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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兵器譜(人物篇)【轉載】
送交者: caoan 2003年07月21日21:04:06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1.風塵外物,妙僧無花

我真想謙卑下跪,可是讓我跪在誰的面前呢?
——克利

我初上萬科周刊bbs玩的時候,註冊的名字用的是“無花”,幾天后,改用“王憐花”。幾個月後,我發現,已經在罈子上——主要是在《經濟人俱樂部》——很有名氣的“面朝大海”改用“無花”作馬夾。我想說的是,至少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喜歡“無花”這個id。在《楚留香傳奇》系列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是楚留香的陪襯人,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妙僧無花。在《血海飄香》中,無花是真正的主角。無花的絕技是“迎風一刀斬”,古龍寫無花,用的也是迎風一刀斬:惜墨如金,於驚鴻一瞥中絕才驚艷。《血海飄香》共二十七章240頁[珠海出版社1998版],只有六章寫到無花。第一次寫到無花,是在第三章第二十頁,無花並未出場,而是通過楚留香和宋甜兒、李紅袖、蘇蓉蓉三女的對白先聲奪人:

他笑着道:“你最想見的人是誰?當今天下,誰的琴彈得最好?誰的畫畫得最好?誰的詩作得令人銷魂?誰的菜燒得妙絕天下?”

他話未說完,李紅袖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說的是那妙僧無花。”……蘇蓉蓉溫柔笑道:

“我聽說此人乃是佛門中的名士,不但詩詞畫書,樣樣妙絕,而且武功也算是高手。”楚留香道:“豈止是高手,簡直可說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實在太聰明了,精通的實在太多,名也實在太大,是以少林天湖大師冊立未來掌門時,竟選了個什麼都比不上他的無相。”

李紅袖道:“像他這樣的人,對這種事想來是不會在意的。”

楚留香拊掌道:“不想李紅袖竟是無花的紅顏知己。”

主角先不現身,而是通過別的人物的轉述來誘發讀者的想像,這是敘事學上的慣用招數。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用這段對白,是因為這段話非常重要,是在無花還沒出場的情境中已寫出了無花的風姿和命運,尤其是命運。以無花之才具,天湖大師不立他而立無相,已隱隱可見無花身上必有另一種令人不安的東西。而對此,無花本應像李紅袖說的那樣“不會在意”,可是身世和野心令他對此是“很在意的”。不過,這種在意卻不是左冷禪式或者岳不群式的,而是無花式的——這樣的區別是非常重要的。

到了第八章,無花本人才出場,出場前還先鋪墊他的琴音。此時楚留香正和中原一點紅激戰西湖:煙水迷濛中,湖上竟泛着一葉孤舟。

孤舟上端坐着個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扶琴。星月相映下,只見他目如朗星,唇紅齒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溫文,風采之瀟灑,卻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擬。

他全身上下,看來一塵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雲而下。

這是無花出場時古龍對他的描寫,所謂驚為天人。請注意關於無花相貌的用語,對比一下《世說新語》中對那些名士相貌的措辭:

王右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

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雲,矯若驚龍”。

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裴令公有雋容儀……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恆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在魏晉時代,漢人開始形成“文採風流”的審美價值觀。雋朗的容顏,高蹈的言談舉止和必不可少的才學,綜合體現在一個人身上,就形成一種“風姿”,而人本身就成為一種藝術品。古龍筆下的無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藝術品。

無花再次出場,已到第十六章:

一個人飄飄自後堂走了出來,素衣白襪,一塵不染,就連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塵之意,正是那妙僧無花。

最後三章才濃墨重彩寫無花。在莆田南少林寺中,楚留香、無花和天峰大師泡茶那一節,於無聲處驚心動魄。三個人心照不宣地演繹一場生死茶會,表面波瀾不驚,心底波濤起伏。在生死關頭,三人在談吐中所表現出的機鋒、定力和風度,都是漢人傳統中最精妙的精神寫照。

在戲的大幕就要落下時,楚留香對無花有一個評價:“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無論多卑鄙、多可惡的話,你竟都能用最溫柔、最文雅的語調說出來。”這之前,他們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只可惜那時我縱然懷疑世上的每一個人,也不會懷疑到連琴聲都不願沾着殺氣的無花身上。”楚留香說。而無花則說:“你我的友情,到現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裡的沙粒多了。” 既已如此,他們之間免不了要有一戰。當無花敗於香帥時,無花的神色和古龍的筆調一樣冷靜:
“很好,我今日總算證實,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

他的語調那麼平淡,就像剛才證實的只不過是場輸贏不大的賭博而已,任何人也聽不出他已將生命投注到這場賭博中。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雖已輸了,但無論如何,你的確輸得很有風度。”

無花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道:“我若勝了,會更有風度的,只可惜這件事已永遠沒有機會證實了,是麼?”

楚留香黯然道:“不錯,你的確永遠沒有勝的機會了。”

無花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形象的最好的寫照,他說:“楚留香,無論如何,你也休想讓那種人沾我的一根手指。”說完,他就自盡了。他是太驕傲了。普天之下,或許只有楚留香、西門吹雪、李尋歡、葉孤城、陸小鳳這樣的人才配和他做朋友或對手。不錯,驕傲,還有孤潔,是他的本性。對“潔”的境界的追求,是漢人形象中另一個重要的傳統。這樣的人,必須忍受孤獨和寂寞,並且絕不妥協。無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他的辭典中,沒有“好死不如賴活”這樣的俗語。按書中的安排,無花是反面角色,但當你看完全書,揮之不去的竟然只是無花的“孤潔”的形象,這可能是敘事學上人物有時不受作者控制的經典案例,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司湯達的於連。《世說新語》所謂“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那正是無花的風神。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只用了幾天就放棄“無花”這個id呢。除了我很不喜歡古龍在《大沙漠》中讓無花復活變成“吳菊軒”這個狗尾續貂的安排外,我以為如今的江湖,如今講漢語的地方已容不下無花這種人了。此外,無花的問題在於他的心胸不夠寬廣,身世遮住了他的雙眼,使他看不清自己和世界,而他本來是可以有更廣闊的道路的。如果用三重境界說來衡量的話,無花只到達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第二重境界。相比之下,另一個和尚,金庸《天龍八部》中的無名老僧,到達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最高境界。


2. 走過大地 不留痕跡,那無名的老僧

人的難題不在於他想採取何種行動,而在於他想成為何種人。
——威廉 詹姆斯

《天龍八部》是我在1984年冬天初讀金庸時讀的第四部書,前三部是《射鵰》三部曲。當我讀到第五集第四十三回《王霸雄圖血海深仇盡歸塵土》時,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石破天驚的感覺,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閱讀經驗。那以後我每年都要三番五次地重溫這一回,每一次都能找回那種高峰體驗。這種石破天驚的感覺後來我只在讀博爾赫斯的時候才又出現。(最近讀張五常又有這種感覺)。是那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既無伏筆亦無後話,只在這一回橫空出場的無名老僧令我獲得那種奇妙的閱讀感覺。這一回之前故事情節發展很快,或者說金庸的推進速度很快。群雄會盟少林寺,書中所有重要人物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聚齊。而情節上此前的所有懸念也都剛剛明白,如虛竹、玄慈、葉二娘一家相認;蕭遠山和慕容博鹹魚翻生,死而復活。
謎團漸次解開,真相終於大白。就在蕭家和慕容家準備在少林寺的藏經閣一了恩怨時,無名老僧出場了——這一章回就是他的個人秀。此前書寫上已經起來的速度到這裡開始減緩,敘事的節奏一下慢了下來,像激流剛過險灘即入平川,此後全書逐漸奔向結局。這一回是全書的重中之重,而金庸則舉重若輕。在藏經閣,蕭峰嚴辭駁斥慕容博的生意經的話音剛落,老僧便出場了。

