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A君,隨便說說
將無同
A君是我的老同學。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不過他的樣子我是不會忘掉的。他是南方人,瘦瘦的,個子不高,面色蒼白,體重不足百斤。因為太瘦小,不符合標準,所以連獻血也免了。我覺得用“微型研究生”這個稱謂來定義他是很恰當的。
A君很勤奮,除了吃飯睡覺,基本都在讀書。不上課的時候,他多數時間都是在閱覽室度過,偶爾也會帶回本書在宿舍里看。我懶散,時常去他宿舍找人聊天。他對這種無目的的聊天很是反感,從他沒有表情的面容中就能看出。反感總是相互的,我給去外地考古發掘的同學寫信,稱他為“文字閱讀器”。
我發現,凡是用功的學生都會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他也是這樣。幾點鐘起床,幾點鐘吃飯,幾點鐘去圖書館,幾點鐘回宿舍,都有嚴格的規定,好像有一張時刻表在提示着他。他睡上鋪,因為瘦小,上床常常不用梯子,而是以一個漂亮的“卷身上”翻到床上。每當這個體操動作完成後,我就知道,對於他來說一天又結束了。總之,他活得極有秩序,看見他,就等於看見了紀律。
人對人的評價常常是不準確的,唯有時間可以糾正。日子久了,我才感到A君其實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多才多藝,繪畫、攝影都很精通。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會裁衣服!他穿的好幾件上衣都是自己做的。為了做衣服,他還買了個小熨斗。有一次為了見對象,我還特意找他借熨斗熨褲子。他不僅熱情地借給了我,而且還幫我熨。筆直的褲線似乎預示着生活的前方是一片坦途。當時,我對他真有點感激了。
A君有時也會抽空娛樂一會兒。一天,他把正在走廊里閒逛的我叫到房間。站在我面前,他表情嚴肅地輕聲說:“給你出個謎語好不好?”我說:“可以呀。”他迅速說完了謎語,然後就說:“好,你先猜,我記幾個單詞。”話音剛落,他已經在低頭看單詞本了。稍等片刻,他抬起頭問我:“猜出來了嗎?”我被他的舉動吸引了,根本沒猜。他立刻說:“好,你再猜,我再看看單詞。”謎語不如他有趣,我懶得猜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後來出國考托福,他沒有專門準備就考了六百多分。當然,也可以說他每一天都在準備着,就像少先隊隊歌里唱得那樣:“準備着,時刻準備着。”
許多年輕人都喜歡背誦一些格言。我從來沒有見過A君有這方面的愛好。但是有一天卻令我吃驚,他居然寫了一段格言。他遞給我一張小紙片,上面整整齊齊地寫着幾行字:“夢和生活是等效的。夢結束後,只留下回憶,而美好生活過去後,除了回憶還能留下什麼呢?因此,夢和生活是等效的。”他在注視着我的反應,眼神里分明有一種期待。我立刻說:“相當不錯!相當不錯!而且還很像是從國外進口的。”他笑了,笑得很有分寸,用那南方普通話說:“不難的,不難的,其實寫格言一點也不難的。”聽他說話,你不知道這是謙虛還是驕傲。
A君通常是彬彬有禮的,但偶爾也會不講道理。夏天我穿背心,他每見我一次,都要輕輕地摸我的胳膊。我煩了,勒令他停止這種小動作。他很不以為然地說:“你這個人真是想不開。我摸摸你,你又沒有什麼損失,而我卻得到了一種享受。”更為無理的是,他認為空氣污染比少女被強姦更嚴重。他是這樣論證的:“少女被強姦,過一段時間她就忘記了,而空氣污染對人身心的摧殘卻是長久的。”他說這話,像是在討論學術問題。
他和我同一天畢業,同一天留校。我們的校徽也在同一天由桔紅色換成深紅色。他不像我有虛榮心,他從來沒戴過。不久,他去了美國。
一年多以後,他回來了一趟,是來辦離婚手續。事情很簡單,妻子看上了別人,他只能下課了。我去看望他。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天色已晚,屋裡沒有開燈,顯得昏暗。他比以前更瘦了,也更蒼白了。也許因為心情不好,一副疲憊的樣子。握着他冰涼的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說什麼也多餘。他先開口了。他說:“唉,要不是這段婚姻,這幾年我肯定又學會了兩門外國語。”
他又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據說在美國畢業後,為了留在那裡,他去一家銀行當了職員。我無法想象他在銀行工作的樣子。
白天想多了,夜裡就夢見了他。他沒有理我,只是低着頭在一條小巷裡默默地走着,漸漸消失在早晨的濃霧中。從濃霧的那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