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失去了你,我便是那終年跋涉的旅人,懷着永遠回不到故鄉的悵惘。" 若
聞的日記
若聞猶記得上研究生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下午,在系三樓的小教室里,教授
給他們講授海德格爾的前期哲學。午後的淡水太陽斜斜地照進室內,一隻蒼蠅在玻
璃窗上尋找着出路。室內一共七個人,教授面向南,六個研究生面向其他三個方向。
舍那坐在東邊,若聞在西邊。桌上散放着翻開的《海德格爾全集》,若聞讀着
海德格爾論荷爾德林的詩,偶然讀到了這首:" ……
我也要回到故鄉的海岸哪怕懷中的財富多得和痛苦一樣。"
若聞抬起頭來,目光便停留在舍那的臉上。舍那的頭髮中午洗過,剛被太陽曬
干,黑亮如漆,中分,長度參差不齊,繞着她的頸間;若聞的頭髮和舍那的差不多
長短,一樣飄在頸間、耳後,不過不及舍那的厚密,黑亮,依稀比舍那的多了一縷
干黃,這並不妨礙若聞的每一縷頭髮皆透出熟透年華的清芬。陽光灑在舍那身上,
舍那微黑的膚色溫柔地浸在金色的光中。她穿着的那件白色的小裙子,剛好離開了
光與影的切割線,浴在淡淡的陰影中。
舍那還在低頭看書。若聞希望舍那抬起頭來,綻放出一朵笑,像大大的雨點濺
落在地面上,有那種突如其來的清新帶給世界。然後就能看到舍那一口潔白的牙齒,
和嘴角好看的弧線。……空氣寂靜着,卻似乎能聽到寂靜中不知何處極輕微的聲音。
一瞬間,若聞掠過了無數模糊的念頭,如電影放映前的空白處,白花花的一片,斑
駁地飛轉過去了。然後,心神清定下來,繼續讀海德格爾的論文。
午後兩三點,寂靜的教室。奇妙的時間,奇妙的地點麼?若聞有多少無意間掠
過的念頭,像走廊遠處模糊的人聲,空無一人的自修教室里高懸的日光燈……
絕大部分被忘卻了,有一些潛藏在心底,在午後的半夢半醒中,如閃電擊中她,
她回憶起當時空氣微妙的變化,在場各人的表情,以及擊中心靈的那焦點:某一個
難忘的笑黶,眼波,面容,手勢,一隻貓,一棵樹,一個人。……如今,即是她的
同班同學盧舍那。日子就在這半夢半醒的回憶中悄悄地流過去,流過去……
舍那的牙齒,潔白而整齊;舍那笑起來的時候,嘴唇的弧線豐滿而好看。舍那
長得不漂亮,然而" 漂亮" 是個什麼東西?用它來形容舍那是" 對牛彈琴" ,整個
地不合式。她是健康的,她的容貌令人感到溫暖。歲月流逝,舍那將進入中年,她
將比現在略瘦,青春的豐腴、鮮美一去不返了,她圓乎乎的胳膊、小腿被歲月淘澄
得結實。但她那滿不在乎、簡單直率的風格繼續保留着,那是舍那個人品質的核心。
她將繼續穿一件舊T 恤,一雙運動鞋,背着舍那自己的包,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時,若聞又在何處呢?若聞也許在一個安靜的圖書館裡工作,選擇、訂購、
整理某一學科的書籍。若聞也不再青春年少了,她的頭髮依舊飄散在頸間,穿着一
件色澤黯淡的連衣裙,式樣簡單,剪裁合身。她的草帽放在辦公桌右首,那是一頂
略有殘損的、米色的女式草帽,不貴,它的主人已經使用了些年頭了。中年的若聞
有種略帶古典的憔悴。
然而,她倆都還沒有結婚;或者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現在都獨自生活了。沒有
丈夫,沒有孩子,掙的錢不多,只能過簡單、平淡的生活了,這也正是她們想要的。
日子就在這半夢半醒的回憶中悄悄地流過去,流過去……
中年的若聞和舍那一定有着很多回憶。然而,現在她們都年輕,一切都還是空
白,好似錄音磁帶剛開了頭," 沙沙" 地響着,等待着某種未知的、神秘的東西填