“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老僧的聲音先於本人出現,他出現時,沒有人認識他,就連少林寺的和尚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知他是個掃地打雜、地位最低微的服事僧,“只剃度而不拜師,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

老僧出場後先對着蕭遠山說:

“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譜》,唉,從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居士第二次來借閱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嘆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法華經》,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學,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頭。”

然後他對着慕容博說:

“慕容居士雖然是鮮卑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採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履,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當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人於己,都是有害無益。”

當我初讀此段時,我想我的驚詫和偷學少林密籍絕技的那兩個傢伙一樣。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言辭和態度,多麼不可思議的構思和情節,多麼醍醐灌頂。再看他如何說本寺的玄澄大師:“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得福。”

之後老僧以絕世武功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解開蕭遠山和慕容博的死結,使慕容博的王霸雄圖和蕭遠山的血海深仇盡歸黃土。這個無名老僧的智慧,胸襟,見識,修為,無為的求道,無名的存在,是金庸所要表現的最高境界。求道修遠,不是僅僅為了生存,也不僅僅是為了榮耀,而是尋求一種更高更遠的精神。我的同學韓衛東,學漢語專業,熟背中原音韻,精《五燈會元》,英語也好,當年他多次和我說到,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職業是做收發室的看門人,與世無爭,自在生活。韓並不是一個枯燥乏味的人,相反,他吃喝玩樂樣樣精通,橋牌打得好,足球踢得好,生機勃勃。他之所以能那樣想,是因為他有着強大的內心世界,特別是,他的內心是平靜的。也許有大學問在身,但不是一定要當教授和院士。當然,他不可能實現這樣的願望。歷盡劫波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職業經理人生涯,加入乏味的中產階級的隊伍。即便如此,我想他依然能尋求到內心的平靜,因為以他的智慧,外在的一切已無損心靈的修煉。就像那無名老僧,即便出任少林方丈甚或武林盟主(他完全有這能力),他也不會和掃地時有本質的區別。我必須說,人和人是不同的。如何讓道路遇合自己的天性和心靈的要求,是一種大智慧。萬丈紅塵,功名利祿,經常使我們像蕭遠山和慕容博那樣,買櫝還珠。

在我所讀過的作品中,惟一與這個無名老僧相近的人物是毛姆《刀鋒》中的萊雷。在經歷了漫長的閱讀、思索和尋求後,萊雷選擇了做一個出租車司機來安度餘生。1991年,在寫《藝術家生涯》時,我寫下我一生的理想:走過大地,不留痕跡。

多年的重讀使我確信:金庸寫這個無名老僧,是有深意的,我想在這神來之筆中,他已窺見了人生的奧秘。這是真正的神來之筆,如天外飛仙,矯矯不群;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神鬼莫測的筆法,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這是我對金庸和他筆下這位高僧的深深讚嘆。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3. 活着,三個不一般的和尚

到了這種地步,我深信活着就是為了吃飯
我就是這樣理解生活,我也將這樣對待自己
——舊作《厭倦十四行》

我讀初中時使用的英語課本中,常會有一些格言或諺語,是用來幫助理解某些單詞、語法或慣用法的。我記得最深的是這樣一句:“we eat to live,not live to eat.——我們吃飯是為了活着,但活着卻不是為了吃飯。”那是為了加強對一個句式和“eat、live”這兩個單詞的理解吧,同時,當然了,話中還蘊涵了深刻的道理,要我們自己領會。1991年的某一天,在寫《厭倦十四行》時,我覺得我領會了這句話。在詩中,我寫道:

到了這種地步,我深信活着就是為了吃飯

我就是這樣理解生活,我也將這樣對待自己

我認為我理解得很深刻了。在古金的江湖上,除了無花和無名老僧外,有三個不一般的和尚,也以各自奇異的命運和態度,幫助我們理解“活着”和“吃飯”的意思。他們是老實和尚——一個集虔誠老實的聖徒、心狠手辣的殺手和油滑狡黠、裝瘋賣傻的老江湖於一身的古怪和尚;虛竹——一個想一輩子做和尚最終卻被逐出空門的老實人;不可不戒大師——一個壓根就沒想做和尚最終卻被逼做了和尚的採花大盜。

古龍筆下的和尚人物,無花之外,當數老實和尚。老實和尚是《陸小鳳》的主要配角之一,他的形象在全書的一開篇就完成了,這是一個奇蹟。古龍在《陸小鳳》的開篇有一個引子,介紹熊姥姥、老實和尚、西門吹雪和花滿樓四人。介紹老實和尚一共只用了三個頁碼,一千八百字不到,寫他在船上遭遇水蛇幫的搶劫。他一開始說自已沒錢,水蛇幫的好漢們看他糟和尚一個,也就自認晦氣放過他了。水蛇幫剛離開,老實和尚突然以水上飄之類的絕頂輕功追了上去。正當水蛇幫的好漢們以為自己要被和尚黑吃黑死定時,老實和尚做出一件令他們掉眼珠的事,他跪了下去,說:

“我身上還有四兩銀子,本來是準備買件新衣服,買雙新草鞋的,這已經犯了貪念(此句絕
妙,妙在“已經”二字)……何況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剛才卻在大爺們面前說了謊,現在只
求大爺們原諒,我回去後也一定會面壁思過,在我佛面前懺悔三個月……大爺們若是不肯原諒,我也只好在這裡跪着不走了。”

在水蛇幫的好漢們戰戰兢兢地“原諒”了和尚後,老實和尚這才磕頭跪謝,歡喜而去。然後呢?——呵呵,當然有然後。然後是: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水蛇幫上上下下`十八條好漢忽然全都死在他們的窩裡。每個人好像
都死得很平靜,既沒有受傷,也沒有中毒,誰也看不出他們是怎麼死的。

這就是老實和尚:以一種奇怪的原則和方式來行走江湖,在念佛與殺生之間尋求一種只有他自己能夠體會的均衡和智慧。老實和尚貢獻了一種奇特的活着的方式。

金庸書裡寫到的和尚很多,有個性的,無色禪師是一個,火工頭陀也可算一個吧,雖然他從未出過場。真正的老實和尚是虛竹。在《天龍八部》中,虛竹是主角之一。實際上,在金庸和古龍的所有作品中,和尚雖多,多是配角,身為主角的,只有無花和虛竹。《天龍八部》一書,頭緒紛繁,人物繁多,且人物之間的關係十分複雜。虛竹出場很晚,直到全書過半才姍姍來遲,這是十分大膽的寫法,只有胸有成竹的大師才敢如此藝高人膽大。虛竹的江湖從全書第四集第三十一回《輸贏成敗又爭由人算》中破“玲瓏局”開始。從此這個身世不明、老實善良、腦筋遲鈍、沒有多少慧根的可憐孩子走上了江湖不歸路。當此時,誰能料到他將有怎樣的命運呢,誰能料到他竟是一代高僧玄慈和四大惡人葉二娘的私生子呢。當他們終於相認時,全書的高潮出現,那是攝人心魄的悲劇,有着原罪和掙扎,大歡喜和大滅寂。每次重讀,都令我悲從中來,又覺人之勇敢。這是金庸宏偉構思的經典時刻,是金庸最大膽的想像,最縝密的思慮和最深情的書寫。佛說生老病死四諦皆苦,然而金庸的虛竹說,雖然如此,生活本身依然是不可抗拒的;命運是可以有奇蹟的,否則我們存在的理由本身將不復存在。虛竹的生,當然是苦,但生命的過程是真實的,而生命自有歡愉,有時甚或浪漫,誰又能料到“夢姑”“酒罷問君三語”所要問的“夢郎”就是那虛竹呢。身世雖然悲慘,但卻真實;雖有苦痛,但是,在學習怎樣死亡之前必須先學習怎樣生活。一個人的一生自有命定的歷程。如弘一法師,倘若沒有先前的李叔同,何來後來的高僧弘一呢?悲欣交集,不錯,悲欣交集才是完整的人生。在《天龍八部》的所有人物中,金庸給虛竹安排的是最好的結局。這是耐人尋味的。順從命運的安排,在不由自主的破戒中堅守;接受命運的饋贈,在無可奈何的現實中承擔——這是虛竹活着的方式。

