭砸過去,她笑嘻嘻地躲開。

我知道,如果我的文字繼續下去,即使我如何顧左右而言他,都無法迴避這個名字。我竭力地不去提起,只是不想去面對,面對那些無法償還的虧欠和自已的殘酷自私。張瑞,這個名字註定會柔軟而堅定地寄居在我心靈的一角,永遠無法抹去。

我和他是初中同學,早就知道彼此,卻從不曾交談。他隨父親的升遷轉到我們那所鎮中學,後來又隨父親的再次升遷匆促地離開。他和育強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夥伴,多年後,我在小楓處借宿時見到了他。

他是那種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主兒。因為他有錢,且樂意充當冤大頭。他的身邊總是跟着大幫狐朋狗友(原諒我的用詞),他們在一起吃喝玩樂。男人間的友誼,很多僅僅止於酒肉朋友,尤其是當你只需要錦上添花,不需雪中送炭時,很多人都是對添花樂此不疲的。張瑞經常開着他那輛奧迪陪育強來接小楓,小楓總會拖上我。我曾多次婉拒,自從東晨離開我後,偶爾我會半推半就地出去。

後來,張瑞開始單獨開車來接我。我藉故躲在房間裡磨磨蹭蹭。他握着一瓶水,站在小楓家的樓下。那裡是小區新安裝的健身器材,他斜靠着單槓上,眯着眼睛看小區裡的小孩跳皮筋,不時傻呵呵跟着那群小孩大聲地笑。我站在窗前,撩起窗簾偷偷看他。說實話,他長得挺帥的,高高瘦瘦,眉眼極像日本一個叫江口洋介的明星。小楓湊到我身邊,壞笑着說,這麼色迷迷地看着人家幹嘛?

我反身打她,她笑着要拉開窗簾。她說,婷,張瑞不錯,他喜歡你已經不是一兩天了。

我忽然想起了那晚在學校門口,東晨載着我,張瑞對我說的那番話。原來只是醋意大發。

我嘆口氣。想到了一句話,如果不是自已想要的那一個,那以後無論跟誰一起,都不重要了。

小楓拉開門,輕輕說:去吧,西婷。

(六)

我開始接受張瑞的約會。

他依然會有大幫朋友的陪伴。奧迪停下的瞬間,透過車窗就可以看到幾雙手已高高舉起。他們說,西婷,快來坐,早就知道你了。

他和朋友笑鬧到不可開交時,會有人將我拉過去嚇唬他:西婷在這裡,看你怎麼辦。他馬上笑着得意地鬆手。

他並不擅長甜言蜜語。半夜時分,他急急敲開小楓的門,塞進來一大包零食,說,我姐告訴我,女孩都愛吃零食。然後扭頭走開。害得小楓愣了半天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對我的遷就到了小楓忍無可忍的地步。開車出去,他問,今天去哪兒玩呢?我答,去一個有山的地方。他二話不說馬上調轉車頭,三個小時後,車停在了YC市的一個山角。

小楓對我的所作所為非常不以為然,她撇着嘴說:丫頭,別得寸進尺吧!我都心疼人家張瑞。育強已經和老婆離婚了。他們終於可以結成正果,卻發現一切都不過如此的歸於平淡。人,都他媽犯賤!這句話,小楓說得風輕雲淡。

張瑞依舊風雨無阻地來找我。我們一起唱歌,一起喝茶,一起吃飯。在他的車上,我常常一言不發,城市的風景在我身邊流淌,經過東晨上班的舞廳時,我仍然無限惆悵。我不讓張瑞牽我的手,每次當他裝作無意地碰到我的手時,我都會堅決地迅疾地躲開。

他陪着我,我為什麼還是寂寞。

小楓和育強結婚了。新房布置得美倫美奐。我們在他們家鬧了一陣,小楓決定一展廚藝,拉開冰箱才發現空空如也。張瑞自告奮勇擔任採購任務,小楓推着我陪他一起去。菜市場在一條人潮擁擠的小街上,下車後,擠擠挨挨的人把我和張瑞一次次沖開。張瑞抓住我的手,我沒有掙脫。

陽光照在他黑黝黝的臉上,他眯着眼睛,掩飾不住笑意。他握着我的手,牽引着我穿過人群。

這時,我看到了奔奔。那條久違的獅毛狗,它一顛一顛地跑着,脖頸上的鈴鐺輕快地發出響聲。我下子怔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它的主人,我的東晨就在附近。我曾想過,分開後,如果重遇,我一定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今天終於可以演練,我為什麼激動地不能自抑。

張瑞拿起我的手,柔聲問,婷婷,你的手心怎麼這麼多汗?