充。若聞坐長途汽車去找舍那。這時,她們已經畢業一個月了,若聞和舍那都獲得
了哲學碩士的學位。舍那去了寧波一家學院教書,若聞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的報社,
從見習編輯做起。工作了一個月,終於有了個機會去上海出差。
快速地辦完事情,已經是星期四了,只要在下個星期一返回就不算超期。若聞
和她的同事分了手,坐車到虹口區,那裡有一家經營滬杭甬高速公路的客運汽車站。
若聞買了一張即刻出發的票,四個小時後就到寧波了。
若聞的鄰座是個快到中年的男人,膚色白皙,神情安詳,手裡捏着一大瓶" 旺
仔" 牛奶,不時送到嘴邊淺喝一口。若聞心中暗笑,這個保養得很好的男人,一定
是某機關單位的科長,妻子手裡的小寶貝,女兒眼中威信全無的好爸爸,一個精打
細算,會享受,時不時小偷小摸地貪污幾個小錢的小男人。男人看到有一位年輕女
士坐到身邊,禮貌地把自己的身體朝裡面挪了挪,若聞朝他點頭微笑,把背包放在
行李架上。車裡冷氣十足,車窗簾被拉下了,擋住窗外刺眼的陽光。雖然旅途經過
杭州,紹興,餘姚,這些古老的地方,但走的是高速公路,什麼都看不到。若聞的
座位不靠車窗,心想乾脆糊塗一睡,比想些不明不白的心思強。醒來見到暮色初上
的寧波時,又是另一番驚喜了。
若聞問鄰座的男人:" 先生是寧波人嗎?" 男人道:" 我是生在寧波,長在寧
波,在寧波讀書,在寧波工作的寧波人。寧波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說完微笑,猛
喝兩口牛奶。若聞笑着問道:" 您知道寧波師範學院怎麼走嗎?" 寧波男人皺着眉
頭道:" 這個倒不太知道!" 若聞覺得寧波男人有趣又可愛,便微笑着不再說話了。
寧波男人問她是不是到寧波旅遊,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滔滔不絕,天一閣,天童
寺,阿育王寺,保國寺,蔣氏故里,東錢湖,九龍湖,四明湖。若聞細細地聽着,
舍那好像在每一處等着她。舍那的長髮飄散在耳後、頸間,她微笑着,站在天一閣
的門外,站在天童寺、阿育王寺、保國寺的入口,她注視着若聞來時的路。若聞向
她走近,好似長年在外的旅人,走在通往童年舊居的小道上。舍那輕輕地擁抱着若
聞,若聞那顆驚棲不定的心終於有了着落,永久的,輕輕地。……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寧波男人講得倦了,話語漸漸稀了,終於打起盹來。若
聞拉起窗簾的一角朝外張了一張,午後的太陽斜斜地照在群山之上,光線柔和,一
如群山綿延的線條,令人悵惘。
若聞又想起那天下午舍那坐在陽光中的情景:舍那的頭髮,傾瀉在金色的光中
;舍那那圓渾、光滑的胳膊,感受着空氣的輕微流動。那件白色的小裙子,是若聞
和舍那一起逛夜市的時候買的,十塊錢,舍那穿着它特別合身。若聞和舍那一起去
浴室洗澡的時候,當舍那脫去全部衣服,若聞總是暗暗地注視着舍那。舍那的個子
沒有若聞高,若聞看着她圓乎乎、短短的胳膊,圓乎乎的小腿,小小的、渾圓的乳
房,舍那對自己的好處渾然不覺,她三下五除二地脫去衣服,招呼若聞不必着急,
她先去占一個水龍頭……男人手中的" 旺仔" 牛奶罐" 晄噹" 一聲落在地上,若聞
撿起來,投進車上的小垃圾桶中。她返回自己的座位,想着旅行的盡頭就是舍那了。
旅人坐在時間的流水中,向渡口的那邊眺望,時間流逝,彼岸的一切漸次清晰起來,
那關於舍那的一切…。
若聞再度睜開眼睛時,寧波男人已不見蹤影,眾旅客正提箱拎包,忙着下車。
若聞轉頭看看窗外,夜色中的寧波真如她想象的那樣,華燈齊上,高樓林立,
