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維
S公社位於雪鋒山西面,雲貴高原末端,山清水秀,物產豐富。雖然還處於文化大革
命後期,但這裡還是比較平和。公社小鎮坐落在一條小溪旁邊,高田埂上,路邊的
牆上到處可見用白石灰刷的標語:“農業學大寨”, “以糧為綱,全面發展”。這
里大部分屬於丘陵地帶,有小山,也有平川。但靠近鄰縣的邊境,有一些高山,那
里出產木材,也有煤。S公社在Q灣就有一座煤礦,煤質好,煤層不深,有公路通往
縣城。煤礦每年為S公社賺回可觀的錢,成為S公社的小金庫。
一條公路從公社小鎮穿過,公路兩邊有一家小飯店,一家紅磚砌的兩層樓的百貨商
店,一家小五金商店,生資公司,最南頭是公社大院。大院側面是公社衛生院,一
棟二層樓的木房。大院裡有一家供銷合作社儲蓄所,基本上就是做銀行業務。就在
公社大院進門的右手邊的磚房裡,幾級台階上,有一間很明亮的房子。在一個半人
多高的櫃檯後,有一位姑娘,二十四五歲,一米六十左右,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水
靈靈的。豐滿挺拔的身材,微黑透紅的皮膚顯得十分健康。見人總是微微一笑,大
方而自信。
大家叫她秀鵑。雖然生在農村,但聽說爸爸是部隊的團級幹部。小時候她曾跟爸爸
到過不少地方,也讀過不少書,氣質上比農村姑娘要顯得多一些書卷氣。這個儲蓄
所出納員的位置是拿工資,吃國家糧的幹部。在當年這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工作,輕
松體面而且穩定。大家都認為這和她有一個團級幹部的爸爸應該是有關係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雖然當時提倡晚婚,但女的25也是可以結婚了。可秀鵑卻連
男朋友都沒有。在S公社這個小鎮,秀鵑的條件是沒有說的。長相,氣質,工作,父
母都很好。可是這個S小鎮,一共也才有幾百人口。拿國家工資,吃國家糧的屈指可
數。有前來提親的,也有毛遂自薦的。但沒有一個讓秀鵑動心。他們或長得矮小,
和沒有讀什麼書,或性格不合。久而久之,別人就說她眼光太高了。
秀鵑聽了不急不惱,別人要說也沒有辦法,不過終身大事決不會隨便找一個湊合,
一定得自己喜歡才行。
盛夏,正當公社電影隊巡迴放映電影<<春苗>>,到處是“春苗出土迎朝陽”的歌聲
時,S公社衛生院分來了一個省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小伙子叫亦冰,一米七八,二
十七八歲,高高瘦瘦,白白靜靜,帶一副白邊眼鏡,書生氣十足。如果拿掉眼鏡,
再自信一點,曬黑一點,就是活脫脫一個翻版達式常-當時最熱門的電影<<難忘的戰
斗>>中的男主角。
亦冰性格溫和,講話斯斯文文,看過很多的書,也到過很多地方。S鎮就從來沒有見
過這樣秀氣的小伙子。加上他見多識廣,謙虛禮貌,自然很快就贏得了大家的喜歡。
亦冰來了以後,平常幾乎不去衛生院的秀鵑很喜歡去衛生院看病。不知是真病還是
假病。每次只要亦冰在,她總會要聊半天。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也都是愛看書的人,
有很多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臉上總是掛着笑,就像一朵綻開的映山紅,紅的發燙。
大家常常看見秀鵑總是仰頭看着亦冰,不時地右手將擋在眼前的頭髮抹開。而亦冰
