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對母女同桌
獨語村
我到市中心的書城買幾張音樂CD,時間差不多是中午十二點半,腹中有些餓,就到
附件一家有名的“桂林人家”飯店吃飯。一進來就發現裡面照例人多,一時找不到空座
位。四面立着的幾台工業用的大空調功率極大,店裡非常溫暖。我到總台買了一份快餐
,拿着票找座位,有幾張桌邊只着一個人,一問,空位已經有人了。等了一會,靠牆邊
有一桌人剛剛就餐完畢,正起身離開,我忙過去坐下。招呼一位女服務員過來,她抄下
我的票號離去。我一邊看着CD碟包裝上的介紹,一邊等着快餐快點送來。
當我第三次催促大堂經理早些送快餐來時,一位四十左右的女人站在桌前問我,這一
桌還有人嗎?我說沒有。她就與同來的一位十多歲的女孩坐下。女孩才坐下,女人突然
想起讓女孩快去服務台開票,就給了她二十元錢。十多分鐘後,我與女孩點的快餐相繼
送來了。我吃的是煲仔排骨飯,她點的是土豆牛肉飯,外加一杯綠色的果汁。女人問女
孩道:“你不是喜歡吃煲仔飯嗎?”女孩說:“我先不知道有。”手推小吃車過來了,
女人站起來看看了,點了一份豆腐皮,女服務員說要四塊,女人一面拿錢,一面喃喃地
說,這麼一點點,就要四塊?雖然嫌貴,付了錢又看中一份牛百頁,再付了五元。沒有
多久,水果推車過來了,精緻的玻璃碗中裝着各色水果,紅紅的西瓜挖成球形,還有晶
瑩的葡萄,哈蜜瓜切成小方丁,橙黃的桔子一瓣瓣浸在糖水裡,我不敢多看,生怕管不
住自己的錢包,於是埋頭在沙缽中尋找肉多的排骨。女人又站起來將各類水果鑑賞一遍
,問有沒有三元一份的。答道沒有,每份五元。女人並不猶豫,選了一份西瓜球。女人
說,我點一份炸醬麵。女服務員說,炸醬麵要親自到總台去點。女人從女孩的座位後面
擠出來,對女孩說,等一會我就來。不一會,女人點的炸醬麵送來了。她們那邊一半的
桌面擺得滿滿的,我這邊只有一隻沙缽。
女孩看樣子是初中生,胖乎乎的臉蛋象一隻倒放的梨子,眼睛不大,鼻子和嘴唇也沒
有什麼特色。梳着馬尾巴,兩鬢的頭髮不老實地飛揚起來,頭髮有些零亂,由此可以推
斷出,她可能還沒有早戀。她穿着一件柔軟的帶風帽的紅色外衣,下穿一條有些髒的牛
仔褲,旅遊鞋。臉蛋紅撲撲的。總之,從長相與打扮上看,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女中學
生。
女孩吃着飯,女人側身向着她坐着,沒有吃東西,對女孩說:“我今天請你出來,是有
兩件事。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你,家中沒有人,沒有聯繫到你,所以推到今天。”
女孩喝一口果汁,笑道:“不會吧?昨晚爸爸在家,他可能在洗澡,沒有聽見電話聲。
”
我現在可以猜出女人一定是女孩的媽媽。女人說:“你爸爸不可能在八點鐘洗澡,他不
到十一點以後不會洗澡的。看來你爸是要死心塌地與我斷絕一切關係了,看到來電顯示
就不接我的電話。再過二十天就過年了,媽在新年年初比較忙,今天晚上我抽時間出來
看看你。”
女孩笑說:“爸爸也真是的,我回去給他說,媽媽來電話一定要接。”
她媽媽表情不見得有多少輕鬆,說道:“第一件事是學習的事。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努力
學習,我與你爸爸不一樣,是大人了,進入社會,面臨生存、生活上的問題,工作,賺
錢,是最緊要的。你第一是學習,學習好了之後才能適當地玩一玩。”
女孩低頭吃土豆牛肉飯,她的神態只能說明飯菜味道可口。
她媽媽溫和平靜地問:“上個星期作文課你為什麼不去了呢?”
