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夕陽西下時分，列車準點駛入烏魯木齊火車南站。

火車南站是大站，也是終點站，列車進站一個小時之前列車上的人們就都開始忙碌起來。大立和二禾也早早就把他們的行李從硬座車廂提到臥鋪車廂，每個人看起來都激動難耐，仿佛這最後的一個小時比過去的三天兩夜還要漫長。

列車裡高聲播放着一首動聽的歌“相約1998”：

“相約在甜美的春風裡

  相約那永遠的青春年華

  心相約心相約

  相約一年又一年

  無論咫尺天涯” ……………..

難忘的2000年7月啊，你就是一個美麗相約！

爸高高的身影不時地在臥鋪邊的車窗前踱來踱去，還不時地自言自語道：“臥了三天哩，俺得動一動這身子骨哩。”

我偷看着爸的模樣，心想‘媽，你是不是已經到車站了？你今天可千萬不能遲到啊’。

一想起媽我就想起了長秀，長幼和麗華。坐了幾天的火車後，早上我梳完頭我的梳子已經變成厚厚的全黑齒了。一想到等下要見幾個美女，我也抓緊最後的時間又洗了一次臉，然後躲進臥鋪的角落開始梳妝打扮。從溫哥華回烏什窪，我心中滿盛着‘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般的歡欣。塗口紅的時候，我的手是顫抖的。我手握着口紅停下來把頭探出來又偷看了一眼爸，我心想爸一定比我抖。

爸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什麼，我從包里拿出香水走到爸面前輕輕地噴了一下。爸這才把他的注意力轉到我這兒，爸問：“秋兒，你給俺噴什麼哩？”

我開心地笑着說：“毒藥！”

列車緩緩地進站時，我跟列車上許多焦急難耐的人們一樣把頭伸出車窗在接站的人群中尋找家人的身影。站台上都是人，我正費勁兒地搜尋，突然聽見一個聲音跟着緩駛的列車在站台上呼喊：“長秋，長秋。”

那是我媽的聲音，我於是就迎着那聲音大聲喊：“媽，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我看見我媽了。她穿着一件藍花花的短袖衫，她追着列車在人群中竄動着像是一隻別致的藍蝴蝶。她捲曲的頭髮一定是精心做過和染過的，她的頭髮看起來是烏黑的，她的臉龐也正被巨大的歡喜浸染着。藍蝴蝶執著地在人群中穿行着追逐着我們的車窗直到列車完全停止。

雖然我媽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但我知道我媽今天心目中的主角是我爸。

在站台上我媽跟我爸相見的那一刻，我媽緊握的拳頭重重地朝我爸揮過去。我心頭一驚，心想我爸大病過而且他的身體才剛經過長途旅行，我媽怎麼可以這麼對待我爸！

可是那個看起來重重的拳頭在落在我爸身上的那一刻卻變得很輕柔。我媽的拳頭在我爸的臂膀上輕柔地展開並順勢抓住了我爸的胳膊。我媽兩手抓住我爸的胳膊滿含哀怨和委屈地質問我爸：“秀兒爸，你為什麼不回來？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回來？你還在恨我呢，你就是在恨我呢………..。”

站台上人流如潮，我媽就那麼抓着我爸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女人一樣靠着她的如山一樣的男人痛哭起來。

那一刻我驚詫了，我看見我媽在哭而我爸卻在笑。伴着我媽痴纏的哭聲我爸他無聲地笑了，他笑得像一枝盛開的荷花，這枝荷花足夠大，大到仿佛能把我媽的眼淚都盛下。

我的眼睛濕潤了。

這時長幼突然從人群中竄到我的眼前大喊一聲：“二姐！”

我剛看見她，她就撲進我的懷裡激動地說：“二姐，想死你了！”

我就淚眼婆娑地又笑了。

長幼沒變，她看起來還是一副聰明可愛的甜妹子模樣，她的眼神轉動時還是會閃過一絲老鼠般的狡黠，她是一隻可愛的米老鼠。

跟着長幼過來的是廣勝。廣勝這個我媽心中的愛婿，我家唯一的‘官’兒看起來是既穩重又不失活力，他的臉上閃耀着春風般的愜意，他有着跟他哥哥一樣明媚的笑臉。

他迎着我明燦地一笑，說：“回來啦。”