最不老實的和尚,應該是“不可不戒”大師了。不過,光彩照人的是採花大盜田伯光。當年上學時,田伯光是我們大家都十分喜歡的人物,談起他就覺得快樂。我想是金庸把他寫得可愛的緣故。大學畢業時,程力同學給我的畢業留言本上寫的留言赫然是“理所當然,不可不戒”八字,惹得大家又笑了幾天。田伯光出場的《座戰》一節,由儀琳娓娓說來,乃是無上妙品。此後他作為重要的配角,一直上演着多姿多彩的江湖故事。當他變成“不可不戒”後,就只做了惟一一件事——憑着他多年採花生涯練就的“聞香識女人”的獨門功夫,救了恆山派的一幫尼姑。關于田伯光的採花大盜生涯,留待後文講令狐沖時再敘;關於“不可不戒”大師,我要說的是,以喜劇的眼光來看待無可奈何的變數,在色戒之間經歷極端體驗,也是一種活着的方式。田伯光由淫賊到和尚,金庸走的是喜劇的路數——田伯光是被不戒和尚這樣一個無厘頭人物強行施用宮刑而無奈出家的。如果是頓悟自宮,那就是《肉蒲團》的未央生了——那是一個很深很深的悲劇。當然,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而重要的是:活着,並且挺住。

4. 藝術家生涯,李尋歡

這就是你:誤解着生活而別人對它的誤解比你更深
——西川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里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古龍就這樣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敘事。《多情劍客無情劍》的開篇常為論者所推崇。其實,古龍的文言多有欠通之處(比如著名的“聞君有白玉美人……”那一段),無法望金庸之項背。
但在起興上,古龍是高手,以最快捷的方式烘染氣氛,迅速進入情境,是他的拿手好戲。在這本書中,古龍的才情得到了最好的發揮。私下裡,我的許多朋友都把《絕代雙驕》排第一,而我以為,從古龍的寫作歷程來看,《多情劍客無情劍》是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從《武林外史》開始,古龍才進入屬於他自己的寫作(此前的書基本上是垃圾)。自那以後,古龍在一系列作品中尋找同一個人,他或者叫沈浪,或者叫楚留香,或者叫陸小鳳,或者叫葉開,或者叫謝三少爺,他們的共同特點是瀟灑,沉着,風流倜儻,無所不能;他們共同的形象是浪子;其中最響亮的一個名字,叫李尋歡。

李尋歡的人生秘密不在於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不在於“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的書香門第和文採風流,不在於尋歡作樂樣樣精通,不在於義薄雲天以德報怨……當然,這些都是構成李尋歡的不可或缺的背景。他的秘密在於,他把美學引入了真實的生活中。我的意思是,他把他的一生當作一部傳奇作品:他的生活方式,就是作品的形式;他的人生段落,就是作品的章節;他的處事風格,就是作品的風格;他和別人說話,就是作品的對白;他跌盪起伏,絢麗多姿,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的一生,當然就是作品的故事情節。最重要的是,生活已成審美本身,那就不能按生活的原樣來生活,而應該按作品的需要來處理。而美是危險的,因為美排斥平淡中庸,美需要多姿多彩,就像北島說的,“渴望燃燒/就是渴望化為灰燼”,因此很少有人膽敢把美學引入生活,人們通常在藝術作品中進行審美活動,完了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這是“美在於距離”的真諦)。就像人們激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是一般都採取“好死不如賴活”的策略來對付人生。李尋歡不是常人,他窺透了這些奧秘,決定選擇為美獻身的人生道路。

他的第一件事,是要有兩個最親愛的女人,其中一個他深愛卻永難得到——她名叫林詩音;另一個愛他卻得不到他——她名叫孫小紅(是的,是孫小紅,而不是林仙兒。在李尋歡眼裡,林仙兒還不配做他的女人,因為她什麼都有,卻少一樣對李尋歡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高貴。所以,她只能和阿飛演對手戲)。為了讓林詩音成為他永遠愛着卻永難得到的女人,他為自己製造了一個不幸的悲情處境:他把林詩音讓給了龍嘯雲。通過這個方式,他確保了他對林詩音的愛情的永生,也永遠占有了林詩音對他的愛,同時,更重要的是,他永遠擁有了感傷的不堪回首的不了情,這是一種何等永恆的審美行為。這就保證了哪怕在他最快樂的時候,他也是憂傷的,因為他心裡有永遠的傷痛。無論他如何尋歡作樂,他都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強顏歡笑。這就讓他與眾不同,因為沒有人理解他的心事。越是誤解,越多傷害,對他而言就是越美。同時,我們不要忽略一直愛慕着他的孫小紅的出身背景——孫小紅是百曉生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天機老人的孫女。

他的第二件事,是要有兩個最好的朋友,其中一個背叛他,另一個誤解他,而他始終理解他們,寬容他們。這兩個人,一個叫龍嘯雲,一個叫阿飛。“他那樣做,總有他的苦衷。”這是他用來為朋友辯解的慣用語。他對他們的態度,有點像宋江對朝廷的態度:“縱使朝廷負我,我終不負朝廷。”這樣偉大的友誼,是李尋歡藝術家生涯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的第三件事,是要有兩個真正的對手。其中一個叫上官金虹,另一個叫郭嵩陽(沒錯,是
郭嵩陽,不是荊無命。荊無命是阿飛的對手,在李尋歡眼裡,荊無命還不配作他的對手)。他們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上分別排第二和第四,而小李探花,就像他的功名一樣,在兵器譜上也排第三。故事的結局是,郭嵩陽和李尋歡惺惺相惜,結果死在上官手裡,而上官最終死在小李手裡。

這是一個對稱的故事。以李尋歡為中軸,一邊是龍嘯雲,上官金虹,林詩音;一邊是阿飛,郭嵩陽,孫小紅。故事的悲歡離合無論多麼驚心動魄,處於故事中心位置的李尋歡卻是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獨的。”是的,因為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是一個完全自戀的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這是他自戀的原因,同時也是結果。無花和李尋歡,演繹了自戀男人的兩個經典榜樣。無花追求的是自己形象的完美和純粹,不能容忍“皮囊已鏽”,更不能容忍“但污何妨”;李尋歡在意的是如何將一生演繹成傳奇。他是那樣的自戀,以致於喜歡享受自戕的快感。在那小酒店中,他一住一年多,每天白天七壺酒,夜裡七壺酒,這是一種形式感很強的自戕的美,只要有另一個人(在書裡是孫駝子)見證,流傳開來,就成傳奇。這樣的行為,就像一句忘了作者是誰但印象深刻的詩句所言:“把孤獨當作幸福/用微笑表達絕望”,也頗有一點“皮囊已鏽,但污何妨”的味道。

這就是李尋歡。你說他矯情也好,做作也好,你得承認你做不到他那樣。不是因為你沒有他的能力和背景,而是你無法承受那種生活需要付出的代價:忍受寂寞,永遠把生活當作藝術,時刻保持自己的形象。