我無法回答。我忘了告訴他,東晨走後,我已經學會用掌心流淚了。

那條狗終於跑遠,沒有人跟在它身後款款而來,它可能已經被丟棄。就像我的愛情。

我撥開張瑞的手。我明白,騙得了所有人,卻無法面對自已。即使騙得了自已,卻終得面對心靈。

我說,分手吧。

他盯着我,問:為什麼這樣對我?

張瑞,你那麼優秀,我不配你。

我回身就走,準備關上房門。他伸出手擱在門框固執地擋住。

分手吧!

不。

我不愛你。

不。

不要再來找我。

不。

我突然想起,這是一個多麼熟悉的情節。我就是這樣被擋在了東晨愛情的門口,我的熱情撲了空。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我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用勁關上門。“嘭”,門板與張瑞的手猛烈撞擊,我抵住門,用勁關上,張瑞一動不動地看着我,並不鬆手,眼睛裡是我完全陌生的一種驚愕和絕望。每個人本性里都潛藏着殘忍的因子,我的自私與冷酷終於被張瑞喚醒。僵持幾分鐘後,我扔下他奪門而逃。

後來他找過我幾次。小楓結婚後,我搬到了學校,他在校門口等了幾日,最後懨懨地回去了。

後來他很快找了一個女朋友,個子高大,性格開朗。小楓說,西婷,她的眉眼很像你。不久,他們無疾而終。

後來,他開始吸毒。我再也不曾見過他。

有一天半夜,電話嘟嘟地響起來。我抓起,那端寂靜無聲。我嚇住,問:張瑞,是你嗎?很久很久,那端傳來他嘶啞的聲音:婷婷,你為什麼不愛我?

我不知道,感情從來沒有理由可說。你愛着她,她卻愛着他。而他,又愛着她。我們的感情總是無法應和,總是鬱鬱而終。閉上眼心裡想着誰,睜開眼身邊陪着誰。我們總是面對這樣的難題。你什麼不愛我。怎樣才能讓你愛着的人正好不偏不倚地愛着你,怎樣才能讓你愛的人不想要逃走,不需要捆綁也能心滿意足地相依相靠。怎樣才能讓彼此都能獲得幸福,那種相同的幸福。

張瑞本來可以過一種極為滿意的生活。他可以找一個漂亮的女子做妻子,生一雙兒女。他本來可以成為所有男子艷羨的藍本,多金又深情,很多女孩都樂意做他的妻子。他可以找個教師或者護士,閒暇一家人開車出遊,節假日享受天倫之樂。如果他沒有遇見我這樣一個心靈殘疾的女子,他可以沒有懸念地安逸富足地走完一生。

可是,可是,命運的安排卻常常陰差陽錯。

育強打電話給我,他說,冷靜點聽我說,冷靜點聽我說。張瑞現在在AQ醫院。

我的淚水洶湧而出。我狂奔出門,攔住一輛出租,說師傅請快點。他懶洋洋地接話,小姐,現在車堵得厲害。

我求求您,請,快點,快點。我已經哽咽。

他驚愕地看着我哭得狼籍一片的臉,終於噤聲。

我知道,世事叵測,命運無常。我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知道,城市在發展的進程中那些罪惡和醜陋也在頑強地滋生和成長。我知道,張瑞在開車時毒癮發作被迎面而來的卡車撞到。是不是,說完這些,我就可以兩手一拍,將責任推得乾淨?是我不要他!是我毀了他!

他為我擋住迎面而來的耳光,他半夜塞進門縫整袋的零食,他捉住我的手說:婷婷,你的手心......

那個晚上,他握着電話,嘶啞地問:你為什麼不愛我?你為什麼不愛我?

......

張瑞下葬的那天,我坐在學校的階梯教室里,靜靜地數頭上的燈。淚一滴一滴滑過我的臉頰,倒不回去。

......

小楓和育強過着平凡夫妻的生活。她經常鼻青臉腫跑來哭訴。這幾乎是預料中的事情。我安慰她幾句,便不再言語。

所有的誓言都無法兌現,所有的分離都在所難免。你看,愛情有張破碎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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