我點着頭輕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但其實我抿着嘴暗自偷笑着調侃起自己來：哪一個原因令我看見廣勝更開心呢？是因為他是長秀的丈夫？還是因為他是一凡的弟弟？

我這樣想着的時候心突然收得很緊，原來在心底深處我是每時每刻地如此地思念一凡！

我不自覺地用眼睛在廣勝的周圍搜尋，令人失望的是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見其他熟悉的臉孔了。

我於是問：“長秀呢？麗華呢？她們沒來啊？”

長幼說：“這裡人太多了，我們怕走散，她們在後邊人少的地方等着呢，等下人少一點她們就過來了。”

我又看了一眼爸媽。我說：“長幼，你跟爸媽一起吧，我先去找找長秀和麗華，我把她們帶過來。”

廣勝說：“我跟你去。”

我說：“不用。”

我逆着人流往後走，很快我就在人群的背後看見了長秀和麗華。

我驚喜地看見長秀懷孕了，怪不得她需要躲開擁擠的人潮呢。

而麗華，她為什麼也要躲呢？那是麗華嗎？站在長秀的邊上的應該是，也肯定是麗華吧？

麗華胖了，胖多了，整個人變得渾圓了，原來那個搖曳生姿，儀態萬千的麗華哪兒去了？她的臉上有兩坨紅暈，她的皮膚看起來是異常粗糙的，烏什窪西邊的農村經常有人來烏什窪賣菜，那些人的樣子就是這樣的。我看見這樣的麗華時，我的眼中看見的是一個瑰麗青花瓷的碎片，我踩着一地的碎片朝她走去，我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破碎一地的還有我的眼淚。

我迎着麗華走過去的樣子一定是很難看，麗華的看着我的眼神是退怯的，但她還是笑了一下。那兩個曾經深深的酒窩在她的圓臉上變得若隱若現了，虎牙還在。

我在她面前站住時，麗華說：“我就知道你會不高興，本來都不想來接你的，可我不來又怕你罵我………..。”

她說着，她的口音帶着濃重的鼻音，那是新疆土話所特有的音色，那是一個在新疆這種地方遠離城市的人所獨有的特色。我一把抱住了她，我不想聽她再說什麼。歲月的魔手從她身上拿去的太多，我已經都看見了。麗華，可憐的麗華！我回來啦！我以後不讓你再這樣！

我用力地吸着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我知道麗華不喜歡看見我為她傷悲。

這時突然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我聽見長秀的聲音說：“哎！就是看在我兒子的面上，你也應該先抱我吧！”

挺着大肚子的長秀耳朵上帶着一副亮晶晶的很大很誇張的耳環，她俏麗的臉龐被襯托得更加靈動和富有風情。

我鬆開麗華，我隱忍的眼淚一瞬間又被長秀趕跑了。我看着這個美麗幸福的孕婦，我該怎麼擁抱她呢？我貼到她面前輕輕地摟了一下她的脖子，我說：“哎！我什麼時候當阿姨啊？”

這時只聽見一個嫩嫩的聲音在喊：“阿姨。”

我低頭一看，我驚呆了。

我被時光倒流的奇異驚呆了。

面前的這個小女孩眼珠黑亮，眼睫毛又密又長，忽閃忽閃的眼睛像是會說話。

誰說歲月有的只是魔手？歲月的巧手又重造了一個麗華！

我的眼淚又要忍不住了。

我大聲地答應着：“哎。”

然後我蹲下把小女孩攬進懷裡。我攬進懷裡的還有過去那些鮮活的蘸滿了眼淚和歡笑的日子。

我回到了那個我和麗華初次相見的日子。

我聽見了長幼嫩嫩的聲音說：“那我就叫你麗華姐吧。”

我聽見了我媽的聲音在問：“你叫什麼名字？”

 “葛心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