則低下頭,附耳傾聽,不時點頭。兩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常常不看周圍,不
管有人沒有人,他們喜悅的心情完全寫在了臉上。這無疑是向大家宣告:“我們相
愛了”。那個年代,這麼公開談戀愛幾乎沒有。男女之情還是被當成資產階級的東
西被批判的。但他們似乎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與議論。
那些關心秀鵑的人為她高興,覺得兩人很般配,她終於找到一個心議的人。但也有
人不舒服,自己喜歡的人愛上了別人。有些人看不慣他們太張揚,那麼地旁若無人。
不過大部分人並不覺得那有說明什麼不妥。雖然是文革,而且是邊遠小鎮,但大家
對年輕人的正常交往並不大驚小怪。
公社周圍稻田裡秧苗一天天長大,含苞,灌漿,壯籽。很快就熟了,秋去冬來之前,
晚稻也收割好了。進入一年中的農閒季節,除了修水庫,幹部們就是利用這個時候
來開會。會議很多,從公社,到大隊,到生產隊都有。從學習中央文件,到討論年
終分配,工分評定,幹部改選等等。到了十二月,各個大隊都接到通知,所有大隊
幹部去公社參加整黨一個星期。
整黨年年都搞,一般是由公社書記主持,大家聽聽報告,讀讀文件。或有一兩個干
部被點名批評。大家一般都沒有事。總結一下,表表決心,混上幾天,聚兩次餐也
就結束了。很多人把它當成一次休息。可是大家發現這次整黨與以前不同,是縣委
H副書記親自帶了幾個縣裡的幹部隊來給公社整黨。“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縣委
來人整黨是S公社頭一回,看來不再是以前那樣,學學文件走過場那麼輕輕鬆鬆了。
大家都神色凝重,一臉嚴肅,誰也不願意說話。正對公社大院四合院正門的小會議
室總是大門緊閉。據說縣裡的H副書記和公社書記,副書記們都在裡邊開會。偶爾有
人出來上廁所,也是行色匆匆。百來人的各大隊幹部被安排在右側的禮堂學文件,
分成若干小組討論。
與會的人都是基層幹部,但對這次為什麼為什麼縣裡來人整黨開始都不是很清楚。
大家謹慎地交流着自己知道的消息,慢慢地開始明白這次整黨的原因了。這次縣裡
來是對公社領導長期在煤礦開採上,對抗縣委,阻擾或縱容下面阻擾Y公社在S公社
的採煤隊的工作非常氣憤,所以特來整頓公社黨委。
原來因為S公社出煤,Q灣煤礦一直為S公社賺錢。前幾年,相鄰Y公社也要到Q來挖煤。
公社領導不同意,說這是我們公社的煤,你們怎麼能跑到我們的地盤上來挖煤呢?
但Y公社說,礦藏屬於國家,憑什麼你們能挖我們不行?
官司打到縣裡,結果縣裡支持Y公社:地下煤炭資源屬於國家,S公社不能獨占。Y公
社有權在S公社挖煤。很多人認為這是因為縣委一位副書記原是縣裡陳永貴式的幹部,
後來提到Y公社做書記,最後到了縣裡做縣委副書記。所以縣裡支持Y公社。而S公社
在縣裡沒有人,所以鬥不過Y公社。
就這樣,Y公社的人浩浩蕩蕩地開進S公社Q灣建煤礦了。S公社從公社幹部到公社煤
礦幹部職工都很生氣,覺得這分明是來搶煤來了,但卻沒有辦法阻止。
Y公社雖然在S公社煤礦邊上開了煤礦,很快就發現處處受制。在周圍買東西,找人
修理東西總是很困難。不但S煤礦的人不幫助,周邊的農民也不願配合。Y公社煤礦
就往縣裡反映,縣裡就責成S公社做好支援Y公社煤礦的工作。S公社領導說那是當地
老百姓的一些情緒反映,不是我們要他們做的,而且他們也沒有做違法的事,我們
也不好管。我們只能儘量教育就是。
但是以後的幾年裡,情況一直沒有好轉。Y公社煤礦的人常常抱怨工具不翼而飛了,
或者莫名其妙出故障。他們說是S煤礦的人幹的,而S煤礦的人卻否認。按照道理,
兩家煤礦是不能在一起開採的。因為哪裡先挖,哪裡後挖,都要有規劃,統一行動。