看上去照例是一派繁華。夜晚的城市,許諾着令人興奮的神秘,在明眼人眼裡卻全
是虛幻,和似是而非,繁華的背後是骯髒的街巷,半明不暗的路燈,一個個失業的
愁苦的窗戶……。若聞背起背包,買了一張寧波地圖,給舍那的手機打了電話。
當電波接上舍那的聲音時,若聞那一瞬的感覺仿佛置身於浪尖,浪頭過去了,
若聞從浪尖上跌下來,溫柔的海水接住了她,下一個浪接踵而至,眨眼間若聞迅即
又被托起。只聽舍那大聲、很快地說道:" 我還在加班,你快打一輛車過來,百丈
路13號,15分鐘後學校門口見。" 當若聞的眼中出現舍那的身影,她猛然覺得舍那
似乎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一瞬間,她為這一細微的變化困惑不已。難道舍那已不
再是她心中的那個人了嗎?難道時間讓舍那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當舍那靠近她的
時候,若聞的心終於安全、快速地落了地。舍那依然是過去的舍那,是分離的時間
讓若聞眩暈了那一秒鐘。如果舍那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若聞的損失多麼大啊!世上
再也沒有可以信,可以依靠的人,旅人再也回不到故鄉了。冬天的原野上,只有雪,
烏鴉。若聞吃力地在雪中跋涉,天地間迴響着若聞自己的喘息。沒有熱氣騰騰的茶,
沒有爐火,只有徹骨的寒冷,寒冷。
舍那粗黑的頭髮挽在一隻翹翹的小辮子裡,舊T 恤,米色的中褲,長及齊膝,
光腳穿着一雙運動鞋,腳上拴着一串小石頭穿成的珠子。舍那看着她的朋友從遠處
走來,似乎回到了她們的研究生時代,她站在門口,迎接遠道回來的若聞。
舍那長得像個孩子,她那簡單直率、滿不在乎的心態,有一種從未受到人間尖
銳沉重之物擊中的輕鬆。共處研究生公寓的兩年半中,舍那書桌上的書更換得比若
聞快,床單更換得比若聞頻繁。她把床單扯下來,順手扔進床下的塑料袋中。若聞
每天倒一趟垃圾,舍那倒兩到三趟。她們的書桌前面各有一隻小塑料桶,用來盛放
案頭垃圾之用。舍那的那隻很快就滿了。若聞坐在舍那的斜對面,看到舍那進進出
出,忙手忙腳。一切料理停當後,舍那坐在書桌前看書,逐漸沉入她自己的世界。
她們一起去食堂打飯,把飯帶回寢室來吃。吃飯亦是休息的時候,她們把收音
機打開,聽電台的新聞、流行娛樂節目,邊吃,邊聽邊笑罵聽到的什麼。吃過飯,
關掉收音機,舍那的飯盒就擱在桌邊,她打開一本書,看進去了,就不再注意那隻
待洗的飯盒。若聞站起身來,悄悄地去把自己的飯盒洗乾淨,然後去散步,當她回
來,再度推開虛掩着的門時,舍那已經抱着枕頭睡着了,她的飯盒已經洗乾淨,擱
在若聞的飯盒旁邊。若聞凝視着睡着的舍那,看着,想推醒她,舍那醒來,什麼也
不說,輕輕地伸出雙手,擁抱着若聞,若聞那顆驚棲不定的心終於慢慢地放下,放
下,永久的,輕輕地…。
只見舍那沉酣夢中,雙臂環繞着一隻大枕頭。若聞退回自己的桌前,低頭對着
一本書,檯燈看見她的影子半天不動。若聞希望自己能變成那隻枕頭,或者變成舍
那枕着的那一床毛毯也行。可是,她只能坐在她自己的床上,看着。舍那獨自在夢
中,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無聲無息,不聞不問。若聞似乎獨自在冰冷的海水中,
往下沉,沉。沒有舍那,誰都不知道她在往下沉,沉……。窗外陽光異常地燦爛,
灑了一天一地。若聞走到窗前向外看。玻璃照見了一個略帶憔悴的,大眼睛的年輕
女子,透出掙扎和疲倦來,幻覺中,若聞一陣一陣的暈眩,太陽也似乎變了形。
舍那看到若聞神色疲倦,便搶過她的大背包自己背上。問道:" 累了吧?" 若
