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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又是怎樣一段死裡逃生的經歷呢?那艘在烏拉圭註冊的挖泥船,自從落入人販子手裡,便以它巨大的泥艙為掩護開始了運送偷渡客的骯髒使命。它的靈魂再也沒有得救過,每出海一次,它的罪惡就加深一層。不同的是,那些躲在深艙里的偷渡者,心裡掛着降落傘,仰面朝天,仗着它那四千噸位的安全保障,以罕見的毅力跟風浪搏鬥了整整二十七個殘暴的日子後,雄心壯志終於讓無情的海浪吞沒了。在嘔吐物和一百來個人體各個部位散發的惡臭中,個個面色青紫,渾身發冷,再也拿不出力氣來津津樂道自己的“遠大前程”,甚至連小聲說話的力氣也都喪失了。
更糟糕的是,嘔吐使食物接受着浪費的命運。他們體內的抗毒細胞經過了幾億次的征戰,已經全軍覆沒,疾病開始蔓延。接着,死神指揮着大海,在咒罵和抽泣中奏起了悲壯無比的葬禮進行曲。人們甚至可以看見,蒼黑的波濤里隨時都出沒着鯊魚凜冽的脊背;迎着雷電所挾帶的花名冊,就在閃電畫圈的那一刻,這些嗜血的殺手躍出了海面。
可惜,在她身邊那些面對死亡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能站起來責問他們的蛇頭金鈈渙。在海上,這個看上去比蛇還要精明百倍的人,火氣跟他的胃口一樣大。而他的航海經驗,尤其是販賣人口的經驗,足以讓他擁有一塊愚昧無知的里程碑。為了讓那些發燒的,或者臉色發烏的人,每人分得一粒發潮的六神丸,他沒了命似的在他那個髒兮兮的藥品盒裡掏啊,掏啊。可那裡面除了避孕套,就是萬金油。像四環素、土黴素、紅黴素、黃連素,他一概沒帶,就連最起碼的六神丸也帶得不多。他整天罵罵咧咧,把他發臭的身子在眾人的肩上、頭上胡亂地踩來踩去。然而,僧多粥少,眼看自己的生意要破產,他又是罵爹,又是罵娘,恨不得把他那一嘴焦黃的大板牙也當抗菌素一塊兒分了才好!
然而,這一切早已在她心裡消失了。她的記憶里只剩下了一九九八年一月四日,這個讓鯊魚咬出血印的日子。內耳失衡使她連續二十三天的嘔吐,到了一月二日
這天居然突然停止了!她慶幸自己漸漸習慣了海上的顛簸。但是,好景不長,僅僅過了兩天,就在一月四日那個下午,她的好友小橘子走進了死亡的領地。
“小橘子!”她對好朋友叫着,“你醒醒啊!我問人要了醬油湯,你起來!趁熱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