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可漂亮了,上大學時追我的人可多了,我根本記不清誰是誰了。不
過那時我就愛我家老公,他那時是哲學系的學生,比我高一屆,不僅是全校演講
冠軍,文學社社長,還是學校男子一百米冠軍,多少女生的眼睛都盯着他呀,可
他也就愛我一個人。他個子不算太高,但人長得很精神,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
唉,說來話長了,那是多麼年輕而又美麗的歲月呀,我們是學校里最著名的一對
兒,多少人羨慕,多少人嫉妒呀。每天我和他一起吃飯,一起上晚自習,他下午
校隊訓練我就坐在旁邊等,教練們都說這樣他會越跑越快的。他那會兒年年拿冠
軍和我是絕對有關係的,愛情就是動力。每次校運會四乘一百米接力賽的時候,
全場歡呼聲此起彼伏,我站在觀眾席中,總是兩眼含淚。我真是激動,真是感動
,你說我能不愛他嗎?
都說愛是沒有條件的,我不覺得,他如果沒有這麼多條件,憑什麼會招那麼
多女孩兒愛,我要是不漂亮,憑什麼萬人囑目的他會愛上我?就這樣,幾年的相
親相愛,我嫁給了他,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這是多少人看好的婚姻,男才女貌男
貌女才,真是什麼都不缺了。我們這是人間仙配,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人間難
有的意思。
後來,他去了美國,在美國一所排名一百名之內的學校里申請到了獎學金,
念人類學的博士。一年後我終於拿到赴美的探親簽證萬里迢迢的來和他團聚了。
剛結婚的時候,只要我做飯老公在家,他都會過來幫我幹活或者陪我說話,
講笑話,他的笑話講得可好了,我們廚房裡的油煙都是笑着被抽到油煙機里去的
。我們鄰居也總這麼對我講,瞧你,總笑總笑,從你家門前過,就聽見你笑,天
天笑,笑不夠呀?我說,笑不夠,生活多美好呀,為什麼不笑?
老公去了美國以後,日子就難捱了許多,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守在我們家的小
房間裡,瞅着不再笑的油煙機發呆,沒有他的日子真是難過呀。終於在被拒簽八
次之後,我拿到了通往美國的簽證,千辛萬苦呀。
下飛機的那天是個陰天,灰朦朦的,我隨着陌生的人流,走過海關。有個白
白胖胖的老頭兒用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我渾身就有些不自在,怪不得我們要
對他們說不呢,他們去我們那兒的時候我們可都是本着禮儀之邦的禮節對他們的
,熱情周到不說,怎麼會有這種眼神?
我吃力地推着我的五花大綁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兩個笨重的大箱子朝外走,這
不是我的錯,老公讓帶的東西太多,我覺得他都快讓我把我家廁所的兩塊墊腳石
也捎來了,不是說到美國是來過好日子的嗎?怎麼要帶這多破爛來呀?我也不清
楚,反正他說的,我也不能不聽,就都帶來了。
這時一個白鬍子的黑警察攔住我,問,ANY FOOD?我沒聽明白,但我還是朝
他點頭說,YES,YES。他反倒一楞,看着我不知該說什麼了。看他楞着,我就又
朝他點點頭,推着我的車準備過最後一道卡子。怎麼這麼多事呀,美國不是最自
由的國家嗎?這時,後邊那個警察好像緩過勁來了,又猛地趕了幾步追上我,說
,FOOD?這回我聽明白了,FOOD,我重複着,他說,YES,然後指指我的包,我想
起別人的叮囑了,噢,是問我箱子裡有食品嗎?有,當然有,我老公指明要的爛
果子做的果丹皮,還有山楂糕,山楂條,山楂丸,山楂片,但我不能告訴他。這
時我覺得我有點大義凜然臉不變色心不跳的樣子了,我兩眼清澈地看着他,很堅
決地說,NO。
他看着我又楞了,我這時肯定有點象杜鵑山上的柯湘春來茶館裡的阿慶嫂了
。美國警察哪裡見過這個,我看他楞着,就朝他擺擺手,推着我的車走過了最後
一關。這時那警察又跟了出來,第一次來美國?他問。這話我聽明白了,我說,
是,他說,歡迎,這話我也聽懂了,我說,謝謝。他又看我了一眼,走了。
我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人群,老公沒有來,他總這樣,沒有一次是按時的,就
是談戀愛那會兒,他也這樣,不過我不是那種俗氣的女人,我會體諒他的毛病的
,我可以等他,誰叫我愛他呢?
天都要黑下來了,可老公還沒有來。我坐在出口處的椅子上朝窗外張望,車
來車往的,沒有一輛是來接我的,這就是美國了,很孤獨很陌生的感覺。我口袋
里只有幾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我不知道該怎麼把它換成零錢,然後去打個電話,
而且我也不知道那電話該怎麼用,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他還沒有來,他難道
忘了我今天要來?