聞不敢說自己想得太多,大腦太興奮了。更糟的是,昨夜半夜三更還接到一個電話,
半夢半醒中若聞" 餵" 了一聲。由於聲音低,對方還以為若聞是一個" 他" ,便問
:" 先生要不要服務?妙齡小姐,包您稱心滿意。" 若聞客氣地說謝謝,不勞費心,
聲音提高了一些。對方連忙說:" 我們這兒還有年輕男士,高大威猛……" 若聞輕
輕地掛上了電話。她本來就有擇席的毛病,這一鬧便輾轉到天亮。舍那聽完旅館奇
遇,忍不住大笑了一陣,回頭看着若聞道:" 你為什麼不花幾個錢見見高大威猛的
年輕男士呢?" 若聞笑道:" 我怕他有腳臭!" 舍那明眸圓睜,故作驚訝道:" 嗬
嗬,要求還挺高。" 兩個人走進舍那的辦公室,舍那指着最靠門的辦公桌說:" 這
是我備課的地方。資歷最淺,所以被分配到最靠門的這一張。" 若聞看着那辦公桌,
照例被漆成豬血似的顏色,方頭方腦,覺得心裡堵得慌,不覺輕蹙起眉頭。舍那見
狀笑道:" 好,參觀完了。" 低頭一看手錶:" 五點四十,等音樂響就能撤了。"
若聞問:" 你們還做操?" 舍那笑得彎下了腰,道:" 不是。" 若聞注視着她嘴角
好看的弧線,那一口潔白的牙齒。說話間,音樂響起來,若聞一聽,是一支中國的
古音樂,《春江花月夜》。舍那說:" 終於可以走了。" 若聞想搶過自己的大背包,
舍那作生氣狀,把若聞的手輕輕推開,若聞被觸過的手麻了一下,全身不知不覺地
顫抖起來,如被電灼。她強自鎮定,用手整理了一下頭髮,四處張望了一下。四周
是一些毫無表情的辦公室,空空洞洞的走廊向前延伸着,消失在不知名的拐彎處,
如某個系頭頭深不可測的嘴臉。一出學院大門,兩個人都深深吸了口氣,百丈路的
繁華市聲撲面而來。
她們在外面吃過晚飯,返回舍那的單人宿舍。進了門之後,舍那、若聞輕輕吁
了口氣,這又是她倆的天地了。就像剛剛過去的兩年半的歲月中,每當回到她倆的
寢室,她們就踢掉鞋子,換上自己的拖鞋,脫去外套,穿上舊裙子,在寢室里說笑,
看書,睡覺,在洗手間裡洗衣服,用衣叉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掛在走廊里,讓風把它
們吹乾。……舍那從床下拿出一雙木頭拖鞋,說:" 這是我在城隍廟買的。" 若聞
向木屐拖鞋撲過去,把它們抱在懷裡," 多可愛啊!" 踢掉穿了一天的運動鞋,若
聞踩着木屐拖鞋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朝舍那倩然一笑。兩個人都換上在寢室里穿
的舊裙子,舍那打開電視,若聞在床上攤開地圖,細細研究一下明天的旅遊路線。
她從包里拿出在上海城隍廟買的小東西,一樣一樣地給舍那看。送給舍那的是一隻
繡花的大錢包。舍那喜歡這些小東西,她知道。
夜殘人靜,寧波靜靜地泊在這片海的西岸。城市裡的燈火漸次褪色了,包括舍
那家的這一盞。兩個年輕女子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陣話,話音漸漸地稀了。牆壁上有
一支一瓦的夜燈,給室內的靜物勾出一層素樸的輪廓。床前立着的一隻書櫃,擺滿
了舍那的書,那是她兩年半來積攢下的家當。夜色聽見舍那說:" 只看到寧波有兩
家好書店。一家專賣各種打折的文學類書籍。我在那買到亨利米勒的全集,只花了
30元。另一家與學術擦點邊,裡面能找到學術明星們的著作。就是打折少了點。"
話音幽幽的。若聞說:" 明天晚上回來後你帶我去看看。" 舍那低聲應了一聲。她
倆睡在一頭,舍那枕着一床毛毯,若聞枕着一隻碩大的枕頭。從學校裡帶過來的藍
色帳子圍護在她們四周,床下兩雙纖小的拖鞋。室里幾乎沒有家具,除了一張舊桌,
上面一架舊電視,一把舊椅,一架舊書櫃,一個舊壁櫥,其餘全是舍那的東西和書。