現在我想談談古龍和李尋歡的關係。不難想見,當古龍書寫李尋歡時,他是全身心投入的。隨着寫作的深入,逐漸的,李尋歡成了古龍的理想人格和古龍自己的替身。與金庸追求中正平和的理想境界相比,古龍有着更多的叛逆性,也有着更多的自戀情結,這種自戀又表現為聲色犬馬的速朽形式。除了令狐沖,金庸從未將一個浪子作為主人公。並且,從情色上看,令狐兄弟配不上浪子的稱號。看李尋歡: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絕色美人有過幽期密會,他掌中沒有拿飛刀和酒杯的時候,也不知握過多少雙春蔥般的柔荑。

古龍是以欣賞的態度這樣寫的。無論是習武,撫琴,還是用情,金庸都認為過猶不及。武學就不多說了,單說那琴與情吧。劉正風和曲洋在彌留之際仍不忘評點莫大的胡琴:

曲洋說:“他劍法如此之高,但所奏胡琴一味悽苦,引人下淚,未免也太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兄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儘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

“往而不復”,這是莫大先生的問題所在,也是古龍的問題。乾隆贈陳家洛的佩玉上刻的十六字,乃是金庸推崇的境界:“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相比之下,古龍本身既有憤世嫉俗的憤青情結,又有及時行樂的浪子情懷,還有“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恃才傲物作派。這些東西深深地烙印在古龍的作品中,越是好的作品,這種氣息就越濃。而在李尋歡身上,古龍投入了最深的感情,並且還賦予李尋歡光輝的仁愛之心。這使李尋歡的形象遠遠高於古龍的其他經典人物,成為古龍心目中的代表人物。實際上,古龍自己就是把美學引入生活的人,他的縱酒,他的美色之欲,他那狂放的寫作方式,都是有意味的形式——審美的形式。而金庸在生活中扮演的就是謙謙君子的角色。誰又能懷疑文如其人的古訓呢。現實是:古龍早已天妒其才,英年早逝;金庸則幸福地生活在主流社會中。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我頌詠阮籍的一句詩:“才華與命運都是傷人的。”

我想我已經讀通了古龍和他的李尋歡。其實,《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寫得最成功的人物並不是李尋歡,而是林仙兒。古龍寫得好的女性人物很少,大概就是林仙兒、風四娘、燕七和白飛飛(而金庸書中寫得最好的人物多為女性)。在對女人自身所擁有的稀缺資源的認識、使用和配置上,能和林仙兒一比高低的女人,在金庸書中,只有《天龍八部》裡的馬夫人。

5. 江湖情色之一,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

啊,憑着這易損的肉體我竟走過了
一段如此多夢又多劫的路程
——西川

1984年我還年輕,雖然也已偷看過小冊子《性的知識》,在同學中裝作已是風月高手的樣子,但實際上最多只是一知半解。對傷感的、柏拉圖式的愛情比較容易理解,但對性心理確屬無知。那時沒有“情色小說”、“情色電影”的稱謂,要不就是色情,要不就是愛情,沒有中間路線——“情色”。所以,當我在1984年冬天的燕園讀到《天龍八部》第三集第二十四回《燭畔鬢雲有舊盟》時,那丐幫馬大元馬副幫主的遺孀馬夫人給我上了一節生動的情色課。

“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的月亮更圓更白。”

“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

這兩句話後來成了我們的語錄之一。這風月的隱喻,調情的暗語,課堂上是學不到的。這是白世鏡與馬夫人的對白,想一想白世鏡日常何等的正襟危坐,我得出了人生的一個結論:正人君子最容易誘於美色,也最樂於各類暗地裡的變態花樣,反倒浪子更能坐懷不亂。林仙兒初見李尋歡,以玉體橫陳為誘,而李尋歡卻能表現得無動於衷,正是一個有力的證明。到1989年讀《多情劍客無情劍》時,兄弟已是周作人所謂“受過戒的人”,於林仙兒的種種手段已是耳熟能詳。

馬夫人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二集第十五回《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其時我已感到這是個非同一般的女人,但確沒料到金庸的伏筆心機如此之深。馬夫人的戲,集中在第二十四回,主要是通過蕭峰的視角來敘述的,蕭峰趴在屋外,看到的第一眼情境令他和我們大家都大吃一驚: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

與段正淳有私情,那倒沒什麼;對付段郎的手段,就叫當時的我開眼了。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鬆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着的兩支蠟燭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

這是調情的起興。緊接着,

馬夫人道:“……我只是記掛你……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哪一時、哪一刻不在你的身邊?”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的,說不出的纏綿宛轉,聽在耳中當真是盪氣迴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銷。然而她的說話又似出於自然,並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着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會有如此艷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臉卻也不由自主地紅了。

狐媚偏能惑主,駱賓王所言不虛。金庸書中少有此類尤物,能與之匹敵的,只有《鹿鼎記》中的洪教主夫人。接下來的調情頗為情色。

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然而這一回敘事的主動權在馬夫人手裡。她知道得不到她的段郎,便早早下了毒,又綁了段郎,然後一口一口咬段郎的肉,重新體驗一次小時用剪刀剪那得不到的花衣裳的快感。綁和咬的真諦,後來看多了西片才明白。恐怖的是,馬夫人做這些事時,卻是“口中嗚嗚嗚地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蜜愛”。這等情景,沒有親歷是很難體會的。

之後白世鏡出場,我們又知道了馬夫人喜歡被叫“賤人”,喜歡被打巴掌,像《鹿鼎記》中的建寧公主。之後在她和蕭峰的對答中,我們除了知道大罵髒話也能給她快感外,還知道了更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只因蕭峰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洛陽百花會中沒看她一眼而心生怨恨:

“洛陽百花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幾眼,我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裡又怎能舒服?”

別忘了此時馬夫人已被阿紫整成廢人,她竟還以說出“帶頭大哥”的名字為誘餌,要蕭峰抱她吻她。

這就是馬夫人,金庸書中絕無僅有的人物。古龍書中雖多情色描寫,但也只有林仙兒可以匹敵。馬夫人,她的段郎叫她“小康”,“老色鬼”白世鏡叫她“賤人”,蕭峰叫她嫂夫人,而她是有名有姓的,她叫康敏。

1984年金庸的馬夫人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1989年當我讀完《多情劍客無情劍》後,我想馬夫人終於找到了對手:林仙兒。說起來金庸書中的情色女子真是絕無僅有(可能只有馬夫人和洪夫人),絕大多數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中毒者,比如阿朱,阿紫,小昭,趙敏,程靈素,郭襄,儀琳……比比皆是。古龍書中的情色女子是很多的,不過寫得好的,能與馬夫人匹敵的,大概惟有林仙兒一人。


6.江湖情色之二,林仙兒

有一句俗不可耐的格言說: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林仙兒是這句格言的信奉者和實施者。百曉生兵器譜上前十名的人物,林仙兒試過大半,除了如意棒太老,小李飛刀沒搞定外。以美色和另類功夫搞定男人尤其是有名的男人,這件事本身讓林仙兒興奮。而對付不同的男人,林仙兒的手法也是不同的。

依書中的出場次序,林仙兒勾引的第一個男人是李尋歡。她用的是脫衣秀加言語挑逗的方
法。在那小酒店中,當她除了面具外慢慢脫光在李尋歡面前時,她說:

“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臉,這樣子,豈非反而能增加幾分幻想,幾分情趣。”

接下來,她除下面具:

這赤裸着的絕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沒有說話。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說話。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媚笑會說話,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會說話。她知道這已經足夠了,若有男人還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她在等待,也在邀請(此句`絕妙)。

