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老頭 |
送交者: 老黑貓 2003年05月14日10:55:0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夢老頭 很小的時候,對於流浪我有一種神秘的憧憬,就很喜愛關于吉卜賽人的傳說。等到長大了,外出求學輾轉於長江南北,大洋東西,周遭的人來來去去,見多了聚散離合,漸漸地也就放淡了那份憧憬。然而靜下心來去想的時候,我輩忙忙碌碌來去匆匆無非也就是為了生計,屈指算來,平生遇見的唯一的真正意義上的流浪者就是一個姓夢的老人,是為記。 初識夢老頭,是在十五年前一個夏日的黃昏。當晚我和哥哥照例要看守我們家承包的後山的林場,我們先是在林場邊的大水壩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涼水澡,回頭往林場走的時候卻遠遠地看見我們房子屋檐下搭起了一個白色的蚊帳。“誰?”哥哥警惕地大吼一聲。“是我呢”蚊帳里探出一個小小的頭來,說着一口難懂的方言(後來才知道是一種湖南土話)。我和哥哥盤問了他好半天,連聽帶猜才大致明白這個老頭姓夢,從湖南來,靠釣黑魚為生,路過這裡可能會在這裡呆幾天。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夢老頭已經不見了,唯有屋檐下那堆熏蚊蟲留下來的草灰說明昨晚確實有人在這裡住過。下午我們在水壩洗澡的時候又看到了也在那裡洗澡的夢老頭。我問他釣着黑魚了沒有,老頭說什麼我聽不懂,他只好沖我比劃着兩隻手指。這讓我頗為驚訝,因為黑魚生性狡猾,且市價是別的魚的好幾倍,即使是我們村的捉魚高手一天也未必能逮到一條。洗完澡我迫不及待地跟着夢老頭去看他釣的黑魚,嗨,其中有一條足足有3斤多,這麼大的黑魚我一年也見不到幾回。接下來的兩天,老頭都沒有空手而歸,我對老頭的釣魚技術崇拜得五體投地。第五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老頭破例沒有出門,無精打采地躺在門邊的草垛上。“這麼好的天,為什麼不出去釣魚啊?”我好奇地問。老頭用食指按了按腦袋,又劃了個圈,看來是不舒服有點頭暈。我也沒有在意,回家吃早飯去了。下午我和哥去林場的時候,卻發現夢老頭仍然躺在那個草垛上,太陽照在他身上他卻一動都不動。我和哥個衝過去合力把他抬到陰涼處,發現他額頭燙得嚇人,滿口咕咕囔囔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哥找來一杯涼水餵老頭,吩咐我下山去通知爸媽。爸爸請來了村裡的土醫生,醫生看了看說是水土不服,中了山裡的瘴氣,年紀這麼大了又是四海為家的人,能不能挺過去就看他的造化了。醫生留下一個退燒的草藥方子就走了。爸爸把貯藏柴禾的一個房子挪空了讓夢老頭住了進去,媽媽每天熬藥並安排我早晚給送藥送飯,如此堅持了近一月,夢老頭竟然奇蹟般一天天好了起來。 自此,夢老頭就住在了我們的林場裡。他對我的父母自然是感恩戴德,稱他們為陳老闆。我也漸漸能聽懂他的湖南方言了,當然我的主要目的還是想學他的釣黑魚技術。老頭倒是沒有任何保留,對我傾囊相授。其實他的技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和我們一樣是用一個小小的癩蛤嫫去逗黑魚。通常我是看到黑魚了追着黑魚趕,而黑魚很狡猾只要看到人影了半天之內他什麼也不會吃。不同的是老頭是遠遠地躲起來,把蛤嫫垂在水裡一直等到黑魚游過來咬。炎炎烈日下,有時候着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即使是蚊蟲叮咬你了也要紋絲不動。這份定力,我無論如何也是學不會。偶爾我能釣到哺乳期的黑魚,因為這時候的黑魚特別兇猛,如果他發現你的蛤嫫欺負了小黑魚它豁了身家性命也要去咬。而夢老頭是從來不釣哺乳期的黑魚的,他認為如果大家都這麼做,黑魚就會沒有了下一代就會越來越少。 學習釣魚之餘,我對老頭的身世非常感興趣。老頭卻從不肯給我多說,只告訴我以前是國民黨軍官,解放的時候沒有去台灣,後來就成了一個四海為家的人。對此我一直將信將疑,卻又無從查考。老頭有一個古銅色的竹製的水煙袋,這也是他唯一的一個能讓我聯想起國民黨軍官的物件。平時老頭會把別人扔掉的煙蒂收集起來逐個拆開把抽剩下的煙草用一張紙包起來。抽煙之前,老頭會燒一鍋熱水注入竹筒里,把煙絲放到煙嘴裡後就把嘴巴湊到竹筒上閉上眼睛咕嚕咕嚕吸了以來。我一直很納悶這和別的大人抽旱煙會有什麼不同,但是從老頭那享受的神情還有那特殊的煙草香,將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親自試一試。老頭是我見過的唯一的一個喝很多酒但是不吃菜的人。每每賣完黑魚,他會買一斤酒和一包瓜子,回來的路上一路吃瓜子一路喝酒,通常到家的時候瓜子也許還有剩下的,但是酒瓶一定是空了。