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洗澡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我趕緊濕着身子衝出盥洗室,跑到房裡去接電話。
我這人總是這樣的,但凡在我什麼出恭啊,洗浴啊,在這些很尷尬的情形下,準會有電話來找我的麻煩,弄得我總是很狼狽的樣子。那些給我打電話的人,也總是可以算計得那麼准,好像就打算讓我兀自地悲壯着於羞於見人的處境下和他們對話,而他們甚至比我自己還知道我的生活規律。
不光是這個原因,很多年來,我一直都很害怕聽到電話鈴聲,我懷疑我持久無法治癒的神經衰弱的根源就是這種沒有準頭的電話鈴聲——因為我在聽到電話鈴聲的時候,尷尬還是小事,更多的是緊張——我總是擔心是不是醫院來的電話。沒有辦法,這個星期我是on call的,有任何急診情況,我都要隨時待命去上手術台。
果然是醫院的電話。
我們的護士長皮埃爾來電話問我,來了一個急診病人,80歲了,有蜂窩組織炎,可不可以給他安裝心臟起搏器?
我告訴他當然不行。我讓他用保守療法用藥,先控制病情為好。
掛上電話的時候我很無奈。其實,象皮埃爾這樣的老資格的護士長,怎麼會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對症呢?但是他必須要電話請示我,一則是尊重,二則是交代責任。醫生和護士的責權的涇渭分明是大家通曉的職業素質,而我,就因為這個以職業素質為核心的鈴聲的呼喚而必須這麼濕淋淋地一絲不掛地站着。
當我重新回到盥洗室的時候,米卡好像已經洗完了,她已經關掉了水龍頭。不過,她仍舊站在淋浴的花灑下等着我,問我:“還要我陪着你嗎?”
我說你先出去吧。
我又說,要是有電話過來,請你幫我接一下,問是誰,是不是很緊急,你告訴他說我馬上會回復過去的。你的法語對付這些沒有問題吧?
米卡笑着說,好啊,只要不是你的女朋友的電話就好了。
有個臨時的電話接線員,我洗澡的時候也就放鬆了一些。
有點遺憾剛才和米卡一起站在花灑底下的時候沒有好好觀摩一下她的身體。
那,米卡有沒有留意我呢?
我把目光轉向了鏡子,想看看裸體的自己。我看到,被水蒸氣籠罩的鏡面上,有手寫的5個中國字。朦朧的我的影像被這五個字分割得若隱若現的。
那五個字是,“不要不愛我”。
我轉身看了看門口。
這扇門外,就是那個寫字的女人。
她在我接電話的時候,寫了這5個字。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玩浪漫還是有毛病啊?
沒有女人和我玩過這些遊戲,第一次面對,有點好奇,也有點驚喜。被人要求着來愛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如果對方也不讓我覺得討厭的話。這也類似被追求的狀態吧?
這麼想着,我又聽到了電話鈴聲。我設定的西班牙鬥牛士進行曲那麼昂揚地歡唱着,蓋過了我這邊搗騰的水聲。
我趕緊用浴巾擦着身子,跟米卡說,你幫我接了,趕緊,不要掛,我這就來。
我聽見米卡用法語說着:“啊嘍。”
還沒有等到米卡說更多,我就把電話接了過去。
那邊沉默着。
我重新說,hello。
那邊說:“是你啊。”
我一愣——電話那邊竟是單亦欣。
真是意外啊,怎麼會這個時候接到她的電話?
“剛才誰接你的電話啊?我還以為我打錯了呢。”單亦欣問。
我告訴她,“一個朋友。”
單亦欣馬上追問着說:“女朋友?”
“什麼啊,你不要亂猜。”
“是不是她搶着一定要接你的電話?”
“你都在說什麼啊?”
“你找了一個法國女人嗎?這麼快啊••••••你不會耐不住了去嫖了吧?”
“你隔着9個小時的時差和我打國際長途,就是為了來和我說這些?”
“我不可以和你說這些嗎?你不要轉移話題。”
“那你要我說什麼?說我正為你守身如玉,說我愛你愛到骨髓?”