可惜這次她碰上的是李尋歡,沒有得逞。因此第二次見李尋歡時,她改用另一招,說從小暗戀小李,正好又住在小李的舊居,“當我知道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我興奮得簡直沒法子睡覺……這屋裡的所有東西……我都沒動過……那床上,枕頭上,還留着你的氣息……”看官,這一招的威力,實不遜那脫衣秀,無奈小李還是不吃招。從此能讓她興奮的就變為陷害小李了。

林仙兒對付兵器譜上排第七的青魔手伊哭,用的是受虐的把戲(馬夫人對段郎用的是虐待)。古龍寫道:

伊哭將她的頭髮抓在手上,越抓越緊,仿佛要將她頭髮全部拔下來,林仙兒雖已疼出了眼淚,但水汪汪的眼睛裡卻露出了一種興奮的渴求之色,眯着眼瞧着伊哭,呻吟着喘息道:“你為什麼只敢抓我的頭髮?難道我身上有刺?”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話,有哪個男人能受得了?伊哭突然反手一掌摑在她臉上,接着,就緊緊抓住她的肩頭,用力擰她的身子。林仙兒身子突然顫抖起來,卻不是痛苦的顫抖,而是興奮的顫抖,她的臉又變得滾燙。伊哭一拳打在她的小肚上,嘎聲道:“賤貨,原來你喜歡挨打。”林仙兒被打得全身都縮成一團,呻吟着:“你打,你再打,你打死我吧……”她的聲音里竟也沒有痛苦之意,卻充滿了渴望。

到此伊哭沒有理由不被搞定。之後林仙兒又讓伊哭去和阿飛火拼。因為,“比征服一個男人更愉快的事,就是在同一個晚上征服兩個男人,再讓他們去互相殘殺”。

林仙兒對上官金虹、荊無命、郭嵩陽、呂風先,都有各自的一套。然而她最高妙的手段,是對阿飛的。他每次都要挑起阿飛的情慾,然後又不給他,用的藉口是:“我要等結婚時才給你。”實際上是:“每個人都可以,就是阿飛不可以。”最厲害的是,有時她會用“手”(只用手)幫阿飛“解決”。這是只有古龍能寫得出來的文字。金庸是不會也不敢這樣寫的。最終古龍安排林仙兒做了妓女,這是一個有想像力的命運安排,就好像命運要讓她一輩子都以極端的方式用身體和男人打交道。

古龍書中的情色文字頗多,其中最經典的當推《護花鈴》中郭玉霞與石沉偷情那一段:

羅帳再次墜下,但卻有一隻瑩白如玉的修長玉腿,似乎耐不住帳內的春暖,緩緩落到床邊……小腿曲起,一隻纖掌,輕輕伸出羅帳,撫摸那纖柔嬌美的玉足,直到帳中嚶嚀一聲,小腿突然伸得筆直,纖秀的足尖也筆直地伸挺着,還帶着一絲輕微顫抖,就像春風中的柳枝。

這一段真是江湖情色之絕學,不難從中看出郭玉霞充分享受了性的歡樂,相比之下,我要說林仙兒其實是很不幸的,因為性事於她已不是目的,也不是享樂,而只是征服男人的手段。我很難猜測在她不計其數的性事中,是否有一次無功利的(康德意義上的)、審美的高潮。因此,林仙兒是個不幸的人。她很聰明,但缺少智慧,終於暴殄天物(天物就是她本人)。有一條修行的路是通過放蕩而閱人歷事,終成正果,如未央生。但林仙兒沒有這樣的大智大勇。林仙兒的一生閱人無數,有點以身度人的感覺,結果度人不成,自度更難。說到女性以身度人,必要達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的境界,才能真正做到“何處惹塵埃”,說來可能只有群佛中的歡喜菩薩有這樣的修行和正果。寫到這裡,我猛然想起王朔在《玩的就是心跳》中塑造的一個女性形象,那是我很難忘懷的人物,也是王朔寫得最好的人物。她的名字在書中曾經叫劉炎,其實她叫什麼並不重要。她並未真正出場,只出現在別人的敘述中,是主角方言所要尋找的重要證人。當方言找到她的前同居者李奎東時,李開始了一段了不起的描述:
“她是那種飽經風霜的人,對一切變故都採取泰然自若的態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說,一個眼色一個面部的微小變化都會使她立刻明白自己的處境和對方的意圖。她從不執拗他人,也不使他人為難,很溫順很平和,和她相處我很鬆弛。請別因此得出錯誤的印象認為她是悽惻寡言的活動木偶。她很愛說愛笑也很風趣,在人多的場合從不怯場總能落落大方應付自如。她沒有小家子自憐自愛的忸怩作態,同天真未琢的少女不同的是,她歡快並不恣肆,雍容並不輕浮。任何調笑挑逗一旦變得狎斜變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覺出來。我不是說她立刻就形於色,她感覺得出來但含而不露。所以我說她飽經風霜,有一種超然物外的鎮定與從容,皮囊已鏽但污無妨。當她垂下眼皮時你哪怕將她擁入懷中甚至侵入身體你也會感到她神飄天外與你距離遙遠……就在我和她最熟悉的階段我也覺得她是個陌生人,一個隱姓埋名的女子。你知道嗎,她給我的不可捉摸的感覺太強烈了……有一天她出門後就沒再回來。我等了很長時間,有段時間,每當門響我就以為是她回來,可每次都不是她……她樣樣出色,舞跳得好冰也滑得好。如果滑冰有業餘段,她絕對是高段。每次一下冰場絕對醒目高出他人一籌,提刀旋轉玩兒似的,像是長期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女人。”

當我第一次讀到這一段時,我有觸電的感覺。我突然覺得那種“皮囊已鏽但污無妨”的生活態度正是光陰和光明的大道。當時我有一種醍醐灌頂、豁然開朗的頓悟感。即便你侵入她的身體也無損於她的自我,這是大智大勇。讀這本書是1988年,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時常想起這個女人,她正是那種既能度人又能自度的女人。

7.獻給小昭的詩


善良的姑娘,好心的姑娘
願你永遠一路平安
古詩說天涯若比鄰
又說相見時難別亦難
就請你仔細打點行囊
記得帶上茶葉、唐詩和盤纏
——舊作《贈別的歌謠》

在我的畢業留言冊上,有清平送我的一首絕句:“太白枝頭看,花開不計年,杯中浮日月,樓外是青天。”我很喜歡。同時他還寫了他的志趣:武俠,睡覺。這是1988年的事。我和清平在1984年冬就已一見如故,按郁文的說法是:緣詩,緣酒,緣武俠。在《上坡路與下坡路是同一條路》中,我提及過清平曾經三天三夜躺在被窩裡讀金庸的事跡。清平最喜愛的人物是小昭,他一直跟我說要給小昭寫一首詩。我很耐心地等着,終於在1990年冬天等到了,詩刊發在當時我們自辦的同人詩刊《發現》第一期上,全詩如下:

小昭

海水的顏色已不如當年了
中國的草木在為另一些人流淚
小昭,小昭你處女的眸子裡還有淡淡的藍色麼
你腮邊的淚痕還燦若桃花麼

你的公子娶了另一位胡女
痴心的阿離走在了佛的前頭
周姑娘依舊浪跡江湖
小昭,小昭你在那張錦椅上坐了這麼久
離你的公子更遠了麼

光明頂的聖火早已熄了
大都城裡換了個中國皇帝
不是你的公子,
他與夥伴們已失散多年
那兩把寶刀寶劍也成了兩堆廢鐵
小昭,小昭那首小曲,急急流年,
滔滔逝水唱起來還是從前的調子麼