沒有衛生間,上廁所得到馬路對面的公共廁所,洗澡得去公共浴室。舍那乾脆把她
的物件都塞到箱子,壁櫥和書櫃裡,室內如雪洞一般。空間雖小,兩個女子卻覺得
還軒敞舒心。
舍那已經淺淺地睡着了,若聞睜着眼睛,眼前是舍那的背影。舍那裸露在夜色
中,一條小裙子穿在身上。若聞的手顫抖着,放在舍那的小腿上,那裡的肌膚光滑、
瑩潔,閃動着微黑、健康的光澤。若聞的手手感受着它們的呼吸,暖感,它們與空
氣的吻合。這裡是大腿,繃得緊緊的(舍那喜歡步行),光滑、潤澤,一如溫玉着
手,潤澤喜人。這裡到了豐美的穴地,柔潤的小草發出細微的幽香;小草遮護着的
是舍那最嬌嫩、最隱秘的花朵。若聞的手輕輕地拂開那片芳草,觸摸到了花心。
她的十指纖纖溫柔,花心在她的輕摩下翕動着,好似蜻蜓微點後的水面。若聞
的舌尖重複着手來時的方向,如一匹上好的絲綢在風中起舞。當舌尖觸碰到那點花
心時,花心終於忍不住她怒放的季節,猛地綻放了。
舍那睡得很淺,處於夢與醒的邊緣,如同剛剛漲潮時分的海水,海灘上欲進又
退。當若聞的手愛撫着她的身體時,她立刻清醒了。兩年多來,若聞的眷念,若隱
若現的、纏綿的心思,對她的呵護,她倆默契無間的、同居一室的友誼,早已在她
的心事中投下了諸多暗示。舍那或許明白,這一天遲早到來,以前她只是不願意多
想。她深知若聞是一個妙人,若聞絲毫不關心很多人很在意的東西,仿佛一個人在
天地間獨自來去。若聞並非不知道,世間本是人來人往,流言蜚語,一場煩難;她
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事不關己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她不知道誤解、傷害、
嫉妒、出人頭地、爭強鬥狠。舍那覺得,若聞正處於花開年紀,生命卻像夕陽一般,
絢麗、柔和、偏執、然而這絢麗也是野外的絢麗,不妨礙任何別人的發光。夕陽燃
着的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
她沒有驚動若聞,躺在那兒,向若聞敞開着她的身體。若聞的手一遍又一遍地
輕拂她的身體,她有如躺在故鄉的麥地里,南風熏得她渾然醉去。那煦暖的南風,
是她童年最膾炙的飲品。若聞的舌尖反覆觸及舍那的花心,裹護着它,吸吮着它,
舍那聽見自己的身體" 轟轟" 地響着,心頭的柵枷紛紛粉碎、落地。門一扇一扇地
打開,門後關着的、沉睡多年的野獸紛紛起身,走出門外,飲水、呼吸。一瞬間,
舍那只需要若聞更深的進入,需要若聞與她的融合,融為一體,永永遠遠。
……
兩個人都細汗被體…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天蒙蒙亮了,曙色照見了一間女孩
子的臥室,裝飾簡樸。藍色的帳子,一條紅棉布小魚掛在帳子前面。一床毯子躺在
地上,一隻白色的小熊趴在上面。床上躺着兩個年輕的女子,枕寢凌亂。晨曦如水,
佑護着她們最深沉的睡眠。一灣蛋白色的月亮掛在天上,見證了夜間發生的一切。
再隔不久,喧囂的市聲就要來了。那時,夜間發生的一切將悄悄地逝去,完完全全
地,不留一絲痕跡。…
若聞、舍那是幾乎同時醒來的。她們相視,赧然而笑。從地上撿起毛毯,小熊,
重新放回床上。她們的手碰在一起,若聞抓住舍那的手,看着舍那的眼睛,一切言
語反而多餘。若聞心中碾過千萬句話,卻一字吐不出口。舍那卻覺得陽光明媚,人
世間一片晴朗。她是簡單率直的個性,對風土、自然均有明銳的體感,但卻不善於
經心日後的事情。她的感情飽滿地向當下敞開,對她來說已是足夠。她和若聞一起
度過了一個始料未及的夜晚。夜色如酒,只有此時,人們才自由地呼吸,與世界坦
然相對。夜色讓人們袒現出自己的本性,野獸也好,異端也好,天地間給他們留下