“你要想說什麼你就儘管說吧,你現在倒是出息了啊,知道泡妞去找鬼了。看來,巴黎就是不一樣啊。反正你旁邊的是個洋妞,也聽不懂你說的話。你還可以摟着她和我談情說愛是不是,多有趣啊是不是?”單亦欣在電話那邊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
“是嗎?”我反問說。
本來,我為了接單亦欣的電話,本能地在這個小房間裡和米卡拉開了最大的距離,我不想讓米卡聽到我們的對話細節。但是,聽到單亦欣這麼說話,我走到了米卡身邊,把電話遞給她,我跟米卡說:“請你告訴她你聽不聽得懂中文。”
米卡愣了愣,看着我,沒有接過電話,她說:“這樣不好吧?”
我收回了電話,重新對着話筒說道:“你聽見了嗎?”
單亦欣說:“那就不打擾你了。我至少還是一個知趣的人。”
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我把手機扔到了床上。然後,點了根煙。
米卡問我說:“剛才那是你女朋友嗎?”
我斜睨了米卡一眼,說:“你們女人都怎麼了?換湯不換藥地開口閉口都問這一個問題。詞彙量都貧瘠到這個份上了啊?”
米卡說:“好,我不說話了,聽你說。”
我問她:“還說什麼呀,一團糟的。算了,我去醫院了,剛剛醫院說來了個急診病人,我去看看。”
米卡問:“你是醫生?”
我說是。
米卡說:“我就希望我兒子長大了以後能做上醫生就好了。”
我反問說,醫生有什麼好?
米卡說,高尚職業啊。
我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怎麼了,你都有兒子了?”
我就沒指着米卡給我一個什麼回答。也不知道米卡都說了什麼,反正我滅了煙,開始收拾衣裝,準備出門。
米卡比我先走到門口,她站在門鎖邊,看我伸手擰鎖。
鎖開了,門敞了一條縫,但是米卡沒有順勢拉開走出去。她靠在門板上,用身體把門重新頂回着關了上去。
她抬起了下巴,讓目光和聲音都並列在一個水平線上,問我說:“你怎麼不問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告訴我。”我說。
米卡把下巴尖頂着我的胸口,說:“我想有一個新的名字,你給我嗎?”
我停了一下,不知道她這話里的意思。
米卡說:“以後,你可以不可以給別人介紹我的時候說我叫薩那蜜?”
我誇張地聳了聳肩,脫口而出一句最通常的法語:“歐啦啦——”
歐啦啦的使用區間完全類同於英語裡的my god。一個女人在我還不知道她名姓的時候,她就要我說她叫“薩那蜜(我女友)”,我除了“歐啦啦”,還能說什麼?
米卡笑了起來。她踮起了腳,迎着頭,吻上了我還帶着“歐啦啦”的尾音的嘴唇。
然後,她環抱起我的腰肢。
我從門邊側牆的大鏡子裡看到了這樣的場景。突然就想到了很早以前看的一個蘇聯電影,那時候的電影還比較含蓄,在演到男女間相互示愛的狀態時,鏡頭就搖呀搖地搖到了腳下,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女孩子穿着皮靴的雙腳一點點地貼近男人的雙腿,然後,再慢慢地踮了起來••••••它定格了我的一個關於女人和情愛的夢想。年少的時候,我很憧憬自己在成年之後能這樣被一個踮起腳跟的女人來貼緊和擁抱——這應該是我最初的愛情理想和性幻想了吧?但是,經年累月地成長和歷練,時間早就塵封了這樣單純的夢想。奇怪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被喚醒呢?
我無法拒絕這種有如一縷春風般地貼近,於是,我再次被“春風”糾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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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重新和米卡半倚着靠在床背上的時候,我輕輕地撫摸着米卡光潤的皮膚,對她說:“我叫你米卡吧。米卡,在我們武漢話裡面,就是很小很小的意思,小得很可愛啊。”
米卡說:“好啊,你給我的東西,我照單全收。”
我問米卡,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走?
米卡問我,你不去醫院了?
我說,本來就是周末,不去也行。反正也沒有緊急的手術。
米卡跟着問,你就那麼捨不得我啊?
我說,是啊,都想討你做老婆了。肯不肯啊?
米卡說,那,是做你的第幾房姨太太啊?
我說,正宮娘娘,行不行?
米卡說,我不相信你沒有結婚。