現在兩家煤礦在一個地方挖煤,都想往好煤層去,而相互之間又不能溝通。結果就
出現一個坑道穿到了另一個坑道的上面,或者你在左,我在右,相互之間只有幾米
的岩層相隔。這樣就很容易塌陷,產生人員傷亡。但雙方結怨,誰也不退讓。後來
發展到一方人見另一方人進洞採煤,就大喊一聲“放炮了!”,別人只好趕緊出來。
再進去時,又喊:“放炮了!”。有時十幾分鐘就放,有時可能要一兩小時以後才放。
搞得對方挖不成煤,很惱火。結果也就如法炮製,讓別人也挖不成。
有時因為生氣,對方喊了“放炮了!”,這邊的人也不跑。認為你大概又是假放炮,
而且我這裡還有人,諒你也不敢放炮。誰知,還就有人放了炮。幸好沒有傷人。這
事後來愈演愈烈,搞得幾次差點出人命。雙方都指責對方,誰也不讓步,結果都沒
有辦法再開下去了。Y公社再次向縣裡告狀。
以前縣裡總是壓S公社管好自己的人,S公社從一開始就認為縣裡偏心,所以就不很
樂意去抓。見情況越來越槽糕,縣裡終於下決心要整頓S公社的領導班子了。
整黨本來是黨內的事,可全體幹部職工,不管是不是黨員都要參加。這樣供銷社,
衛生院的職工和醫務人員除了值班的,統統要來聽報告。每次H副書記和縣裡來的其
它幹部坐在台上,台下第一排坐的是公社G書記,L副書記和武裝部部長等公社幹部。
雖然沒有被掛牌子,帶高帽子,大家清楚,他們是被整頓的對象。
台上做報告時,台下總有人小聲說話。這應該是時空見慣的事情,但是台上的縣領
導覺得可能是這裡的幹部對公社領導被整覺得冤枉,所以消極對抗。一半是衝着公
社領導,一半可能是惱怒那些開小差的人,H副書記常常會突然“啪!”的一聲將桌
子拍的山響:“G書記,你們為什麼對縣委多次的指示陽奉陰違,拒不執行! 你這裡
還是共產黨領導嗎?還有沒有下級服從上級的組織原則?!”。頓了一頓,又說:
“你們如此縱容下面的人破壞Y公社煤礦開採,多次差點鬧出人命!我們不能不管了,
我們不管,就是我們的失職,犯罪!”。“啪”的一聲,手掌又砸在桌子上。
公社領導們大氣不敢出,耷拉着腦袋不敢抬頭看台上。那些正在交頭接耳的人,和
思想正在開小差的人也嚇得趕緊閉上了嘴。
台下是按單位就座的,一個單位的人坐在一起。這樣,秀鵑與亦冰相距七八排。坐
在前排的亦冰按捺不住思念,不時回過頭來看後面的秀鵑。秀鵑也大膽的迎上那火
辣辣的眼神,兩人相互一笑,覺得無比甜蜜。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渾然一體
不知外界的風雲變幻。當然這種眉目傳情是躲不過好事者的眼睛的。不知是無意還
是有心,這消息最後傳到了H副書記的耳朵里。當然話說起來就比較難聽了,“整黨
會議上,不好好聽領導講話,男女之間眉來眼去,還公然將屁股對着領導”。
接下來的幾天裡,整黨會議還在繼續,公社領導還是一天到晚低着腦袋聽H副書記的
批評。不很留心秀鵑和亦冰的人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但是那些一直留意他們的
人發現他們沒有再來參加整黨會了。而且衛生院和供銷社也沒有見他們上班。
一個星期很快要過去了,大家私下小聲議論:這次縣裡決心很大,看來公社領導可
能很難保住位子了。大家不願多說,只是看得出,對公社領導報同情心的多,因為
他們畢竟是為了S公社才得罪了縣裡。
最後一天上午是總結大會,然後中午聚餐,下午大家就可以回家了。一大早,在公
社大院的入口,圍了十幾個人,正在聽一個人講什麼。原來這人是一個公社一般干
部,三十幾歲,中等個頭。
他正蹲在地上說:“我們讓他們分別交代,寫檢查,要詳細,而且兩人的陳述要對
得上,不然過不了關”。
有人問:“怎麼詳細法?”
他說:“你們誰主動,第一句話是誰說的?說的什麼?”