這裡,對小昭的感情已不僅僅是喜愛;這裡有心痛的感覺,有無可挽回的深深嘆息,有不堪回首的悲涼思緒;這裡是長歌當哭,遠望當歸。這是黯然銷魂的別賦——為小昭的生離別。在金庸的所有作品中,我特別偏愛《倚天屠龍》,小昭、趙敏、黛綺絲、謝遜,都是我喜歡的人物。四女同舟何所望?張無忌還來不及多想,小昭姑娘一生的幸福已被斷送,他們之間已是東西相隔永參商。金庸在書中給小昭的筆墨並不多,但每一次書寫都為小昭的命運做着令人心悸的鋪墊。終於結局來了,小昭姑娘變成了聖處女。那可能是人間最悲慘的命運安排,其淒婉哀絕,惟七心海棠程靈素可堪比擬:一個是生離,一個是死別。而生離痛於死別,當小昭走時,金庸的筆觸令人不忍卒讀:

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着。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於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於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風猶如此,人何以堪?這最後一句令人絕望。而時過境遷,中國的草木已是在為另一些人流淚了……深情如清平者,寥若晨星。

清平原打算寫一系列金庸人物,後來不知何故未見他篇。1992年我收到他給我的一首詩《秋天的酒:寄蔡》:

離別了家鄉告別了姑娘一支歌唱到今天已不能再唱兄弟啊,你可知秋天已經到來天藍得像酒,我們往日痛飲的酒窖藏到今天還剩最後一缸這缸酒流淌我們也流淌這缸酒芬芳我們也芬芳這缸酒是神農一生的心血呀,這缸酒是獻給戒酒的酒徒的,這些一言難盡的好人就是我們呀,這些在秋天走散的兄弟是這個世界上活得最好的人

清平最驚艷的詩句是《我們》中的兩行:

往日的春光里,一個唐朝的女子剪去善舞的長袖她說:青絲,青絲啊。

我以為這也是獻給小昭的詩。


8.遠方一無所有,西門吹雪和花滿樓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海子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他劍上的血。”這是西門吹雪,一個最冷的劍客。

“黃昏時,他總是喜歡坐在窗前的夕陽下,輕撫着情人嘴唇般柔軟的花瓣,領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小樓上和平而寧靜,他獨自坐在窗前,心裡充滿了感激,感激上天賜給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讓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這是花滿樓,一個雙眼看不見東西的瞎子。

在這兩個人物身上,寄託着古龍相反相成的兩種情懷:一種孤潔,驕傲,冷血,遺世獨立,將生命的全部附麗於一種道(在西門吹雪身上是殺人的劍道),最終那道比生命更重要。另一種則對生命本身充滿熱愛,享受並珍視生活中的美,在最困難的時候,也要用微笑來面對。

西門吹雪的劍是殺人的劍,“我的劍不是用來看的”,他的劍法是殺人的劍法:

“當你一劍刺入他們的咽喉,眼看着雪花在你劍下綻開,你若能看得見那一瞬間的燦爛輝煌,就會知道那種美是絕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

這就是西門吹雪的美學。當花滿樓聽完西門吹雪這段話後,他對陸小鳳說:

“現在我才明白,他是怎麼會練成那種劍法的了。因為他竟真的將殺人當作一件神聖而美麗的事,他已將自己的生命都奉獻給這件事,只有殺人時,他才是真正活着,別的時候,他不過是在等而已。”

那些才情孤高而時運不濟的人,憤世嫉俗的人,喜歡快意恩仇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這種心態,都會把某一門技藝練到高處不勝寒的境地。你猜我想起了誰,我想起了魯迅和他的“一個都不寬恕”。

那麼花滿樓呢?他的美學是:

“你有沒有聽見過雪花飄落在屋頂的聲音?你能不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裡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着從遠山上傳來的木葉清香?”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發現並享受美,強調境由心造,從一朵花一粒沙中看到整個世界,並且,像海明威說的那樣,在重壓下保持優雅風度。這是另一種境界,帶着禪的意味。林語堂曾經將它總結為生活的藝術。不過,十八歲的張愛玲卻已參透了其中的秘密: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請注意句式:不是不能)。我懂得怎麼欣賞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手摘樹巔的綠葉。”

然而,就在如此的情境下,她緊跟着寫道:“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這個女人的天分該有多高,註定她一生痛苦。古龍的高明在於,他給這兩人都安排了性格的轉機。西門吹雪遭遇孫秀青後,生命中突然有了溫情,他的劍不再逢人必殺。“西門吹雪也不禁笑了。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時候,就像春風吹過大地。”西門吹雪有了情,然而這一來,他的劍法中也有了弱點,因為他突然有了牽掛,於是他的劍不如葉孤城快了。而花滿樓在眼看着石秀雲死在他懷裡,眼看着上官飛燕黯然離去後,“忽然覺得人生並不是永遠都像他想像的那麼美好,生命中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回想他和石秀雲相見的那一場景,令人久久難忘:

石秀雲垂着頭,忽然問:“我們以後再見面時,你還認不認得我?”花滿樓道:“我當然能聽得出你的聲音。”石秀雲道:“可是……假如我那時變成啞巴呢?”花滿樓也怔住了……他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忽然發覺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柔聲道:“你摸摸我的臉,以後我就算不能說話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臉,也會認出我來的,是不是?”花滿樓無言地點點頭,只覺自己的指尖,已觸及了她光滑如絲緞的面頰。他的心裡突然湧起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

這是我讀過的最美麗的愛情書寫之一,其中有一種讓人感到不安的不祥預兆,這不安中又蘊藏着驚人的美。

有時我會想像西門吹雪和花滿樓這兩個人的樣子,他們的日常姿態,一定是看上去很美。不過,這時我就會想,幸好,我不必像他們那樣生活。


9.江山如此多嬌,葉孤城


夜裡我頭枕卷冊和神州
——海子

在徐克版的《東方不敗》中,詩詩問東方不敗(林青霞)一個問題,大意是您已經富有一切,為什麼還要如此苦苦相爭?林青霞(東方不敗)以一種英雄寂寞的表情回答道:“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以毛潤之的名句作答,如此一語驚醒我夢中人,堪稱絕答。這個改編的編劇不得了,是高手中的高手。當我看到這個對白時,我首先想起的是葉孤城。

在古龍的作品中,皇帝的形象是絕無僅有的。如果我沒記錯,可能只在《陸小鳳傳奇》中出現過一次。其時,葉孤城協助南王世子搞政變,情節設計有點像法蘭西帝國的鐵面人的故事。以下是白雲城主和年輕皇帝相見的情景:

這裡是皇宮,皇帝就在他面前。可是這個人好像連皇帝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裡。皇帝居然也還是神色不變,淡淡道:“葉孤城?”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動天聽。”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葉孤城道:“成就是王,敗就是賊。”皇帝道:“賊就是賊。”

葉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賊已非賊,王賊之間,強者為勝……我本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今日卻要破例一次。”皇帝問:“為什麼?”葉孤城道:“因為你手中雖無劍,心中卻有劍。”皇帝默然。葉孤城道:“我也說過,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必傷自己。”他手中的劍已揮起。說時遲,那時快,陸小鳳從窗外飛進來,阻止了葉孤城這一劍,救了皇帝,而葉孤城也就變成“賊”了。之後大內保安頭子魏子云與葉孤城也有一番對答:
魏子云道:“城主在天外,劍如飛仙,人也如飛仙,何苦貶於紅塵,作此不智事?”葉孤城道:“你不懂?”魏子云道:“不懂。”葉孤城冷冷道:“這種事,你本就不會懂。”