了自己的位置。舍那和若聞沒有辜負夜,她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沒有干擾別人,
妨害別人,她們在自己的天地里呼吸,舞蹈,香汗涔涔,如魚得水。
同車到奉化溪口的旅客中,除了這一對情人,還有五六個外地遊客。在溪口車
站下了車後,即有當地人殷勤地招呼過來," 先生,小姐,聘個車子一道去,千障
岩,妙高台,雪竇寺,張學良囚禁地,豐鎬房,沿途景點全包60元。" 眾旅客討價
還價到50元,一行人歡歡喜喜地上了車。中巴在山道上拐彎抹角,風馳電掣,車上
各人眼見陡灣一個接着一個,窗外雲霧環繞,滿山蒼翠時隱時現,飛速向車後掠去。
眾旅客張口結舌,做聲不得。終於有一個膽大的旅客銳聲叫道:" 師傅,能不能慢
些開,這道也太險乎啦。" 師傅從鏡子裡瞄了瞄這個大驚小怪的傢伙,沒有開口。
賣票的中年婦女坐在師傅旁邊,轉過頭來安慰道:" 阿拉師傅已經在這條道上開了
十七年啦,你儘管放心好了。" 是薄陰天氣,雲霧處處追隨人身,路邊有人賣烤熟
的溪口芋艿,千層餅,茶葉蛋,桃子,橙子,蘆柑。眾人一路走,一路吃。賣票的
中年婦女充當了導遊,每到一處,指着入口處告訴眾人:" 這是xx地,你們進去玩,
xx分鐘後我在門口等你們。" 然後疲憊地嘆了口氣,袖了手,站在一邊不吭聲了。
若聞、舍那也買了一袋千層餅,一瓶水,兩隻熱氣騰騰的大芋艿。賣芋艿的老人往
各人手心裡倒了一點鹽,蘸着芋艿吃的。
舍那剝開芋艿,一道白氣冒出來,消散在空中。白白的芋艿躺在她手中,她咬
了兩小口,告訴若聞:" 不好吃。" 若聞從小就喜愛吃糖芋苗,聽見舍那說:" 不
好吃" ,便趕快接過舍那手中的大半芋艿," 我來吃,你吃千層餅。" 她一隻手拿
着兩隻芋艿,騰出一隻手取出手帕紙,用牙齒撕開,取出一張,替舍那細細地擦了
手心,這才遞過來千層餅和水。舍那性急,咬了一口,說:" 香。" 若聞笑道:"
啊?給我嘗嘗。" 這時她倆已經落到最後,那個叫嚷讓師傅慢開的漢子擔心兩個小
姑娘跟不上隊伍,便回過頭來喊道:" 你們快點啊。" 卻看見舍那正在舉着一塊咬
了一口的千層餅往若聞嘴邊送。另一個人臉上流露出難以言說的神情,令漢子有像
吃了一口辣椒,不知怎的有點不舒服。漢子趕快轉回頭去,心想:" 這關我什麼事?
小姑娘之間勾肩搭背、拉拉扯扯也是有的。女人原比男人們之間來得親密。" 舍那
看見了漢子的呼叫,復又匆匆轉頭,心下驀然一驚,一等若聞接住了那塊餅,便匆
匆縮手。若聞覺察到了舍那的窘意,微微一笑,從心頭升起了一絲極輕微的淒涼。
她原本以為舍那的反應是:直視漢子的目光,微微一笑,把手停留在若聞的嘴邊,
一直等若聞小口地吃完它才拿開。她嘴裡含着一大塊餅,費了好半天才一口一口地
吃完,只覺有點堵得慌。
舍那一拿開手就發覺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她用眼角的餘光看到若聞一口一口地
吃那塊餅,第一次感受到某種不明形狀的沉重悄悄地向她壓迫過來。舍那喝了一大
口水,說:" 水很好喝,又甜又涼。" 把水遞給了若聞。若聞連喝了好幾口,終於
緩過氣來。嘴裡感受着水那清涼甘甜的滋味,感到通暢了不少。
時近中午,陽光已現,舍那覺得非常溫暖,剛才的那點不自在不覺全部散去。
若聞也感到了太陽的溫暖,千層餅的余香還停留在嘴裡,水的汁液清香、冰涼、
微甜,不露痕跡、不動聲色地流動着,帶走了一切微小的枝杈,暗流,障礙。
一切重新流動起來,順暢地、活潑地。
當她們回到寧波市區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下了中巴,若聞舍那趕緊坐了公