天氣漸漸轉涼的時候,老頭能釣到的黑魚越來越少,有時候會接連好幾天空手回來。等到開始下雪的時候,老頭的生計越發地困難起來。和很多流浪漢一樣,他不得不靠乞討為生。不過老頭好象很要面子,從來不在附近討米。有一次,我們村一個人到外地走親戚,遠遠地看見夢老頭拿着一個米袋子在討米就端了一碗米迎了出來。不想夢老頭遠遠看了他一眼,掉頭飛快地走了。 老頭一直對我父母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每到夏天農活最忙我們家請人幫工的時候老頭就拎着三五條鮮活的大黑魚出現在我們面前。留他同我們一起吃飯他是萬萬不肯的,通常中午他會自己要一點飯菜和一碗酒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下午幫我們放完牛再要一碗酒就回去了。老頭言語不多,其實平時可能也不會有誰去聽他認真說話。而夢老頭的遠見,也只是在多年之後我們才意識到。舉兩個例子:老頭曾力勸父親承包林場對面的礦山,說是那黃頁岩下有青石將來肯定能賺大錢。可是那礦山上幾乎寸草不生,山邊上有本村的有錢人家建的宗祀廟深達十五米也不曾見到甚麼青石。花錢去承包一個無甚用處的荒山?父親是斷然不肯的。可是五年以後,縣上修一條公路,開始挖礦山的頁岩做填路基的碎石。不到半年的功夫,人們竟然在不到20米深的地方挖到了青石!現在礦山上的青石廠已經成了我們鎮的支柱產業,礦山上兩台碎石機日夜轟鳴,碎石被源源不斷地送往方圓百里內的大大小小的建築工地。老頭曾經給過父親一個當初看來十分荒唐的建議,買下村東頭那片稻場和周圍的那幾間土屋,理由是那地方坐西望東,風水上佳,買下來必定會造福子孫。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那片稻場離居民區很遠,由於當時交通不便,附近的稻田全靠那塊稻場打稻子。買下那塊地方就意味着還得花錢另外建一個稻場,勞命喪財不說還會遭大家的罵。可是後來縣裡修的一級公路就路過那裡,本地最大的零售商場現在就建在那片稻場上。 扯遠了,回到釣魚的話題上來。老頭教給我的釣黑魚的“等”字決我一點也學不會,不甘心之餘我又纏上了老頭問有沒有別的釣魚的訣竅。“沒有,沒有,我就會用蛤嫫”每次沒等我問完老頭就會急急地打斷我。老頭說得越急,我越是相信他有什麼保留的“殺手鐧”。工夫不負有心人,在我認識夢老頭的第三個夏天,老頭終於沒能拗過我的執着告訴了我一個用小泥鰍釣黑魚的法門。具體方法是把黑魚鈎掛在泥鰍的脊背上,然後把泥鰍掛在水面上,泥鰍就會負痛在水面上嘩嘩地游來游去。與傳統方法相比這個方法的優點很多,首先是泥鰍生命力特別頑強,能拖着魚鈎游好幾個小時,泥鰍游得嘩嘩響能把很遠的黑魚都吸引來。而且這種方法不用人苦守在那裡,把魚竿往地上一插黑魚看不到人也決不會想到這鮮活的小泥鰍居然也會是誘餌。另外,你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同時布上幾十張鈎釣魚效率不知道要高多少倍。很難描述我第一次實踐這種釣魚方法後的激動心情:我在一天之內釣了二十幾條大黑魚!很快,這種釣魚技術被別人學去並流傳開來,一時間菜場裡魚多為患。一個讓我沒有預料到的結果是,由於黑魚不適應這種近乎“竭澤而漁”的方法,短短兩三個月後連夢老頭也很難再釣到黑魚。就在那年秋天,夢老頭決定離開我們,因為這裡黑魚已經是近乎絕種了。送別夢老頭的時候,我頗有點內疚和傷感,我覺得是我害了他,我纏着他學到的釣魚技術最終斷了他的謀生之路。我也開始理解為什麼以前他從來不用他教給我的釣魚竅門,冥冥中也許他早就預料到了這齣悲劇的上演。 那年秋天,我也離開了家鄉到縣城裡去上高中。接下來的幾年,聽媽媽說每年農活最忙的那幾天夢老頭就會帶着黑魚出現,照例是中午一碗酒,放一下午牛再喝一碗酒就離開。再到後來,我到外地讀大學了就很少再聽到有關夢老頭的消息,隨着時間的推進我也漸漸把他淡忘了。大學畢業後那年冬天,我給家裡打電話卻聽到了夢老頭死掉的消息。據說他就死在了當初他住過的林場房子前的草垛里,此前誰也沒有見過他。媽媽說,老頭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至於他是如何在臨死前拼死趕到這裡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爸爸請了附近的幾個人,按照當地的習俗把夢老頭葬在了林場邊的亂墳堆里,沒有花圈,唯一的陪葬品就是那個古銅色的水煙袋。前些年我倒是回去過,可是誰也記不清夢老頭究竟埋在那裡,遠遠看去墳場裡一片芳草萋萋。如果天堂里還能釣魚的話,我希望大家不要再用泥鰍;如果可以被夢老頭感應到的話,本文權算我燒在他墳前的一張奠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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