這裡的關鍵詞是:“成就是王,敗就是賊”和“這種事,你本就不會懂”。前一句是價值觀,源自陳勝、吳廣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草莽英雄用來對付“朕受命於天”這種君權天授論的理論武器。(說來有趣,漢語中有許多完全相反相悖的口號和道理,上學時聽黃子平老師講過“朋友值千金”和“千金如糞土”的絕妙演繹,所以對這一特點有深刻印象)。陳勝、吳廣之後,劉邦、項羽也講過類似的豪言:“大丈夫當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也”。另一句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葉孤城在武林中已是高處不勝寒,他要再往上走只能打江山的主意了,這種心境像魏子云這樣做穩了奴隸的人確是“本就不會懂”。魏子云是沒資格跟白雲城主說“不智”之類的話的。聖人說勇者不懼,智者不惑,葉孤城具備了這些品質,他當然是英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單是英雄是當不了帝王的,能當中國的帝王的人一定得是英雄加流氓,就像劉邦能當皇帝但項羽不行;朱元璋能當皇帝但張無忌不行(《倚天屠龍記》結尾處朱元璋所設之計何等陰險歹毒,讀來真是讓人驚懼)。葉孤城不是流氓,本質上他和無花是一類人,所以,就像無花最終選擇自裁一樣,白雲城主選擇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因為他一定要選擇尊嚴。這也是魏子云這樣的人“本就不會懂的”。

金庸的書中出現過好幾個皇帝以及很多想當皇帝的人。和古龍不一樣,金庸是有政治熱情和政治抱負的人。從《書劍》開始,金庸就顯示了很強的政治情結和政治洞察力,陳家洛被乾隆玩於股掌之上,竟會做出送香香公主給乾隆這樣的政治交換,結果除了白白斷送香香公主的性命外,得到的只是侮辱和血淚。到後期的《笑傲》、《天龍》和《鹿鼎》,金庸亂世於心,寫了任我行、東方不敗、左冷禪、岳不群、慕容父子、丁春秋、洪教主等一系列企圖千秋萬代一統江湖一統江山的人物,其手段種種,讀之令人不寒而慄。而慕容復最後成了瘋子,足見金庸之良苦用心,我以為那是晨鐘暮鼓。

就像一本書有一本書的命運一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葉孤城走了那一步,那並無可厚非,因為那種事就像他說的:成就是王,敗就是賊。他對世事是看得很深很透的,他的“不智”在於他沒有看清自己,沒有看清他本質上不是那種人,這是他的悲劇所在。而江山如畫,一代又一代的精英總在演繹着同一個故事,重複着同一種命運,正所謂“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之人復哀後人”。不過,當然了,這就是中國生活,這就是中國故事。

10.世事如棋,何足道


上帝操縱棋手,棋手擺布棋子上帝背後,又有哪位神祗設下塵埃,時光,夢境和苦痛的羈絆——博爾赫斯《棋》

琴棋書畫,這本是中國文人的美好裝飾,然而在尚武的江湖,人們也喜歡附庸風雅。名震天下的《笑傲江湖》,原來只是一紙琴譜,可笑那洛陽王家,以為內藏武功秘籍,不免貽笑大方。早先漢人精英的最高理想是內聖外王,個人修養是一生的重中之重。養吾浩然之氣,明心見性,格物致知,這是最重要的,如能文武雙修,進而文武雙全,那更是最好不過了。出將入相,是多少精英夢寐以求的榮耀。江湖上一直流傳着王陽明王大師修有精湛的內功,某夜在中軍帳里發聲長嘯,敵軍聞聲喪膽,估計謝遜在王盤山島那一嘯也要稍遜一籌。在琴棋書畫中,惟有棋(圍棋)是智力競技,最終一定要分出勝負(除了三劫循環外),因此在文本中棋逐漸成為爭霸的象徵物,而江湖上的棋局也就成為寓意深遠的傳奇了。金庸書中多次寫到棋局,古龍則沒有多少具體的描寫,那大概是因為金庸棋力不錯,並且深諳棋局中的江湖烽火吧。

在《倚天屠龍記》中,何足道是一個未及展開的人物,也是一個合乎標準的理想人物,因琴劍棋三絕而聖,江湖人稱崑崙三聖,是一個文武雙全的性情中人。他的一生,因兩個棋局而改變。第一個棋局是他畫地自弈,因寂寞而自己和自己左右手互搏。其時情景如下:
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着紛紜,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布局時棋輸一着,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岌岌可危,但他仍勉力相爭……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而出:“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時連下兩子,占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個不勝不敗的局面。

這是何足道和郭二小姐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其時郭二正因暗戀大哥哥楊過而愁腸千結,而何君對郭二則是一見之下,情愫暗生。然而天意如刀,郭二一句“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竟然一語成讖,何君的後半生只得偏安崑崙山一隅。不過當時何君尚未參透玄機,幾天后他和郭二來到少林寺前,他隨手以一塊尖角石塊劃青石為棋局,正當少林眾高僧嘆服於他這手驚天絕技要認輸時,覺遠禪師用雙腳抹去了何君劃下的棋局。這個時候何君終於明白了命運的安排:中原雖大,卻已沒有他的立錐之地了。少年張君寶那一套自學的羅漢拳更令何君心灰意冷,從此他絕跡中原,雖創崑崙一派,不免終生鬱郁。而少年張君寶也暗戀上了郭二小姐,那同樣是一段不了情。何君和張君對郭二的感情,是那種引而不發的愛情,一切都還來不及細說,就已成匆匆往事。它有着“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傷感,又有着“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惆悵。後來張君寶成了張三丰,創辦武當派,終生未娶;郭二小姐削髮為尼,創辦峨眉派,終生未嫁。只因這一段夙緣,又演繹出四十回的《倚天屠龍記》,真是世事如棋啊。

何足道這兩局,金庸講的是一個“棄”字。名韁利繩,當棄則棄;兒女情長,當斷則斷。道理是不錯,但此類事從來是當局者迷,尤其男女情事,明知情深不壽,而像李莫愁這樣的人還是要發出“情是何物”的天問。作為東方智慧的象徵,圍棋確是一項意味深長的遊戲,西方的遊戲中可能只有橋牌可比。這個觀點我想我的師兄邱小剛和同學范山會同意,因為他們是兼通圍棋和橋牌的高手。不過,一個阿根廷的智者通過觀察國際象棋得出了令人震驚的詩句:棋子們並不知道其實是棋手伸舒手臂主宰着自己的命運棋子們並不知道嚴苛的規則在約束着自己的意志和退進黑夜與白天組成另一張棋盤牢牢將棋手囚禁在了中間
上帝操縱棋手,棋手擺布棋子上帝背後,又有哪位神祗設下塵埃,時光,夢境和苦痛的羈絆

——博爾赫斯《棋》

我沒讀過比這更透徹的關於世事如棋的文字。然而,金庸通過逍遙子的玲瓏局卻也喻示着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其實,我以為那已不是道理,而是直面生活的勇氣了。


11.人心惟危,東方不敗和任我行

我播下的是龍種
收穫的卻是跳蚤
——海涅

王楓博士在讀本科的某一段時間,老愛嘮叨八個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後來的某一天,我忽然想到,這八個字正好用來說《笑傲江湖》。這是一本充滿妖氣的書,我知道它寫得很好,但是它讓我越看越怕。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有同感。我的這種感覺很強烈。特別是,重讀的次數越多,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有一段話不知大家是否注意過,那是東方不敗和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任盈盈決戰前的一番話,他說:

“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什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後勤修內功,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我反覆揣摩過這段話,頗為驚心。也許從中可以猜想到從秦始皇開始歷史上多少雄才大略勵精圖治的帝王晚年的內心生活。在常人看來,他們的晚年會不可理喻地不愛搭理政務,而迷戀於種種怪異的東西,寵幸身邊的一兩個小人物,而從他們嘴裡偶爾會說出一兩句微言大義的話來。在他們看來,那是沒有人可以理解的。“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那是何等深遠高蹈的境界。東方不敗的這番話,雖是對着那幾個人講的,卻有着濃重的自言自語的味道,是對他自己人生的總結。在他看來,任我行雖然是大人物,但一定不懂他所妙悟的真諦,因為他們已經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了。在任我行等看來最重要的教中事務,在東方不敗看來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戲而已。最重要的事是參透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獲得充沛豐盈的內心生活。同時,由於一人獨行,他的內心又註定寂寞而淒涼。

令狐沖是一個內心充滿矛盾的見證者。剛剛聽完東方不敗這段內心獨白,馬上又目睹了令他感到驚怖的一幕,那是他們合力殺了東方不敗後: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頁,隨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上面註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老夫可不會沒了腦子,去幹這等傻事,哈哈,哈哈……”隨即沉吟道:“可是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下決不能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吸星,否則跟着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屍身
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到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衝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心機。”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中更感到一陣驚怖。

任我行對付東方不敗的心機如此之深,不由令狐沖不感到驚怖。這不僅僅是小說,也不僅僅是歷史,而是活生生的現實。想一想,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這樣的事還少嗎?在書中,更令令狐沖驚怖的,應該是他的師父岳不群。他對付左冷禪、林平之、令狐沖乃至他的女兒和老婆的手段心機,更讓人不寒而慄。可憐的令狐沖,幸好他沒可能讀到《連城訣》,否則鐵鎖橫江戚長發“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的“躺屍劍法”會讓他手腳冰冷。

周潤發在李安的《藏龍臥虎》中很認真地和楊紫瓊討論人生哲理,他感慨道:“人心中的江湖也是藏龍臥虎。”且看漢語中“人心”的後綴都是些什麼:人心叵測,人心不足蛇吞象……不過最精確的還是王楓博士曾經嘮叨的“人心惟危”,幸好後面還有一句“道心惟微”。


12.蠢男子之歌,金庸的胡逸之和古龍的阿飛


迎風流一千次熱淚吧仿佛把蠟燭點燃掖進衣袖裡下一千盤棋,賭一千回咒吧在一千張紙上寫下一千個“我愛你”
——麥芒《蠢男子之歌》

一個男人到底可以愛一個女人到什麼地步,這是我一直感興趣的問題。金庸的胡逸之和古龍的阿飛為我討論這個問題提供了經典的案例。為了更好地進行討論,我想先從《三聯生活周刊》的一個封面故事和麥芒的一組詩說起。

1997年2月14日出版的《三聯生活周刊》做了一個名為“別人的愛情是那麼美麗”的封面故事,講了一組愛情故事,其中有兩個故事的男主人公是蠢男子,最後一個故事的男主人公是個聰明人。在兩個蠢男子中,最令我難忘的是一個用獻血後得到的幾十元補貼買玩具熊送給一個他單戀已久的一個英語系漂亮女生的窮小子。當然啦,漂亮女生有不少於一個的玩具熊和傾慕者。在講這個故事時,窮小子已經做到了每月掙5000元,並且有一個對5000元很滿足的女友。
“我可以買許多個玩具熊了,但我卻覺得自己很可憐。當年那個用‘賣血錢’買玩具熊的傻小子不復存在,我對他充滿思念之情。”在故事的結尾,窮小子這樣說自己。

《蠢男子之歌》是我的朋友詩人麥芒1990年寫的一組詩,其中的《第三獻辭:給親愛的朋友》這樣寫道:

我把你們首先當作一個整體,親愛的朋友在難忘的夜晚你們就是天幕懸掛着星星的睡眠和基督的面容雖生猶死和雖死猶生,這兩個相反的成語多麼一致地概括出我們在人世二十幾年備感榮幸的客觀處境

然後你們是個人,是一個個出生日和出生地,操着各自的口音向那些奇怪的女人求愛在大學裡煙霧繚繞的下流聚會上有的狂飲,有的痛哭失聲有的沉靜地觀察,不失時機地微笑這分別構成偉大詩歌的純潔內涵因此我想念你們,藉以饒恕曾經對我們不忠的時代和女人饒恕那窮困的生活和野蠻的風景以及自己的種種過錯,千里之外或是咫尺之內,我都能觸摸到你們熟悉的臉,比想像的還要英俊動人現在,請你們也想念我,一個蠢男子肝比心更大,除了讚美,什麼也不願聽 。

這是1990年,麥芒將他和他親愛的朋友們(應該包括我)總結為“蠢男子”。差不多同時,我的另一位朋友臧棣在一首詩中寫道:

愛情是一種疾病。

在討論胡逸之和阿飛之前,我還得說說我自己。我得說我曾經也是一個蠢男子。大概也是在1990年,我寫過一首名為《獻身能感動一個人嗎?》的詩,寫給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他為愛一個女生幾乎獻出了一切,而最後……不,我就不說結果了,還是請大家猜一猜:獻身能感動一個人嗎?在另一首詩中,我寫道:

曾有一個女人我為之心碎那時我年輕:愛得純潔所以愛得瘋狂然後愛也會找一個好日子悄悄去死,像毀損的容顏。

這三句詩寫給我在1988年北京寒冬一段傷痛的日子,最後我靠一套《倚天屠龍記》和若干劣質紅酒度過那年冬天。現在讓我們一起重溫《鹿鼎記》中的一個精彩片斷,看一看胡逸之的愛情哲學。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百勝美刀王”胡逸之曾經是風流倜儻的武林第一美男子,某日在四川成都無意中看了陳圓圓陳姑娘一眼,從此神魂顛倒,不能自拔。為了能看上陳姑娘一眼,他扮成鄉農去三聖廟做了夥計,二十三年中他跟陳姑娘說了三十九句話,他的心思陳姑娘她是一點也不知。其時韋小寶則迷上了陳圓圓與李自成的私生女阿珂,苦於搞不到手。這一日,因緣際會,胡逸之和吳六奇、韋小寶相聚在廣西柳江的一艘船上。

胡逸之說:“說來慚愧,兄弟二十餘年退出江湖,隱居昆明城郊,只不過為了一個女子……我在三聖廟中種菜掃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個鄉下田夫……我別無他求,只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便心滿意足,怎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韋小寶道:“那麼你心中愛煞了她,這二十年來,她竟始終不知道?”胡逸之苦笑搖頭,說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難得說三句話,在她面前更是啞口無言。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說到這裡,吳之奇聽不下去了,剛想勸勸胡兄,不料胡逸之卻道:“吳兄,人各有志。兄弟是個大傻瓜,你如瞧我不起,咱們就此別過。”韋小寶聽得入港,大呼“且慢”。小寶說:“胡大哥,你這番話,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我以前就沒想到。不過我喜歡一個女子,卻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沒你這麼耐心,阿珂當真要我種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輩子,我自然也干。但那個鄭公子倘若在她身邊,老子卻非給他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可。”胡逸之道:“小兄弟,這話可不太對了。你喜歡一個女子,那是要讓她心裡高興,為的是她,不是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你就該千方百計地助她完成心願。倘若有人要害鄭公子,你為了心上人,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縱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無傷大雅。”韋小寶搖頭道:“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賠本生意,兄弟是不干的。”


其實啊女人都會喜歡這種又蠢又痴心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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