交車去天一閣。天一閣藏在一條古色的小巷子裡。若聞攜住舍那的手,走進一進又
一進的院子裡。夕陽溫柔,斜斜地照在古老的庭園中。舍那凝視着壁牆上的前人書
法,若聞看着她的側影,浴在金色的光線中,不覺想起了四個字:" 黑髮紅顏" 。
幾個看守文物的年輕女子坐在遊廊下的欄杆上,一口難以聽懂的寧波話,談論着肯
定與天一閣無關的事情,邊談邊咭咭地笑。
若聞暗暗地看着她們,又看着舍那,這些女孩子,她想,整天坐在這古舊的、
巨大的建築迷宮裡,對身邊的一磚一木並沒有太多的感知和景仰。她們在這裡坐上
八個小時,領取不多不少的薪水,下了班上麥當勞、肯德雞,她們活在真真實實的
當下。而她和舍那活在文化的重負里。舍那是若聞做過的一個好夢,不經意之間突
然變成了現實,令她暗地裡又驚又喜。可是,誰能懂得若聞呢?誰又能接受若聞的
種種念頭呢?這些年輕的、漫不經心的、開心放肆的女孩子能夠。開心活潑的年輕
女子通常有着驚人的同情心和理解力。若聞愛她們,從她們身上她看見了舍那。
兩個人從天一閣出來後,都說以後還要再來。舍那說她餓了,若聞建議她們去
吃蛋炒飯去,舍那說:" 學院每個月給單身老師發五斤雞蛋,我早上吃稀飯配鹹蛋,
中午吃炒雞蛋,晚上吃豆腐拌松花蛋,我可不敢再吃蛋了。" 若聞笑道:" 我以後
每天給你打一個電話,監督你不許吃蛋。" 舍那說:" 我們乾脆下館子,叫兩個菜,
一瓶啤酒。" 她們走到舍那住處附近的一個小菜館,坐在室外的陽傘下,舍那叫了
干煸四季豆,芋頭燉排骨,肉絲跑蛋,河蚌燴西紅柿,端上來是滿滿的大盆大盤。
若聞驚詫地說:" 這麼大方。" 舍那說:" 開館子的好多是外地人呢。" 兩個年輕
女子要了一瓶" 西湖" 啤酒,又吃又喝,好不開心。她們的身邊是一條街,正值下
班時分,車來車往,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人們的框兜里堆了塑料袋,內有魚肉、
蔬菜、水果,家在前面等着他們。若聞喜歡他們,卻無法想象自己和一個男人組成
一個家,生育一個孩子,在菜場中殺進殺出,與各種菜蔬擠做一堆,晚飯後打着呵
欠過問孩子的功課如何,一扭頭發現丈夫堆在沙發上,神情呆傻,面對着一台電腦。
無法想象,令人絕望的生活。若聞喜歡和舍那住在一間房間裡,素樸,儉約。沒有
什麼家具,她們睡在地板上,床周圍排列着她們的書和CD. 沒有孩子,孩子是掠奪
青春,令你變得痴肥的根源。女子們的衣服掛在壁櫥里,靜悄悄的,一縷若有若無
的幽香……若聞想起了"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夜色如大霧般,在一天一地間彌
漫。若聞忽然悲從中來,看舍那的影子在那淡淡的路燈光中,飄忽不定。她放慢腳
步,抬頭望天,天上沒有星子。" 這難道不是孽緣、罪惡嗎?我與她將面對世人的
一切疏遠,拷問,驚駭,不能饒恕。這一切首先來自自己的好友,同學,家人,…
…我難道能無畏地、平靜地面對這一切嗎?
我準備好了擔當這一切嗎?這種種令人狂喜的驚懼,歡樂,難道不是只能保持
在最深、最不可侵犯的回憶中,而不能當作膾炙的飲品每日品嘗嗎?" 夜色如大霧
般瀰漫,她們躺在一起。
若聞說:" 我們一定能在一起的,相信我。" 舍那點頭," 我們平時努力工作,
下了班就回到家裡,我們自己做飯,吃完飯去散步;我們不再下館子了,好不好?
我們把錢省下來去旅遊,自己策劃旅遊線路,時間,地點……" 若聞說:" 如果工
作實在令人忍受不了,我們就一起讀博士去。" 舍那興奮地說:" 去北大讀博士。
""讀完了博士,說不定可以申請去國外讀博士後,倫敦,巴黎,伊斯坦布爾,開羅
……我都想去。""等我們老了一些的時候,就一起回國教書。我們把錢捐給希望工
程。好不好?