“哦!” 人群中一聲驚嘆。
他說,“那女的把所有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說是她主動,與他沒有關係”。說的
時候流露出讚美的神情。
停了停,他又說:“我們還問所有的發展經過,第一次接吻是什麼時候,一晚多少
次”。
“是嗎?!”有人驚訝不已。
“那男的真厲害,四次,一個晚上四次啊!”,臉上露出無限驚訝的樣子。聽得周圍
的人目瞪口呆,那些還沒有結婚的小伙子,更是不知所措,個個羞紅了臉。
見很多年輕人在,他解釋道:“一般男人兩次就不錯了”。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語
嘆道:“四次啊!”
大家問對他們會有什麼處分?他說,他們這個錯誤犯的不是時候,一般頂多就是男
女關係問題,作風問題。當然這也很嚴重,不過有時可大可小,畢竟他們都是未婚
青年。但是現在,他們還加了一條:整黨時期藐視領導。這條就很難開脫了,也不
好去求情。看來女的會被開除,回農村老家。男的會記大過或開除留用。
大家很為他們惋惜,這麼年輕前途就完了。有人不禁嘆息道:“太可惜了!”。
在整黨總結大會上,H副書記宣布了縣委決定:開除G書記黨籍,留黨察看兩年,調
離S公社。開除L副書記黨籍,開除公職,遣送回原籍。其它幹部有的被記過,有的
被警告。整個S公社的領導班子就這樣倒下了。
過了不久,又有文件下來,秀鵑被開除公職,開除團籍,發送原籍。看來她那團級
幹部的爸爸也沒有幫上任何忙。亦冰被開除公職,留用察看一年。調離S公社,去了
一個邊遠的水庫工地衛生所。許多人認為,正是因為秀鵑將所有的責任攬在自己身
上,才受到這麼重的處分。使亦冰得以從輕處分。
一場轟轟烈烈整黨結束了,同樣轟轟烈烈秀鵑與亦冰事件也劃上了句號。山還是那
麼鬱鬱蔥蔥,水還是那麼緩緩流淌。Y公社的煤礦開得更火紅了。可是原來的公社領
導不見了,而秀鵑,亦冰也消失了。
人們預測,亦冰要人才有人才,要長相有長相。一年以後,又會恢復公職。到時肯
定會有很多提親的人,不愁找不到佳人。而已經變成農村婦女的秀鵑可能就沒人問
津了,註定要嫁給農民,在農村待一輩子了。
日子還得過,大家又忙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漸漸地,他們在人們的記憶里慢慢地
淡漠了。只知道亦冰已經恢復了公職,在另外一個公社衛生院工作。而秀鵑正在自
己的老家當農民。
三年後的一個星期天,正逢Y公社集市趕場。這是方圓二十里最重要的一個集市,一
般是十天一次場。正值夏季,人們照例從四面八方湧向集市場,有的挑着自己種的
菜,養的雞鴨,豬仔狗崽,土特產等來賣;有的挑着空筐準備來買些需要的東西。
還有的用雞蛋換點錢去買鹽,醬油,醋,針線什麼的。
S公社離得不遠,十幾里路就到了。每次都有很多S公社農民,幹部職工來這裡趕場。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總能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下午4點以後,人們漸漸離去。一群S公
社的人正往回走,突然一個人說:“看,那人很像秀鵑?”。眾人隨着她的手看過
去,幾十米開外,一個年輕農村婦女,穿得很樸素,手裡提着東西,樣子神態很像
秀鵑,只是老了很多,土了很多。因為太遠,看不太清楚。正當大家疑惑不決時,
一個人忽然喊道:“走在她後面的是不是亦冰啊?”。大家一看,果然她身後有一
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文質彬彬,戴着眼鏡,挑着一付籮筐,一邊是幾隻雞從籮筐里
伸出頭來,一邊是一些蔬菜。體態和走路都像極了亦冰。她不時停下了,與他交談
着什麼。她那撩頭髮的動作,讓人們肯定她是秀鵑。他那低頭聽話的姿態,和那副
眼鏡,讓大家相信他就是亦冰。
他們沒有向這邊張望,所以不知道有人在注意他們。其實他們沒有向任何地方張望。
還是和過去一樣,他們不時地在相互對視,在說着什麼,似乎永遠也看不夠,說不
夠。他們仍然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渾然不知外面的世界。
這些S公社的人站在那裡遠遠地望着他們,直到他們慢慢消失在遠方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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