我有點想哭,但不知道該不該哭,人來人往的,大家都沉着臉,冷漠得不象
在人間。我想起了在北京時最愛看的美國電影,那裡的美國人多好呀,開朗熱情
善良正直愛助人為樂,而且每個人都是那麼俠義浪漫不世故不恃強凌弱。我們那
會兒都特想往美國,想去那裡看看,看看上帝給人類安排的是怎樣一塊淨土和樂
園,那樣自由,那樣富足,那樣令人嚮往。
後來老公說要去美國,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考托福考寄阿姨的錢都是我從
省吃儉用的錢里毫不猶豫地拿出來的。美國是我們未來的路,未來的希望,那裡
是個魔庫,有我們想要的任何東西,理想前途未來快樂還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
想象不到的東西。我那會兒就是那麼想的。可是今天怎麼會這樣呢?他怎麼還不
來呀?他不會是不要我了吧?小時候我就怕我爸讓我一人排隊,不給錢也不給指
示,然後他就去好久好久才回來,那時我就在那裡一邊排隊,一邊擔心隊排到了
我爸還不回來,又擔心我爸走了不要我了。他不會不要我了吧?
想到這裡,我站了起來,圍着我的行李來回走了兩圈,不,不會的,我們的
婚姻是有愛情基礎的,我們的愛情是經過時間考驗的,我一遍遍地否定着自己堅
定着自己的信念。可又是為什麼呢?我該不該生氣呢?會不會是出了車禍?這念
頭一出我不禁出了身冷汗,不行,我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我站起身,環顧一下
四周,看準了一個面善的老太太便走了過去,拿出二十元錢對她說:CHANGE。老
太太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走了。我又四下看看,看見一西裝革履的亞洲
人走過來,我於是朝他走去,他正眼都沒撣我就走過去了。我有點發傻,在中國
,我走在哪裡都有很高回頭率的,他怎麼連看我一眼都不呢?
一定是我的衣服太土了,我低頭看看我的衣服,沒看出問題來。裡邊是臨走
前我媽一針一針給我織的毛衣,是那種當時北京很流行的特粗線的紅毛衣,顏色
不是很正,但那年北京就時髦那個。外邊穿的是長長的有點象棉睡袍的紅色的防
寒大衣,我們辦公室的小王陪我買的,當時她狠了半天心都沒捨得買呢。這裡的
人都穿的少,大概是我穿多了,但這也不賴我呀,走的時候我媽怕我冷,千叮嚀
萬囑咐的,我怕她再羅索,就把所有她認為該穿的衣服都穿上了。
怎麼辦呢?沒有人理我,連看我一眼的人都沒有,怎麼會這樣呢?我拿着那
張二十元的鈔票很茫然地站在那裡,這時一個胖胖的五十多歲的白女人笑嘻嘻地
走過來,說,要這個嗎?打電話?見她手裡拿着一枚硬幣,我說,是。她說,拿
着吧。我謝了她,然後就去了旁邊公用電話機前,翻出電話本,撥了號,還好一
下就通了,可是卻沒有人接。放下電話,我想,要不我打車吧。
推着行李往外走,一排黃色的出租車停在路邊,走到最前邊那輛車前,我數
數我身上帶的錢,問那個司機,這些夠到克萊登大學的嗎?司機看了看我手裡的
錢,說,差不多吧,上車。我就上了車,路好像很遠,他問了我幾句話,我也沒
聽懂,他就不再理我了。路兩邊的風景很平淡,空空曠曠的偶爾夾雜着幾個象玩
具一樣的顏色鮮艷的房子,這就是美國的洋房了。路也很差勁,好多路段都破了,
比京津塘高速公路可是差遠了。
路上車很少,看來出車禍的可能性不大,高速公路很安靜,兩個方向的高速
路中間有一道長滿荒草的溝。我一直對荒草有很深的感情,我不知道這種感情來
自哪裡,我只知道我一看見它就會心動,有種很遠古很遠古的東西會順着血液涌
入大腦,洶湧澎湃。我放眼望着大片的荒草,腦子裡流動着感覺,正不知今夕何
夕,猛然我看到了前邊的荒草堆里有一輛灰色的車,往上看,我看到了我老公站
在車旁,他怎麼會在這裡?
停下,停下,我急吼着司機,司機猛然剎車停在了路旁,很不滿意地回頭問
了我一大串話,我一句也沒聽懂,只是指着路對面那輛車喊着,我丈夫,我丈夫,
連說帶指的,總算讓他聽明白了我說的是什麼,給了他錢,我跳下車朝老公跑去。
遠遠的,他站在那裡,沒有看到我,我邊朝他跑,邊我了一聲,煦明。他聽
到了,回過頭來,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站在領獎台上高高舉起手的煦明,他不會
不要我的,我就知道,他不會出事的,我也知道。我一步步地朝他跑着,我的眼
睛有些近視,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我只知道我在流淚,好久好久沒有這麼快樂
了,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了,我踏着那些荒草朝他跑着,我知道新的生活就要開
始了,美國,我們來了,我們應該會有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