我們領養兩個孩子,讓他們接受比較好的教育。""譏諷紛紛而來,人們批評你
的行為不過用來滿足自己廉價的同情心。""只要我的行為能稍稍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而且是向着好的方向改變,那麼它就是利大於弊的。我不會拿我的恩惠去剝奪孩子
們的自由。我只是給他們提供受教育的機會。""舍那,我們將來能在一起嗎?""不
知道。" 若聞一動不動地躺着,靜靜地看着舍那。舍那的黑髮散落在她們之間,舍
那的眼睛,嘴唇的弧線籠罩在淡淡的陰影中,那是悲傷的陰影。若聞輕輕地擁着舍
那,漸漸地愈抱愈緊。舍那笑道:" 你要勒死我了。" 若聞赧然一笑,手臂鬆了些。
若聞用手圈着舍那的身體,如同手裡託了只小鳥,小鳥的身體火熱、圓軟,靈魂似
乎迸將出來。她傍依着舍那那滾燙的身體,又感覺到一團火苗,正在眼前歡喜地抖
動着;夜色如晦,世上的人們統統陷落在夜色的大網中,消失了。許多隻眼睛在暗
處窺視着這團火苗。若聞想高喊," 是我的!" 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失傳了,誰都沒
有聽見。若聞心急如焚,頭痛欲裂。只聽舍那輕輕地說:" 若聞,放鬆點……" 若
聞遽然一驚,清醒過來,只覺得渾身上下酸痛乏力,額頭涼颼颼的,剛才睡着時招
着風了。舍那睜着疲倦的眼睛,把若聞的雙手輕輕放在床單上,闔上眼睛,漸漸地
睡着了。兩個人累了一天。她們的旅行包放在地上,在溪口買的東西還沒有拿出來。
換下來的衣服也散落在床前。兩個年輕女子,有如兩條苗條的小船,泊在藍色的帳
子裡,在夜色的佑護下靜靜地入眠。床上掛着一尾布做的魚,夜風從開着的窗戶吹
了進來,小魚靜靜地舞蹈着。天上沒有星子,在這污染的年代裡,人們不再過着溯
本追源的生活了,誰都沒有看見星子的消失。一彎慘澹的灰濛濛的月亮,掙扎在此
起彼伏的樓群的罅隙里。天色漸漸的晦暗起來,月亮不知何處去了。
夜半時分,若聞忽然聽到一聲沉悶的響聲,跟着一陣新鮮的氣息從窗外掠進。
她睜開眼睛一看,下雨了。她轉過頭來,舍那正靜靜地看着她。若聞的眼睛裡
流露出濃濃的睡意,下巴似乎尖了一些。舍那伸出雙手,輕輕地擁着若聞,若聞朝
她笑了一下,正待朦朧睡去,忽聽到雨勢轉大,一陣陣清涼的氣息自窗口掠進。
若聞的睡意完全退去,清醒得如同早晨,忽而意識到舍那正在久久的抱着她。
兩個人相視而笑。舍那跳起來,把窗子開大,室內鼓動着的是夾着樹葉、灰塵、
雨點的氣息,新鮮、粗暴、清涼。雷電在遠處響着。若聞也下了床,撿起地上的包,
打開一看,笑道:" 還有一個茶葉蛋呢。" 舍那說:" 剛好我肚子餓了,給我吃吧。
"若聞笑道:"忍一忍。這個時候吃東西,吃多少長多少肉。" 她們正把東西一樣一
樣地拿出來,忽然聽到一聲巨響。若聞、舍那衝到窗前一看,只見這幢樓的前面,
有一棵大樹被劈成兩截,倒在地上,露出白的樹幹。若聞奇怪的說:" 剛才雷不是
還在遠處麼?" 兩個人相對而視,那聲巨響猶自迴蕩在耳膜深處。一扇扇窗戶亮起
了燈光,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披着衣服,出現在窗戶面前,若聞只看見他們驚
異、興奮的表情和各式各樣的手勢,很多嘴巴在動着。平淡的雨夜竟成為一個小小
的節日。
若聞和舍那離開了窗戶,回到桌旁坐下。桌上擺滿了她們在溪口買的地圖,地
方志,竹子編的器具,在天一閣買的宣紙。舍那從床下拖出了一小箱啤酒,給若聞
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葉蛋下了酒。清新、猛烈的大風,夾雜着一星半點的雨點,
充溢着整個房間。舍那起身把門打開,風繼續在猛烈地吹,擊碎了窗戶,打開了一
扇又一扇的門。清新、剛健、毫不妥協、來去無掛礙的風,觸動了固藏在心底的記
憶,吹拂着人們的去路,把它們吹得乾乾淨淨。而雷電的力量呼嘯而來,猝不及防,
轉眼之間就劈倒了大樹,焚焦了房屋,毀壞了那在野外行走的行人。雷電燒灼着膽
小的心靈,只到把它們烤焦,而無所畏懼的心靈呼喚着雷電。若聞忽然想起了她曾
經讀過的《雷雨》。原來雷雨就是繁漪復仇的呼喚。因為無所畏懼,所以她的力量
如此驚人,借着雷電,殺死了負心的情人。
……
舍那和若聞出現了,她們在風中走着,走出了別人和我們的視線。
(風吹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