女孩抬頭一笑,說:“作文是公共大課,少幾個人去,老師是不知道的。”
她媽媽說:“老師不知道你缺課,但你自己知道呀,你已經十多歲了,爸爸媽媽不能時
時刻刻管着你,這就要靠你自己自覺。――你說說,你沒有上課,做什麼去了?聽說是
到一個男同學家裡去了。”她媽媽的聲音一直平和,清晰,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我不
是存心偷聽母女們的談話,因對面距離不到一米,我想不聽見都不行。
女孩放下筷子,端起果汁,淺淺地喝了一口,笑嘻嘻地說:“到男同學家有什麼嘛,那
一天是他的生日,我們班去了五六個人。”
她媽媽問:“你下午不去上課,你爸爸知道嗎?”
女孩說:“我給她說了。”
“那你是怎麼說的呢?”
“我說我下午出去玩。”
“玩什麼?”
“滑冰。”
“他同意了?”
“是啊。”
“你說了你下午不去上作文課,而是去玩了嗎?”
女孩遲疑一下,不象在組織一句謊言,而是在回憶,她回憶清楚後,立即回答道:“我
說下午是作文課,我的作文還可以,正好遇到同學生日,我與其他幾個同學就去玩了。
”
她媽媽將炸醬與面攪在一起,並沒有吃。她說:“老師打電話給了我,說你有好幾次沒
有去上課。”
女孩說:“是啊,我說了,那都是作文課。”
她媽媽說:“媽媽現在找工作真不容易,去年我下了崗,單位每個月只發一百八十元的
生活費,全給你上學都不夠。今年我在服裝市場打工,每個月也就是七八百塊錢。媽媽
怪自己文化水平不高,找不到好工作。你還少,將來的路還遠,沒有文化,你將來能做
什麼事呢?我原來的廠里有一個同事,我與他同做車工,他因為會寫文章,調到廠辦當
秘書,比我輕鬆得多,錢也多得多。他下崗後,很快到市經委找到一份工作,是搞綜合
,搞綜合就要會寫文章。你有好幾次不上作文,我開始覺得也沒有什麼?後來接到老師
的電話,想了一想,還是要告訴你寫好作文會有用的這個道理。你答應媽媽,以後不再
缺課,把作文科上好。”
女孩點點頭說:“媽媽,我會的。”我要概括她說話時的神態,此處只需用一個成語“
無憂無慮”就夠了。
“你經常見到王姨嗎?”
“天天見到啊,這幾天她一直在我們家。”
女孩的媽媽淡淡一笑,問:“你與她合得來嗎?”
女孩想了一想,說道:“還可以吧。”
“與媽媽相比呢?”
“當然是媽媽好啦。”
“你說王姨與媽媽相比,那一個漂亮呢?”
女孩笑了,看一看媽媽說:“你好看些。”
“真的嗎?”女孩媽媽有臉上有着驚異的微笑,我是第一次看見。
“真的。”話從女孩脹滿飯的嘴唇里說出來。
“媽媽送一條禮物給你。”
女孩立即放在手中的筷子,笑着,似乎在猜“會是什麼呢?”
她媽媽從包里拿出一件物品,比十六開雜誌大一點,薄薄的,包裝是透明薄膜。我高瞥
一眼就知道是個體小商品市場裡買的,價錢不到十元。她說:“天氣冷,送你一條紅紗
巾。”
女孩接了,折着放在掛在椅子角上的書包里,一直傻傻地笑,無所謂驚喜,也無所謂失
望。
“媽媽現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住在老闆家倉庫里。如果我有房子,媽媽會帶你到我的
房子裡去,親手給你做一頓好吃的。”
女孩笑說:“這裡也不錯啊。”
“倉庫里太冷,我生了煤爐,倉庫里不通風,上個星期,有一天早上,老闆開倉取貨,
發現我沒有起來,就喚我,怎麼也喚不醒我了。”
女孩驚奇地看着她媽媽,笑問:“媽媽,你也會睡懶覺?”
她媽媽搖搖頭說:“媽媽從不睡懶覺。老闆告訴我,我煤氣中毒了。立即送到了醫院,
吊了一天水,花了媽媽二百多塊錢。幸好老闆那天要來取貨,如果店裡貨多,第二天才
來取貨,你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媽媽了。我沒有告訴你這些,怕影響你學習。我現在沒有
任何牽掛,唯一牽掛的人就是你。希望你好好學習,初中畢業考上二中,上了二中,考
大學就有希望。你能上大學,將來找到好工作,媽媽是最高興的了。”
女孩不再笑了,愣愣地看着桌面。我也停止咀嚼,她媽媽的話讓我無法再順利地吃飯,
我低着頭,端起排骨黃豆湯喝了一口,仿佛在吞咽她的苦難。我突然奇怪地想起我的老
家一個故事,其實那個故事與她們的話題沒有什麼關係。那是六零年,公社吃食堂飯。
有一個女人臥病大半年,丈夫先她而死,留下一個五歲的女兒。每天開飯時,她女兒去
食堂打兩份飯,飯本來就少,菜更不象樣,女孩吃完不飽,常常把媽媽的飯也吃了。她
媽媽既餓且病,更談不上醫治,後來在病中竟活活餓死。小女兒長大後,嫁了人,每次
來看她娘的墓,都會提着許多飯菜,擺在墳頭,然後大哭一場。年年如此。
想到這裡,我悄悄地看一看女孩,還有她媽媽。她媽媽一直看着女兒,神態柔順,平靜
。女兒一直看着快餐盤。我不忍多看,就低下着繼續吃飯。
她媽媽說:“快吃吧。”她用牙籤挑一顆西瓜丸放在女孩的口中,自己拿起筷子,吃着
炸醬麵。我聽她說話的聲音,沒有哽咽,我再看了看她的眼睛,也沒有眼淚。她很快就
轉到輕鬆的話題上來了。她說:“年底,服裝生意不錯,媽媽上一個月拿了一千五多元
工資。”她的臉上有些笑意,從包里拿了錢包,拿出一百元錢遞給女兒,說:“給你。
買些文具和課外輔導,也算是獎勵你的期中考試有進步。”
女孩笑着收下,突然問:“我到網吧上網,可以嗎?”
“我不是不讓你上網,先抓好學習,再玩。這一百塊錢由你自己安排吧。――哦,你其
中考試,班上排第幾名?”
“好象是第十六名。”
“進步了三名,爭取進入前十名,考二中才有希望。”說着,打開女兒的馬尾巴,拿出
梳子將女兒的頭髮重新梳理一遍,再扎出一個漂亮整齊的馬尾巴。
我沙缽中的飯菜不多了,不得不細嚼慢咽。本想快點吃完飯,早些回家去聽新CD,可我
此時不想先於她們母女們離開。我想聽完她們的故事。
“你爸爸身體還好嗎?”
“還可以,他說,整個冬天沒有感冒,這是奇蹟。”
“他的膽囊炎還犯嗎?他的發病時痛得死去活來,路都走不動。”
“發過一次。”
“什麼時候?”
“九月份吧,晚上二點多。”
“那是誰送他到醫院呢?”
“家中只有他自己,他自己打的士去的。”
女孩媽媽搖搖頭,又問:“他與王姨相處得怎麼樣?”
“不知道。”
“他們吵架嗎?”
“也許吵吧。”
“你看見他們吵嗎?”
“看見過一次。平時我住在學校,只有周末才回去。”
“希望你們三人在一起生活里,能高興快樂就好。你是你爸爸的女兒,也是媽媽的女兒
。不管我與你爸爸怎麼樣,我和他只會對好,我今天要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你好。你爸爸
的脾氣我知道,對你不會虧待的。到了春天,想買衣服和什麼課外書,可以問他要錢,
他不給,媽會給你的。”
“嗯。”女孩點點着,神態似乎沒有剛才那麼輕鬆了,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
她媽媽邊說邊吃,吃得非常慢。可我的沙缽里已經沒有一粒飯了,連配送的那一小碟辣
椒蘿蔔和一碟豆芽菜也吃完了,湯早喝得罄盡,不能空坐下去。我拿起面巾紙,慢慢地
印一印嘴唇。如果有牙籤的話,我會慢慢剔牙,可是沒有。我干坐片時,站了起來,拿
起CD,回着看一看座位上是否遺留下什麼,其實是想看一眼同桌的母女。女孩已經吃完
了飯,挑着西瓜球在吃,她的媽媽又停下筷子,在她耳邊溫和而平靜地說些什麼。
我推開店門,一陣冷風迎面撲來。我忙戴上風帽,整理好圍巾,溶入冬夜碌碌的人群之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